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四部曲-三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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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序

    百年后的相遇——漱石文学为何至今仍受欢迎?

    2016年是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逝世一百周年,日本重新掀起漱石热,出版界先后发行多种有关漱石文学的论文与书籍,各地纷纷举办多项纪念活动,曾经刊载漱石小说的《朝日新闻》,也再次连载他的作品。

    夏目漱石的小说问世至今逾一世纪,尽管他的写作生涯仅有短暂的十年,但几乎每部作品发表后,都立即获得热烈回响。从作品的发行量来看,这些脍炙人口的小说在作家去世后,反而比他生前更广泛地受欢迎。譬如“后期三部曲”之一的《心》,战前曾被日本旧制高中(今天的大学预科)指定为学生必读经典,20世纪60年代,还被收入高中语文课本。再如这次出版的“前期三部曲”——《三四郎》《后来的事》与《门》,今天仍是日本一般高中推荐的学生读物。

    根据调查,迄今为止,与夏目漱石有关的文献、论文、评论的数量已多达数万,上市的单行本则超过一千以上。不仅如此,同类的书籍与印刷物现在仍在继续增长。可以说,阅读漱石文学在日本已是读书人必备的学识修养,同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为什么经过一个世纪之后,漱石小说仍然广受热爱?简单地说,因为这位著名作家笔下所描绘的,是任何时代都不褪色的人性问题。只要我们身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当中,就得面对各种抉择,即使是跟爱情无关的决定,也会不可避免地引起冲突与对立。就像《三四郎》里的三四郎、美祢子、野野宫和金边眼镜的男子构成四角关系,《后来的事》里的代助、三千代和平冈之间上演的三角恋情,或者像《门》里的宗助与阿米,一段不可告人的“过去”,使他们遭到亲友和社会的唾弃。

    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任何人都可能面临类似的感情抉择,或经历相同的自我矛盾,时而犹豫是否该为友情而放弃爱情,时而忧虑或因背德而被社会放逐。读者在阅读漱石小说的过程中,总是能够不断获得深思的机会。我们看到三四郎对火车上的中年男人心生轻蔑,脑中便很自然地浮起自己也曾腼腆的青春岁月;我们读到美祢子在炎夏指着深秋才能丰收的椎树质疑树上没有果实,心底便不自觉地忆起忸怩作态的花样年华;就连高等游民代助不肯上班的托词——“为什么不工作?这也不能怪我。应该说是时代的错误吧。”——也令现代读者发出会心一笑,并讶异漱石在一百年前就已预见21世纪的啃老族。

    漱石小说能够广为传播的另一个理由,是作家的笔尖时时顾及“教育性”。漱石的作品里找不到花街柳巷的描写,也没有男欢女爱的场景,更看不到谷崎润一郎或江户川乱步等人常写的特殊性癖。漱石开始为“东京朝日”撰写连载小说之前,甚至被归类为“无恋爱主义”。即使其后发表的《后来的事》与《门》是所谓的不伦小说,但内容着重的是当事人的心理纠葛,而非肉体关系的刻画。即使在人妻三千代刻意挑逗丈夫的好友代助时,漱石也只以“诗意”两字一笔带过。

    然而归根结底,漱石文学能够长久流传后世的主因,还是作家的自我期许。研究“漱石学”的专家曾指出,夏目漱石的假想读者涵括了三种类型的人物:一是像“木曜会”成员那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二是当时的“东京朝日”订户;三是“素未谋面,看不见面孔”的另一群人。换句话说,从下笔的那一瞬起,夏目漱石已把属于未来世界的你我列入了阅读对象,他是倾注整个生命在为后代子孙进行书写。

    漱石逝世百年之后的今天,笔者有幸翻译“前期三部曲”《三四郎》《后来的事》与《门》,内心既惶恐又庆幸。惶恐的是,故事的时代背景距今十分遥远,作家的文风过于含蓄内敛,笔者深怕翻译时疏漏了作家的真意;庆幸的是,日本研究漱石文学的人口众多,相关著作汗牛充栋,翻译过程里遇到的“疑点”,早已有人提出解答。也因此,翻译这三部作品的每一天,几乎时时刻刻都有惊喜的发现。

    期待各位读者能接收到译者企图传递的惊喜,也祝愿各位能从漱石的文字当中获得启发与共鸣。

    2016年9月1日

    章蓓蕾

    于东京

    一

    三四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看到女人不知何时已跟身旁的老头搭起话来。老头是个乡下人,在两站之前上来的。那时火车即将发车,老头突然粗声大喊着狂奔而来,一跳上车就脱掉了上衣,露出背上的灸痕,让三四郎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如此,三四郎还一直瞪着老头,看他擦干汗水,重新穿回上衣,然后在女人的身边坐下。

    女人是在京都站上车的,从她走进车厢的那一刻起,三四郎就留意到她,因为她的肤色很黑。三四郎从九州搭上山阳线[77]之后,火车一路前进,越靠近大阪、京都,同车女客的肤色也越来越白,他心中不免有些悲凉,感受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距离故乡越来越远了。因此当女人走进车厢的瞬间,他仿佛得到了能给自己撑腰的异性伙伴。因为这女人的肤色完全就是九州的颜色。

