贾平凹经典-风物与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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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州又录

    小序

    去年两次回到商州,我写了《商州初录》。拿在《钟山》杂志上刊了,社会上议论纷纷,尤其在商州,《钟山》被一抢而空,上至专员,下至社员,能识字的差不多都看了,或褒或贬,或抑或扬。无论如何,外边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我心中就无限欣慰。但同时悔之《初录》太是粗糙,有的地名太真,所写不正之风的,易被读者对号入座;有的字句太拙,所旨的以奇反正之意,又易被一些人误解。这次到商州,我是同画家王军强一块旅行的,他是有天才的,彩墨对印的画无笔而妙趣天成。文字毕竟不如彩墨了,我只仅仅录了这十一篇录完一读,比《初录》少多了,且结构不同,行文不同,地也无名,人也无姓,只具备了时间和空间,我更不知道这算什么样文体,匆匆又拿来求读者鉴定了。

    商州这块地方,大有意思,出山出水出人出物,亦出文章。面对这块地方,细细作一个考察,看中国山地的人情风俗,世时变化,考察者没有不长了许多知识,清醒了许多疑难,但要表现出来实在是笔不能胜任的。之所以我还能初录了又录,全凭着一颗拳拳之心。我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野心:将这种记录连续写下去。这两录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风俗上,往后的就更要写到建国以来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诸方面的变迁在这里的折光。否则,我真于故乡“不肖”,大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愧了。

    一

    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石头裸裸地显露,依稀在草木之间。草木并没有摧折,枯死的是软弱,枝柯僵硬,风里在铜韵一般的颤响。冬天是骨的季节吗?是力的季节吗?

    三个月的企望,一轮嫩嫩的太阳在头顶上出现了。

    风开始暖暖地吹,其实那不应该算作风,是气,肉眼儿眯着,是丝丝缕缕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样。石头似乎要发酥呢,菊花般的苔藓亮了许多。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满山竟有了一层绿气,但细察每一根草、每一枝柯,却又绝对没有。两只鹿,一只有角的和一只初生的,初生的在试验腿力,一跑,跑在一片新开垦的田地上,清新的气息使它撑了四蹄,呆呆的,然后一声锐叫,寻它的父亲的时候,满山树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丛是老鹿的角。

    山民挑着担子从沟底走来,棉袄已经脱了,垫在肩上,光光的脊梁上滚着有油质的汗珠。路是顽皮的,时断时续,因为没有浮尘,也没有他的脚印;水只是从山上往下流,人只是牵着路往上走。

    山顶的窝洼里,有了一簇屋舍。一个小妞儿刚刚从鸡窝里取出新生的热蛋,眯了一只眼儿对着太阳耀。

    二

    这个冬天里,雪总是下着。雪的故乡在天上,是自由的纯洁的王国;落在地上,地也披上一件平和的外衣了。洼后的山,本来也没有长出什么大树,现在就浑圆圆的,太阳并没有出来,却似乎添了一层光的虚晕,慈慈祥祥的像一位梦中的老人。洼里的林梢全覆盖了,幻想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偶尔的风间或使某一处承受不了压力,陷进一个黑色的坑,却也是风,又将别的地方的雪扫来补裰了。只有一直走到洼下的河沿,往里一看,云雪下是黑黝黝的树干,但立即感觉那不是黑黝黝,是蓝色的,有莹莹的青光。

    河面上没有雪,是冰。冰层好像已经裂了多次,每一次分裂又被冻住,明显着纵纵横横的银白的线。

    一棵很丑的柳树下,竟有了一个冰的窟窿,望得见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这是山民凿的,从柳树上吊下一条绳索,系了竹筐在里边,随时来提提,里边就会收获几尾银亮亮的鱼。于是,窟窿周围的冰层被水冲击,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儿一般。

    山民是一整天也没有来提竹筐了吧?冬天是他们享受人伦之乐的季节,任阳沟的雪一直涌到后墙的檐下去,四世同堂,只是守着那火塘。或许,火上的吊罐里,咕嘟嘟煮着熏肉,热灰里的洋芋也熟得冒起白气。那老爷子兴许喝下三碗柿子烧酒,醉了。孙子却偷偷拿了老人的猎枪,拉开了门,门外半人高的雪扑进来,然后在雪窝子里拔着腿无声地消失了。

    一切都是安宁的。

    黄昏的时候,一只褐色的狐狸出现了。它一边走着,一边用尾巴扫着身后的脚印,悄没声地伏在一个雪堆上。雪堆上站着一只山鸡这是最俏的小动物了,翘着赤红色的长尾,欣喜不已。远远的另一个雪堆上,老爷子的孙子同时卧倒了,伸出黑黑的枪口,右眼和准星已经同狐狸在一条线上……

    三

    西风一吹,柴门就掩了。

    女人坐在炕上,炕上铺满着四六席;满满当当的,是女人的世界火塘的出口和炕门接在一起,连炕沿子上的红椿木板都烙腾腾的。女人舍不得这份热,把粮食磨子都搬上来,盘腿正坐,摇那磨拐儿,两块凿着纹路的石头,就动起来,呼噜噜一匝,呼噜噜一匝,“毛儿,毛儿。”她叫着小儿子,小儿子刚会打能能,对娘的召唤并不理睬;打开了炕角的一个包袱,翻弄着五颜六色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碎布头儿。玩腻了,就来扑着娘的脊背抓。女人将儿子抱在从梁上吊下来的一个竹筐子里,一边摇一匝磨拐儿,一边推一下竹筐儿。有节奏的晃动,和有节奏的响声,使小儿子就迷糊了。女人的右手也乏疲了,两只手夹一个六十度的角,一匝匝继续摇磨拐儿。

    风天里,太阳走得快,过了屋脊,下了台阶,在厦屋的山墙上磨蚀了一片,很快就要从西山峁上滚下去了。太阳是地球的一个磨眼吧,它转动一圈,把白天就从磨眼里磨下去,天就要黑了?

    女人从窗子里往外看,对面的山头上,孩子的爹正在那里犁地。一排儿五个山头上,山头上都是地;已经犁了四个山头,犁沟全是由外往里转,转得像是指印的斗纹,五个山头就是一个手掌。女人看不到手掌外的天地。

    女人想:这日子真有趣,外边人在地里转圈圈,屋里人在炕上摇圈圈;春天过去了,夏天就来;夏天过去了,秋天就来;秋天过去了,冬天就来。一年四季,四个季节完了,又是一年。

    天很快就黑了,女人溜下炕生火做饭。饭熟了,她一边等着男人回来,一边在手心唾口唾沫,抹抹头发。女人最爱的是晚上,她知道,太阳在白日散尽了热,晚上就要变成柔柔情情的月亮的。

    小儿子就醒了,女人抱了她的儿子,倚在柴门上指着山上下来的男人,说:“毛儿爹——叫你娃哟!——哟——哟——”

    “哟——哟——“却是叫那没尾巴的狗的,因为小儿子屎拉下来了,要狗儿来舐屎的。

    四

    初春的早晨,没有雪的时候就有着雾。雾很浓,像扯不开的棉絮,高高的山就没有了吓人的巉石,山弯下的土塬上,梢林也没有了黝黝的黑光。河水在流着,响得清喧喧的。

    河对岸的一家人,门拉开的声很脆,走出一个女儿,接着又牵出一头毛驴走下来。她穿着一件大红袄儿,像天上的那个太阳,晕了一团毛驴只显出一个长耳朵的头,四个蹄腿被雾裹着。她是下到河里打水的。

    这地面只有这一家人,屋舍偏偏建得高,原本那是山嘴,山嘴也原本是一个囫囵的石头,石头上裂了一条缝,缝里长出一棵花栗木树用碎石在四周帮砌上来,便做了屋舍的基础。门前的石头面上可以织布,也可以晒粮食。这女儿是独生女,二十出头,一表人才。方圆几十里的后生都来对面的山上,山下的梢林里,割龙须草,拾毛栗子,给她唱花鼓。

    她牵着毛驴一步步走下来,往四周看看,四周什么却看不清,心想:今日倒清静了!无声地笑笑,却又感到一种空落。河上边的木板桥上,有一鸡爪子厚的霜,没有一个人的脚印。

    在河边,她蹴下了,卸下了毛驴背上的木桶,一拎,水就满了,但却不急着往驴背上挂,大了胆儿往河那边的山上、塬上看。看见了河水割开的十几丈高的岸壁,吃水线在雾里时隐时现。有一棵树,她认得是冬青木的,斜斜地在壁上长着。这是一棵几百年的古木,个儿虽并不粗高,却是岸上塬头上的梢林的祖爷子。那些梢林长出一代,砍伐了一代,这冬青还是青青地长着,又孕了米粒大的籽儿。

    她突然心里作想:这冬青,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却活得那么安全呢。

    于是,也就想起了那些唱给她的花鼓曲儿。水桶挂在毛驴背上赶着往回走,走一步,回头看一下,走一步,再回过头来。雾还没有退桥面上的霜还白白的。上斜坡的时候,路仄仄的拐“之”字形,她却唱起一首花鼓曲了: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啊,小郎儿哟,

    未曾开花,亲人哪,

    谁敢尝哎,哥呀嗳!

    五

    秋天里,什么都成熟了;成熟了的东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四个女子,欢乐得像风里的旗,在一棵柿树上吃蛋柿。洼地里路纵纵横横,似一张大网,这树就在网底,像伏着的一只大蜘蛛。果实很繁,将枝股都弯弯地坠下来,用不着上树,寻着一个目标,那嘴轻轻咬开那红软了的尖儿,一吸,甜的香的软的光的就全到了肚子里。只需再送一口气去,那蛋柿壳儿就又复圆了。末了,最高的枝儿上还有一颗,她们拿石子掷打,打一次没有打中,再打一次,还是不中。

    树后的洼地里,呜哇哇有了唢呐声,一支队伍便走过来了。这是迎亲的;一家在这边的山上,一家在那边的山上,家与家都能看见,路却要深入到这洼地,半天才能走到。洼地里长满了黄蒿,也长满了石头,迎亲的队伍便时隐时现,好像不是在走,是浮着漂着来的。前面两杆唢呐,三尺长的铜杆,一个碗大的口孔,拉长了喉咙,扩大了嘴地吹。后边是两架花轿,轿简易却奇特,是两根红桑碾杆,用红布裹了,上边缚一个座椅,也是铺了红布的,一走一颠,一颠一闪;新郎便坐了一架,新娘便坐了一架。再后边,是未婚的后生抬了柜,抬了箱,被子,单子,盒子,镜子。再后边,是一群老幼。女人们衣服都浆得硬硬的,头上抹了油,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拿崭新的印花手帕撩撩,赶那些追着油香飞的蜂。

    吃蛋柿的女人忙隐身在树后,睁一只眼儿看,看见了那红桑木碾杆上的新娘,从头到脚穿得严严实实,眼睛却红红的,像是流过泪。吹唢呐的回头看一眼,故意生动着变形的脸面,新娘扑地笑了,但立即就噤住,脸红得烧了火炭。

    一生都在山路上走,只有这一次竟不走路啊。被抬着,娘生她在这个山头上,长大了又要到那个山头上去生去养了。

    树后的女子都觉得有趣,细嚼起来,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很快被迎亲的队伍发现了,都拿眼光往这里瞅。四个女子羞羞的,却一起仰起头儿盯那高枝儿上的蛋柿。她们没有用石子去打蛋柿也没有掉下来。

    迎亲队伍没有停,过去了。他们走过了一条小路,柿树下同时放射出的,通往四面八方山头的小路上,便都有了唢呐的余音。

    六

    高高的山挑着月亮在旋转,旋转得太快了,看着便感觉没有动,只有月亮的周围是一圈一圈不规则的晕,先是黑的,再是黄的,再灰,再紫,再青,再白。洼地里全模糊了,看不见地头那个草庵子,庵后那一片桃林,桃林全修剪了,出地像无数的五指向上分开的手。桃林过去是拴驴的地方,三个碌碡,还有一根木桩;现在看不见了,剪了尾巴的狗在那里叫。河里,桥空无人,白花花的水。

    一个男人,蹲在屋后阳沟的泉上,拿一个杆杖在水里搅,搅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一泉的烂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就摸起横在泉口的竹管。这竹管是打通了节的,一头接在泉里,一头是通过墙眼到屋里的锅台上。他却不得进屋去。他已经从门口走过来,又走到门口去,心里痒痒的,腿却软得像抽了筋,末了就使劲敲门。屋里有骂他的声音。

    骂他的是一个婆子,婆子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在为他生着儿子。他要看看儿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婆子却总是把他关门外。

    “这是人生人呢!”

    “我是男子汉;死都不怕呢!”

    “不怕死,却怕生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还这么可怕。当女人在屋里一阵阵惨叫起来他着实是害怕了。他搅着泉水祈祷,他想跑过那桃林,一个人到河面的桥上去喊,他却没了力气,倒在木桩篱笆下,直眼儿只看着月亮,认作那是风火轮子,是一股旋风,是黑黑的夜空上的一个白洞。

    一更过去,二更已尽,已经是三更,鸡儿都叫了。女人还在屋里嘶叫。他认为他的儿子糊涂:来到这个世界竟这么为难。山洼里多好,虽然有狼,但只要在猪圈上画白灰圈圈,它就不敢来咬猪了。这里山高,再高的山也在人的脚下。太阳每天出来,怕什么?只要脊背背了它从东山到西山,它就成月亮了。晚上不是还有疙瘩柴火烤吗?还有洋芋糊汤呢。你会有媳妇,还有酒,柿子可以烧,苞谷也可以烧,喝醉了,唱花鼓。

    女人一声锐叫,不言语了。接替女人叫的是一阵尖而脆的哇哇啼声。

    门打开了,接生的婆子喊着男人:“你儿子生下了,生下了!”催他进去烧水,打鸡蛋,泡馍。男人却稀软得立不起来。天上的月亮没有了,星星亮起来,他觉得星星是多了一颗。

    “又一个山里人。”他说。

    七

    路到山上去,盘十八道弯,山顶上一棵栗木树下一口泉,趴下喝了,再从那边绕十八道弯下去。山的两面再没有长别的树,石头也很分散,却生满了刺玫,全拉着长条儿覆衍石上,又互相交织在一起。花儿却嫩得噙出水儿,一律白色,惹得蝴蝶款款地飞。

    十八道弯口,独独一户人家,住着个寡妇,寡妇年轻,穿着一双白布蒙了尖儿的鞋;开了店卖饭。

    公路上往来的司机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司机,迟早在店里窗内坐着,对着奔跑的汽车一抬手,车就停了。方圆三十里的山民,都称她是“车闸”。

    山里人出到山外去,或者从山外回到山里来,都在店里歇脚。谁也不惹她,谁也没理由敢惹她。她认了好多亲家,当然,干儿子干女儿有几十,有本乡本土的,有山外城里的。为了讨好她,送给她狗的人很多;为了讨好她,一走到店前就唤狗儿喂东西吃。十几条狗都没有剪尾巴,肥得油光水亮。

    八月里,店里店外堆满了柿子、核桃、黄蜡、生漆、桐油;山民们都把山货背来交给她。她一宗一宗转卖给山外来的汽车。店里说话的人多,吃饭的人少。营业的时间长,获取的利润短。她不是为了钱,钱在城乡流通着,使她有了不是寡妇的活泼。活泼,使一些外地来人都知道了她是寡妇。她不害羞,穿了那双有白布的鞋儿,整头平脸,拿光光的眼睛看人,外地来人也就把她这个寡妇知道了,也讨好地掰了干粮给那狗儿吃,也只有给狗儿吃。

    满山的刺玫都开了,白得宣净,一直繁衍到了店的周围。因为刺在花里,谁也不敢糟蹋花,因为花围了店屋,店里人总是不断。忽一日,深山跑来一只美丽的麝,从那边十八道弯里跑上,从这边十八道弯里跑下,又在山梁上跑。山里的一切猎手都不去打。他们一起坐在店里往山头上看,说那麝来回跑得那么快,是为它自身的香气兴奋呢。

    八

    你毕竟是看见了,仲夏的山上并不是一种纯绿,有黄的颜色,有蓝的颜色,主体则是灰黑的,次之为白,那是枸子和狼牙刺的花了。你走进去,你就是你梦中的人,感觉到了渺小。却常常会不辨路径,坐下来看那峡谷,两壁的梢林交错着,你不知道谷深到何处,成团成团的云雾往外涌,疑心是神鬼在那里出没。偶然间一棵干枯的树站在那里,满身却是肉肉的木耳。有蛇,黑藤一样地缠在树上。气球大的一个土葫芦,团结了一群细腰黄蜂。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只松鼠就在路中摇头洗脸了。这小玩意儿,招之即来,上了身却不被抓住,从右袖筒钻进去了,又从左袖筒钻出去了。同时有一声怪叫,嘎喇喇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如厉鬼狞笑。

    你终于禁不住了寂寞,唱起来;一旦唱起来,就不敢停下,想要使所有的东西都听见,来提醒它们:你是有力量的,是强者。但唱得声越来越颤了。惊恐驱使着你突然跑动,越跑越紧,像是梦中一样,力不从心。后来就滚下去,什么也不可能得知了。

    人昏了,权当是睡着了;但醒来,却是忍不住的苦痛;腿上的血还在流呢。

    一位老者,正抱着你,你只看见那下巴上一窝银须,在动,不见那嘴,末了,胡子中吐一团烂粥般的草,是蓖蓖芽。敷在腿上的伤口,于是血凝固,亦不再疼。你不知道他是谁,哪儿来的。

    “采药的。”他说。

    “采药的?就在这山上,成年采吗?”

    他点点头,孤独已经使他不愿再多说话吗?扶着你站起来,他就走了。

    你是该下山了,但你不愿意;想陪陪他,心里在说: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长出了这苦口的草药吗?采药的人成年就是挖着这苦,也正是挖着了这草药的苦,才医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吗?

    你一定得意了你这话里的哲理,回头再寻那采药人,云雾又从那一丛黑柏下涌过来了,什么也没有了响动,你听见的是你的呼吸声。

    九

    一座山竟是一块完整的石头,这石头好像曾经受了高温,稀软着往下蹾,显出一层一层下蹾的纹线。在左边,有一角似乎支持不住,往下滴溜,上边的拉出一个向下的奶头状,下边的向上壅一个蘑菇状,快要接连了,突然却凝固,使完整的石头又生出了许多灵巧,倒疑心此山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

    河水就绕着这山的半圆走,水很深,是黑的液体,只有盛在桶里,才知道它是清白的,清白到了没有。沿着河边的石砭,人家就筑起屋舍,屋舍并不需起基础,前墙根紧挨着石砭沿,屋下的水面,什么地方在石砭上凿出坑儿,立栽上石条,然后再用石头斜斜垒起来,算作是台阶。水涨了,台阶就缩短,水落了,台阶就拉长。水也是长了脚的,竟也一年走到门槛下,鸡儿站在门墩上能喝水。

    现在,水平平地伏在台阶下,那里是码头,柏木解成了一溜长排被拴在石嘴上。船儿从峡谷里并没有回来,女人们就蹲在那里捶打一种树皮。这树皮在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用棒槌砸着,砸出麻一样的丝来,晒干了可以拧绳纳鞋底。四只五只鸭子在那里浮,看着一个什么就钻下去啄,其实那不是鱼,是天上落下的还没有消失的残月。

    一只很大的木排撑下来,靠近了对面的山根,几十人开始抬一个棺材往山上去,唢呐咿咿呜呜的。这是河湾上一个汉子要走了,他是在上游砍荆条,然后扎排运到下游去卖,已经砍了许多,往山下扛的时候,滚了坡。在外的人横死了,尸首不能进家门。棺材上就缚了一只雄鸡,一直要运到河那边山头的坟地去。熟人死了一个,新鬼多了一名。孝子婆娘在唢呐声中哭,有板有眼。这边砸树皮的女人都站起来,说那汉子的好话,看着那儿子在河里摔了孝子盆,就拿一块手帕捂了鼻子嘴的流眼泪。

    在水里钻了一生,死了却都要到山顶上去,女人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山上有荆条,有龙须草,有桐子,有土漆,河里只是运往的路吧。唢呐吹得这么响,唢呐是人生的乐器呢,上世的时候,吹过一阵结婚的时候,吹过一阵,下世的时候,还是这么吹。

    一个女人突然觉得肚子疼,她想了想,才六个月,还不是坐炕的日子呀,就怀疑是那汉子的阴魂要作孽了,吓得脸色苍白。夜里,女人的男人偷偷从门前石阶上下去,坐船到了对岸山上,浇了一壶酒,将削好的四个桃木橛子钉在坟头,说:“你不要勾了我的儿子,让他满满月月生下来,咱山上河里总盼着一个劳力啊!”

