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李瓶儿一波三折的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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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我们讲过,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关系是“恃财猎色”,和孟玉楼的关系则是“借色聚财”。这几个字重新排列一下,刚好就是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关系。一开始,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是“借色猎色”——两人互相喜欢,彼此都用自己的色去猎对方的色。可是到了后来,西门庆凭借自己的财势——不仅是财富,还包括权势,将李瓶儿的财聚过来了,即“恃财聚财”。

    我们先看第二十回。到这一回,西门庆已经娶了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里面,我们站在西门庆旁边看着他娶了三个——孟玉楼、潘金莲跟李瓶儿。潘金莲进门的过程占了八回;孟玉楼最简单,一回就搞定;李瓶儿前后也花了八回的篇幅。在《金瓶梅》一百回中,两人进门的过程就各自占了八回,算是篇幅很多的。当然,后面讲李瓶儿之死的时候篇幅更多。

    三个女人的算计与考量

    前二十回中娶回的这三个人,从女性主义的自觉意识来讲,都是了不起的。在那个要求女人三从四德的年代,在讲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氛围中,这三个人至少都有作为一个人的自觉意识。什么叫作人的自觉意识?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尽力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人的自觉。所以,我们说不要太轻易地给书中的人物作道德评判,他们本来就无关道德,那是人的本性。至少,这三个女人都很勇敢地想为自己活一次看看。

    这三个女人先后成了寡妇,她们亡夫的烧灵,西门庆都参与了。从西门庆的角度来说,他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他觉得他该做的都做了,该奉行的礼节,他一样也没少。看《金瓶梅》要从这个角度进来,而不是随便说这是一个奸夫,那是一个淫妇,那样实在是把人生简单化了。

    讲《红楼梦》的时候,我常常引用法国哲学家加缪的一句话:“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这里我想套用这个句式:“情欲不是一切,人生还有很多考量和算计。”也就是说,这三个女人并不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的。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是喜欢他之后的考量和算计,才反映了这三个人各自的性情与人生。

    潘金莲和西门庆在一起后,为什么那样朝思暮想,除了感情上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的基本生活发生了困难,所以她一定要抓住西门庆。即将归来的小叔也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同样迫使潘金莲一定要想尽办法进入西门府,求得保障。这就是她的考量和算计。

    孟玉楼也喜欢西门庆,还主动出击,但另一方面,也因为她家里还有两个凶亲恶戚。在那个年代,一个寡妇拥有财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要找一个安全的港湾,把自己所有的财产搬过去,以求得生活的安定,让张四舅和杨姑娘无法兴风作浪。嫁给西门庆,便是她考量和算计的结果。

    李瓶儿一开始也是被西门庆吸引,可是在她做了一两次失败的算计之后,不堪人财两失,急忙找了一个止损点,赶快嫁进西门府。

    我们常说,《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却刻画了最现实的人生。有算计,有考量,各人关注的都是长长远远的问题。反而是我们每天看的八点档电视剧,表面上好像很写实,角色生活在城市里,穿的衣服和我们一样,玩着手机、坐地铁,其实剧情非常离谱,总是在洒狗血。这样来看,《金瓶梅》才是现代意义上写实主义的作品,即小说情节的发展应与特定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相配合。《金瓶梅》里的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她们在不同的特定环境中会做出相对应的现实反应,这是非常现代的写法。因此,《金瓶梅》常被认为是全世界第一部以市民为写作对象、从市民观点切入的写实主义作品。

    西门庆和李瓶儿快乐的调情

    现在我们来看李瓶儿这个人。李瓶儿是一个很有争议性的人物。就人物形象来说,在既往关于《金瓶梅》的论说中,将她看作温柔的敦厚的好人,或者是很坏的淫妇,大概各占一半。而就写作技巧来讲,也有好几位评论者认为李瓶儿这个人被写坏了,因为她前后不一致。但我认为,这正是写得太好了。诸位想想看,《红楼梦》里的尤二姐,曾经也是顶着淫荡的罪名,可是在情归贾琏之后,她忽然变成了一个遵守妇道的女性,一直是忍让的,所以才会死在王熙凤的手里。一个人会不会改变自己的性情,取决于动机够不够大,如果动机够大的话,人的个性是可以改变的。李瓶儿这个角色写得很符合人性,一开始她很风流,但后来的转变也是很合理的。

