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结束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对于患者,医生会建议他换换空气,安心静养。要想康复,这的确是个明智之举。感谢上帝,世界并不仅限于此。在新英格兰难觅七叶树的踪影,也很少能耳闻嘲鸫的叫声。野雁比我们人类更加国际化;清晨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餐,正午飞到俄亥俄州享用午宴,而到了夜晚又遨游在南方的河湾中梳理自己的羽毛。甚至连野牛,也步步紧随季节的变化,这会儿它们在科罗拉多州的牧场里咀嚼青草,等到黄石公园中更加翠绿和甜美的嫩草挥手召唤它们时,就欣然迁徙而去。然而在人类看来,一旦拆除了栏杆和篱笆,在农场周围砌上石墙的话,我们生活的范围便从此有了界限,我们的命运也就注定如此了。如果你被选为镇上的职员,那你今年夏天就无法实现去火地岛旅行的愿望;然而你却可以去炼狱中感受无尽大火的炙烤。宇宙比我们极目远望所能看到的范围要宽广得多。

    我们应该像游船上好奇心十足的旅客一样,目光频频越过船舷,兴奋地注视着周围的风景,而不要一边旅行,一边却像呆滞的水手一样,只顾低头撕扯麻絮。其实在地球另一侧居住的不过是和我们相同的人家。我们的环球航行实际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就像医生开的处方,不过是医治皮毛而已。有人急不可耐地奔到非洲去追猎长颈鹿;这实在不是他应追捕的猎物。猎捕长颈鹿的人,还能嚣张多久?狡猾的沙锥鸟和丘鹬也是很难打到的猎物;还不如将自己作为猎险的目标,我看倒不失为是种更高尚一点的游戏——

    “转移目光,直视自己的内心,

    你会发现胸中有一千个未知的地方。

    去逐一游历吧,

    做明晓心灵宇宙学的专家。”

    非洲,或者说西方代表什么?虽然这块大陆已经被发现,并且被证明像它的海岸线一样是黑色的,但在我们内心的海岸图上,它难道不是一片空白吗?我们是否要探求尼罗河和尼日尔河的发源地,或是去发现密西西比河,以及西北走廊[80]的源头呢?这些是与人类性命攸关的问题吗?难道弗兰克林爵士[81]是世界上唯一失踪了的探险家,连累他的妻子苦苦将他找寻?格林奈尔先生是否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去做你自己心灵湖海的探险家吧,就像门戈·派克、刘易士、克拉克和弗洛彼秀等冒险家一样勇往直前;去探索内心更高的纬度吧——如果有必要维持体能,可以装上满满一船肉罐头。吃完了的罐头瓶可以摞起来,堆得天高,正好作为标志物。试问,难道人类发明了肉罐头仅仅是为了储存肉[82]吗?绝非如此。做一个像哥伦布一样的航海家吧,去探索内心世界未知的新大陆,开辟出思想而非是贸易的新航道。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灵王国的主人,早先的沙皇俄国与之相比,也不过是个弹丸之地,是冰天雪地中的一个小小的土丘。然而总有些人鼓吹爱国,却不自尊自爱,他们舍本逐末,牺牲自我,而献身政治。他们对自己的葬身之地一往情深,而对使他们的身体焕发勃勃生机的精神却漠不关心。爱国主义仅是他们头脑中的乌托邦。南极探险队耗费巨资,声势浩大,意义究竟何在?这也间接地反映了一个事实,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有无尽的海洋与大陆,每个人都是一个半岛或岛屿,但是人们却不去探险,而甘愿坐在政府的船只上,在五百个水手和仆从的簇拥下,历经酷寒与风暴,驶过吃人的生番之地,远航几千里路。在他们看来,这比探索心灵的海洋,或是独自一人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漂泊要容易得多——

    “让他们去周游列国吧,去对异邦的澳大利亚人品头论足。我蒙受上帝的恩泽更多,而他们更加受惠于路。”