    一切很安静。住人家的那块完整石头的山上,月亮小小的,水落了,门下斜斜的台阶,长长的,月亮水影照着像一条光光的链条。

    十

    一群乌鸦在天上旋转,方向不固定的,末了,就落下来;黑夜也在翅膀上驮下来了。九沟十八岔的人,都到河湾的村里来,村里正演电影。三天前消息就传开,人来得太多,场畔的每一棵苦楝子树,枝枝丫丫上都坐满了,从上面看,净是头,像冰糖葫芦,从下面看,尽是脚,长的短的,布底的,胶底的。后生们都是二十出头,永不安静在一个地方,灰暗里,用眼睛寻着眼睛说话。

    早先地在一起,他们常被组织着,去修台田,去狩猎,去护秋,男男女女在一起说话,嬉闹,大声笑。现在各在各家地里,秋麦二料忙清了,袖着手总觉得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做什么,肚子饱饱的,却空空的饥饿。只看见推完磨碾后的驴,在尘土里打滚,自己的精神泄不出去,力气也恢复不来。

    场畔不远,就是河,河并不宽,却深深的水。两岸都密长了杂木,又一层儿相对向河面斜,两边的树枝就复交纠缠了。河面常被这种纠缠覆盖,时隐时现。一只木排,被八个女子撑着,咿咿呀呀漂下来。树分开的时候,河是银银的,钻树的防空洞了,看不见了树身上的蛇一样裹绕的葛条,也看不见葛条上生出茸茸的小叶的苔藓。木排泊在场畔下,八个女子互相照看了头发,假装抹脸,手心儿将香脂就又一次在脸上擦了,大声说笑着跳上场畔。

    后生们立即就发现了,但却正经起来,两只眼儿都睁着,一只看银幕,一只看着场畔。

    八个女子,三个已经结了婚,勾肩搭背的,往人窝里去了,她们不停地笑,笑是给同伴听的,笑也是给前后的人听的。前后有了后生,也大声说话,说是说明电影上的事,话也是给他人说明自己的能耐的。都知道是为了什么,都不说是为了什么。

    五个女子是没有订婚的,五个女子却并不站在一起,又不到人窝去,全分散在场畔边上,离卖醪糟的小贩摊,不远不近,小贩摊上的马灯照在身上,不暗不明。有后生就匆匆走过去,又匆匆走过来,忙乱中瞅一眼,或者站在前边,偏踩在一块圆石头上,身子老不得平衡,每一次从石头上歪下来,后看一眼,不经意的。女子就哧哧地笑,后生一转身笑声便噤,身再一转,嗤嗤又响。目光碰在一起了,目光就说了话后生便勇敢了,要么搭讪一句,要么,挪过步来,女子倒忽地冷了脸,骂一声:“流氓!”热热的又冷冷了,后生无趣地走了。女子却无限后悔望着星星,星星蒙蒙的,像滴流着水儿。再换过地方,站在卖醪糟的那边,一只手儿托着下巴,食指咬在牙里。

    一场电影完了,看了银幕上的人,也看了看银幕上的人的人,也被人看了。八个女子集合在场畔,唱了一段花鼓,却说:别唱了,那些没皮脸的净往这儿看呢!就爆一阵笑声,上了木排,从水面上划走了木排在河里,一河的星星都在身下,她们数起来,都争着说哪颗星星是她的,但星星老数不清。说:“这电影真好!”奋力划桨。

    木排上行到五里外的湾里,八个女子跳下去,各自问一句:“几时还演电影呢?”各自走进八个岸边的山洼。已经听见狗在家门口汪着了,一时间,脚腿却沉重起来,没了一丝儿力气……

    十一

    冬天里沟深,山便高,月便小,逆着一条河水走,水下是沙,沙下是水,突然水就没有了,沙干白得像漂了粉,疑惑水干枯了,再走一段,水又出现,如此忽隐忽现。一个源头,倒分地上地下两条河流。山在转弯的时候,出现一片栲树,树里是三间房,房没有木架,硬打硬搁,两边山墙上却用砖彻了四个“吉”字。栲树叶子都枯了,只是不脱落,静得没声没息。门前一溜石板下去,是一处场面,左边新竹,每一片细叶都亮亮的,像打了蜡光。竹子下是石磙子碾子,碾盘上卧着一条狗,碾杆上挂着一副牛的暗眼套。右边是十三个坟墓,坟墓前边都有一个砖砌的灯盏窝。这是百十年里这屋里的主人。十三个主人都死去了,这屋还没有倒,新的主人正坐在炕上。

    这是个老婆子,七十多岁了,牙口还好,在灯下捏针纳扣门儿,续线的时候,线头却穿不到针眼,就叹口气坐着,起身从锅台上抱了猫儿上来。猫是妖媚的玩物,她离不得它,它也离不得她,她就在嘴里嚼馍花,嚼得烂烂的了,拿在手里喂它吃。

    孙子还没有回来。黄昏时到下边人家喝酒去了。孙子是儿子的一条根,儿子死了,媳妇也死了,她盼着这孙子好生守住这个家。孙子却总是在家里坐不住,他喜欢看电影,十里外的地方演也去,回来就呆呆痴几天。他不愿留光头。衣服上不钉扣门儿。两年前就不和她一个炕上睡,嫌她脚臭。早晚还刷牙呢。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一起说话,笑,她听不懂。

    她总觉得这孙子有一对翅膀,有一天会飞了。

    灯光幽幽的,照在墙角一口棺木上,这是她将来睡的地方,儿子活着的时候就做的,但儿子死了,她还活着;每一年就用土漆在上边刷一次,已经刷过八次了。她也奇怪自己命长。是没有尽到活着的责任吗?洋芋糊汤疙瘩火,这么好的生活,她不愿离去,倒还收不住她的心呢!

    心想:现在的人,怎么就不像前几年的人了,一天不像一天了。她疑心是她没在门框上挂一个镜儿。上辈人常是家里有灾有祸了,要挂一块镜子的。她爬起来,将镜子就挂上了,企望一切邪事不要勾了孙子的魂,把外界的诱惑都用镜收住吧。

    半夜里,门外有了脚步声,有人在敲门。老婆子从窗子看出去,三个人背着孙子回来了,打着松油节子火把,说是孙子喝醉了。白日听说县上要修一条柏油公路到这里来,他们庆贺,酒就喝得多了。老婆子窸窸窣窣下来开门,嘟囔道:“越来越不像山里人了!”

    门框上的镜亮亮的,在坟头上照下一点白;天上的月亮分外明,照得满山满谷里的光辉。

    【导读】

    那片山水间的风情

    《商州又录》的小序里,贾平凹写道:“我只仅仅录了这十一篇……且结构不同,行文不同,地也无名,人也无姓,只具备了时间和空间,我更不知道这算什么样文体……”,又说:“这两录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风俗”。于是我们知道了,这是贾平凹继《商州初录》之后,针对商州这块地方所写的富于浓烈地域文化色彩的风情录。下面就从读法和内容出发,对这篇由短文组成的长文作一次导读。

    一、长文短读

    这可能是本书中除了《初人四记》之外篇幅最长的单篇文章。我们首先说一说,面对这样的“长文”,如何通过阅读把握其主要内容其实也不算难,因为它虽曰长篇,实为短制,由十一个首尾勾连、自成体系的短篇构成。我们要做的,一是用简短的语言概括出每个短篇的内容,二是在此基础上对《商州又录》的写作思路作一个整体的观瞻按照数字顺序,我们对这十一篇的内容概括如下:

    (一)山的新生

    (二)冬雪即景

    (三)山里人家

    (四)女儿山歌

    (五)迎亲队伍

    (六)生孩时刻

    (七)山里的店

    (八)采药隐者

    (九)山水生死

    (十)观影看人

    (十一)古稀老人

    按照以上概括作一个泛览,我们发现,一、二两篇重在写景并以人为点缀;从第三篇开始重点写山里人的生活。三、四、五、六点面结合,写山里人家的生息繁衍,既有全景式的概写,又有定点式的透视。七用一个小店来折射山里人生活的一面,八则荡开一笔,写了一个具有神秘色彩、见首不见尾的山中隐者,九写山里人的死亡和新生,十写山里的青年男女如何通过看电影而接触交往,十一从一个古稀老人的视角写山里年轻人的变化。在这样的泛览以后,我们才初步了解了贾平凹于小序中所说的“山光水色、人情风俗”这八个字。

    二、山光水色

    不妨先通过一、二两篇,来品味贾平凹写景的语言特点。

    一、二篇所呈现的写景的语言特点,可以说得上“音韵铿锵、清奇朴素”。

    比如一篇的第一小节:“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石头裸裸的显露,依稀在草木之间。草木并没有催折,枯死的是软弱,枝柯僵硬,风里在铜韵一般的颤响。冬天是骨的季节吗?是力的季节吗?”“褪了……褪了”,“清清奇奇”,“裸裸”,“冬天是骨的季节吗?是力的季节吗?”通过字词的反复和重叠,通过问句的连用,写出山里冬天于寂寞之中,积蓄骨和力的悸动之情。至于下文的“一轮嫩嫩的太阳”,“石头似乎要发酥呢”,“满山树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丛是老鹿的角”,都在近乎口语化的语言和描述中,呈现出作者苦心经营的词语搭配和喻体选择。

    二篇的第一小节,“浑圆圆”、“慈慈祥祥”、“黑黝黝”、“莹莹”、“纵纵横横”这样叠词的使用(其中“慈慈祥祥”和“纵纵横横”在语法上是说不通的),为整篇行文增添了一种古拙的色彩,这仿佛是一个初学语言的孩子肆意摆弄着他刚刚掌握的语法规则来描述这个世界,稚嫩天成,不假思索。

    而下文“一棵很丑的柳树下,竟有了一个冰的窟窿,望得见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这是山民凿的,从柳树上吊下一条绳索,系了竹筐在里边,随时来提提,里边就会收获几尾银亮亮的鱼。于是,窟窿周围的冰层被水冲击,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儿一般。”这一节,鲜有刻意雕琢的修饰语,但“幽幽”、“薄亮透明”等词,又恰到好处地给所写景物平添一层神秘色彩。

    三、神秘景象

    第八篇很值得细细玩味。

    从人称的角度说,八篇使用了第二人称。而这第二人称的“你”是一个由外面闯入山中的游览者。

    这位游者,感受到了大山的恐怖和压力,因而开始歌唱,并且这歌声也无法抵御这样的惊恐。他因此滚下山崖,昏了过去。

    一位采药的老者救了他。救助的过程,对话的过程都极其简单老者很快就离开了。倒是这位被救助的游者,开始了充满哲思的发问:

    “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长出了这苦口的草药吗?采药的人成年就是挖着这苦,也正是挖着了这草药的苦,才医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吗?”

    如果仅止于这发问,似乎也是一篇充满理趣的山中游记。但作者没有这样处理。作者从故事里跳出来:“你一定得意了你这话里的哲理,回头再寻那采药人,云雾又从那一丛黑柏下涌过来了,什么也没有了响动,你听见的是你的呼吸声。”从“你一定得意了你这话里的哲理这句话,隐隐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这位笔下所写的大山的外来人”,对他的“充满哲思的发问”,“是有不屑的。”

    为什么?

    因为这位山里的采药人,根本无暇考虑形而上的痛苦,面对的却是再真实不过、再丰盈不过的大山和生活本身。面对苦口的草药和苦痛的生活而发问的游者,和沉默的大山之间是“隔”的,因为“隔”,才会有陌生的思考;而沉默不语的采药者,一辈子就生活在大山里,他就是大山,他就是草药,他就是苦痛,他的所有生活和行动都是思考和解答,他无需再开口,使用另一套异质的话语体系来和外来的游者进行对话。

    而且,如此熟悉的场景,更使我们想到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从情节上来看,本篇正好是这首诗的接续;从一种与自然相融相契的文化传统来看,本篇也是这首诗的接续。

    这就是贾平凹笔下商州的山,商州的山中采药者。

    四、生老嫁娶

    第四、五、六篇自成一个小段落。

    第四篇写山里女儿的情歌,已经暗含春意;第五篇对迎亲队伍的描写,更写到山中人家的蕃息;经过前两篇的铺垫,第六篇已经经由开花而结果,讲到了生孩子的时刻。

    但生孩子,说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一个男人,蹲在屋后阳沟的泉上,拿一个杆杖的水里搅,搅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一泉的烂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就摸起横在泉口的竹管。这竹管是打通了节的,一头接在泉里,一头是通过墙到屋里的锅台上。他却不得进屋去。他已经从门口走过来,又走到门口去,心里痒痒的,腿却软得像抽了筋,末了就使劲敲门。屋里有骂他的声音。”

    这是一个等待着孩子出生而倍显焦虑的父亲,一个被接生婆拒之门外斥骂的父亲:

    “这是人生人呢!”

    “我是男子汉;死都不怕呢!”

    “不怕死,却怕生呢。”

    不怕死的男人,怕的是“生”,因为这关系到最牵挂他的两个人的性命,关系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新的生命。当然,最后,我们看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男人却稀软得立不起来。天上的月亮没有了,星星亮起来他觉得星星是多了一颗。

    ‘又一个山里人。’他说。”

    这是商州生命的延续。

    说到这里,我想把这个故事和海明威著名的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作一个对比。《印第安人营地》以少年尼克的视角展开,他跟随自己的父亲(一个医生)去印第安人营地帮一个女人接生。在接生的过程中,女人显得很痛苦,而孩子的父亲则在躺在一旁一动不动。孩子出生了,尼克看到孩子的父亲因为不堪忍受等待的焦虑和痛苦而自杀了。

    这两段文字的情节何其相似!很明显,贾平凹的写作受到了海明威的影响(这也是很多评论者弄不清“商州”系列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的原因)。但是,结局又是多么不同。和海明威借生死的强烈反差进行对生命的思考不同,贾平凹的此篇有一个和谐而圆满的结局,也许笔触的深度稍逊,但平和如水的叙写更贴近中国人的现实生活和生命意识。

    五味巷

    长安城内有一条巷:北边为头,南边为尾,千百米长短;五丈一棵小柳,十丈一棵大柳。那柳都长得老高,一直突出两层木楼,巷面就全阴了,如进了深谷峡底;天只剩下一带,又尽被柳条割成一道儿的,一溜儿的。路灯就藏在树中,远看隐隐约约,羞涩像云中半露的明月,近看光芒成束,乍长乍短在绿缝里激射。在巷头一抬脚起步,巷尾就有了响动,背着灯往巷里走,身影比人长,越走越长,人还在半巷,身影已到巷尾去了。巷中并无别的建筑,一堵侧墙下,孤零零站一竿铁管,安有龙头,那便是水站了;水站常常断水,家家少不了备有水瓮、水桶、水盆儿,水站来了水,一个才会说话的孩子喊一声:“水来了!”全巷便被调动起来。缺水时节,地震时期,巷里是一个神经,每一个人都可以当将军。买高档商品,是要去西大街、南大街,但生活日用,却极方便:巷北口就有了四间门面,一间卖醋,一间卖椒,一间卖盐,一间卖碱;巷南口又有一大铺,专售甘蔗,最受孩子喜爱,每天门口拥集很多,来了就赶,赶了又来。巷本无名,借得巷头巷尾酸辣苦咸甜,便“五味,五味”,从此命名叫开了。

    这巷子,离大街是最远的了,车从未从这里路过,或许就最保守着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过、改造过。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住户越来越多,门窗越安越稠。东边木楼,从北向南,一百二十户,西边木楼,从南向北,一百零三户。门上窗上,挂竹帘的吊门帘的、搭凉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自己门窗的标志。楼下的房子,没有一间不阴暗,楼上的房子,没有一间不裂缝;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夜里就到每一个门窗去,门窗杂乱无章,却谁也不曾走错过。房间里,布幔拉开三道,三代界限划开一张木床,妻子,儿子,香甜了一个家庭,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了。

    城内大街是少栽柳的,这巷里柳就觉得稀奇。冬天过去,春天几时到来,城里没有山河草林,唯有这巷子最知道。忽有一日,从远远的地方向巷中一望,一巷迷迷的黄绿,忍不住叫一声:“春来了!巷里人倒觉得来得突然,近看那柳枝,却不见一片绿叶,以为是迷了眼儿。再从远处看,那黄黄的、绿绿的,又弥漫在巷中。这奇观儿曾惹得好多人来,看了就叹,叹了就折,巷中人就有了制度:君子动眼不动手。只有远道的客人难得来了,才折一枝二枝送去瓶插。瓶要瓷瓶,水要净水,在茶桌几案上置了,一夜便皮儿全绿,一天便嫩芽暴绽,三天吐出几片绿叶,一直可以长出五指长短,不肯脱落,娟秀如美人的长眉。”

    “到了夏日,柳树全挂了叶子,枝条柔软修长如长发,数十缕一撮数十撮一道,在空中吊了绿帘,巷面上看不见楼上窗,楼窗里却看清巷道人。只是天愈来愈热,家家门窗对门窗,火炉对火炉,巷里热气散不出去,人就全到了巷道。天一擦黑,男的一律裤头,女的一律裙子,老人孩子无顾忌,便赤着上身,将那竹床、竹椅、竹席、竹凳,巷道两边摆严,用水哗地泼了,侧身躺着卧着上去,茶一碗一碗喝,扇一时一刻摇旁边还放盆凉水,一刻钟去擦一次。有月,白花花一片,无月,烟火头点点,一直到了夜阑,打鼾的、低谈的、坐的、躺的,横七竖八,如到了青岛的海滩。”

    “若是秋天,这里便最潮湿,砖块铺成的路面上,人脚踏出坑凹,每一个砖缝都长出野草,又长不出砖面,就嵌满了砖缝,自然分出一块一块的绿的方格儿。房基都很潮,外面的砖墙上印着泛潮后一片一片的白渍,内屋脚地,湿湿虫繁生,半夜小解一拉灯,满地湿湿虫乱跑,使人毛骨悚然,正待要捉,却霎时无影。难得的却有了鸣叫的蛐蛐,水泥大楼上,柏油街道上都有着蛐蛐,这砖缝、木隙里却是它们的家园。孩子们喜爱,大人也不去捕杀,夜里懒散地坐在家中,倒听出一种生命之歌,欢乐之歌。三天,五天,秋雨就落一场,风一起,一巷乒乒乓乓,门窗皆响,索索瑟瑟,枯叶乱飞。雨丝接着斜斜下来,和柳丝一同飘落,一会拂到东边窗下,一会拂到西边窗下。末了,雨戛然而止,太阳又出来,复照玻璃窗上,这儿一闪,那儿一亮,两边人家的动静,各自又对映在玻璃上,如演电影,自有了天然之趣。”

    “孩子们是最盼着冬天的了。天上下了雪,在楼上窗口伸手一抓,便抓回几朵雪花,五角形的,七角形的,十分好看,凑近鼻子闻闻有没有香气,却倏忽就没了。等雪在柳树下积得厚厚的了,看见有相识的打下边过,动手一扯那柳枝,雪块就哗地砸下,并不生疼,却吃一大惊,楼上楼下就乐得大呼小叫。逢着一个好日头,家家就忙着打水洗衣,木盆都放在门口,女的揉,男的涂,花花彩彩的衣服全在楼窗前用竹竿挑起,层层叠叠,如办展销。凡翻动处,常露出姑娘俊俏俏白脸,立即又不见了,唱几句细声细气的电影插曲,逗起过路人好多遐想。偶尔就又有顽童恶作剧,手握一小圆镜,对巷下人一照,看时,头儿早缩了,在木楼里哧哧痴笑。”

    这里每一个家里,都在体现着矛盾的统一:人都肥胖,而楼梯皆瘦,两个人不能并排,提水桶必须双手在前;房间都小,而立柜皆大,向高空发展,乱七八糟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工资都少,而开销皆多,上养老,下育小,两个钱顶一个钱花,自由市场的鲜菜吃不起,只好跑远道去国营菜场排队;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学习,巷内有一位老教师,人人器重。当然没有高干、中干住在这里,小车不会来的,也就从不见交通警察,也不见一次戒严。他们在外从不管教别人,在家也不受人教管:夫妻平等,男回来早男做饭,女回来早女做饭。他们也谈论别人住水泥楼上的单元,但末了就数说那单元房住了憋气一进房,门“砰”地关了,一座楼分成几十个世界。也谈论那些后有后院、前有篱笆花园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数说那平房住不惯:邻人相见而不能相逾。他们害怕那种隔离,就越发维护着亲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说得清楚:走哪个门,上哪个梯,拐哪个角,穿哪个廊。谁家娶媳妇,鞭炮一响,两边楼上楼下伸头去看,乐事的剪一把彩纸屑,撒下新郎新娘一头喜,夜里去看闹新房,吃一颗喜糖,说十句吉祥话。谁还说不出谁家大人的小名,谁家小孩的脾性呢?