    第十回后半部分说,隔壁“花太监家的”送了东西过来。花家的女主人正是李瓶儿,可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李瓶儿正式上场是在第十三回,作者借由西门庆的眼睛传递出她的形象。

    ……(花子虚)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立在二门里台基上,手中正拿一只纱绿潞绸鞋扇。那西门庆三不知正进门,两个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其详。于是对面见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

    《金瓶梅》对于人物穿着的描写很细腻,色彩尤其得作者关注。李瓶儿身上有银,有金,有白,有红,有绿,非常亮眼。“红鸳凤嘴”就是三寸金莲,作者对三寸金莲真是很迷恋,每次都把它写得好美的样子。由于脚形的关系,以前女人的绣花鞋多是自己做的,鞋扇就是还没有缝上鞋底的鞋帮子。她一边绣鞋,一边可能也在偷看;西门庆则是“留心已久”,现在有意无意地一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这是李瓶儿的正式上场,果然两个人都对上眼了,由此展开了一场快乐的调情。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调情,和潘金莲的调情又不太一样。从这点我们也可以看出,西门庆一开始对女人还是充满了耐心和浪漫情调,舍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只是到了后来,前面那一段几乎全省掉了。在他死之前那几个月,简直陷入了疯狂的状态,只要是女人就上,全无快感。

    当天,西门庆是花子虚邀请来的,但花子虚此时并不在家。李瓶儿便对西门庆讲:“今天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来家。两个小厮又都跟的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试想一下,隔壁邻居的太太,看到你家的先生,就讲“我们家没有人,你劝我先生赶紧回来”,似是一句平常的嘱咐,可是又让人深深地感觉到李瓶儿把西门庆当知心人、好朋友,把家中此时的情形都告诉了他。西门庆开始嫂子长、嫂子短的,许诺“在下已定伴哥同去同来”。说话间,花子虚回来了,两人吃喝一番,便去给妓女吴银儿做生日。酒席上,“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的酩酊大醉”,送他回府后,李瓶儿又告状:“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聪明人都听得出来,李瓶儿对西门庆是有意思的,是另眼相看的。“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又“积年风月中走”,一点就透,晓得“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这种调情与《红楼梦》中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可是也有一种粗俗的快乐。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正在门首。看见西门庆在门前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盼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我忽然想到两只小麻雀,跳过来,跳过去,我看你一眼,你看我一眼,真是快乐。过几天,李瓶儿让花子虚送礼物给西门庆。吴月娘问起缘由,西门庆便和这正头娘子话家常,讲来龙去脉:“此是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我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不过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买了此礼来谢我。”吴月娘听了,很是不解:“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月娘作为大老婆,语气非常得体,没有泼妇骂街般的指责,还透着幽默,但意思都到了。对于这样的劝告,西门庆当然听得懂,但也不至于太难堪。两人的关系就像一般的夫妻,彼此感情不错,平实亲切。

    西门庆家里的事情,基本上是一部琼瑶那个年代的“三厅电影”,与《傲慢与偏见》或者《战争与和平》不太一样。是哪三厅?客厅、餐厅、咖啡厅。而西门庆的活动范围几乎都在屋内,也像“三厅电影”一般在有限的空间里展开故事。《金瓶梅》是非常适合演舞台剧的,因为大多为室内环境。譬如说要表现潘金莲第一次和西门庆偷情的整个过程,舞台上只需要有一个帘子。帘内帘外,情景和气氛一下就出来了。至于要表现李瓶儿这个故事,舞台上需有什么道具?墙!墙里墙外,隔墙偷看,攀墙过来,这堵墙很重要。