    环绕地球大半圈,跑到桑给巴尔岛去数老虎有多少只,实在是得不偿失。倘若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这么做也无妨。说不定最终你能找到“西姆斯的洞”[83],穿过那里,你就能抵达内心深处。英国、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黄金海岸和奴隶海岸都面向这片心灵之海。虽然从这些地方出发无疑可以直达印度,但却没有一艘船敢冒险驶出海港,开往内心澎湃的海洋。即使你已经遵从了所有国家的习俗,学会了所有的方言,即使你到过的地方比所有旅行家去过的地方更遥远,并适应所有地方的水土,连斯芬克斯也被你气得一头撞死在岩石上,你还是应该听从先哲的劝诫,“去探索自己的内心吧!”这时候,你的眼睛和大脑才派上用场。只有败将和逃兵才会走上战场,也只有懦夫才会逃避自己的内心,应征入伍。现在就开始你的漫漫西行路吧,但我说的探险,既不是让你止步于密西西比或是太平洋,也不是喝令你去往古老的中国或日本,而是径直一条直线穿越地球,不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夕阳西下或是月色消沉,直到最终大地也沉没。

    据说法国政治家米拉波曾做过一次实验,亲自到大路上抢劫,以此“测试一下如果公然违抗社会中至高无上的法律,需要多少的意志与决心”。最后他得出结论,“作战的士兵所需的勇气还不及盗寇的一半”——“荣誉与宗教也不能阻挠深思熟虑后下定的坚定不移的决心”。世人都认为,这才是男子汉应有的气概,但在我看来,如果这算不上鲁莽的话,至少很无聊。头脑理智的人会发现,自己经常会“公然违抗”社会中普遍认可的“至高无上的法律”,因为他有更为神圣的法律需要遵从。因此无需特意测试,他就能知道自己决意如何。其实一个人不必特意采取于社会不利的态度,他完全可以顺从自己内心的法则,坚持自己的立场。他若有幸能遇到一个公正的政府,那他永远也不会与它对抗。

    我离开森林的理由,与我进入森林时的同样充分。在我看来,人还有很多种生活方式,不应该将所有的时间耗尽在某一种生活上。令人吃惊的是,我们多么容易就能愚蠢地陷入一种固定的模式,为自己选择一条最熟悉的道路一直不停地走下去。我在树林里住了还不到一周,就踩踏出了一条小径,从我的门前直通到湖边。至今已经五六年了,小径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我想,恐怕其他人也在走这条小径,所以它才得以犹存至今。地表的泥土松软,人从上面踩踏而过可以留下痕迹。同样,人类的心灵之旅也会谱写出一条心路历程。试想,世上的公路被践踏得何等尘土飞扬,乌烟瘴气,而陈风旧俗的车轮碾过,留下了何等深刻的辙印!我不愿睡在船舱里,让我像一名真正的水手一样,月夜朦胧之时,登上世界的甲板,在桅杆前进入梦乡吧。在那儿,我能够欣赏到最佳的月色,仰望一轮皓月镶嵌在群山之中。我再也不愿意回到舱底去了。

    在我的实验中,我至少获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一个人能够满怀信心地向着梦想奋勇前进,努力营造自己向往中的生活,那么成功就会不期而至。他需要将一些事情抛在脑后,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一条更自由,更普遍适用的新法则就会萦绕在他的周围,并深入他的内心。或是旧有的法则被扩展,在对他有利的更加自由的意义上得到了全新的阐释。他将获得许可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要遵从更高的准则。随着他的生活方式变得简约,宇宙中的规律也不再显得纷繁复杂,孤独不再是孤独,贫穷不再是贫穷,而弱小也将不再弱小。如果你修建了一座空中楼阁,你的辛劳不会白费。楼阁本来就应该凌驾于空中的,现在只需要在下面打上地基。