    他们没有两家是乡党的,汉,回,满,各种风俗。也没有说一种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陕西,南腔北调。人最杂,语言丰富,孩子从小就会说几种话,各家都会炒几种风味菜,除了外国人,哪儿来的人都能交谈,哪儿来的剧团,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却能听八面,城内哪个商场办展销,哪个工厂办技术夜校,哪个书店卖高考复习资料,只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开了什么会,他们要议论某个球队出国得了冠军,他们要欢呼,哪个干部搞走私,他们要咒骂议完了,笑完了,咒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为房小钱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阵雷鸣电闪,立即便风平浪静,妻子依旧是乳,丈夫依旧是水,水乳交融,谁都是谁的俘虏;一个不笑,一个不走,两个笑了,孩子就乐,出来给人说:爸叫妈是冤家,妈叫爸是对头。

    早上,是这个巷子最忙的时候。男的去买菜,排了豆腐队,又排萝卜队,女的给孩子穿衣喂奶,去炉子上烧水做饭。一家人匆匆吃了,但收拾打扮却费老长时间:女的头发要油光松软,裤子要线棱不倒,男子要领齐帽端,鞋光袜净,夫妻各自是对方的镜子,一切满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车扛下楼,一声叮铃,千声呼应,头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黄昏来了,巷中就一派悠闲:老头去喂鸟儿,小伙去养鱼,女人最喜育花。鸟笼就挂满楼窗和柳丫上,鱼缸是放在走廊、台阶上,花盆却苦于没处放,就用铁丝木板在窗外凌空吊一个凉台。这里的姑娘和月季,突然被发现,立即成了长安城内之最,五年之中,姑娘被各剧团吸收了十人,月季被植物园专家参观了五次。

    就是这么个巷子,开始有了声名,参观者愈来愈多了。1981年冬,我由郊外移居城内,天天上下班,都要路过这巷子,总是带了油盐酱醋瓶,去那巷头四间门面捎带,吃醋椒是酸辣,尝盐碱是咸苦。进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却用去我好多时间,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缕思绪,万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见孩子们又拥集在甘蔗铺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两耳下陷坑,满口生津,走去也买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浓,且甜味最长。

    【导读】

    酸辣咸苦甜,一锅乱炖

    这篇文章题目叫《五味巷》,让我们一下子就联想到酸辣咸苦甜五种滋味。那么,为什么这条巷子叫“五味巷”呢?作者在第一小节就告诉我们,“巷北口就有了四间门面,一间卖醋,一间卖椒,一间卖盐,一间卖碱;巷南口又有一大铺,专售甘蔗……借得巷头巷尾酸辣咸苦甜,……”然而,这仅仅是巷子得名的由来,文章向我们展示的却是真正的巷子生活的酸辣咸苦甜。

    巷子里的生活,无法用一个词来潦草概括。你要说幸福吧,居住条件着实糟糕:住在楼下,光线阴暗;住在楼上,墙壁裂缝,门窗杂乱,拥挤不堪。你要说糟糕吧,“一张木床,妻子,儿子,香甜了一个家庭,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了”。生活在五味巷,没有浮夸,没有虚假,实实在在上演着生活的本真,酸辣咸苦甜,一锅乱炖。

    作者写了一年四季中的五味巷。春天的五味巷算是与高雅沾了点边。巷子里五丈一棵小柳树,十丈一棵大柳树,这些柳树总是最先传递春到的消息。更因为城里大街上柳树极少,物以稀为贵,五味巷中的人也因着这珍贵的柳树而自豪起来,参观可以,绝不允许动手折柳。然而,高雅只是一时,夏天到了,五味巷的人们立刻粗俗起来。家里太闷热,没法呆下去,穿着极少的衣服,搬出竹床、竹椅、竹席、竹凳打鼾、低谈、坐的、躺的,横七竖八,作者形容“如到了青岛的海滩”。到了秋天,热气虽然消退了,潮湿又来了。湿湿虫满地爬,看着瘆人。但能听到难得的蛐蛐儿鸣叫声,却又多了几分悠闲。冬天有雪的装点也多了些恶作剧的乐趣。五味巷的一年四季,有乐有忧,人们能顺应时节,把生活过得朴实动人。

    写完四季的变迁,作者开始把镜头聚焦在那一群生活在五味巷中的人。他们来自祖国不同的地方,带着各自的方言、风俗、口味、眼光却又在这条窄窄的五味巷中和谐地生活着,似乎他们天生就自带一种因地制宜、随遇而安的能力。工资虽少,也想办法把生活有质量地过下去。地位虽低,对知识分子却是无比敬重。住得虽简陋,却瞧不上单元房、别墅,觉得住着憋气。在家时虽然邋遢,出门必定捯饬一番除了柴米油盐,也爱养鸟养鱼养花。一介平民,也关心国家大事、讨论时事新闻。一家有喜事,家家跟着沾喜气。也有牢骚也争吵,但“一阵电闪雷鸣,立刻风平浪静”。至此,五味巷才是名副其实的五味巷,生活百态如万花筒般,向我们展示着最真实的面貌。

    也许正因为五味巷实实在在演绎着生活的各种滋味,作者不住在巷中,却心向往之。“进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却用去我好多时间,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缕思绪,万般感想。”出了南巷口,禁不住诱惑,也买一根甘蔗,果然是最甜的。甜的何止是手中的甘蔗,更是小巷生活的甜蜜。

    读完全文,再回过头来看,才发现作者带着我们从北巷口进入,一路品尝酸辣咸苦,一直走出南巷口,品出了甜蜜。那北巷口的四间调味铺和南巷口的一间甘蔗铺,是巧合还是天意?五味巷中的生活,酸辣、咸、苦、甜,兼而有之,犹如一道菜——东北乱炖,啥都有,吃到最后,殊途同归,一种热乎劲儿,一种满足。

    最后,提醒大家注意该篇文章的语言,极为活泼极为幽默,因为是写生活,最接地气的生活,所以要用最生活化的语言,这就是语言风格与文章内容的统一。

    河南巷小识

    在我们西安,河南人占了三分之一,城内三个大区:莲湖,碑林,新城;新城几乎要成为河南的省城了。他们是20年代开始向这里移居的;半个世纪以来,黄河使他们得幸,也使他们受害,水的灾祸培养了他们开放型的性格,势力便随着陇海铁路向西延伸,在西安的城墙内外的空旷地上筑屋栖身了。而在这个城市居住的本地人,却是典型的保守性格,冬冬夏夏,他们总是深住在一座座对称严格的小四合院里门口有石狮照壁,后院有花坛水井。两相建筑,对比分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城市的人口愈来愈暴溢,居住的面积愈来愈紧张,这种对比分明的建筑也愈来愈失去了界限:小四合院里,已经不是一家人、两家人了,而是十几家、几十家,门窗失去了比例,灶房占却了庭院,那门道处,花坛上,拐弯抹角的地方都成了住窝,人都有了善于爬高钻低、拧左转右的灵活;而河南人呢,门前再也没有一道篱笆圈起来种葱种蒜的空地,横七竖八的住屋往一块云集,越集越大,迅速扩张宽一点的出路便为街了,窄一点的出路便为巷了,墙随着地势或直或团,檐随着光线或收或出,地面上没有前途了,又向高空发展,那电线电视天线、晾衣服麻绳,将天空分割成无数碎块,夜里星星也看得少了。于是,大千世界,同此凉热,本地人再不自夸,外地人再不自卑,秦腔和豫调相互共处,形成了西安独特的两种城语。

    西安城,在世界上最出名的是那一圈保留得完整无缺的古代城墙,正是这圈城墙,使我们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从此受到了限制,当今的时代,已经不是古远的唐朝、明朝,它每时每刻都要变化,而大街愈是扩建宽阔,小四合院和小巷便愈是狭小,时兴的楼房愈是改造高大,小四合院和小巷便愈是低矮。我是住在小四合院的陕西人,我的老婆却是从小生活在那小巷里的河南人,我们往来着,从一个拥挤的世界到另一个拥挤的世界。但使我们终不能明白天地间的事竟如此矛盾,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们到了晚年的人偏多是臃臃肿肿,而我们的孩子们年纪还小小的,却个个都长得高大个头?!因为我的儿子要结婚,我的小四合院里的两间小屋必须要安下一张四尺宽六尺长的双人床,退了休的我只得去投靠老婆的娘家——泰山的儿子在外地工作,按规矩我这是做了上门女婿——在河南人的小巷里住下来了。

    这条巷子,当然是离城墙最近了。城墙是要比整个巷子高出四五倍,暮色的天气里,云压得很低,便看得见风里的夕阳在女墙上腐蚀,那斜壁上横出的碗口粗细的枸子树上,紫燕一起起飞,回旋的运动中,一会露出最宽的正面,一会显出最窄的侧面,如同一朵方向不定的云朵。这是全巷人最为眼福的一景,常常下班回来,都要站在巷口看着,直等到这群飞物倏忽投向远远的城门外去,像被吸铁吸去一样没了踪影,才硬着脖子往巷里走去。这个时候,又正是一辆火车定时从城墙外通过,笛声叫着,惊天动地,他们就想象着道班上的巡警该是站得端端正正向列车致意了,于是一边往巷里走,一边脚下有了节奏,似乎这火车的轰鸣不是一种摧残寿命的噪音,而是一首护送他们回家的雄壮乐曲。

    巷子的路很长很长,因为这是一个“中”字的形状三条正巷,便是那“中”字里的竖道,两边都是高高的楼房,这竖道就特别幽深。一盏昏昏的路灯在巷的那头亮了,无数的人头在晃动,家家的门窗已经打开,水瓢声,锅勺声,播放着豫剧的收音机音量开到了最大限度,一闻到饭菜的香味,一听到豫剧的唱腔,每一个进巷的人就感到“家”的温暖了。“回来了?”“回来了!”一问一答,简单的招呼,从巷子走进去要进行成百次的反复。到了“中”字里的那个方块处,这便是巷子的集中区域,屋舍一律东西方向,分成无数个岔道,宽者一米二三,窄者不足三尺,门和门直对,窗和窗直对,一个岔道又形成了独立的胡同。结构的复杂,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和任何地方接通,每一个地方又都可以和任何地方堵塞,像八卦阵一样,暗道机关,只有这个巷子的人才会知道。屋舍的高低不一,宽窄不一,造型不一,一切恰如其分地占领着位置,又都在互相依赖,如果搬倒一家屋舍,便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巷子的倒坍。完全可以看出,早先的房子全然是土坯筑的,油毛毡在上盖了,压上砖头,便是屋顶,墙头上就长出厚厚一层墨绿色的苔藓。现在却差不多翻修成了瓦房,有方块瓦的,有机制瓦的,有石棉瓦的,也有高等住宅,则是一砖到顶的二层平顶小楼。我们的住房是属于那老式的结构,你永远也不会相信这竟也是两层楼呢!楼下的房子暗极了虽然一切家具都是现代化了:电镀桌、电镀椅、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柜钟,但都失去了闪光的色彩。顺着门后的墙角,是靠着一把木梯的,直上直下,用铁丝固定在墙上;爬着上去,那里更是一个黑暗的去处。还好,电灯的开关就在梯子上头,拉开了才见里边是支有一张床呢。这样的楼上卧室家家都有,一上去就得睡下,一起床就得坐起,刮风风从四面可以进来,下雨雨声就在脑门之上,但无风无雨的月明之夜,那却是收听站,楼下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一切谈论听得清楚,家事、国事、天下事,分辨着那谈论人的口气、语调,便可想象得出那举止、神气,滋味是读任何报纸也不能比拟的。

    在最小的范围内,囊括最丰富的内容,这是这条巷子的神秘处,也是这条巷子里的河南人的神奇处。简直像是一个被打开的收音机,一切线路眼花缭乱地呈现出来,虽然错综复杂,却一切各有规律。人和人相处太近了,人和人就各自十二分地熟悉,别人是如何的走势,如何的坐态,甚至一声咳嗽,闭上眼睛也能分辨出来。如果一个生人,要趁乱走进来,立即就要被全巷人发现了。“你找谁?”必是有人起来发问的,这倒不是怀疑生人是“非偷即抢”,而是担心会陷入迷魂阵,曾经发生过许多人在这里转来转去,寻不着要去的人家,而竟最后又苦于不能出去。

    巷子里是有空闲的时候,那是有工作的都去上班走了,龙钟的退休老人便成了巷子的警察和清洁工。他们会认真地打扫清一切角落,然后就喜欢蹲在南北两个巷口,只要守住这两个巷口,巷子里一切便安全无事。他们开始悠闲地吸烟,烟是上好的水烟,又拌了香油、香精,装在特制的木头旋出的圆盒里,揉出一丸一丸豆粒大小的烟团塞在竹根管做成的烟袋里,吸一下,烟全然入口,这便是最醉心的“一口香”了。一连吸过二十袋,三十袋,香味浓浓地飘满了巷子,他们就闭上眼睛,靠地路灯杆下做一个长长久久的过足瘾后的遐想。最紧张的,却要算一早一晚在厕所的门口了。厕所只有两个,一个在方块的东北角,一个在方块的西南角,黎明起来,家家要倒便盆,到了晚上,尤其是一场精彩的电视刚刚完毕,去厕所的小道上就队如长龙。上完厕所,就又要去巷头唯一的水管处挑水,吃和排是人生的两项最重大的工作,那挑水又常常是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的心平气和的等待。

    可怜这条巷子,冬天倒还罢了,因为人多炉子多热气多,雪落得总比大街上要薄,一到了夏天,却是彻夜的不能安宁。他们诅咒着这个季节。家家可以什么也没有,但不能没有风扇,扇出来的风却一样还是热的。家与家太近,打开窗子就得拉上窗帘,多少新婚夫妇的夏季蜜月,那简直是一种热水里的生活。几乎成了没有办法的习惯,男人一进巷第一件事就是剥光上衣,老少都穿短裤,吃饭一律到大巷口去,一碗饭,一身水,一场代价很高的劳作。到睡觉了,就各自占地安床,老的来睡,少的来睡,男的来睡,女的也来睡,直把那巷道挤得只有一尺来宽,夜里挑水的人小心翼翼地走过,也曾发生过水溅了两边的人头,桶撞了熟睡人的牙齿的事件。

    环境的限制,迫使着这里的人们只能团结,不能分裂。以前有两家闹翻了脸,互相报复的机会就十分方便:你今夜将我窗下的炉子灭了火,我明夜在你檐下的水缸里撒了土,动起手脚,又没有斗打的场地,那门前台阶上的大小物什就遭到了毁坏,而且又波及四邻,一辆自行车倒了,哗哗哗倒下一片,一个污水桶翻了,污水汩汩汩漫流到各家,结果全胡同声讨,两家也后悔。教训使他们懂得了“克己复礼”,利人利己。所以,自此以后,斗家来了客,炉火突然灭了,隔壁的宁肯自己饿着,也要将炉子搬来让给客人做饭;一天三顿,谁家饭好,谁家饭差,大家都知道,孩子们只要端着小碗,一巷子的好饭就都吃了;白日里在巷道拉上无数道绳晾上衣服,衣服是各家都有,五颜六色,进巷如迎接外宾的彩旗。但谁也不会收错,即使夜里有谁忘记收了,就会有人大声喊:谁的衣服没收?谁的衣服没收?

    河南人的耐忍是和他们的吃苦能干一样著称于这个城市的,他们一代一代居住在这里,使他们作为人的本性恶的成分没有滋生和扩张,而是极大限度地萌长着美的成分。他们注重本质的淳朴、正直和自强不息,也讲究着外表的端庄、大方和修饰打扮。但是使他们伤心的是不能办一个花坛,便只好家家将盆花放在屋顶上,一有空就爬上去侍弄,夸耀着各自的鲜艳,这高高低低的屋顶就成了他们最有色彩的地方。整个区域,一共是六棵树,这树就是他们的圣物,节日要给树上挂彩带,腊八要给树上放米粥。树是早年建房时就长的,因为房子的拥挤,长得十分细,也十分高。春天来没来,树是他们的消息;天上有风没风,树是他们的预报,当偶尔有一群鸟儿落在那树上,树一个快活的惊悸,他们的心颤酥酥的感到了身心的快活。

    他们热爱着养他们的西安古城,但他们毕竟怀念生他们的河南故乡。当河南的剧团来西安演出,他们必是全巷出动,集体定票;常常就在早晨起来,谁家妹子细声细气唱几句“银环”,立即就有了“栓保”的回唱,接着,唱“栓保妈”的也有,唱“栓保爹”的也有。当某个老头回了一次老家,说起河南的水利建设如何好了,收成如何好了,这人就红火了一巷,这家请,那家叫,烟酒供上聊话儿,末了一起为河南的富强干杯。家家都继承着一种风俗:在墙上悬挂五个六个相框。那里边是装有几代人的相片,相片是他们的家史,有老一辈的,记载着初到西安的经历:先是捡破烂,蹬三轮车,再是开饭店,摆地摊,后是进工厂,开机器……老年人就要大讲他们的处世哲学了:苦要耐得,福得知享,大苦中才有福。当然,言语之间,他们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异乡人的情感,只是盼望儿女们若要成家能找河南老乡。但是,后辈们却越来越多地要将陕西的姑娘领进家来要见公公婆婆,或者自己的姑娘去进了陕西的人的小四合院里去当了人家的媳妇。事实证明着年老人的婚姻思想的过时,新的家庭的和睦,生活的幸福使他们明白,河南人和陕西人都是轩辕的子孙,在西安的这块土地上,他们有责任合二为一地建设好这个城市。

    我常想,这条巷子,如同那些小四合院,或许还要在一定的时间里继续保留在西安城里,其人口的密度还会要越来越大,但是,矮小的房屋住的是高高大大的人群,艰苦的环境培养的是不屈不挠的性格。我们眼见得巷子里的大学生不是一代比一代增多了吗?在整个巷子里,最受崇敬的要算是住在巷头的那位年轻的城建局工程师了,每天晚上,人们都要拥进他家去询问城市建设的情况。某某大街要扩修,他高兴,我们也高兴;某某地方要建一座大商场,他激动,我们也欢呼。为了西安将来人人都住上舒适的房子,这个巷子里的人默默地又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拥挤。当空闲的时候,这些人们总喜欢一家家去那高高的城墙上俯视这个城市,孩子们就在那里放起了各种各样的风筝,风筝飘在城墙的上空,飘在我们巷子的上空,飘在西安城的上空,孩子们在锐声叫喊,大人们也在锐声叫喊,一会儿是“中!中!”一会儿又是“妙!妙!”这时候,城墙下的两个外地游客,瞧见了我们的狂样,我听见他们在说:“这群人怎么啦?又说陕西话,又说河南话,准是喝醉酒了?!”