    接下来,天假其便。如果不是花大、花三、花四这几个花家兄弟来闹事的话,这事情应该怎么发展?两个人会各自保有家庭,西门庆大概会继续墙里墙外爬上爬下,和李瓶儿享受偷情的快乐吧。他们不见得要成夫妻,不见得一定要有什么结果,但是,花大、花三、花四来要花子虚家的财产了。花子虚知道李瓶儿存有三千两银子,但他不知道的是,已经过世的叔叔花太监把自己的家财也私下交予了李瓶儿。官司一起,李瓶儿马上把这些财物转移到西门庆那里。因为花子虚会突然被抓起来,很显然花大等人使了钱,李瓶儿知道在没有所谓公理正义的环境中,谁去用钱关说、送红包,谁就赢了。万一花大、花三、花四使的钱真的够多,她和花子虚可能会被抄家灭族。当然她这时候急着把财产转移到西门庆家,除了金钱上的考虑,一方面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跟所爱的人表达自己的心意,等于借机告诉西门庆:你才是我要长久依靠的,我把钱都放到你那里,我放心。就这样,李瓶儿将“许多软细金银宝物”迅速搬进了西门家。

    但是,她这一招太轻举妄动了。这一次之后,天平就倾斜到西门庆那边去了。他得了人,又得了钱,天平的另一端,李瓶儿被悬在半空中了。嫁进西门家,成了她唯一的归宿。但因为天平的失衡,从此她得放低姿态,求西门庆。而西门庆的态度呢?第十六回的回目说得很清楚——“西门庆谋财娶妇”,图她的钱罢了。

    李瓶儿五求西门庆

    第十四回中,“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李瓶儿对他无好颜色,更有心顺势将他活活气死。这就有些残忍了。西门庆本来不想做这么绝,那三千两还想还花子虚一些,是李瓶儿从中作梗,极力阻拦。最后,花子虚举家搬到狮子街,没多久得了伤寒,李瓶儿也没有好好给他医治,不上半个月,花子虚含恨而终。

    来年正月十五,李瓶儿生日,西门庆来狮子街的花家。李瓶儿张罗酒菜,再次跟西门庆表白心迹。

    妇人递与西门庆酒,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落泪。西门庆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第十六回)

    李瓶儿摆低姿态,可是西门庆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见此情形,李瓶儿再次动之以钱。她告诉西门庆,自己还藏着四十斤沉香、两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这些在那时候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她也又一次对西门庆表白:“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见她“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这时西门庆才给她一句,要等到李瓶儿孝服满,那边房子盖好,不然娶过去也没有地方住。李瓶儿闻言,满心欢喜,说:“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之意。”

    到了三月上旬,花子虚百日那天,李瓶儿预备给他烧灵,并第三次求西门庆。

    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取过去罢。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说着,泪如雨下。

    求了三次,哭了三次,李瓶儿似乎已经渐渐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西门庆重复了之前的说法,李瓶儿应道:“取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这时候的西门庆其实是有些疑虑的,后面我们再说。

    由三月上旬又拖到五月初五,李瓶儿与西门庆商定五月十五日给花子虚烧灵,再选个日子迎李瓶儿过门。念经除灵完毕,当天晚上,“李瓶儿摘去孝䯼髻,换了一身艳服。堂中灯烛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肴。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独独”二字也透露出李瓶儿一直在放低身段,想当初两人偷情的时候,李瓶儿是跟西门庆平起平坐的,现在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妾,不敢与他同座。

    她第四次求西门庆。“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意思就是“赶快娶我吧”。这时,西门庆开口问:花大两口子有没有说什么。他的考虑绝对是自私的。花大、花三、花四搞了花子虚一通,弄得他家破人亡;娶李瓶儿是小事,但是会不会把那些祸害也统统带进来?这正应了我们前面说的那个公式,喜欢是一回事,在喜欢之外,人生还有很多事是需要考量和算计的。何况西门庆又不是一个笨蛋,他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马上会想到自身的周全。

    李瓶儿马上回答,已经安顿好了。西门庆一听,便说“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就好像孟玉楼那边的杨姑娘,以后也算亲戚了。这样的情节让我们看到人生本来的荒谬:对于花大来讲,李瓶儿是他弟弟花子虚的老婆,可是等到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后,他也摇身一变,以李瓶儿娘家亲人的身份和西门庆走动。

    接下来,李瓶儿又要求西门庆,这是她第五次开口。“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我们这样一条一条讲,就是想让各位明白,李瓶儿后来之所以那么容易接受蒋竹山,是因为她的精神长期紧绷,已经焦虑到不行了;她的大部分财产已经在西门庆那里了,如果再没有一个着落,真的就完了。