    英美人提出了荒唐可笑的要求——你讲的话他们必须能够听懂。莫说人类,生长中的毒菌也不会听命于此。他们振振有辞,好像这很重要,没有了他们就没人能够理解你。仿佛大自然只能听懂一种语言,她能理解地面上奔跑的走兽,却听不懂天空中飞翔的鸟雀。似乎马匹都能听懂的“驾!”和“吁!”才是最好的英语,而只有愚蠢才是最安全的方式。我最担心的是我的表达还不够充分,不够过,不够火,不能够超出我日常生活狭窄的范围,纵情于更广阔的天地,充分阐释我坚信不疑的真理。过火!这要看如何衡量。水牛随季节的变化,迁徙到另一个纬度寻找新的牧草不算过火。不像正在挤奶的奶牛踢翻了奶桶,跳过牛棚的围栏,去找它的小牛来得更为过分。我希望在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畅所欲言,就像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正在对一伙清醒的人讲话。我相信,我的言辞还不够夸张过火,甚至还不足以给真正的表达奠定基础。谁会只听了一首乐曲,就担心自己说话总会过火呢?未来一切尽有可能,我们应该轻松愉快地生活,说话点到为止,提纲可以模糊不清,就像我们朦胧的影子,在对着太阳不为人知地默默流汗。我们言语中真理性的成分极易在空气中挥发,剩下语汇的乏味残渣。它们真实的含义不断飞升入天,只留下文字的躯壳尚在人间。表达我们的信念与虔诚的语句并不绝对,但他们却像乳香一般重要、芬芳,只馈赠于高尚的灵魂。

    为什么总要把我们的智商降到最愚蠢的地步,然后又将其夸为常识?最普通的常识是人在睡梦中的意识,只不过是用鼾声表达的。有时候我们会将难得聪明的人与半痴半傻的人归为同类,因为我们只能欣赏他们三分之一的智慧。有些人不过早起了一次,就对黎明的朝霞挑挑拣拣。我还听说,“他们认为印度诗人卡比尔的诗作有四种不同的含义:幻觉、精神、智慧和吠陀经典的通俗教义。”但在我们这里,如果有人斗胆对一部作品进行若干种解读,难免会招致骂名。英国人竭尽全力防止土豆腐烂,却对头脑的腐烂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头脑腐败的痼疾难道不是流行更广,更致命吗?

    我并不认为我已经达到了高深莫测的境界,如果诸位读者在我的书中发现的致命的缺陷,不比在瓦尔登湖的冰面上发现的更多的话,我就应该深感自豪了。湖冰呈现出的天蓝色是湖水纯洁的佐证,但南方的冰商却对其大加排斥,好像那是泥浆。他们反而更喜爱剑桥的冰,那里的冰虽然是白色的,但却散发着一股草腥味。人们热爱的纯洁是包裹大地的云雾,而非云雾之上的碧空。

    有人在我们耳边叽叽咕咕,说美国人或者现代人的智力与古人,甚至与伊丽莎白时期的人相比,不过是侏儒。说这样的话,用意何在?一条活着的狗总比一只死去的狮子强。一个人若不幸被归为矮人一族,难道就该去上吊?他就不能做矮人中最高大的那一个吗?每个人都应该关注自己的职责,尽可能地去做一个有用的人。

    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急功近利,为了一些荒唐的事业奋不顾身?如果一个人不能与他的同伴保持步调一致,很可能是因为他听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鼓音。何不让他就随着自己听到的节拍行路,不论节奏如何,或是鼓声多么遥远。他到底是能像苹果树一样迅速成长,还是像橡树似的历经岁月的考验,其实都不重要。他还处在懵懂的春天,难道你要他一步就跨入成熟的夏天?倘若时机不成熟,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们不应该看到海市蜃楼,就将船只撞翻了。我们是否应该煞费苦心,在我们的头顶上用蓝色的玻璃建造起一片天空呢?等到完工之日,我们还是要举头凝望高高在上的真正的苍穹,好像前者并不存在一样。