    草于1983年5月13日夜

    【导读】

    居陋巷而不改其乐

    阅读这篇文章时,总是会联系起贾平凹的另外一篇写小巷的文章《五味巷》。五味巷中居住的人群较为复杂,全国各地几乎都有。河南小巷,居住的基本是河南人。一群河南人,也许是灾难或者其他原因离开自己的籍贯地,浩浩荡荡地来到陕西,在西安城中顽强地扎根生存下来。《五味巷》想要表达的是生活的各种滋味,《河南小识》想要传达的,更多是这群河南人居陋巷而不改其乐。我们循着文本慢慢来看。

    小巷离城墙最近,城墙比巷子高出四五倍,我们读到这里,会觉得生活在一堵高墙之下,该有多压抑啊。可是小巷中的人偏偏看到的是“最为眼福的一景”:枸子树上的紫燕一起起飞,回旋的运动中,一会露出最宽的正面,一会显出最窄的侧面,如同一朵方向不定的云朵。他们一直站着、看着,直到那群紫燕飞得杳无踪影,才往巷里走。这时候若是火车从城墙外呼啸而过,在河南人耳里,“这火车的轰鸣声不是一种摧残寿命的噪音,而是一首护送他们回家的雄壮乐曲”。我们常说一个人的内心是什么状态,他看到的外部世界就是什么状态。河南人内心是快乐的,他们就能感受到外界的美好。

    河南人在小巷中的房屋,就面积来说,狭小;就光线来说,阴暗;就质量来说,破旧;就私密性来说,门对门、窗对窗,别人家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然而,生活在巷子中的人热情、淳朴。只要一走进巷子,就立刻感受到“家”的温暖。“回来了?”“回来了!”这简单的招呼,要进行成百次的反复。这是热情的表现。若有陌生人走进巷子,必有人发问“你找谁?”不是怀疑人家有不良动机,而是担心人家在这迷宫似的巷子里走不出去。这是淳朴的表现。巷子里的老人自愿免费担任巷子的警察和清洁工,他们真是把这条河南巷子当作一个大家庭,为家里人做事心甘情愿。甚至是排队上厕所和排队挑水,大家也是心平气和地等待。

    巷子中的河南人还很可爱。他们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而闹翻脸,然后复仇。可是因为他们居住得太密集了,各家各户间几乎没有界限,所以复仇对方很容易,却也连带着无辜的邻人受罪。这种尴尬的遭遇让小巷里的人明白,他们只能团结。河南人的可爱还表现在他们身居陋巷,却想方设法将生活布置得美美的。没有地方置一个花坛,就把花盆弄到屋顶上侍弄。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顶成了小巷色彩最鲜艳的地方。

    最让我们感动的是,这群河南人一方面居陋巷不改其乐,在异地西安城中实实在在生活着;另一方面,他们时时刻刻怀念着河南故乡。一旦有河南剧团来西安演出,他们必定是集体订票,全巷出动。当某一人回趟老家再返回小巷,这人会被这家请、那家叫。这个刚回过一趟河南,真真切切看过故乡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去慰藉着其他人的思乡之情。从情感层面讲,他们希望故乡越来越好,他们希望儿女成家找河南老乡。从现实层面讲,他们在为西安的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微薄之力,他们的儿女走进了更多的陕西家庭。但最终他们想明白了一个朴素而伟大的道理:不管是河南人还是陕西人,都是轩辕的子孙。作者在文章结尾也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陕西人,河南人,言语不同,但不分彼此。

    作者是这条河南小巷的女婿,他亲眼见证着河南人的生活状态,河南人的热情乐观、淳朴善良、正直向上、不屈不挠深深打动了作者。在社会的不断发展、时代的快速变迁中,人口的流动性会越来越大,很多城市的外来人口甚至会超过本土的。外来的与本土的,如何去交流、融合。我想,贾平凹的这篇《河南巷小识》除了赞美河南人,还告诉我们更多超越文本的东西。

    在米脂

    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的灯,

    挂上那铃儿哇哇的声。

    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

    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在米脂县南的杏子村里,黎明的时候,我去河里洗脸,听到有人唱这支小调。一时间,山谷空洞起来,什么声音也不再响动;河水柔柔的更可爱了,如何不能掬得在手;山也不见了分明,生了烟雾,淡淡地化去了,只留下那一抛山脊的弧线。我仄在石头上,醉眼蒙眬,看残星在水里点点,明灭长短的光波。我不知这是谁唱的。三年前,我听过这首小调的唱片,但那是说京腔的人唱的,毕竟是太洋了;后来又在西安大剧院听人唱过,又觉得抒扬有余,神韵不足。如今在这么一个边远的山村,一个欲明未明的清晨,唱起来了,在它适应的空间里,味儿有了,韵儿有了。

    歌唱的,是一位村姑。在上岸的柳树根下,她背向而坐;伸手去折一枝柳梢,一片柳叶落在水里,打个旋儿,悠悠地漂下去了。

    这是极俏的人,一头淡黄的头发披着,风动便飘忽起来,浮动得似水中的云影,轻而细腻,倏忽要离头而去。耳朵一半埋在发里,一半白得像出了乌云的月亮。她微微地斜着身子,微微地低了头,肩削削的,后背浑圆,一件蓝布衫子,窈窕地显着腰段。她神态温柔、甜美,我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一任儿小曲摄了魂去。

    这是一首古老的小调,描绘的是一个迷人的童话。可以想象到,有那么一个村子,是陕北极普遍的村子。村后是山,没有一块石头,浑圆得像一个馒头,山上有一二株柳,也是浑圆的,是一个绿绒球。山坡下是一孔一孔窑洞,窑里放着油得光亮的门箱,窑窗上贴着花鸟剪纸,窑门上吊着印花布帘,羊儿在崖畔上啃草,鸡儿在场埝上觅食。从门前小路上下去,一拐一拐,到了河里,河水很清,里边有印着丝纹的石子,有银鳞的小鱼,还有蝌蚪,黑得像眼珠子。少妇们来洗衣,一块石板,是她们一席福地。衣服艳极了,晾在草地上,于是,这条河沟就全照亮了。

    有那么一个姑娘,该叫什么名字呢?她是村里佼佼者。父母守她一个,村里人爱她,见过她的人都爱她。她家在大路口开了个饭店,生意兴旺。进店的,为了吃饭,也为着见她。她却最是端庄,清高得很,对谁也不肯一笑。

    姑娘有姑娘的意中人,眼波只属于清风,只属于他。他是后山的后生,十八或者二十岁,每天要从这里路过去县上赶脚。进得店来,看见她,粗茶淡饭也香,喝口凉水也甜,常常饥着而来,呆会便走,不吃不喝也就饱了。她给他擀面,擀得白纸一张,切面,刀案齐响,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窝丝。她一回头,他正看她,给她一笑,她想回他个笑,但她却变了脸。他低了头,连脖子都红了,却看见了桌布下她露出的两只鞋尖。她看出他的意思了,却更冷了脸儿,饭端上来,偏不拿筷子。他问;她说:“在筷笼,你没长手?”他凉了心,吃得没味,出去了。她得意地笑,终又恨他,骂他“孱头”。

    他几天竟不来了,她坐在家里等。等得久了,头也懒得梳,她说:“不来了,好!”但却哭了。

    天天却听见门外树上的喜鹊叫。她走出来,却是他在用石子打那鸟儿。她愣了,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瞧着她喜欢,向她走来,她却又上了气:“为什么打鸟?”“我恨!”“恨鸟儿?”“它住在这里。”“那碍你什么了?”“也恨我。”“恨你?”“恨我不是鸟儿!”她想了想,突然笑了。他一看她,她立即面壁不语。他向她走近来,她却又走了,一直走到窑里只想他会一挑帘儿进来,回头一看,他没有进来,走出窑看时,他却走了,边走边抹着眼泪。

    她盼他再来。再盼他来。他却再也没来。每天赶脚人从门口来往,三头五头的骡子,头上缠着红绸,绸上系着铜铃,铜铃一响,她出门就看,骡子身上架着竹筐,一边是小米、南瓜、土豆,一边是土布、羊皮麻线,他领头前边走,乜她一眼,鞭儿甩得“叭叭”地响,走过去了。

    一次,两次,眼睁睁看他过去了,她恨自己委屈了他,又更恨那个他!夜里拿被子堆一个他,指着又骂又捶又咬,末了抱住流眼泪。等着他又路过了,她看着他的身影,又急切切盼着他能回过头来,向她招一招手……

    小调停了,我却叹息起来,千般万般儿猜想,那后生是招了招手呢,还是在走他的路?一抬头,却见岸那边走来一个年轻人,白生生赶了一群羊,正向那唱小调的村姑摇手。村姑走了过去,双双走到了岩那边的洼地,坐在深深的茅草丛中去了。茅草在动着,羊鞭插在那里是他们的卫兵。

    我悄悄退走了,明白这边远的米脂,这贫瘠的山沟,仍然是纯朴爱情的乐土,是农家自有其乐的地方。

    【导读】

    两情若是久长时

    《在米脂》是一篇写爱情的散文。这篇文章开头是一段小调,“……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当这支小调飘进“我”的耳朵的那一瞬间,如同变魔术一般,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我”听着小调,神思悠扬,“一任儿小曲摄了魂去”。这支有味有韵的小调是怎样一位姑娘唱的?又隐藏着怎样一个凄美的故事?我们缘着作者的笔触,要一探究竟。

    唱歌的是一位村姑,虽然是背对着“我”,“我”依然知道她是极俏的,神态是温柔甜美的。也许是真美,也许是“我”的美好揣测,总觉得只有美的人才配得上美的歌。不仅人美,就连养育美人的这一方水土也是美的。山村、窑洞、窗花、羊儿、鸡儿、小河,如同世外桃源。如果这支小调勾起“我”的仅仅是这点想象,并不稀罕。出乎读者意料的是,“我”听着这歌,想象出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故事中的姑娘美丽、端庄、勤劳能干、向往爱情,看中后山的后生,后生对姑娘也是一见倾心。然而,爱情之花并没有顺利开放。后生鼓足勇气看姑娘,姑娘却怒目相向;后生小心言语,姑娘冷语相撞;后生数日不来,姑娘又恨又哭。后生好不容易借喜鹊表达了心意,姑娘却又不敢勇敢往前跨一步。后生又走了,姑娘又盼着他再来。后生虽然再来了,却只是经过,姑娘急着流泪,盼着“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

    小调停了,“我”困惑了,因为那个想象的爱情故事没有了结尾。文章若到这里结束,确实让人唏嘘,让人惆怅。但是“我”因为歌声,从现实走进想象;歌声停了,“我”又从想象走回了现实。在现实世界里,“我”看见一位赶羊的年轻人,正向那唱小调的村姑招手。村姑不像刚才想象故事里的那位姑娘一般羞涩,而是大胆走了过去。想象中的爱情故事的缺憾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补偿。“我”不去打扰那一对陷入爱情的男女,悄悄退走了,但是“我”也有心灵的收获,“我”知道这偏远贫瘠的米脂是“纯朴爱情的乐土,是农家自有其乐的地方”。

    读至此,我们也和作者一样感动着。偏远的山村,古朴的小调,可爱的人们,纯朴的爱情……这些就像那汩汩流淌的清泉,洗净身居喧嚣城市的现代人心灵上的污浊和油腻。

    走三边

    往陕北远行,三千里路,云升云降,月圆月缺,旅途是辛苦的。过了金锁关,山便显得愈小,羊便见得更多,风头一日比似一日强硬,一日比似一日的思亲情绪全然涌上心头了。当黄昏里,一个人独独地走在沟壑梁上,东来西往的风扯锯般地吹,当月在中天,只身儿卧在小店床上听柴扉外蛐蛐儿忽鸣忽噤,便要翻那本边塞古诗,以为知音,是体会得最深最深的了。但我仍继续北上。三边,这是个多么逗人情思的神秘的地方啊。我知道,愈是好地方,愈是不容易去得,愈是去的人少了,愈值得去一趟呢。

    穿过延安,车进入榆林地区,两天里,在沟底里钻,七拐八拐的,光看见那黄天冷漠,黄山发呆,车像是一只小爬虫儿,似乎永远也不可能钻出这黄的颜色了。第三天,偶尔看见山头上有了树,是绿的,或者是黄的,或者是红的,高高地衬在云天,像天地间突然涌出了一轮太阳,像战地上蓦地打起了一发信号弹,猜想水土异地,三边该是到了,但车又走了半天,还不肯停。杨树倒是多起来,陕南的杨树长在河边,这里的杨树却高高在上,这便称奇。九月天里,树叶全都泛黄,黄得又不纯,透了红的,属黄红,透了绿的,属黄绿,天生的颜色,天工的浓淡,这又是奇了。且那山的幅度明显大起来,沟却深极深极,三两步的宽窄,一直二十丈三十丈地下去,底里就是一指宽的水条子,亮亮的。路边偶尔就有人家了,独户一院,三户一簇,前墙单薄,山墙单薄,顶上微斜,不砖不瓦,用泥抹了,活脱脱一个个放大的火柴匣子呢。路边的土壁,用镢头一下下挖成,表面再凿成鱼鳞的纹,“人”字形的纹,全然发黑,纹里生苔,千年万年而不倒了。有村子就有饭店,除了羊肉还是羊肉,常瞧见有人捧着一个煮熟的羊头,啃得嘴上是油,脸上是油。老头子披了羊皮袄袄,摇摇晃晃,提一副羊肠子,沿沟畔下到河边去洗,三四丈长的下水玩意儿在胳膊上像框线一样打着结。五只六只的肥狗竟无聊得围了车子撒欢,汪汪叫,四山一片空音。

    三边还没到吗?山头变得更小了,也更矮了,末了就缓缓平伏了像瘫了软了下去。几天几夜的山的压抑,使人几乎缩小了许多,猛一出山,车在路上快得蹦跶,人在车上也乐得蹦跳,但很快风大起来,沾身就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么开阔,天看不到边地看不到沿,一满黄沙;这儿,那儿,起落着无数的小洼小包,可以说是哗啦铺下的一张大毯,并未实确,似乎往包上踩踩,包就下去,洼就起来了。草很少,树更没有,天和地是一个颜色,并行向前延伸着是两张黏合的胶布,车的行驶才将它们分开。路端端的,却软得厉害,风一过,就蹿一条尘烟,远远看去,如燃起了一条长长的导火索。只是风沙旋转着往车上打,关了车窗,仍听见沙石在玻璃上叮叮咣咣作响。

    到了定边,天已擦黑,城外三里,便进了绿的世界,要不是赶驴人提醒,谁能想到这不是树林子而是县城呢?于是得知,在这三边,有一丛树,便有一户人家,有一片树,便是一个村庄,有一座树林,就该是镇子或者县城了:原来天和地平行,树和人同长,这便是三边的特点了林子里的路,已铺了柏油,无风无沙,落叶满地,在路边的沙窝子里积着堆儿,扫柴人一抓一把,动作犹如舞蹈。两边渐渐有了屋舍,虽也是火柴匣子的形状,但毕竟清洁可爱,门窗直对屋顶,更为讲究,格棂漆蓝,贴纸黄、红、绿、白,上有窗花,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千姿百态。窗子是房子的眼,透眼一看,主人的家景、主人的心境便楚楚了然了。街道出奇地宽,家家院落大能做球场,这使善于拥挤的大城市的人如何能想象,假设有盲人来到这里,用不着探路棍儿,也不会撞了壁的。从街面往每一条巷道望去,青瓦瓦一色,再一留神,才发现全县城每一块地面,沙土全不裸露,一律被青砖铺了。正是这些有根系之树,这些有重量之砖,才在沙原上镇守住了这个县城吗?街上路灯已亮,人走动得极多,几天来很少见到人影,原来人都集中到这儿了吧。男人差不多都戴了卫生帽,脸是黑的,帽是白的,黑白反衬;女人却全束着长发,瘦脸光洁,发是黑的,脸是白的,也是黑白反衬,似乎这里一切都十分安逸、平静。外地人一来,立即就被所有人发觉了,女人们全要妩媚而大胆地瞅着,在灯影下指指点点地议论,你刚一注意,便噤了口舌,才一掉头,就又嘎然大笑。茫茫边塞,漠漠沙原,竟有这么个城,城里有城墙,有门洞,有钟楼,有鼓楼,城里的人又水色,又风雅,爽而不野,媚而不俗,一时使外人如进了天上仙地、温柔之乡,竟忘了去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乐而漫游了。

    走到十字街心,人头攒涌,路塞而不能前行,原来一家戏院正散了戏,问声:“什么戏?”答曰:“秦腔。”一句秦腔,备感亲切,一时大梦初醒,才知这里并非异地,走来走去,还在陕西。我有一癖性,大凡到了一地,总喜欢听听本地戏文,因为本地戏剧最易于表现当地风土人情。但听听别的戏文,仅仅是了解罢了,秦腔却使我立即缩短了陌地陌人的距离。便当街立着,与他人攀谈,三边人竟男音雄而有禅,女音秀而有骨,三言两语,熟若知己。说话间,见无数只狗沿街窜钻,吓得不敢走动,旁有解释说:这里家家养狗,体肥性凶,但一般却不伤人;晚上主人看戏,狗尾随而来,故街上到处可见了。

    我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区去,河流下切的河槽上、陡崖上,砂岩露出,这便是整个三边出石头的地方了。除此以外,到处是黄土、黄土,除了黄土还是黄土。站在沟壑处,便见山峰连续,站在坡上,却原来一切都被洪水切裂了,一眼望去,浑圆的丘峰,混混的、沌沌的,重叠交错。千沟万壑又显得支离破碎,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地面,这便是有了涧、川、塬、梁、峁、岔、坪、台吗?正是这残存的塬、台、梁上,高粱火红,糜子金黄。此时正逢收获,可惜这里不比关中平原,庄稼茂密如森林,农民是跑着收割,收一把,夹在肘下,跑一垄,肘下夹一捆,广种薄收,偌大一块地,末了在地中只堆起五堆六堆,这便是好年景了呢再往南走,那山更有了特点,多是土山戴沙,其气脉从沙迹而来,势颇平缓,亦有负石而出的,其势则峻急了。但那石头已不是坚硬的青色而是赤褐,脚踢便松散,像未烧熟的砖坯。那人家就沿沟而居,掏室穴处,或在石崖、河底凿出石板架屋代瓦。衣裤穿那羊皮,烧柴山上砍蒿,饮水却到崖畔上去,那里是一个一个小窟,小如灯盏一般,水自盏出,渊渊声如鼓,水虽不大,聚潭清澈可见底,味甘纯如露,最宜于烹茶,冬饮能暖肚,夏喝而祛暑。更有趣的是山壁上多有打儿窝:窝小小的,高高在上,立崖下往上丢石,石进之求子辄应。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主人十分好客,做了荞面疙瘩,熬了羊肉腥汤,彻夜一家老少盘脚坐炕,喝酒儿,唱曲儿。天明要走,特去那打儿窝丢石,可连丢五次未中,主人倒很难堪,不住地替我安慰,我虽求儿不至,但以此而乐,已是十二分的满足了。告别主人回返,行至十里,正是腹饥口渴,忽听哪儿有唢呐,声声远韵。循声寻去,沟洼有了人家娶亲,新人正拜堂,院中十二支唢呐吹天吹地。见我路过,一哇声喊着,邀到上席,说是省城客人,正好添喜,于是主人敬酒,新郎敬酒,新娘敬酒,每敬必三杯,杯杯底干。