    我们能够看到,西门庆终于答应她的时候,她是多么开心。“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付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两人谈妥,西门庆五月二十四日来下聘,六月初四要把李瓶儿娶过去。通常结婚的时候,男方要为女方准备头面,但是李瓶儿连头面都自己备好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她事实上是很谦卑的,走到这一步,已经输到没什么可以再输,只好这样。“黄烘烘火焰般”的,不只是头面而已,还有她的心。

    作者在写李瓶儿这个角色时,是花费了很大心血的,和写潘金莲完全不同。潘金莲是一个泼妇,可是她内心比较简单。李瓶儿就比较难写,她本性并不坏,可是又要当淫妇,又要厚道、温柔。如何将这些特点融合在一个角色身上,并且说服读者接受这个自身充满矛盾的角色,知道她是一个淫妇,但是又同情她,对作者来说是一个考验。所以,作者一再铺陈李瓶儿的内心变化,写足了她的感情戏:她被悬在那里,着急要嫁,不断地求西门庆,心里“黄烘烘火焰般”的热。千万算计就是没想到后面还有一番波折,这个意外就是戏剧效果。

    误嫁蒋竹山

    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和女婿陈经济忽然上门,带来了亲家出事的手书。看罢书信,西门庆便“慌了手脚”。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他立马把李瓶儿丢到不知哪里去了。他后来打她骂她,讲自己怎样劝她,叫她等,是她不等那些话,是不对的。他哪里劝过她?“影儿也没有”,根本是完全不理她了。李瓶儿完全搞不清状况,她的忧虑是可以想象的——越热切,就越失落。“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其实从精神科医师的角度来讲,她大概是得了焦虑症或抑郁症,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完全不行了。

    于是,这些天替李瓶儿走动的冯妈妈请来了蒋竹山,给她看病。李瓶儿吃了一次蒋竹山的药就见效了,几天后,“精神复旧”。崇祯本的批点者在这里又把李瓶儿痛骂了一顿,说如果她对西门庆用情深厚,哪有用一次药就见效的,可见其情薄。这样说未免太狠。那个年代的点评者都是站在男性的角度,忽略了女性内心的曲折,忽略了那些起起伏伏的内容,就得出一个“情薄”的结论。其实,哪有那么简单?李瓶儿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对于这样一个焦虑、抑郁的人来说,蒋竹山的出现,就好像是溺水时突然看到的一根枯枝,是最后的、唯一的那点儿希望,她要攀住它。所以,她才会听信蒋竹山那一套话。

    蒋竹山其实也早就别有居心,所以先套李瓶儿的话,诸如她今年到底几岁,为什么会生病之类;接着,便要打动她了。

    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岂不生病!”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多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

    当初孟玉楼要嫁西门庆的时候,张四舅去劝她,叫她不要嫁,说那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是一个很坏的男人。现在,蒋竹山对李瓶儿说了类似的话。这两幕的幽默和讽刺在于,张四舅和蒋竹山都不是好人,都不怀好意,可是他们说的都是实话。问题是孟玉楼不听,李瓶儿听了。孟玉楼是一个更有主见的人,拿定了自己的主意。李瓶儿这时已经身心俱疲,人财两失,听蒋竹山这么一讲,便信了。“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人生是有考量的,喜欢还是摆一边吧。所以,她“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一个人如果精神状态不好,通常就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这时,她已经退而求其次,打算找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男人,过简单的夫妻生活就罢了。

    此时,李瓶儿出言试探,蒋竹山便双膝跪下了。——这又是一个讽刺性的描述,李瓶儿跪西门庆,蒋竹山跪李瓶儿,有钱就是大人。蒋竹山说:“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简直把她当作再世恩人一样。李瓶儿便顺水推舟,成其好事,六月十八日将蒋竹山招赘入门,又“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蒋竹山也不是个人物,接着再被西门庆背地里找人搞破坏,不消三个月,蒋竹山就被李瓶儿“休”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从此,李瓶儿“一心只想着西门庆”。