    在柯洛城里,有一个艺术家,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天,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要做一根手杖。他以为,一旦考虑到时间因素,便不会有完美的艺术品诞生,若要制作完美的艺术品,就不能顾及时间。他喃喃自语道:“即便我此生再也不做其他任何事,我也要这支手杖在各方面都尽善尽美。”于是他立即前往森林去寻找木料,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合适的材料。他开始细细搜寻,精选了一根又一根,而此时,他的朋友们在陆续离他而去。受工作所累,他们逐渐衰老然后死去,而只有他不会随一分一秒的流逝而老去。他目标专一,意志坚定,拥有一颗虔诚之心。这一切在他不知不觉中赋予了他永恒的青春。因为他不与时间妥协,时间只好远远地站到一边叹息,无可奈何。他还没找到一根十全十美的木料,时光荏苒,柯洛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古老的废墟。他就干脆坐在土丘上,削起了木棍,还没等他削出一个合适的形状,坎大哈王朝已经消亡。他用木棍的一端在沙土上写下那个民族最后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又继续工作。当他将手杖磨光擦亮的时候,世间已经过去几劫了;他还没给手杖顶端镶上宝石,梵天已经睡醒好几次了。我干吗要提这些呢?他终于完成了这件艺术品的最后一笔,这件宝贝突然间光辉四射,令这位艺术家惊讶莫名,一件稀世珍宝就在梵天所创造的世界中诞生了。他在制作一根手杖的同时,也开创了一个新的体制,一个分工明确,人们各得其所的新世界。虽然朝代更迭,古老的城市陆续消亡,但更辉煌的时代和更加美好的城市接踵而来。他低头望了望脚下那堆依旧新鲜的刨花,对他和他的工作来说,时间的流逝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时光一点也没有流逝。就好像梵天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智慧掉落到凡间,点燃了人类头脑中的火种一样。他的材料精纯,技艺精湛,孕育出的结果怎能不令人惊叹?

    我们创造了形态各异的事物,但没有一样能够最终取代真理的重要性。唯有真理,历久弥新。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站错了地方,并没有站在该站的位置上。受制于我们天性的软弱,我们会在头脑中假设出另一种情形,然后将自己装进去,于是我们就同时置身于两种情形之中。此时若再想脱身出来,就加倍困难了。趁着头脑清醒,只关注事实本身,只关心事物本来的状况吧。说你必须说的话,而不是你应该讲的话。任何真理都比你信以为真的更加可靠。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断头台上,有人问他是否还有话要说。“告诉裁缝们,”他说,“记着缝第一针之前,先在线头上打一个结。”他同伴是如何祈祷的,我丝毫记不得了,唯此句真言犹存于心。

    不论你的生命何等卑微,直面它,勇敢地生活。不要妄图逃避它,更不要用恶语咒骂它。生活不像你想的那样糟,当你看上去最贫穷之时,恰是你最富有的时候。吹毛求疵的人即使在天国的乐园里也会挑出各种毛病。热爱生活吧,即使贫穷。在一间陋室里,你依然可以享有喜悦荣耀的美好时光。夕阳从济贫院的窗户照射进来,像在富人的宅邸中一样明亮。同样,他们门前的积雪都是在早春时融化。我看到,一颗平静的心在那里也可以像住在皇宫中一样,心满意足,怡然自乐。在我看来,镇上的穷人过着最为独立自主的生活。大概他们实在了不起,因此当之无愧。他们中的大部分自以为超凡脱俗,无需依赖市政的资助。但实际上,他们往往又会不择手段地谋生,不但那份超脱荡然无存,更会遭人唾弃与不齿。让我们像圣人一样,视贫穷如花园里的花草,用心培育它吧。不要总为了求新求变,比如渴望新衣服或新朋友,劳烦自己。找出旧有的,回归到过去。万物没有变,变的是我们自己。衣服可以卖掉,但要保留自己的思想。假若这样,上帝也会明白你不需要与社会为伍。如果我不得不像一只蜘蛛,整天躲在阁楼的一角,只要我的思想仍伴我左右,世界对我而言,就依旧宽广无边。有哲人曾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如此急于寻求发展,或是对别人施加影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卑微就像时而有天光乍现的黑夜,虽然贫穷与卑贱的阴影将我们笼罩,可是,“瞧!我们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了。”我们的耳畔时常有警钟敲响,提醒我们即使拥有了克罗伊斯[84]的巨额财富,生活目标依然不能变,生活方式应当依旧如故。如果你受贫穷所困,譬如连书报都买不起了,你也不过是被局限在最重要和最关键的经验之中,不过是要被迫与产生出最多的糖和淀粉的物质打交道。越接近生命的本源,越是甘甜。你再也不用被繁杂的琐事所累。处在上层的人若宽宏大量,下层的人自然不会遭受什么损失。多余的财富只能买多余的物品,而心灵的必需品是任何金钱都买不来的。