    走了丘壑地,又上牧草滩。这里比不得前日的艰辛,一马平川,便租得自行车,终日走乡串村落得自在。早上,草原日出,比海上日出更为可观,直奔红日驶去,偶一侧头,便见蜿蜒长城,长城那边沙丘连绵免不了感叹:难得一道长城,昔日挡敌寇,今日拒风沙。间或还会遇见一些河流的,但都可怜见的,流程短,又愈流愈小,末了就积水于穴洼不涸者为湖,涸了的为坑。车上稍走个神儿,就骑进草里,车倒了,人也倒了,软软的不疼。站起来,草没了膝盖,远远看着有了羊群,白云似的飘,却忽然不见了,等到风起,草木倒伏,那羊群又复出现。羊是百十头,头羊领着,时而散开,时而集中。我觉得好玩,便去捉那长角头羊耍玩,只说羊是世上最温顺的动物,没想竟发怒起来,直向我抵。牧童叫要就地睡倒,我照办了,那头羊倒以为我已死,便昂首得意而去。问牧童:这里的羊这么凶恶?他冲我一笑,只是领我又走了一段,遇见另一群羊,一声吆喝,两群羊就肃然对阵,头羊出场,怒目而视,良久,几乎同时各自后退十多米远,猛地冲去,砰,两头相撞,角也折了,皮也破了,仍争斗不已。我不禁胆战心惊,庆幸刚才装死,要不哪是羊的对手呢?这么得了教训,再遇见羊,不敢妄动。但有一日,又看见好大两群羊在那里啃草,却无论不见牧羊人。正要呼叫,远远飘来嘻嘻笑声,左右看时,前边的一丛沙柳,无风而摇得厉害,便见有了两个人影,一个蓝衣,一个红衣,相依相偎。我知道这是一对恋人了,爱情最忌外人,就悄然退走,走出二里地,终忍不住回头一望,那少男少女已经分开,各站在白云似的羊群中,招手对笑,接着就对唱起来了:

    大红果果剥皮皮,

    大家都说我和你,

    其实咱们没有那回事,

    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道是无情却有情。爱情是这么热烈,又是这么纯朴。遥想那大城市中的公园,一张石凳紧坐三对恋人,话不敢高说,笑不敢放纵,那情、那景,如何有这里的浪漫情趣呢?我一时激动,使劲蹬动车子,骑到了莽草中的一个平坝子上,坝子上草是浅了,但绿却来得嫩,花也开得艳,实在是一个天然的大足球场,又想起大城市为了办足球场,移土填面,松地植草,原来是那么的可怜而可笑了。越想越乐,车如奔马,似乎觉得自行车前轮如日,后轮如月,威威乎、当当乎,该是世上见识最广、气派最大的人物了。

    但是,乐极生悲,天近黄昏,竟迷了方向,又一时风声大作。草木皆伏,我大声呼喊,嘴一张,风便灌满,喊声连自己也听不到。惊恐之际,蓦地远处有了灯光,落魂失魄地赶去,果然有了人家。进去讨了吃喝,一打问,这里竟是盐场。盐场?我反复问了几句,主人讲,这里的盐场可大了,年产几十万吨,况且类似这么大的盐场,三边共有十多处,他们这一带人,人人会捞盐,每年二三月开捞,至八九月止,如今捞盐时令已过,他们就放牧,或是采甘草。说着,就送我一捆甘草,其茎粗,其根长,为我从未见过,嚼之,甜赛甘蔗。其中有一种叫“铁心甘草”的,全株竟是朱红,折之,质坚如木,也还有一种叫“大榔头”的,直径甚至达一寸五分,一株便一斤三两。这一夜真可谓乐极生悲,又否极泰来,虽然未能去看看那盐场,但得了甘草,又得了知识,美哉乐哉天明要走,主人又杀了羔羊,这羔羊十四五斤,浑身雪白,顺着将毛儿用手一撮,四指不见头,吹吹,其毛根根九道曲弯。这就是中外有名的“二毛皮”了,此等皮毛,以往只听说过,至今见到,爱不释手,实想买一张,又难以开口,但却开了口福,羔羊肉鲜美异常,大海碗的羊肉泡馍馍,一连吃过三碗,生日忘了,命儿忘了,心想神仙日子,也莫过如此了。

    在安边待了几日,就新结识了几位伙伴,他们视我如兄弟,主动提出做我的向导,要往北边沙漠里去走走。“一定要去看看,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呢!”兴趣撩拨,就三人越过了长城,徒步北行。沙地上行走委实更艰难了,太阳曝热,阳光反射在地上,白花花的,直刺得眼睛发疼脚下越走越沉,正应了走一步退半步之说,立时浑身就汗水淋淋。沙丘皆是东西坐向,带状排列,望之如海中浪涛,其波峰波谷,起起伏伏似有了节奏。每一沙碛,低者三米,高者八米十米不限,沙细如面,掬之便从指缝流漏。沙丘过去,又是成片的盐碱地,树木是不长的,只可怜巴巴生些盐蒿。一棵蒿守住一抔土,渐渐便成了一个小包,均匀得像种的蔬菜。再往后却又是沙丘,但已经植了树:水柳、红柳、小叶杨沙枣。生态竟是这么平衡:沙盖了盐碱,树又守住了流沙。

    再往沙地深处去,已不知走了多少里,树林子便越发密了。叶子全金黄了,透过金黄色过去,便看见里边又是白亮亮的沙丘。谁知刚刚走了二十分钟,前边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伙伴们才哄地笑了,笑得诡谑,也笑得得意。便去捡柴舀水,做起野餐来。我兀自到湖边去看,湖水没源无口,我不知这沙地里水是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没在沙中漏掉。掬一口尝尝,甘甜清凉,立时腋下津津生风。静观水面,就有了唼喋鱼声,但湖水绿得沉重,终未看见那鱼的模样。倏忽又有了啾啾鸟鸣,才醒悟这一整天来,还未见过鸟影,原来沙地的鸟全快活在水边树丛中了。忽然,那鸟惊起,满天撒了黑点,瞬间无影无踪,才是四只五只鹞子飞来,黑色影子一般地四处出击。我不禁恨起这些鹞子了,无论到什么地方,有良善,就必然要有了凶恶呢?一个人再往湖后沙丘上爬去,那里有几株沙枣,枣子成熟,用脚一蹬树,枣子就哗哗落下,并不红的,有沙一样的颜色,吃之,没汁,质如栗子,嚼嚼方酸味隐隐显有了。大多的沙丘已经被固定,圆墩墩的,压了道道沙柳,那沙纹便像女人头上的发罩,均匀地网着。

    三天过后,我们又信步走到一个镇落里,这个镇落显得很大,有回民,有汉民,分两片屋舍:一处汉民,建筑分散中但有联络,一处回民,建筑对仗里却见变化。伙伴讲,再往北去不远,还有蒙民哩。汉、回见得多了,蒙民还未见过,我便想改日往北边去,夜里在镇中小学借宿,和一老教师说起蒙民,那老教师原来在那北边干过事,给我一个手抄本,上有关于蒙俗的描述,那上边记载极多,现在依稀记得这么一段:

    三边地区蒙民,性刚强而心巧,专事畜牧,羊只尚少,马牛最多。当地亦产盐,每三二人驱牛数头,鞍驮其盐,载布帐锅碗往来。昼意干糇,晚就道旁,有水草处卸鞍驮,撑帐支锅,取野薪自炊,其牛纵食原野,人披裘轮卧起,以犬护之,不花一钱。汉民亦有效之。

    读此书,方知三边地域竟是这么广大,民族竟是这么亲善,在远离省城,更远离京都的边塞,保持了这般宝地,多么令人感慨啊!但是,就在我们动身去蒙民居住的区域的时候,意外又得到消息:这个镇子在两日之后,便是汉、回、蒙一年一度的盛大交易会,便只好暂时取消北上计划,只好把蒙区访问作成千般儿万般儿美好的想象罢了。

    交易会,其场面可谓之热闹,有北京王府井的拥挤,却比王府井更气势,有上海南京路的嘈杂,却比南京路更疯野。那一排一摆小吃,荞面拉条,豆面丢片,黄米干饭,羊肉粉汤,酸、辣、煎,五味俱全;那菜市上一筐一车,二尺长的白菜,淡黄的萝卜,乌紫的土豆,半人高的青葱六色尽有;那农具市上的铜的挂铃、铁的镢、钢的锨,叮、咣、铿、锵,七音齐响。还有那骡马市上,千头万头高脚牲口,黄乎乎、黑压压偌大一片,蒙民在这里最为荣耀,骡马全头戴红缨,脖系铃铛,背披红毡,人声喧嚣,骡马鸣叫,气浪浮动得几里外便可听见。在羊肉市上,近乎一里长的木架上,羊肉整条挂着。更有买卖活羊的,卖主用两只腿夹住羊头,大声与买主议价。汉、回、蒙民都似乎极富有,买肉就买整条,买果就买整筐。末了就都拥进那菜馆酒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直要闹到月上中天方散。第二天坐车要离开,车已开动,有几个蒙民却挡住了车头,要我下来,我不知何事,倒吓了一跳。他们竟是从怀中掏出一瓶“西凤”,他们不服,特赶来要我喝。我哈哈一笑,感其豪爽,当场喝下两口,他们叫好,称我“朋友”,几番握手,互留地址,方放车通行。

    半个月匆匆过去了,临走前两天,正好是阴历八月十五,夜里在长城根下一个村子吃了月饼、香梨,喝了花茶、葡萄酒,看了一阵房东大娘剪的窗花,兴致还未尽,便同房东的小儿子一起登长城望高。月光下,沙海泛亮,草原迷离,高高低低的长城,从脚下一头伸向天的东头一头伸向天的西头,这伟大的建筑,从远古的时候,一坐落在这里,沙再没有埋住,风再没有刮走,它给了沙漠之骨,沙漠也给了它雄壮。如今烽火台没有了狼烟传递,但每一座台下,都住了人家,牛羊互往,亲戚走动。生者,在这沙漠上添着活气;死了,隆起沙堆,又生起一堆绿色。一道长城,是连接千家万户的一条线,流动着不屈不挠的生命和新型的人与人关系的情感。玩到天明,晨曦里看见天地相接的地方柳树林子长得好茂,那树都是树干粗壮,一人多高,就截了顶,聚出密密的嫩枝,枝形呈圆,叶子全红了,像无数偌大的灯笼高高举着,似乎这天之光明,完全是这些灯笼照耀的。树林子前面,端端一柱白烟长上来了,走近去,是放蜂人燃的。这里还能放蜂,犹如春天里一个童话!相坐攀谈,放蜂人来自江南,年年都来,来数月方去,他说,外人以为三边无色无香,其实那是错了。“你瞧,绿的沙柳,红的盐蒿,粉的牛儿草,白的盐,黄的沙,这三边的土地是最有五颜六色,是最有香有甜的。”尝尝那蜜,果然上品,荔枝蜜没有它香醇,槐花蜜没有它味长。

    告辞了放蜂人,突然之间,几天来混混沌沌的思想,沉淀的沉淀了,清亮的清亮了,一时觉得有角度来做我的文章了。往回边走边构思,眼光偏又盯住了一片一片不知名的荆棘,开着丸子一般大的白绒花团,顺枝而上的,如挂纸钱串,就地而生的,又如围起的花环。哦,我明白了,这类花的开放,是对三边荒凉的送葬吗?是对三边的富有和美丽的礼赞吗?天黑回到村子,房东已为我准备好了送别酒菜,菜饱酒足,席上拉起了二胡。二胡的清韵,又勾起了我思亲的幽情,仰望在上明月,不知今夜亲人们如何思念着我,可他们哪会知道今夕我在这里是这么欢乐啊!一时情起,书下一信,告诉说:明日我又要继续往北而去,只盼望什么时候了,我要和我的亲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块再走走三边,那该又是何等美事呢。

    【导读】

    景美、人美、情美

    《走三边》这篇散文比较长,因为它带给作者太多惊喜,可以写的东西太多。作者甚至说,“我要和我的亲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块再走走三边,那该又是何等美事呢。”

    好事是多磨的,好景也不会轻易看到,作者怀着期待的心情,但是三边一直未出现,连读者都跟着着急。文章开头讲旅途中的辛苦、思乡,颇有古诗词中羁旅乡愁的味道。然而,转念一想,三边是个多么逗人情思的神秘地方,就立刻有了前行的动力。这里也给读者留下悬念:三边究竟是什么地方,能抵消过思乡的情绪?行程继续,沿途的景色发生了明显变化,以为三边应该到了,可还是没有到。心情有些失落,沿途的景色感觉越来越糟糕。终于,历经了数日的旅途劳顿,某天天已擦黑,到了三边的地界。读到这里,不由想起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的呼唤“千呼万唤始出来”。

    三边果然是一个逗人情思的地方,它的刚出场亮相就把作者惊呆了,也让读者痴迷了。“有一丛树,便有一户人家,有一片树,便是一个村庄,有一座树林,就该是镇子或者县城了:原来天和地平行,树和人同长,这便是三边的特点了。”再来看看县城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致:路是柏油路,没有沙尘,落叶满地。路两边的屋舍清洁可爱,贴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窗花,格外显眼。街道宽敞,院落能做球场,就算是盲人走路不用盲杖,也不会碰壁。每一条巷道都是青瓦瓦一色,每一块地面都被青砖覆盖。这才明白,在这广袤的沙原之地,三边人勤植树勤铺砖,以此来抗御那些飞沙走石,以此来镇守黄土高坡上的家园三边人的男人黑脸戴着白帽,女人白脸束着黑发,简洁的黑白色调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安逸、平静,真可谓黄土高坡上的桃花源对比起未到达三边时,路遇的颠簸坎坷,漫天黄土,呼呼的风沙,此刻如同进入“天上仙地、温柔之乡,竟忘了去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乐而漫游了”。走在县城的十字街头,人头攒涌,原来是一家戏院散戏唱的恰是作者情有独钟的秦腔,立刻与三边人攀谈起来。三言两语只觉得三边人男音雄而有禅,女音秀而有骨。读到这里,真觉得上天太偏爱三边的人了,把最好的都给了他们。

    逛完了县城,作者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区,那是三边出石头的地方,多是丘壑地貌。让作者颇觉有趣的有两处。一处是崖畔上的一个个小窟,那是人们汲水的地方,水虽不大,但是味甘,适合烹茶,冬饮暖肚,夏饮祛暑。另一处是山壁上的打儿窝,据说往里丢石,石进求子辄应。作者在此处游览时,格外领受到三边人的热情好客。

    走过了丘壑地,作者又上了牧草滩。牧草滩地势平缓,作者便租一辆自行车,自由自在,颇有策马奔腾之感。观日出、看长城,一路骑,一路看,与自然接近,与历史重逢,人的感叹未免多起来。在这牧草滩,作者也遇到两件趣事。一是逗弄温顺的羊,谁知羊发起怒来,怒不可遏,牧童叫“我”就地睡倒,装死,才逃过惊险。二是遇见一对恋人,但是“我”明白,爱情是最忌外人的,便悄然退走。然而,那一幅纯美的画面让作者感叹。桃花源中的一对青年男女爱得那么纯朴,又那么热烈,这是城市中的恋人无福体会的。贾平凹的另一篇散文《在米脂》中也有相似的画面。

    刚刚见证了爱情的纯美,天近黄昏,竟然迷路了。好在三边人民热情,循着灯光找到人家,一切都不用担心了,三边人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你。这迷路的一夜,虽然有过害怕恐慌,但是接着就是满满的收获。尝过甜蜜的甘草,吃过鲜美的羔羊肉,见识过中外有名的“二毛皮”。在三边的生活就是这样惊喜不断。

    阅读至此,我们觉得作者走三边的所见所闻已经非常富足了,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三边的景美、人美、民情美也已经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但是,这趟行程远远没有结束。三边就像一个等待人们不断发现、不断走近的宝藏,只要你愿意继续往前行,它就会呈现连绵不断的景致。在新结识的几位伙伴的“撩拨”下,作者开始往北边沙漠里走走,看看另一个世界。在沙漠里行走,异常辛苦,走过一段沙丘,来到一块盐碱地,越过盐碱地,又是沙丘,但上面有植被。作者感慨:生态竟是这么平衡,沙盖住了盐碱,树守住了流沙。这何尝不是给我们的一个启示,守护生态平衡。正如之前历经辛苦之后就会有惊喜一样,继续前行居然见到一汪清澈湖水。这片湖在茫茫沙地中存在得太神奇,就好像是上帝经过这里,俯视茫茫沙地,心疼至极,落下的一滴泪。

    又继续走了三天,来到一个有回民、有汉民的镇子。听同行的伙伴讲,再往前走,还有蒙民。不禁联系起以前读过的一段关于蒙俗的描述。感慨三边地域如此广阔,民族如此亲善。在两天后的汉、回、蒙交易会,作者目睹了交易会的热闹盛况,气势超过北京王府井和上海的南京路。比交易会上让人目不暇接的商品更有气势的是那些可爱的汉民、回民、蒙民,买卖豪爽。

    这趟三边之旅走了有半个月,临走之际恰好是中秋节。中秋节本该和家人一起赏月吃月饼,作者在异地,却没有思乡的心情,与文章开头的思乡构成对比。在三边,作者的心被美景、美人、美情填得满满的,哪里还有想家的空间?就这长城根下村落里的中秋节,月饼、香茶、花茶、葡萄酒、窗花,登长城望高,辽阔的宇宙空间,深邃的历史时间,此刻统统凝固,任由作者去驰骋胸怀。第二天,巧遇放蜂人,作者又感慨“这里还能放蜂,犹如春天里一个童话”。其实,这半个月来,作者不断遇见的何止这一个童话,三边就是一个带有陕北特色的童话世界。

    成人一旦“误入”童话世界,总不会轻易就走出来。作者本该返程,可又书下一信,告诉家人,继续北上。盼望着有机会带着亲朋好友再走趟三边,这个愿望与其说是弥补家人,不如说是再给自己一个重游的机会。结尾很精巧,作者不愿再赘述对三边的情感,或者再生动的语言也无法传达自己对三边的情感,作者只是许下美好的愿望。