    潘金莲的考量:拥有知情权

    现在我们换一个角度,看看潘金莲、月娘、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看法,这些精彩画面都是经由对白呈现的。我们先看潘金莲。潘金莲是一个咬群的,一进西门府就开始兴风作浪,打这个,骂那个,对李瓶儿这件事却没有拒绝,而是接受了。李瓶儿和西门庆偷情的时候,被她抓到,但她只要求每次两人做了什么,都要巨细靡遗地告诉她,其他就没有了。我个人认为,潘金莲是聪明人,她知道自己禁不了他们,西门庆处于绝对的强势,想要阻碍西门庆爬墙过去,只是自讨苦吃。于是,她选择了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即在众多妻妾里只让她一个人知道西门庆另外的好事,仿佛拥有了作为“知己”的特权。这就是潘金莲要的东西。后面我们会看到,春梅说潘金莲并不是一个要钱的人,她要的是强,意思是精神上的满足。她并不贪小便宜,但是要面子,要和人家不一样。

    有一个评论者说得很好,西门庆对于潘金莲不见得有什么爱情和尊重,可是他们两个人有一起做坏事很快乐的契合。就是说,做坏事的话,西门庆不太会想让月娘知道,因为月娘会劝他;他后来也不会想让李瓶儿知道,因为李瓶儿心疼他。可是他跟潘金莲讲,会享受到做坏事的快乐。小孩子才有做“坏事”的快乐,我们现在都已经失去了那种快乐,失去了那种能力,因为我们都被制约了,对做坏事有很深的罪恶感。西门庆做这些事,也想跟人家分享快乐,潘金莲刚好对他的胃口。虽然对方也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几句,可是很爽;经由潘金莲的嘴巴,西门庆又得到了一种快感。潘金莲也乐得享受这种“知己”的快乐,“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她用这种方式来拉住西门庆的心,来实现自己的考量。

    吴月娘的考量:帮丈夫聚财

    月娘好像是要钱不要人,所以张竹坡又把她骂一顿,说她真是不要脸。张竹坡恨月娘,觉得她很虚伪,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月娘有作为大妇的考虑,她的反应是对的。钱财谁不爱,她是当家媳妇,当然替丈夫着想,帮丈夫聚财。李瓶儿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和一堆值钱的物件要送来寄放,她能说不要吗?不仅不能,她还要帮着出主意:大件包上毯子,趁夜晚打墙上过来;银子让小厮用食盒抬回来,不让左右邻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至于西门庆要娶李瓶儿进门这回事,后来西门庆也问过她,她以一个当家大妇的身份做出考量。第十六回中,她对西门庆指出:

    你不好取他的休!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

    这是非常生动的大老婆的口吻:我把我该说的说了,你听不听,那你自己看着办。“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由此可见,西门庆对于这件事情也是患得患失,他不一定要娶李瓶儿的。

    西门庆终娶李瓶儿

    好,经过蒋竹山的一番波折,李瓶儿最后终于还是嫁入西门府了。不过,嫁入之后也是一番风波。无奈西门庆刻意冷落,李瓶儿不堪处境,于第三日晚上吊自尽,幸赖抢救,存活。隔夜,西门庆提鞭进房。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倒胸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何流那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番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第十九回)

    接着,西门庆又发话了。

    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恰吊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官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行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西门庆闻言,讲了一句精彩的结论:“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他要的就是李瓶儿这番表白。西门庆自己心虚,就想李瓶儿是不是四处跟人讲他拿了她的东西;李瓶儿说没有,还发了誓。但他的重点还是在自己和蒋竹山谁强。像这类问话以后还会经常出现。西门庆跟女人办事的时候,喜欢问对方: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样……大概他骨子里面还是有些心虚或自卑的。李瓶儿真会讲话,几句话讲出了柔情万千,将西门庆天大的怒气化解掉了。西门庆拿鞭子打李瓶儿,是要彻底收服李瓶儿,但经此转折,李瓶儿已经收服了西门庆。“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对于西门庆来讲是非常中听的,“把西门庆欢喜无尽”,所以他说:“我的儿,你说的是。”人生很艰难,又充满意外,可是人还是有能耐可以化解这些意外。这是很有趣的。

    我们再来分析一下西门庆。他打李瓶儿,除了觉得被背叛外,也实在是因为太瞧不上蒋竹山了。如果李瓶儿不是嫁给蒋竹山,而是嫁给夏提刑或者周守备这样的人物做妾,西门庆会去找人破坏吗?显然不会。不仅如此,以后在宴会场合碰到李瓶儿,还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嫂子。