    我住在铅墙的一角,墙里注入了一点铜钟的合金。时常,在我中午休息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嘈杂之声从外面传入我的耳鼓。这是我同代人发出的浊音。我的邻居给我讲述他们与某位阔先生或是阔太太的奇遇,或是在宴会的餐桌上他们又碰到了哪些显要。但这些事情,就像《每日时报》上的内容一样,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谈话的主题和中心主要关于服饰与举止,但呆鹅终归是呆鹅,随便你如何装扮它。他们给我讲加利福尼亚与德克萨斯,英国与印度,佐治亚或马萨诸塞的某某大人,都是些转瞬即逝的短暂现象,我感到自己几乎要像马穆鲁克的省长一样从他们的庭院中拔腿而逃了。我乐意按照自己的方向行走,与宇宙的缔造者同行,而不是尾随声势浩大的游行或表演的队伍,招摇过市。我不愿意生活在这个混乱动荡、喧哗不安、纷繁复杂的十九世纪。就让它在我屏气凝神、沉思默想的时候,悄然逝去吧。人们在庆贺什么呢?他们都加入了某个筹委会,随时准备倾听某人的演讲。上帝只不过是这场庆祝会的主人,韦伯斯特[85]代他发言。强烈吸引我的,好的事物,我会将它们置于秤砣上称重。秤向物体的一侧倾斜,我不会抓住秤杆,故意减少重量。我会顺其自然,而不会假设某种情况的存在。我走在唯一一条我能够行走的道路上,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前进。在我没有打下坚实的基础前,我不会开始着手打造一座拱门,这不会使我心满意足。我们不要玩冒险的游戏,什么都得有个坚实的基础。我们从书中读到,一个旅行者曾问一个孩子,他面前的沼泽是否有坚硬的底,而男孩回答说有。旅行者的马匹立刻就陷入了泥沼中,大半个身子被埋住。他转头对男孩说:“你刚才不是说这个泥潭有坚硬的底儿吗?”“是的,它有啊,”孩子答道,“只是你还没到达它的一半深呢。”社会的泥潭和流沙也是如此。只不过当人们恍然大悟时,自己已经变成一个老男孩了。机缘巧合,只有碰巧说出的话或是做成的事才会被人们视为是好的。我不是傻子,不会愚蠢地把钉子钉入墙面上平滑的板条和灰浆中。若是我这样做了,我整夜都会睡不着觉。给我一把锤子,让我摸摸板条间的沟槽,别管堵住板条上孔洞的泥灰。瞅准缝隙,将钉子狠狠砸进去钉紧,这样即使半夜醒来,想起白天干的活儿,我也会再次安然入梦——这样干净利索的活儿,就是你把缪斯女神请来检验,也会面无愧色。这样做,上帝就会向你伸出援助之手,也只有这样做,才会得到上帝的垂怜。你钉入的每一只钉子都是宇宙大机器上一枚必不可少的铆钉。请继续你的工作吧。

    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金钱,也不必给我名誉,请赐给我真理吧。我坐在一张餐桌旁,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周围有侍从殷勤地照料,但唯独没有真理和诚意存在。席散归来,我饥肠辘辘。虚情假意之下,是冷若冰霜的招待——想必,都无需用冰块来冷冻果汁和甜食了。他们向我介绍一瓶陈年美酒的年代和美名,但我想起了一种年代更久远,更鲜美香醇的美酒,一种无上荣耀的佳酿,他们这里没有,想买也买不到。精美的式样、豪宅和奢华的地面,以及各种“娱乐”在我眼中都形同虚设。我去拜访国王,他让我在大厅等候,此举未免疏于礼节。我的一个近邻住在树洞里,他的言行举止才是真的具有王者风范。如果我去拜访他,情况会好得多。