    陕西小吃小识录

    序

    世说,“南方人细致,北方人粗糙。”而西北人粗之更甚。言语滞重,字多去声,膳馔保持食物原色,轻糖重盐,故男人少白脸,女人无细腰。此水土造化的缘故啊。今陕西省域,北有黄土高原,中是渭河平原,南为秦岭山地,综观诸佳肴名点,大体以历代宫廷、官邸和民间的菜点为主,辅以隐士、少数民族、市肆菜点演变组合而成,是北国统一风格中而有别存异。我出身乡下,后玩墨弄笔落入文道,自然不可能出入豪华席面,品尝高级膳食饮馔,幸喜的是近年来遍走区县,所到各地,最惹人兴致的,一则是收采民歌,二便是觅食小吃;民歌受用于耳,小吃受用于口,二者得之,山川走势,流水脉络更了然明白,地方风味,人情世俗更体察入微。于是,闲暇之间,施雕虫小技,录小识,意在替陕西小吃作不付广告费的广告,以白天下;亦为自己“望梅止渴”,重温享受,泛涎水于口,逗引又一番滋味再上心头是了。

    羊肉泡

    骨,羊骨,全羊骨,置清水锅里大火炖煮,两时后起浮沫,撇之遗净。放旧调料袋提味,下肉块,换新调料袋加味。以肉板压实加盖。后,武火烧溢,嘭嘭作响,再后,文火炖之,人可熄灯入睡。一觉醒来满屋醇香,起看肉烂汤浓,具色如奶。此羊肉制法。

    十分之九面粉,十分之一酵面。掺和,搓匀,揉到。做馍坯二两一个,若饦饦状,饦边起棱。下鏊烘烤,可悠悠温酒,酒未热,则开鏊,取之平放手心,在上搔搔,手心则感应发痒,此馍饼制法。

    食客,出钱并非饭来张口,净手掰馍,碎如蜂头。一是体验手工艺之趣,二是会朋友谈艺文叙家常拉生意,馍掰如何,大、小、粗、细,足可见食者性情;烹饪师按其馍形,分口汤、干泡、水围城、单走诸法烹制且以馍定汤,以汤调料,武火急煮,适时装碗。烹饪十年,身在操作室便知每一进餐人音容笑貌,妙绝比柳庄麻衣相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安五味巷有一翁,高寿七十。二十年前起,每日来餐一次,馍掰碎后等候烹饪,又买三馍掰碎,食过一碗,将掰碎的馍带回。明日,将碎馍烹饪,又买新馍掰。如此反复,不曾中断。临终,死于掰馍时,家人将碎馍放头侧入棺。

    葫芦头

    同于羊肉泡,异于羊肉泡,同者均为掰馍,异者一为羊肉,一为猪肉,猪肉又仅限于肠子。

    史料载:孙思邈在长安一家专卖猪肠的小店吃“杂碎”,觉肠子腥味大,油腻多,问及店家,知制作不得法。随告之窍道,留药葫芦于店家调味。从此,“杂碎”一改旧味,香气四溢,顾客盈门。店家感激孙思邈,特将药葫芦高悬门首,渐渐,葫芦头取其名。

    葫芦头三道制作工艺,处理肠、熬汤、泡馍。肠过十二次手续:挼捋,刮,翻,摘,回,再挼,漂,再捋,又再捋,煮,晾,污腥油腻尽脱。熬汤必原骨砸碎,出骨油汤水乳白,下肥母鸡一只,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汤浓而止。泡馍时将肠切“坡刀形”,五片六片即可,排列在掰好的馍块上,滚汤浇,三四次,加熟猪油,味精,调料水。

    南方人初见葫芦头,皆大骇,以为胃不可克,勉强食之,顿觉鲜香遂大嚼不要命。有广东人在羊城仿法炮制,味则不及。

    乡俗:身弱气柔人宜多食之,日久健壮。这恐怕是和药王孙思邈有关吧。

    岐山面

    岐山是一个县,盛产麦,善吃面条。有九字令:韧柔光,酸辣汪,煎稀香。韧柔光是指面条之质,酸辣汪是指调料之质,煎稀香是指汤水之质。

    岐山面看似容易,而达到真味却非一般人所能,市面上多有挂假招牌的,俗辨其真伪,一观臊子做法和面条擀法便知。臊子,猪肉。必带皮切块,碎而不粥。起锅加油烧热,投之,下姜末、调料面煸炒。待水分去后,将醋顺锅过烹入,冲冒白烟。以后酱油杀之,加水,煮。肉皮能掐时,放盐,文火至肉烂舀出。擀面,碱合水,水合面,揉搓成絮,成团,盘起回性。后再揉,后再搓,反复不已。尔后擀薄如纸,细切如线,滚水下锅莲花般转,捞到碗里一窝丝,浇臊子,只吃面而不喝汤。

    在岐山。以能擀长面者为女人本事,否则视之家耻。娶媳妇的第二天上午,专门有一个擀面的隆重仪式:客人上席后,新媳妇亲自上案擀面,以显能耐。故女儿七岁起,娘便授其技艺,搭凳子在案前使擀杖。

    醪糟

    醪糟重在作醅。江米泡入净水缸内,水量以淹没米为度,夏泡八时,冬泡十二时。水心泡软,水空子,笼蒸半时,以凉水反复淋浇,温度降至三度以下,空水,散置案上拌糯粉,装入缸内,上面拍平,用木棍在中间由上到底戳一个直径约半寸的洞。后,盖草垫,围草圈,三天三夜后醅即成。

    卖主多老翁,有特制小灶,特制铜锅。拉动风箱,卜卜作响,一头灰屑,声声叫卖。来客在灶前的细而长的条凳上坐了,说声:“一碗醪糟,一颗蛋。”卖主便长声重复:“一碗醪糟,一颗蛋——!”铜锅里添碗清水,放了糖精,三下两下烧开,呼地在锅沿敲碎一颗鸡蛋打入锅中放适量的醪糟醅,再烧开,漂浮沫,加黄桂,迅速起锅倒入碗中。

    特点:酸甜味醇,可止渴,健胃,活血。

    凉皮子

    是夏天食品,三九寒天却有出售,吃者,男食客绝少,女人多,妙龄女人尤多,半老徐娘的女人更多。

    制法:一斤面粉用二斤水,分三次倒入,先和成稠糊,再陆续加水和稀,加盐,加碱,稀浆用勺扬起能拉成筷子粗细的条为宜。笼上铺白纱布。面浆倒其上,摊二分厚,薄厚均匀,大火暴蒸,气圆,约六七分钟即熟。将面皮从笼箅上扣在案上,每张面皮上抹一层菜油,叠堆一起晾凉后用摆刀切成细条。

    卖主卖时并不用称,三个指头一捏。三下一碗,碗碗分量平等,不会少一条,多一条也不给。加焯过的绿豆芽,加盐,加醋,加芝麻酱,后又三指一捏。三条四条地在辣子油盆里一蘸放入碗上,白者青白,红者艳红,未启唇则涎水满口。

    且记:吃凉皮子的别忘记带手帕,否则吃罢一嘴沿红色,有伤体面。

    桂花稠酒

    一、泡米:清水入缸,淹没江米,木瓢搅拌使脏物上水面而弃之四时为宜。

    二、蒸米:上笼,烧大火,熟烂达八成,离火,浇水,先米中间后笼周围,温度降至三度以下即可。

    三、拌曲:平散摊开在案,撒曲面,拌,需均匀。

    四、装缸:先置木棒一个,于缸中心,将米从四周装入轻轻拍压后木心转动抽出,口成喇叭状。白布盖之,再加软圆草垫,保持三十度温,三天后酒醅即熟。

    五、过酒: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箩架其上,箩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几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转、搅、搓、压,反复不已,酒尽醅干。

    酒中放糖精,加桂花,加热烧开。

    一般酒澄清,此酒黏稠,一般酒辣辛,此酒绵甜。乡民能喝,市民能喝,老人能喝,儿童能喝,男人能喝,女人能喝,健胃、活血、止渴、润肺。

    相传太白饮此酒,成诗百篇。故历来文人到长安,专饮桂花稠酒。今有一学子欲做诗人,每次到酒店大饮觅灵感,但三碗下肚,则大醉,语无伦次。不识归路。

    浆水面

    “下里巴人”饭。不吃者绝不吃,喜吃者死都要吃。

    城里人制浆:锅中添清水,一手持长筷,一手撒面,边搅边撒,搅匀烧开。将醋曲和洗净的芹菜放在缸里,烧开的面汤入缸内,发酵六七天,汤呈乳白色即可。乡下人制浆简单,泡半生不熟的萝卜缨子及白菜在瓮,将糁子稀饭的清汤倒几勺进去,六七天便成。

    面条下锅,浆汇锅亦可,面捞碗浇浆亦可,以口味而定,但绝少不了荤油、蒜苗。冬吃能取暖,夏吃能消暑。万不能再加醋,有醋则涩,切记。

    此食流行乡下,城市不多见,一向被视为贱食。殊不知浆水面味在于淡,淡方是食物本味、真味,饮食是卫护人的生命的,如果自视高雅,追求滋味精美,那将会本末倒置,反害了卿卿健康。曾风传:浆水致癌,此恶意中伤。

    柿子糊塌

    吃在临潼。

    临潼有火晶柿,红如火,亮如晶,肉质细密,且无硬核。吃一想二,饱一人思全家。但季节有限,又不易带,遂柿子糊塌应运而生。

    将软柿去皮摘蒂,放面盆中捣搅成糊,加入面粉,即为柿子面糊。

    用铁片做手提,外凹中凸边高二公分。

    手铲将面糊摊入手提,一起入油锅,炸:面糊熟至五成,脱手提漂浮,翻过,炸;如此数次两面火色均匀便可食之。

    但买者多有不忍吃的,颜色太金黄可爱,吃在口,又不忍细咬,半囫囵下肚,结果有烧了心的。

    临潼人炸的糊塌味最佳,油锅前常围满人,便有一光棍只看不买张大口吸味,竟肥头大耳。

    粉鱼

    名曰鱼,其实并不似鱼,酷如蝌蚪。外地人多不知做法,秦人有戏谑者夸口为手工一一捏制,遂使外人叹为观止。

    秦人老少皆能作,依凉水加白矾将豆粉搓成硬团,后以凉水和成粉糊,使其有韧性。锅水开沸,粉糊徐徐倒入,搅,粉糊熟透,压火,以木勺着底再搅,锅离火,取漏勺,盛之下漏凉水盆内,“鱼”,则生动也。

    漏勺先为葫芦瓢作,火筷烙漏眼;后为瓦削;现多为铝制品。

    漏鱼可凉吃,滑、软,进口待咬时却顺喉而下,有活吞之美感。易饱,亦易饥。暑天有愣小子坐下吃两碗,打嘈松裤带,吸一支烟,站起来又能吃两碗,遂暑热尽去,腋下津津生风。

    冬吃则讲究炒粉,平底锅烧热,淋少许清油,将葱花稍炒后,倒粉鱼炒,加糖色、调料,以瓷碗捂住,一二分钟后,色黄香喷即成。卖主见妇人牵小孩路过,大声吆喝,小孩便受诱不走,妇人多边喂小孩,边斥责小孩嘴馋,却总要喂小孩两勺,便倒一勺入自己口中。

    腊汁肉

    并不是精肉,腊肉盐腌,它则是汤煮。汤,陈汤,一年两年,三代人四代人,年代愈久味愈醇色愈佳;煮,肉入汤锅,肉皮朝上,加绍酒、食盐、冰糖、葱段、姜块、大茴、桂皮、草果,大火烧开,小火转焖,水开圆却不翻浪。

    食腊汁肉单吃可,下酒佐饭亦可,然真正欲领略其风味,最好配刚出炉的热白吉馍夹着吃,这便是所谓“肉夹馍”。是馍夹了肉,偏称肉夹了馍,买主为了强调肉美,也便顾不得语言的规范了,奇怪的是这个明显错误的名称全体食用者皆承认,可见肉美的威力了。

    现在的城镇人最不喜欢吃肥肉,肉食店里终日在走后门拉关系站长队争买瘦肉,但此肉肥而不腻,瘦则无渣,深为食者所好,故近年来城镇经营者甚多,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店铺。

    有上海女子来西安,束腰节食要苗条不要命,在一家店铺前踌躇半晌,馋涎欲滴却不敢吃,店主明白,大口咬嚼,满嘴流油。说:“我家经营腊汁肉三代,我每日吃六个肉夹馍吃过五十年,你瞧我胖不堆肉,瘦不露骨。”女子连走了八十家店铺,见卖主个个干练。相信人的广告准确,遂大开牙戒。

    壶壶油茶

    深夜,城镇小巷有一点灯的,缓缓而来,那便是卖壶壶油茶。卖者多老翁,冬戴一顶毡帽,夏裤带上别一把蒲扇,高声吆喝,响遏行云。

    所谓油茶,即面粉、调料面加凉水搅成稠糊,徐徐溜入开水锅中搅拌,匀而没有疙瘩,再加入杏仁、芝麻、粬米,微火边烧边搅。再加入酱油、盐面、胡椒粉、味精,微火边烧边搅完全要用搅功,搅得颜色发黄,油茶发稠,表面有裂纹痕迹止。

    所谓壶壶,即偌大的有提手有长嘴的水壶,为了保温,用棉套包裹,如壶穿衣。犹在冬日,其臃臃肿肿,放在那里,老翁是立着的壶,壶是蹲着的老翁。

    夜有看戏的、跳舞的、幽会的,壶壶油茶就成为最佳消夜食品。只是老翁高喊:“热油茶!”烫嘴的油茶倒在碗里却已冰凉。

    乾县锅盔

    关中八怪之一:烙馍像锅盖。盖为平面,盔为凸形,且硬,敲之嘭嘭,如石如铁。一年,有少年从外婆家携锅盔回,中途下冰雹,皆蛋大砸死许多鸡羊,少年头顶锅盔,有安全帽之功能,行十里路,身无伤损馍无破裂。

    坚硬,食之却酥,没牙的老人尤其喜爱,窝窝嘴蠕蠕而动,愈嚼愈出味。

    用料简单,若面粉十斤,水便四斤,硷面七钱,酵面可夏七两,冬斤半,春秋一斤。制法也简单,却必须下苦力,按季节掌握水温,先和成死面块,放在案下用木杠压,使劲压,边折边压,压匀盘倒,然后切成两块,分别加入酵面和硷水再压,再使劲压,直到人大汗淋淋,面皮光色润,用湿布盖严盘性。性起,面块分成每块一斤多重的面剂,推擀成直径七寸,厚约八分的圆饼,上鏊,三翻二转,表皮微鼓即熟。

    锅盔铺里,卖主称馍不用手折,而以刀割,刀是长叶马刀,割是斜面削割,大显大家风范。历来卖锅盔的未遭他人抢劫,刀具使一切歹人生畏,锅盔也随时能够当盾。

    据乡里传,锅盔为古军人所创。极是。

    辣子蒜羊血

    将羊扳倒,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血接入盆中。用马尾箩滤去杂质,倒进同量的食盐水,细棍搅之,匀,凝结成块后改切成较小的块,投开水锅煮,小火,血固如嫩豆腐,捞出,呈褐红色,舌舔之略咸。

    至此羊血制成,可泡在清水盆里备用。

    清晨,或是傍晚,食摊安在小巷街头,摆设十分简单,一个木架,架子上是各类碗盏,分别放有盐、酱、醋、蒜水,油泼辣子、香油。木架旁是一火炉,炉上有锅,水开而不翻滚,锅里煮的是切成小方块的羊血羊血捞在碗里,并无许多汤,加各类调料便可下口了:羊血鲜嫩汤味辣、呛、咸,花椒、小茴香味扑鼻。

    咸阳有一人,可以说什么都不缺,只是缺钱;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只是有病。病不是大病,体弱时常感冒。中医告之:每日喝人参汤半碗,喝过半月即根除感冒。此人拍拍钱包,一笑了之。卖辣子蒜羊血的说:买羊骨砸碎熬汤每早喝一碗;再每晚吃羊血一碗吧。如此早晚不断,一月后病断。

    腊羊肉

    1900年,庚子事变,慈禧太后仓皇出逃,避难西安,日坐御辇经城内桥梓口坡道,闻香停车,问:何处美味?答:铺里煮羊肉。便馋涎欲滴,派人购买,尝之大喜,后赏金字招牌:“辇止坡”。

    辇止坡的羊肉便是腊羊肉。本是百姓食物,太后竟也辇止;而在这以前,百姓更是早已马止、步止,故此食品更朝换代数百年流传不失。

    制作此肉,一腌:大瓷缸倒入井水,羊肉。带骨鲜羊肉,皮面相对折叠而放,撒精盐、芒硝。夏腌一至两天,春秋腌三至四天,冬腌四至五天,腌到肉里外色红。二煮:倒老卤汤多少,倒清水多少,辅花椒、八角、桂皮、小茴香为料,旺火烧开,羊肉下锅,老嫩分别,皮面朝上,再烧开放盐,尔后加盖,武火文火煮四五个小时至肉烂。三捞:撇净浮油,将火压灭,焖半小时待汤温下降,用长竹棍挑肉。放入瓷盘。四滗:肉皮面上平放盘中,用原汁汤冲浇数遍,再小心以净布揩干。

    因为是当年慈禧所留的遗风吧,此肉渐渐进入上流宴席,且趋热愈来愈甚,已大有攀高枝之德性。近多年更有人以此作后门的见面礼,致使声名大坏。

    录者声明:有人曾非议腊羊肉,建议将其开除出小吃之列。但念其毕竟街巷有卖;况且,以送腊羊肉走后门,罪应在送肉人而不在腊羊肉本身,故不从。

    石子饼

    70年代,关中一农民有冤,地方不能伸,携此饼一袋,步行赴京告状。正值暑天,行路人干粮皆坏,见其饼不馊不腐。以为奇。到京,坐街吃之,市民不识何物,农民便售饼雇人写状,终于冤案大白。农民感激涕零,送一饼为其明冤者存念。问:何饼?说:石子饼。其饼存之一年,完好无异样,遂京城哗然。

    此饼制作:上等白面,搓调料、油、盐,饼坯为铜钱厚薄将洗净的小鹅卵石在锅里加热,饼坯置石上、上再盖一层石子,烘焙而成。其色如云,油酥醇香。

    同州人尤擅长此道,家家都有专用石子,长年使用,石子油黑锃亮。据传,一家有二十多年的油石子;到60年代,遭灾,无面作饼,无油炒菜,每次熬萝卜,将石子先煮水中便有油花,以此煮过两年。

    甑糕

    甑糕,用甑做出的糕也。甑为棕色,糕有枣亦为棕色,甑碗小而粗瓷,釉质为棕色,食之,色泽入目,和谐安心。做甑糕有四关:一泡米米是糯米,水是清水,浸一晌,米心泡开,淘洗数遍,去浮沫,沥水分二装甑,先枣子,后米,一层铺一层,一层比一层多,最后以枣收顶。三火功,大火煮半晌,慢火煮一晌。四加水,一为甑内的枣米加温水,使枣米交融,二为从放气口给大口锅加凉水,使锅内产生热气冲入甑内。

    吃甑糕易上瘾。有一作家,黎明七点跑步,八点赴甑糕摊吃三碗返回关门写作至下午四点方停歇,数年一贯,写书十年,体壮发黑眼不近视。

    钱钱肉

    此肉知道的人多,品尝的人少,据说,即使在盛产的西府,一县之主每年也只有支配一个正品的权力。一般人便只能享用到此肉的下品了。

    下品者,腊驴腿。将失去役力的驴,杀之,取其四腿,挂架晾冷,淋尽血水,切块,分层入瓮,每层加土硝、食盐,最后压以巨石。越旬日取出,挂阳光下曝晒,等其变干,再以石块反复压榨,排尽水分,用松木水加五香调料煮熟。取出,用驴油及煮肉之原汁掺和,再加温,肉块在油汤中提提浸浸,然后将肉块晾至呈霜状之色。

    人言:吃五谷想六味。腊驴腿下酒之后,便鼻沁微汗,口内生津,故猜钱钱肉的正品不知何等仙品六味!钱钱肉正品据说更味美,且补虚壮阳,但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吃到,因其价昂且要有地位才能买到。