    李瓶儿与西门庆言归于好,大宴宾客请“会亲酒”,席间,应伯爵等帮闲对李瓶儿极力吹捧,且看李瓶儿出场见客的架势:

    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四个唱的都往后边弹乐器,簇拥妇人上拜。孟玉楼、潘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又早铺下锦毡绣毯,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四个唱的导引前行。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项牌缨落,裙边环珮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紫瑛金环耳边低挂,珠子挑凤髻上双插。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恍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第二十回)

    妻妾众人各怀心事

    原来明朝有钱人娶一个妾,妾出来见客时是可以有这个排场的。而也因为这场面,在这第二十回,月娘哭了。

    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花枝招飐,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个不说话。我执着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得你不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月娘就哭了。

    在西门府,她是大妇,可是她的情绪、她的精神也不轻松。吴大舅是她的亲哥哥,一个女人只有在见到娘家人的时候,心房才会打开,伤心落泪。她落泪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她自始至终反对西门庆娶李瓶儿,可是丈夫不听她的,很伤她作为大妇的自尊。不仅如此,西门庆还因为这件事情与她夫妻反目,好一阵子根本不和她说话,这也让她觉得颜面无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李瓶儿嫁入西门家,对她的威胁非常大,因为李瓶儿实在太有钱了。

    人生如戏,我们不能忽略舞台上还有一个精彩人物——孟玉楼。很多评论者认为孟玉楼是一个不相干的,不,我认为她是一个关键的少数,就像一锅菜里面最重要的味素,她只需在关键时刻说出紧要的一两句话就够了。我们且举个例子。第十八回,西门庆发现李瓶儿嫁给蒋竹山之后,非常生气,进了家门,刚好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在月下跳百索(跳绳)。西门庆一来,大家都走了,只有潘金莲在一边提鞋,被西门庆踢了两脚。吴月娘埋怨潘金莲没有眼色,“却教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着”。再看孟玉楼,实在太厉害了,她说:“骂我每也罢,如何连大姐也骂起淫妇来了?没槽道的行货子!”“没槽道的行货子”就是不讲理,没规矩的意思,她这句话就是在提醒月娘,他连你都骂成淫妇了。所以,我前面提到孟玉楼的乖绝对不是乖巧,她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一个人。

    潘金莲果然风里火里就发作了。她接过来说:“这一家子,只我是好欺负的。一般三个人在这里,只踢我一个儿。那个偏受用着甚么也怎的!”她的意思,要踢就三个人一起踢——太笨了。月娘终于被激怒了:“你头里何不教他连我也踢不是?你没偏受用,谁偏受用?”金莲还是怕月娘的,月娘一生气,她赶忙找补:“姐姐,不是这等说。他不知那里因着甚么由头儿,只拿我煞气,要便睁着眼,望着我叫,千也要打个臭死,万也要打个臭死。”月娘接道:“谁教你只要嘲他来,他不打你,却打狗不成。”这句话显出月娘也是厉害角色。潘金莲几次兴风作浪,胜利的都是月娘。你不要看月娘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都不管,她这个位置坐得才稳呢;反倒潘金莲总是搞不清楚状况,胡乱叫骂而已。

    孟玉楼的一句话,就让潘金莲和吴月娘有了这样一番言语往来。第十九回,李瓶儿的花轿子到了,老半天没有人去理,又是孟玉楼出来说话。她对月娘讲:“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爷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各位想想看,孟玉楼出面讲这几句话,给多少人解了围?第一,她替李瓶儿解围了。第二,她替月娘解围了。她知道月娘想出去接李瓶儿,可是心里面又很生气,也伤了自尊;可是如果月娘不去,又担心西门庆会生气,孟玉楼刚好让她有一个台阶下。西门庆会不会感激孟玉楼?也会。如果月娘真的不去接,李瓶儿晾在那里,西门庆脸上也不好看。但她话一出口,三个人都被照顾到了。

    在第二十回,月娘向众人说起自己与西门庆的不睦,又是孟玉楼出面解围。她说:“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每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这一回的一半回目叫作“孟玉楼义劝吴月娘”,可见她话虽少,出演的却是关键情节,能够推动故事的发展。到第二十一回,西门庆窥见吴月娘为西门家求子嗣,主动与她和好;月娘半推半就,也便应了孟玉楼说的,“跟他爹笑开了”。聪明人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做最好的选择,说最得体的话;一面煽风点火,一面做公道人,面面俱到。孟玉楼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后面大家看到她讲话时,可以留心一下。