    我们还要在门廊中坐多久,践行那些与任何工作都不相关的、没用的陈规陋习呢,就好像一个人即将开始一天的苦行,还雇了一名小工来替他耕种土豆。然后到了下午,他就怀着预谋好的善心,四处去播撒基督教的仁爱!想一下夜郎自大的故事和人类的骄傲自满所造成的停滞不前吧。这一代人还在为自己是杰出民族的最后一支血脉而窃喜。在波士顿、伦敦、巴黎和罗马的人们,想起了自己民族的悠久历史,便会不无自豪地夸耀自己国家在文学、艺术和科学上取得的成就。记录在案的哲学学会比比皆是,更不乏有对伟人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好一个亚当,夸赞起他自己的美德了。“不错,我们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唱了神圣的赞歌,这一切将永垂不朽!”——除非我们还记得他们,否则他们怎可能不朽?古代亚述帝国的学术团体和伟人,请问他们何在?与之相比,我们还是些多么年轻的哲学家和实验家啊!诸位读者中,没有一个经历过完整的人生。如今的时代在人类的进程中只不过是开春的几个月。即使我们患了疥疮,用了七年才治好,我们依旧没有亲眼目睹过康科德的十七年蝉[86]。我们所熟知的,只不过是地球外层的一张薄膜。大部分人既没有潜入到水下六英尺深的地方,也没有纵身一跃,向上跳六英尺高。至于我们身在何处,我们茫然不知。此外,我们把人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了酣睡上。然而我们却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已经在地球上建立起了完善的秩序。我们可真是思想深刻,野心勃勃啊!当我在森林中伫立,看一只爬虫在我脚下的松针中蠕动,它努力躲藏起来,避开我的视线。我扪心自问,为什么它能够有如此谦逊的想法,试图在我面前藏起它的头脑。而我或许可以帮助它,给这个种族带来一些可喜的讯息呢。我不禁想起了更伟大的施恩者,那位大智者,他也正在俯看我们这些宛若蠕虫般的人类呢。

    新奇的事物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到这个世界中,而我们却依然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愚钝。在这个文明开化的国度中,人们还在聆听着何等冗长的说教。只要提一下这个,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我们时常可以看到诸如欢乐和悲伤一类的字眼,还要带上鼻音吟诵它们,但鉴于我们的信仰依旧庸俗与卑下,这些都不过成了我们吟诵诗篇时的负担。我们以为,我们能做的就只是换换衣服。人们都说大英帝国地域广大,威震四方,而美利坚更是一等强国。我们应该相信,但却没有人敢相信,一个人头脑中涌动的思想的潮水也可以托起整个大英帝国,让它也像一个小木片一样在波浪的推涌下沉浮。谁知道下一拨十七年蝉会是什么类别?我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政府,可不像英国政府那样,在晚宴之后喝几杯美酒,就谈妥建立起来。

    我们的生命宛若河流中的水。某一年它可以出人意料,涨得很高,洪水浸没滋润了干涸的高地。但同一年也可能因大水而多灾多难,洪水猛兽吞噬了我们所有的麝鼠。我们生活的土地并不总是干燥的,我看到远在内陆就有一些河岸,在科学家还没有记录河流暴涨的时候,它们就已经遭受过河水的冲击。每个人都听过一个在新英格兰广为流传的故事,有只漂亮强健的虫子,从一个用苹果树制成的旧木桌干裂的桌板中爬了出来,这张桌子放在一个农夫的厨房里,已经有六十个年头了,起初它在康涅狄格州,后来被搬到了马萨诸塞州。肯定在那之前很多年,当这棵树还活着的时候,虫卵就已经下在里面了。具体的年份,数一数木头上的年轮就可以大致推算出来。好几个星期了,人们都可以听到虫子在里面啃噬木头的声音,它大概是感受到了茶壶的热量,才孵化出来的。听完这样的故事,谁能不为之动容,永生与复活的信念从而更加坚定了呢?虫卵已经在死气沉沉的社会生活中,在层层年轮间的木质里沉睡了许多年,起初是埋在尚在壮年时的白木质之间,后来新鲜的木质逐步变成了一个风干好的坟墓。它耗费了很多年,才咬穿这坟墓。虫蛀的声音令在餐桌边欢宴的一家人听了也感到惶恐不安。谁能料想到有如此美丽,长着羽翼的生命会突然从这个社会中一文不值、别人遗弃的家具中跳出来,终于迎来它生命中最美妙的夏天!

    我并没有说约翰或是约纳森之辈能够理解我说的一切。而这一切就是所谓的明天应该具有的特征。仅靠时光的流逝,是苦等不来黎明之光的。蒙蔽我们双眼的光亮,对我们而言就是黑暗。只有当我们睁开眼睛醒来时,天才亮了。来日方长,天还未破晓,太阳只不过是一颗启明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