    钱钱肉正品何物炮制?叫驴之生殖器也。

    大刀面

    最有名的在铜川。

    刀:长二尺二寸,背前端宽三寸,背后端宽四寸,老秤重十九斤。

    切:右手提刀,左手按面,边提边落,案随刀响,刀随手移。

    面:搓成絮,木杠压。成硬块,盘起回性,擀开一毫米厚薄后拎擀杖叠起成半圆形。

    艺高者胆大,挥刀自如,面细如丝,水开下锅,两滚即熟,浇上干“肉臊子”,一口未咽,急嚼第二口,一碗下肚,又等不及第二碗,三碗吃毕,满头热汗,鼻耳畅通,还想再吃,肚腹难容,一步徘徊,怏怏离去。

    铜川出煤,下矿井如船出海,乡俗有下井前吃长面,以象征拉魂。故至今矿区多集中大刀面馆。外地人传:卖大刀面的多姓关,是关公后世,或姓包,是包公后裔。此言大谬。铜川东关一家卖主,夫姓华,妇姓陈,皆是关公包公当年所杀之人的姓氏。问及手艺,答:祖传。再问:先祖出身?则马场铡草夫。

    油条

    油条为极普通之食品,小说中描写旧中国工人生活贫困,即言其食“大饼油条”。但不料十年浩劫之中,区区油条居然也成了“珍品”好在这已是过去的事。

    油条的原料为:面粉十斤,碱面一两,食盐二两,菜籽油三斤,白矾一两半。将盐、碱、矾溶化在六七斤温水里,后徐徐倒入面内和成絮状,再扎成面团,窝二十分钟后再糅合一遍,至面色光亮,再窝。炸时切面一块于案板上,捋成长条。有走棰,两头细中间粗的物件,擀成宽二寸厚二分的长条片,那么三指头一蘸,将油条来回一抹,快刀横剁为若干小条。而小条有阴阳,两个一叠用筷子一压,逼使结合,再两手提起摔打拉长约一尺时,捏紧两头入油锅。

    其做法真令人想起包办婚姻,但经油一炸,两根面条相缠相粘,合二为一,活该是先结婚后恋爱了。

    吃油条必喝豆浆。

    西安北大街一卖主讲:来他店里的食客多为夫妇,一人一碗浆,两根油条,而常有一男一女买两碗浆一根油条的,你吃半截,我吃半截这必为少男少女,初恋情人也。

    泡油糕

    清花水一斤六两,熟猪油五两,上等面二斤,水烧开油搅匀形如乳浊状汤火面成团。凉开水五两,掺入面团揉搓不已,使溶胶状为凝胶状,包馅料入油锅。炸出,色泽乳白,表皮蓬松,形似一堆泡沫,恰如蝉翼捏成。

    吃泡油糕,不可性急。性急者,咬一口便咽,易烫前心。糖馅溢流顺胳膊到肘部,扬肘用舌舔之,手中油糕的糖馅则又滴下,烫痛后心。

    揽饭

    南瓜老至焦黄,起一层白灰的,摘下洗净切为小块,于日头下晾晒半晌。绿豆当年收获、饱满锃亮如涂漆的,簸净淘搓三四次,用温水浸泡一晌,起火烧锅,绿豆在下,南瓜在上,水与南瓜平齐。以蒸布蒙锅盖,小火半晌,揭盖用铲子将绿豆南瓜搅混捣为粥状,即成。

    此食做法简易,重在选料。虽看来不伦不类,食之却甜而鲜香。

    揽饭流行于秦岭山区,但平日不易吃到。吃则须贵客上门。冬食之可暖胃,夏食之能祛暑。有中医鉴定:久吃此食,身不出疮疔,足不得脚气。

    圪坨

    圪坨,陕北语,关中称麻食、猴耳朵。以荞面为料,掐指蛋大面团在净草帽上搓之为精吃,切厚块以手揉搓为懒吃。圪坨煮出,干盛半碗,浇羊肉汤,乃羊腥圪坨。

    吃圪坨离不开羊肉汤,民歌就有“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紧跟上”之句。

    圪坨是一种富饭,羊肉汤里有什么好东西皆可放,如黄花、木耳、豆腐、栗子。

    此物有一秉性:愈剩愈热愈香。但食之过甚则伤胃,切记。

    跋

    古人讲: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在《陕西小吃小识录》的写作中,我几次为我的举动发笑了。却又一想,未必,吃是人人少不了的,且一天最少三顿,若谋道不予食吃,孔圣人也是会行窃的,这似乎就如封建年代里苏东坡所说的,为官并不就是耻事,不为官并不就是高洁一样。更有一层,依我小子之见,吃也是一种艺术。中国的饭菜注重色、形、味,这不是同中国画有一样的功能吗?当物质的一番滋味泛在口中,而精神的一番滋味泛在心头,这又是多么于人生有实益的事情啊!

    陕西这块浑厚的黄土,因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物产不同,气候不同,构成了它丰富奇特的习尚风俗,而各地的小吃正是这种习尚风俗的一种体现。由此,当我在作陕西历史的、经济的、文化的考察时,小吃就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了。十分庆幸的是,兴趣的逗引,拿笔作录,不期而然地使我更了解了我们陕西,了解了我们陕西的人的秉性,也于我的创作实在是有了非浅的受用呢。

    需要声明的是,《陕西小吃小识录》陆续在《西安晚报》刊出后,外地很有些读者食欲受刺激,来信要来陕西,一定要逐个去吃吃品品,而一些烹饪学会一类的专门组织又邀我去做顾问,真以为我是能做善吃的角色。这便大错了。老实说,我是什么饭菜也不会做的,于吃又极不讲究,只是我请教了许多小吃师傅,用文字记录下来罢了。而这种记录,又只能是陕西小吃的十分之一还要少,又都是我个人自觉得好吃好喝的。这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

    所以,当我这个专栏结束之后,真希望每一个小吃师傅动手做了别忘了来写,每一个食客动口吃了亦别忘了来录。这么扩而大之,广而久之,使天下人都能吃在陕西,写在陕西,艺术享受在陕西,爱在陕西。

    【导读】

    舌尖上的陕西小吃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吃乃天下头等大事,不把肚子填饱,怎有力气做其他事情?或许,现在把这句话再拿出来强调吃的重要性,大多数人会嗤鼻。所以,我们要学贾平凹,把吃当作一种艺术,“当物质的一番滋味泛在口中,而精神的一番滋味泛在心头,这又是多么于人生有实益的事情啊!”

    把吃看作艺术,其艺术性体现在哪里呢?第一、中国菜讲究色形、味,尤其是对色和形的追求,颜色如何搭配才赏心,如何摆盘才悦目,这些都堪称是艺术的追求。第二、每种菜系的形成与当地的地域物产、气候、民族等有极深远的渊源关系。研究吃食,可以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吃为窗口,来做民俗调查,这也可称为艺术。第三、欲真正了解吃,除了品尝,还得了解如何做出来的。这就涉及到厨师。厨师是一种雅致的称呼,厨师也分等级,适合出现在星级餐厅。民间称“厨子”或者“师傅”,许多隐于民间的师傅是地道的手艺人,他们对制作食物的要求几近苛刻,他们的手艺也是艺术。如此种种,贾平凹的这篇《陕西小吃小识录》,不是简简单单的美食文章,而是一篇艺术之文,正如贾平凹自己所说“吃在陕西,写在陕西,艺术享受在陕西,爱在陕西”。

    文章一共收录了陕西的22种民间小吃。介绍每种小吃时,它的材料、工艺流程、注意事项,择其精要而叙述。若有与小吃有关的趣事,例如名称由来、曾受何人赏识,也娓娓道来。我们选择其中两种小吃,来看看作者是如何写的。

    凉皮子。这是地道的陕西小吃,现在当然是不分地域,天南海北,街头小巷,都可见凉皮子的俏丽身影,为显示正宗,会在“凉皮”前冠以“陕西”或者“西安”二字。作者介绍凉皮时,先讲了凉皮的一个特性,吃者,男食客绝少,女人多。若是依中医理论,食物的确分阴阳,可是这凉皮尤为女性偏爱,与中医无关。接着讲制法。在讲制法时,作者和讲其他小吃的制法一样,坚持的是“分量一清二楚,步骤井然有序”。制法是小吃成名吃的关键,来不得半点马虎,半点虚头。从凉皮子的制法来看,较为精细,“……陆续加水和稀,加盐,加碱,稀浆用勺扬起能拉成筷子粗细的条为宜……”这精细的制法没有陕西粗犷的特质,更有些江南细点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被男性不屑、被女性偏爱的原因之一。接着,作者讲卖主卖凉皮子时不用称,三个指头一捏,三下一碗,碗碗平等。“捏”特别形象,凉皮子爽滑,用筷子挑或者勺子舀,都是费力费时见效少,不如用手捏来得爽快。凉皮子是白色的,勾不起人的食欲。卖主会加绿豆芽、盐、醋、芝麻酱、辣子油。这样一来,白的凉皮子、绿的豆芽、黑红的醋、灰黄的酱、红的辣子油,色彩一下丰富起来,最后呈现在吃客面前的是“白者青白,红者艳红,未启唇则涎水满口”。最后,作者提出一忠告:吃凉皮要带手帕,吃完凉皮要用手帕擦嘴,否则一嘴沿红色,伤体面。这里和开头介绍凉皮子的特性形成呼应,食者多女性,当然要注意自己的仪态。

    油条。油条也是较为普遍的小吃,并不局限于陕西。为何会被作者收录进《陕西小吃小识录》,想来总有些不同之处吧。在讲制法时读着作者尽可能精确的文字表述,觉得油条造型那么简单的小吃,做起来也是极其繁琐,食材的分量、水的温度、时间的把握、尺寸的大小都有规定,哪一环节出差错,油条的外形、口感都受影响。更有讲究的是,“而小条有阴阳,两个一叠用筷子一压,逼使结合,再两手提起摔打拉长约一尺时,捏紧两头入油锅。”“其做法真令人想起包办婚姻,但经油一炸,两根面条相缠相粘,合二为一,活该是先结婚后恋爱了。”作者真是幽默,讲着小吃,想到婚姻,讲的是油条的制作,偏写出男女组合的意思来,怪不得说“小条有阴阳”。讲吃凉皮子时,作者是提出忠告讲吃油条时,作者是给出良策,吃油条必喝豆浆。豆浆油条是中国人早餐桌上的传统经典搭配,有如西方的牛奶面包。是口感更佳还是更营养,并不清楚。然而,陕西人吃油条配豆浆比其他地方人更有讲究食客若是夫妇,一人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若碰到一男一女买两碗豆浆,合吃一根油条的,必是少男少女,初恋情人。油条在陕西,已经不是简单的充饥的小吃,已然带有爱情的象征意味。粗犷豪爽的陕西人也有细腻柔情的一面。

    除此之外,其他二十种小吃,作者都像展览一件件艺术品似的娓娓道来,突然觉得阅读该篇文章,最是“受罪”,只看得却吃不得,只能边看边内心发誓:去陕西,手拿贾平凹的《陕西小吃小识录》,吃完一种,勾去一种,等全部勾完,心满意足地凯旋。

    吃面

    陕西多面食,耀县有一种,叫盐汤面,以盐为重,用十几种大料熬成调合汤,不下菜,不用醋,辣子放汪,再漂几片豆腐,吃起来特别有味。盐汤面是耀县人的早饭,一下了炕,口就寡,需要吃这种面,要是不吃,一天身上就没力气。在县城里的早晨,县政府的人和背街小巷的人都往正街去,正街上隔百十米就有一家面铺,都不装饰,里边摆三张两张桌子,门口支了案板和大环锅,热气白花花的像生了云雾,掌柜的一边吹气一边捞面,也不吆喝,特别长的木筷子在碗沿上一敲,就递了过去。排着长队的人,前头的接了碗走开,后头的跟上再接碗。也都不说话,一人一个大海碗了,蹴在街面上吃,吃得一声价儿响。吃毕了,碗也就地放了,掌柜的婆娘来收碗,顺手把一张餐纸给了吃客,吃客就擦嘴,说:“滋润!”

    这情景十多年前我见过。那时候,我在县城北的桃曲坡水库写《废都》,耀县的朋友说请我吃改样饭,我从库上下来吃了一次,从此就害上了瘾。在桃曲坡水库待了四十天,总共下库去吃过六次,水库到县城七八里路,要下一面塬坡,我都是步行去的,吃上两碗。一次返回走到半坡,肚子又饥了,再去县城吃,一天里吃了两次。

    后来回到西安,离耀县远了,就再没吃过盐汤面。西安的大饭店多,豪华的宴席也赴了不少,但那都是应酬,要敬酒,要说话,吃得头上不出汗。吃饭头上不出汗,那就没有吃好。每每赴这种宴席时,我就想起了盐汤面。

    今年夏天,我终于对一位有小车的朋友说:咱到耀县吃盐汤面吧洗了车,加了油,两个小时后到了耀县,当年吃过的那些面铺竟然还在,依旧是没装修,门口支着案板和环锅。我一路上都在酝酿着一定要吃两碗,结果一碗就吃饱了,出了一头汗。吃完后往回走,情绪非常好,街道上有人拉了一架子车玫瑰,车停下来我买了一枝。朋友说“我以为你是贵人哩,原来命贱。”我说:“咋啦?”他说:“跑这么远,过路费都花了五十元,就吃一碗面呀?”我说:“有这种贱吗,开着车跑几小时花五十元过路费十几元油费就要吃一碗啊!”

    那面很便宜,一元钱一碗,现在涨价了,一碗是一元五角钱。

    2004年10月4日

    【导读】

    还原生活的滋味

    《吃面》一篇写得很短,精华全在第一小节。

    第一小节的第一句话,对盐汤面惯常的介绍(地点、由来、命名)几乎是刚刚说完,或者说还没有说完,就立刻转到对此面烹调手法的描写,仿佛一个老饕面对心爱的美食,无法忍着口水郑重其事地介绍完毕,就立刻要转入“吃”这一更为重要的过程。接下来的句子(还是第一句)果然就是吃:“以盐为重,用十几种大料熬成调合汤,不下菜,不用醋,辣子放汪,再漂几片豆腐,吃起来特别有味。”“辣子放成汪”意思是油泼辣子放得多,油都汪了起来,这个“汪”字既写出盐汤面重口味的特点,又写出吃面人豪迈不羁的个性,用得特别传神。而下文“再漂几片豆腐”,看似不经意的“漂”字,恰为汪起来的辣子的有效点染,这碗面,着实是色香味俱佳。

    再往下必得要说到人。“盐汤面是耀县人的早饭”,“在县城里的早晨,县政府的人和背街小巷的人都往正街去,正街上隔百十米就有一家面铺”,有面,有人,才会有吃面的场景,面的好吃才能凸显到十分,前文饱蘸感情的描写更无虚发,静态的对盐汤面的描述方能转化为动态的、热气腾腾的生活。“热气白花花的像生了云雾”只是背景,“掌柜的一边吹气一边捞面,也不吆喝”只是铺垫,就连吃面的主角“排着长队的人……也都不说话”也给人一种不像是在吃早饭的错觉。而这一切,都是为这几句的出场做足准备:“一人一个大海碗了,蹴在街面上吃,吃得一声价儿响。”前面的静默全是为了这“一声价儿响”!图穷匕见又酣畅淋漓的一笔,面的滋味,早晨的滋味,生活的滋味,全部活灵活现地融在里面。至于节末“滋润”的这一声赞美,反倒有蛇足之嫌。

    这个神气完足的场景描写,才是作者十多年前的回忆罢了,而回忆总比现实本身更为隽永,下面几节所写的吃面,只是作者内心一个长久挥之不去的愿望的达成,其笔力和情感,远不如第一节的描写来得那么饱满。

    茶事

    以茶闹出过许多事来:

    我的家乡不产茶,人渴了就都喝生水。生水是用泉盛着的,冬天里泉口白腾腾冒热气,夏季里水却凉得渗牙。大人们在麦场上忙活派我反反复复地用瓦罐去泉里提水,喝毕了,用袄袖子擦着嘴,一起说:咱这儿水咋这么甜呢!村口核桃树旁的四合院里住着阿花,她那时小,脖子上总生痱子,在泉的洗衣池中洗脖子,密而长的头发就免不了浸了水面,我想去帮她,却有些不敢,拿树叶叠成小斗舀水喝,一眼一眼看她,王伯家的狗也来泉里喝水,就将我的瓦罐撞碎了。我气得打狗,也对阿花说:你赔我,你赔我!阿花说:我赔你什么,是我撞碎你的罐子吗?后来阿花大了,我每日都想能见到她,见到了却窘得想赶紧逃走,逃到避人处就又发恨,自己扇自己耳光。阿花的一个亲戚在关中平原,我们称山外人的,他突然来到阿花家,村人都在议论小伙子是来阿花家提媒了。这事使我打击很大,但我不敢去问阿花,伺机要报复那山外的人。山外没有核桃,我们摘了青皮核桃让他吃,他以为任何果子都是肉包核,当下就啃了一口,涩得舌头吐出来。又在他钻进水茅房大便的时候,拿了石头往尿窖子里一丢,尿水从尿槽子里溅上去,弄了他一身的肮脏。他一嘴黄牙,这是我最瞧不上的,他说他们那儿的水盐碱重,味苦,没有山里的水甜,他说这话时样子很老实,让我好生得意。可是第二天,我从泉里提了一大桶凉水往麦场送的时候,他看见了,却说:你们不喝茶啊?我说这儿不产茶。他说:我们山外吃饭就吃蒸馍,渴了要喝茶的。他的话把我噎住了,晚上思来想去觉得窝火,天明的时候突然想出了一句对付的话:山外的水苦才用茶遮味哩,我们这儿水甜用得着泡茶吗?中午要把这话对他说,但没有寻着他,碰着小三,小三说:你知道不,山外黄牙走了,早上坐车回去啦!我兴奋他终于走了,却遗憾没把想了一夜的话当面回顶他。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从家乡到了西安上大学,西安的水不苦,但也不甜,我开始喝开水,仍没有喝茶的历史。暑假里回老家,父亲也从外地的学校回来,傍晚本家的几位伯叔堂兄来聊天,父亲对娘说:烧些煎水吧。水烧开了,他却在一只特别大的搪瓷缸里泡起了茶。父亲喝茶,这是我以前并不晓得的,或许他是在学校里喝,但把茶拿回家来喝,这是第一次。伯叔堂兄们都说:喝茶呀?这可是公家人的事!茶叶干燥燥的,闻着有一股花香味,开水一冲就泛了暗红颜色。这便是我喝到的头口茶,感觉并不好,而且伯叔堂兄们也龇牙咧嘴。但是,那天的茶缸续了四次水,毕竟喝茶是一种身份地位的待遇。父亲待过几天就往学校去了,剩下的茶娘包起来放在柜里。那一年大旱,自留地里的辣子茄子旱得发蔫,我和弟弟从河里挑水去浇,一下午挑了数十担,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一回家弟弟就说:咱慰劳慰劳自己吧。于是取了茶来泡了喝。剩下的茶就这么每天寻理由慰劳着喝了,待上了瘾,茶却没有了。因为所见到的茶叶模样极像干蓖麻叶末或干芝麻叶末,我们就弄了些干蓖麻叶揉碎了用开水泡,麻得舌头都硬了,又试着泡芝麻叶,倒没有怪味道,但毕竟喝过半杯就不想再喝了。

    在大学读书了三年,书上关于茶的描述很多,我却再没有喝过茶,真正地接触茶则是参加工作后,那时的办公室里大家各自有个办公桌,办公桌的抽屉是加了锁的,每人的面前有一只烟灰缸和一只茶杯。开水是共同的,热水瓶里没水了,他们就喊:小贾小贾,瓶里怎么没水了?!