    各位或许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金瓶梅》里面,下人们管主子都是叫“爹”和“娘”呢?因为明朝的律法是禁止贩卖人口的,包括买妾。但是被禁止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最盛行的东西。法律上有禁,就把要买的人——妾也好,丫鬟也好,小厮也好,变成养子、养女的身份。台湾地区早期那些人口买卖,买一个下女、用人的,身份证上登记的也是养女,跟这是一个意思。所以,当时凡是妾、丫头、下人叫主子,都叫“爹”和“娘”,名义上都是一家人,以规避法律的制裁。

    金瓶物语之金簪

    其实《金瓶梅》跟《红楼梦》一样——应该说《红楼梦》跟《金瓶梅》一样,每件东西都有它存在的意义。《红楼梦》里面的一杯茶都有意思,一个金锁片、一块玉也各有含义。回到《金瓶梅》,我们先说簪子好了。

    前面我们讲过,潘金莲将西门庆头上孟玉楼送的簪子拿掉,换上了自己的。簪子是日常离不开的物品,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潘金莲的用意。

    第十三回中,九月九日重阳节,西门庆和李瓶儿终于在一起那晚,李瓶儿从头上拔下两根金簪,送给西门庆,特别提醒他:“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可见这是很重要的信物了。后来,潘金莲识破了二人的奸情,作势要大声嚷嚷,于是这两根金簪马上被西门庆用来封她的嘴了。潘金莲一看,“却是两根番纹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遂“满心欢喜”。除了簪子这么漂亮谁不爱的原因之外,她还得意于西门庆终于被自己降伏,有把柄在自己手里了。

    转年正月初九,是潘金莲的生日(第十四回)。花子虚还没过五七,李瓶儿便穿着一身孝服去拜寿。饭吃到一半,潘金莲和潘姥姥一起退到后面去。重新打扮后,潘金莲再次露面,视角就转到了孟玉楼这里,借由她的眼来看潘金莲的样子,“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从外摇摆将来”。这根簪子显然就是之前西门庆给她的“金玲珑寿字簪儿”,她为什么要特意换上呢?这时,月娘对着李瓶儿说话了:“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且是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潘金莲显然是看到了李瓶儿头上的簪子,这才特意将一模一样的换上给她看,暗示对方“我知道你俩的事情”。而月娘一开口,等于告诉所有人:整个过程老娘统统知道。当时,李瓶儿的心脏一定跳得很快,潘金莲也讨不到巧,因为她发现月娘也什么都知道了。这一根簪子背后有多少文章,真是很有意思的。

    金瓶物语之墙

    我们再说墙,且看十三回。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

    ……

    当下二人如胶如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鸣,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妇人道:“你照前越墙而过。”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暗地里事。

    ……

    却说西门庆天明依旧扒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

    这是重阳节酒宴后的事。李瓶儿的丫头迎春打狗关门,转身便“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这句话是意在言外的,暗示猫在叫春。迎春又递话给西门庆,西门庆本来就在亭子里等着,得了信号,便爬墙过去了。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面墙。到次日西门庆回返家中,一共出现了八个“墙”字,可是西门庆还在墙这头,李瓶儿还在墙那头。

    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着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就罢了。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着梯凳过墙去了。(第十三回)

    这段中一共出现了四个“墙”字。李瓶儿还是没能越过墙来,潘金莲倒是上心了。接着,李瓶儿要转移财产过来,大件也是从墙上走,还是月娘的主意。

    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房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第十四回)

    潘金莲生日那天,李瓶儿明明穿着孝服,也赶去凑热闹,当晚还和潘姥姥一起歇了。次日,潘金莲带李瓶儿游花园,看到西门府正在起房子。

    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收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见在心。(第十四回)

    这里有我们要讲的最后一个“墙”字。墙里墙外,一直是西门庆爬来爬去,现在李瓶儿终于到了墙的另一头,在西门庆这边了。墙在西门庆和李瓶儿的故事里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将二人关系的来龙去脉串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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