    我提了瓶就去开水房打水,水打了回来,各自从抽屉里取了茶叶捏那么一点放在杯里,抽屉又锁上了,再是各自泡水喝。大家是互不让茶的。有一天办公室只有我和老赵,老赵喝茶是半缸子茶叶半缸子水,缸子里的茶垢已经厚得像刷了生漆,他冲了一杯,说:你喝茶不我说我没茶。他给我捏了一点,我冲泡了喝起来,他告诉我谁喝的是铁观音茶,谁喝的是茉莉花茶,谁又是八宝茶,开始又嘟囔谁个最没意思,自己舍不得买茶却爱喝茶,总是沾他的便宜。我听了心里就发寒他一定要记着今日给过我茶叶的事的。正是因为有了要还他茶叶的念头,也考虑了别人都喝茶我喝白开水显得寒酸的缘故,在月初发薪时,我咬咬牙从三十九元的工资里取出两元钱买了一筒茶,首先让老赵喝了一次。就是这一筒茶使我从此离不开了茶。好多年间,我已经是很标准的办公室人员的形象了:准时上班,拖地擦桌子,然后泡一缸茶,吸一支烟,翻天覆地地看报纸。先后喝过的是花茶、砖茶、八宝茶脑子里没有新茶陈茶的概念,只讲究浓茶和淡茶,也知道空腹不要喝茶,喝了心发慌,晚上不要喝浓茶,喝了失眠,隔夜茶不要喝,茶垢不要洗。唯一与办公室别的同志不一样的是喝八宝茶时得取出里面的枸杞,枸杞容易上火,老赵就说:给我给我。他把三四粒枸杞丢进口里嚼,说这可是好东西哩!

    那年月干部常常要下乡,我从事的是出版社的编辑工作,要了解各县的文艺创作状况,就在苹果仅仅只有核桃般大的时节去一个县上,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接待了我,正是星期六,他要回家,安排我夜里睡在他办公兼卧室的房间里,临走时给了我去灶上吃饭的饭票又叮咛:要喝水,去水房开水炉那儿灌,茶叶就在第二个抽屉里。夜里,宣传部的小院里寂静无人,我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无聊,出来摘院子里的青苹果吃,酸得牙根疼,就泡了他的茶喝。茶只有半盒茶,形状小小的,似乎有着白茸毛,我初以为这茶霉了,冲了一杯,杯面上就起一层白气,悠悠散开,一种清香味就钻进了口鼻,待端起杯再看时,杯底的茶叶已经舒展,鲜鲜活活如在枝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茶叶,喝起来是那么的顺口,我一下子就喝完了,再续了水,又再续了水,直喝下三杯,额上泛了细汗,只觉目明神清,口齿间长长久久地留着一种爽味。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泡了一杯,到了中午,又泡了一杯,眼见得茶盒里的茶剩下不多,但我控制不了欲望,天黑时主人还没有返回,我又泡了一杯。茶盒里的茶所剩无几了,我才担心起主人回来后怎么看待我,就决定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将门钥匙交给了门房去街上旅舍去睡,第二天一早则搭车去了临县。那么干事到底是星期天的傍晚返回的还是第二天的黎明返回,我至今不知,他返回后发现茶叶几近全无是暗自笑了还是一腔怨恨,我也不知,我只是十几天后回到西安给他去了一信,表示了对他接待的感激,其中有句“你的茶真好”,避免了当面见他的尴尬,兀自坐在案前满脸都是烫烧。

    贼一样喝过了自觉是平生最好的茶,我不敢面对主人却四处给人排说,听讲的人便说我喝过的那一定是陕青,因为那个县距产茶区很近,又因为是县委的人,能得到陕青中的上品,又可能是新茶。于是,我知道了所谓的陕青,就是产于陕西南部的青茶,陕西南部包括汉中、安康、商洛,而产茶最多的是安康。我大学的同学在安康有好几位,并且那里还有我熟悉的几个文学作者,我开始给他们写信,明目张胆地索贿,骂他们为什么每次来西安不给我送些陕青呢,说我现在要做君子呀,宁可三日无肉,不能一晌无茶啊!结果,一包两包的茶叶从安康捎来,虽每次不多,却也不断,但都不是陕青中的上品,没有我在宣传干事那儿喝到的好。再差的陕青毕竟是陕青,喝得多了,档次再降不下来,才醒悟真正的茶是原本色味的,以前喝过的花茶、胡茶皆为茶质不好用别的味道来调剂,而似乎很豪华的流行于甘、宁、青一带的八宝茶,实是在那里不产茶,才陈茶变着法儿来喝罢了。从此以后,花茶是不能入口了,宁喝白开水也不再喝八宝茶,每季的衣着是十分简陋,每日的饭菜也极粗糙,但茶必须是陕南青茶,在生活水平还普遍低下的年月里,我感觉我已经有点贵族的味道了。

    当我成了作家,可以天南海北走遍,喝的茶品种就多了,比如在杭州喝龙井茶,在厦门喝铁观音茶,在成都喝峨眉茶,在云南喝普洱茶在合肥喝黄山茶,有的茶价五百元一斤,有的甚至两千元。这些茶叶也真好,多少买了回来,味道却就不一样了,末了还是觉得陕南青茶好。说实在的,陕青的制作很粗,茶的形状不好,包装也简陋,但它的味重,醇厚,合于我的口舌和肠胃,这或许是我推崇的原因吧。

    为了能及时喝到陕青,喝到新鲜的陕青,我是常去安康的,而且结交了一批新的安康的朋友,以至有了一位叫谭宗林的专门在那里为我弄茶。谭先生因工作的缘故,有时间往安康各县跑,又常来西安,他总是在谷雨前后就去了茶农家购买茶叶及时捎来,可以说我每年是西安最早喝到新陕青的人。待谭先生捎了半斤一斤还潮潮的新茶在西安火车站一给我打电话,我便立即通知一帮朋友快来我家,我是素不请人去吃饭的,邀人品茶却是常事,那一日,众朋友必喝得神清气爽,思维敏捷,妙语迭出,似乎都成了君子雅士。谭先生捎过了谷雨茶,一到清明,他就会在茶农家几十斤地采购上等青茶,我将小部分分给周围的人,大部分包装好存放于专门购置的大冰柜里,可以供一年享用了朋友们都知道我家有好茶叶,隔三岔五就吆喝着来,可以说,我的茶客是非常多的。

    我也和谭先生数次参加一些城里的茶社庆典活动,西安城中的大小茶社没有我未去过的,为茶社题写店名,编撰对联,书写条幅,为了茶我愿意这般做,全不顾了斯文和尊严。我和谭先生也跑过安康许多茶厂,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平日惜墨如金,任何人来索字都必要出重金购买,却主动要为茶厂留言,结果人家把题写的条幅印在茶袋上茶盒上满世界销售,明明是侵犯了我的权益,又无故遭到外人说我拿了多少广告费,人是不敢有缺点的,我太嗜茶贪茶,也只有无话可说人的一生要交结众多朋友,朋友是走一批来一批的,而最能长久的是以茶为友的人。我不大食肉,十几年前因病戒了酒后,只喜欢吸烟喝茶,过的是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的日子。每当泡一杯陕青在家,看着茶叶鲜鲜活活的可爱,什么时候都觉得面对了春天,品享着春天。茶叶常常就喝完了,我在门上贴了字条:“送礼不要送别的,可以送茶。”但极少有送茶来的,来的都是些要喝我茶的人,这时候我就想起唐代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从南宁往长安送荔枝的故事,可惜我不是那个杨贵妃,也不知谭先生现在哪儿?

    【导读】

    相见虽晚,却一见倾心

    文章题目叫《茶事》,文章开头就说“以茶闹出过许多事来”,我们就来先来理一理,围绕“茶”写了哪些事情。

    第一件事,我的家乡不产茶,人渴了就喝生水。我在泉边喝水,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一位叫阿花的姑娘身上。听说有个山外的小伙子来阿花家提亲,我使恶作剧对付小伙子,得逞的心理洋洋自得不多久,就被小伙子一句话“我们山外渴了要喝茶”噎住了,窝了一肚子火,感觉要被小伙子比下去了,终于想到一句“山外的水苦才用茶遮味哩,我们这儿水甜用得着泡茶吗?”遗憾的是,没有来得及说,小伙子就走了。

    第二件事,我上大学暑假回老家,恰逢父亲也从外地学校回来,本家的伯叔堂兄过来聊天,父亲拿出茶叶泡茶给大家喝。大家包括我受宠若惊,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喝茶。论滋味,感觉不好。可是依然兴奋,因为喝茶或者被招待喝茶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第三件事,我和弟弟抗旱,去河里挑水浇地,玩命地干活,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于是决定回家泡茶喝来犒劳自己。待到喝上了瘾,茶叶却没有了,居然用干蓖麻叶末、干芝麻叶末来代替,自然不好喝。

    第四件事,工作后坐办公室,学着别人开始喝茶,也约略知道些喝茶的常识。究竟是真喜欢喝茶,还是从众心理(别人都喝,我也不能另类),大概作者也说不清。

    第五件事,可以说是作者喝茶的历史转折点。一个寂静无聊的夜晚,喝到了陕青,并且可能是陕青中的上品新茶。喝了第一杯,再喝第二杯、第三杯,喝了今晚,再喝明早、中午、傍晚,直到茶叶剩下不多,再也不好意思喝了。不知如何直面茶叶主人,溜之大吉。这番经历,正如作者所说,是“贼一样喝过了自觉是平生最好的茶”。人大概都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本性,因为喝过了陕青上品,作者就开始明目张胆地向同学、朋友索要陕青。至此,作者可以算是一位品茶之人了。

    第六件事,以茶结友,认识了一位叫谭宗林的朋友,非常够义气想方设法、排除万难给我弄上好的陕青新茶。我也以茶会友,一有好茶就立刻打电话邀朋友来家中品茶。

    这样看来,文章真是紧扣“茶事”来写。不同的时间,少年到中年不同的地点,农村到城市;不同的场合,家庭到单位;不同的心理,陌生到熟悉……作者之于茶,也是一场渐进渐浓的缘分,真正的相见虽晚却一见倾心。我们再来细看作者是如何描写与陕青茶的一见倾心的“茶只有半盒茶,形状小小的。似乎有着白茸毛,我初以为这茶是霉了。”“冲了一杯,杯面上就起一层白气,悠悠散开,一种清香味就钻进了口鼻。”“待端起杯再看时,杯底的茶叶已经舒展,鲜鲜活活如在枝头。”从白茸毛到清香味再到鲜鲜活活,作者非常细腻地写出了那一撮茶叶的绽放、重生。接着写自己连喝三杯,额上泛了细汗,目明神清口齿间长留爽味。写出了自己情不自已的喜爱。再后来,控制不住欲望,一杯接一杯地泡。直到茶叶所剩不多,羞愧难当,才压住心头的欲望。

    周作人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荷,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茶,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就扮演着这“无用”的装点。作者在文中说“而最能长久的是以茶为友的人”“过得是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的日子”。

    品茶

    西安城里,有一帮弄艺术的人物,常常相邀着去各家,吃着烟茶聊聊闲话。有时激动起来,谈得通宵达旦,有时却沉默了,那么无言儿待过半天;但差不多十天半月,便又要去一番走动呢。忽有一日,其中有叫子兴的,打了电话,众朋友就相约去他家了。

    子兴是位诗人,文坛上很有名望,这帮人中,该他为佼佼者。但他没有固定的住处,总是为着房子颠簸。三个月前,托人在南郊租得一所农舍,本应是邀众友而去,却突然又到西湖参加了一个诗会,得了本年度的诗奖。众人便想,诗人正在得意,又迁居了新屋,吃茶闲话,一定是有别样的滋味了。

    正是三月天,城外天显得极高,也极清。田野酥软软的,草发得十分嫩,其中有蒲公英,一点一点的淡黄,使人心神儿几分荡漾了。远远看着杨柳,绿得有了烟雾,晕得如梦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时,枝梢却并没叶片,皮下的脉络是楚楚地流动着绿。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坐着车,或是谋事;有的挑着担,或是买卖春光悄悄儿走来,只有他们这般儿悠闲,醺醺然,也只有他们深得这春之妙味了。

    打问该去的村子,旁人已经指点,问及子兴,却皆不知道,讲明是在这里住着的一位诗人,答者更是莫解,末了说:

    “是×书记的小舅子吗?那是在前村。”

    大家啼笑皆非,喟叹良久,凄凄伤感起来:书记的小舅子村人尽知,诗人却不知其然,往日意气洋洋者,原来是这样的可怜啊!

    过了一道浅水,水边蹲着一个牧童,正用水洗着羊身。他们不再说起诗人,打问子兴家,牧童凝视许久,挥手一指村头,依然未言。村头是一高地,稀落一片桃林,桃花已经开子,灼灼的,十分耀眼。众人过了小桥,桃林里很静,扫过一股风,花瓣落了许多。深走五百米远,果然有一座土屋,墙虽没抹灰,但泥搪得整洁,瓦蓝瓦蓝的,不曾生着绿苔。门前一棵荚子槐,不老,也不弱,高高撑着枝叶,像一柄大伞。东边窗下,三根四根细竹,清楚得动人。往远,围一道篱笆,篱笆外的甬道,铺着各色卵石,随坡势上下,卵石纹路齐而旋转,像是水流。中堂窗开着,子兴在里边坐着吟诗,摇头晃脑,得意得有些忘形。

    众人呼叫一声,子兴喜欢地出来,拉客进门,先是话别叙情,再是阔谈得奖。亲热过后,自称有茶相待,就指着后窗说:好茶要有好水,特让妻去深井汲水去了。

    从后窗看去,果然主妇正好在村口井台上排队,终轮到了,扳着轱辘,颤着绳索,咿咿呀呀地响。末了提了水罐,笑吟吟地一路回来了。

    众人看着房子,说这地方毕竟还好,虽不繁华,难得清静,虽不方便,却也悠暇,又守着这桃花井水,也是“人生以此足也”。这么说着,主妇端上茶来,这茶吃得讲究,全不用玻璃杯子,一律细瓷小碗。子兴让众人静静坐了,慢慢饮来,众人窃窃笑,打开碗盖,便见水面浮一层白气,白气散开,是一道道水痕纹,好久平复了。子兴说,先呷一小口,吸气儿慢慢咽下,众人就骂一句“穷讲究”,一口先喝下了半碗。

    君子相交一杯茶,这么喝着,谈着,时光就不知不觉消磨过去,谁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说了什么话,茶一壶一壶添上来,主妇已经是第五次烧火了。不知什么时候,话题转到路上的事,茶席上不免又一番叹息,嘲笑诗人不如弃笔为政,继而又说“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自命清高。子兴苦笑着,站起来说:

    “别自看自大,还是多吃茶吧!怎么样,这茶好吗?”

    众人说:“一般。”

    “甚味?”

    “无味。”

    “要慢慢地品。”

    “很清。”

    “再品。”

    “很淡。”

    子兴不断地启发,回答都不使他满意,他有些遗憾了,说:“这是龙井名茶啊!”

    这竟使众人都大惊了。他们住在这里,一向是喝着陕青茶,从来只知喝茶就是喝那比水好喝一点的黄汤,从来不知茶的品法;老早听说龙井是茶中之王,如今喝了半天了,竟没有喝出特别的味儿来,真可谓蠢笨,便怨恨子兴事先不早说明,又责怪这龙井盛名难副,深信“看景不如听景”这一俗语的真理了。

    “好东西为什么这么无味呢?”

    大家觉得好奇,谈话的主题就又转移到这茶了。众说不一,各自阐发着自己的见解。

    画家说:“水是无色,色却最丰。”

    戏剧家说:“静场便是高潮。”

    诗人说:“不说出的地方,正是要说的地方。”

    小说家说:“真正的艺术是忽视艺术的。”

    子兴说:“无味而至味。”

    评论家说:“这正如你一样,有名其实无名,无乐其实大乐也!”

    众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去了,就走出门来,在桃林里站了会,觉得今日这茶品得无味,话也说得无聊,又笑了几声,就各自散了。

    作于1981年5月17日午西安

    【导读】

    无味而至味

    《品茶》和《茶事》不一样,虽然都是写茶,《茶事》是回忆与茶有关的事情,《品茶》则在一个“品”字。

    文章主要是写一帮朋友到一位叫子兴的诗人家品茶。大家兴致颇高、期待极大,一则是子兴刚在南郊租得一所农舍,二则子兴刚从西湖捧得本年度诗奖归来。

    因为去处是在郊区,一行人也算是顺便来了一次踏青,边走边欣赏了城郊的初春景色。“天显得极高,也极清”“田野酥软软的”“草发得十分嫩”“远远看着杨柳,绿得有了烟雾”,路上行人“悠闲,醺醺然”。作者说,“也只有他们深得这春之妙味”。什么妙味?也许是一种淡淡的柔软的蕴藏着生机的味道。路途中,打听子兴住处时还闹了笑话。问村民一位叫子兴的诗人家在哪里,答者说:“是某书记的小舅子吗?”大家凄凄感伤起来,村民只知道书记的小舅子,却不知道诗人,子兴究竟是有名呢?还是无名呢?也许是“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吸取了教训,不再提诗人名号,只问子兴。终于在一片桃花林深处,看见摇头吟诗的子兴。子兴的农舍异常拙朴,土屋篱笆、荚子槐细竹。

    接下来就进入此行的目的——品茶。子兴特地让妻子去深井汲水煮水,用细瓷小碗泡茶,并且叮嘱要“先呷一小口,吸气儿慢慢咽下”。大家全然不放在心上,一边猛喝半碗茶一边闲聊。作者说“君子相交一杯茶”,这句话既道出了朋友间的君子之交,也道出了他们的品味追求。贾平凹曾经说过“吃茶是品格的表现,是情操的表现,是在浑浊世事中清醒的表现”。然而,这次的品茶,终究还是匆匆而过,大家更惬意于那天南海北的闲聊。读到这里,读者也会有困惑。文章题目叫《品茶》,可是作者并没有渲染笔墨来“品”茶,读得甚是无味。其实文章至味在最后。

    子兴最后问大家,茶如何。大家说“一般”“无味”“很清”“很淡”子兴很是失望,最后告诉大家,这是龙井名茶。大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责怪子兴事先不说明,其实从之前子兴郑重其事地层层铺垫(井水、瓷碗),就应该能猜到今天品的是名茶。又怪龙井盛名难副。最后讨论“好东西为什么这么无味呢?”众人的一番见解应该是全篇最具意蕴的地方。

    画家说:“水是无色,色却最丰。”

    戏剧家说:“静场便是高潮。”

    诗人说:“不说出的地方,正是要说出的地方。”

    小说家说:“真正的艺术是忽视艺术。”

    子兴说:“无味而至味。”

    评论家说:“这正如你一样,有名其实无名,无乐其实大乐也!”

    品“无味”的龙井名茶,而至品各种艺术“无味”的境界。拓展了意蕴,回味无穷。子兴的一句“无味而至味”,道出了所有艺术的至高境界,同时也使得子兴的形象立即饱满起来。评论家评子兴的话呼应了前文村民不认识诗人的情节,呼应了子兴隐于世俗中的清雅。

    我们读《品茶》这篇文章,其实也是一个“品”的过程。慢慢读、细细品,读到最后,才能品出作者真正要表达的东西。苏东坡在《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中说“人间有味是清欢”。“西安城里,有一帮弄艺术的人物,常常相邀着去各家,吃着烟茶,聊聊闲话。”这何尝不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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