    三轮田家的阿光也是这种肤色。离开家乡之前,三四郎觉得阿光是个令人厌烦的女子,他非常高兴自己能跟阿光离得远远的。但是现在看到这女人,他又有了另一种想法,如果身边能有个像阿光这样的家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若论起面孔的美丑,眼前这女人可比阿光强多了。她的嘴唇看来富有弹性,眼睛闪闪发光,额头也不像阿光那样又扁又宽,总之,一看到这女人,三四郎心底不由自主就生出了几分好感,所以他每隔五分钟左右,就抬起眼皮朝那女人看上一眼。女人有时也会把目光转向他。老头上车后,走到女人身边坐下,三四郎便趁机把女人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女人也朝他微微一笑,同时向老头欠身让座道:“来!请坐吧。”不一会儿,三四郎觉得眼皮沉重,很快就睡着了。

    看来就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女人才跟老头聊得那么熟络。三四郎睁开眼,默默地倾听两人谈话,只听女人说道:“若说小孩的玩具,京都那儿比广岛便宜多了,东西也比较好。我这次到京都来办点事,就顺便到章鱼药师堂[78]旁边买了些玩具。好久没回娘家了,这次回来看到孩子,心里真高兴。不过令人担心的是,丈夫最近都没寄钱回来,我只好回到父母身边。我丈夫曾在吴市[79]为海军做工,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战争中又到旅顺[80]去赚钱,战争结束之后,回来过一次,但马上又到大连去工作了,说是那边赚钱比较容易。刚离开的那段日子还不错,经常通信,每月也按时寄钱回来,但是最近这半年,不但信没寄来,连钱也不寄了。我虽明白他不是个浮躁的人,不必过于担心,但总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坐吃山空呀。所以在我打听到丈夫的音讯之前,只能暂时回娘家等待了。”

    老头似乎没听过章鱼药师堂,对小孩玩具也没什么兴趣,女人刚开始说话时,他只是连连发出“哦,哦”的回应,后来听了旅顺那一段,老头才同情地说:“真是太可怜了。”说着,老头也聊起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在战争中被征召进军队,最后死在战场上。“我真不懂,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头说,“如果打仗能让生活变好倒也罢了,结果却杀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物价也越来越高,天底下有这么愚蠢的事吗?百姓的日子若是好过,哪里需要出门打工?这一切都是战争惹的祸。不论如何,你必须有信心。你丈夫一定还活着在工作呢。再稍微耐心地等等吧。他一定马上就会回来的。”老头不断安慰着女人。不久,火车停了下来。“那你多保重!”老头向女人告别,精神抖擞地下了火车。

    紧跟在老头身后下车的,大约有四名乘客,而在这一站上来的只有一个人。原本就不拥挤的车厢,一下子变得十分寂寥,或许也是快要天黑的缘故吧。车顶上,站务员“嗵嗵嗵”地大步走过去,一面将点燃的油灯插进车顶的灯座。三四郎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刚才在车站买来的便当吃了起来。

    火车再度发动了。过了大约两分钟,女人轻轻站起来,行经三四郎的面前,向车厢外走去。三四郎这时才看清楚她的腰带颜色。他嘴里叼着酱煮香鱼的脑袋,眼睛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暗自推测着她大概是去厕所,一面片刻不停地嚼着鱼头。

    不久,女人回来了。这回总算从正面看清了她的面孔。三四郎的便当已经快吃完了,他低头用筷子使劲夹起饭菜,又鼓起脸颊猛嚼了两三口。女人似乎还没走回自己原来的位子。难道她……三四郎疑惑地抬起眼皮,果然,女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就在这瞬间,女人却移动脚步,越过他身边走向原先座位的前一排。坐下之后,女人转过身子面向车窗,脑袋探出窗外,静静凝视着外头的风景。窗外阵阵强风吹来,三四郎看到女人鬓角的发丝被吹得飘来飘去。这时他的便当已经吃完,便一把抓起空便当盒,使劲朝窗外抛去。女人面前的窗户紧邻三四郎身旁的车窗,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排座位。便当盒盖逆风飞舞起来,三四郎看到白花花的盒盖飞了回来。“糟了!”他想,连忙又转头望向女人,只见她的脸仍旧在车窗外。就在这时,女人安静地缩回脖子,掏出纱布手绢,细心地擦拭起自己的脸。三四郎心想自己还是得向女人表达一下歉意才行。

    “对不起。”他说。

    “哪里。”女人说完,仍旧继续擦拭脸庞。三四郎无奈地闭上嘴。女人也默不作声,又抻长脖子探向窗外。昏暗的灯光下,车厢里其他三四名乘客都是满脸困倦的表情,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有火车发出惊人的吼声,不断向前飞奔。三四郎闭上双眼,很快就走进了梦乡。

    过了没多久,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名古屋快要到了吧?”三四郎睁眼一看,女人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的面前,还微弯着腰,把脸凑向他。三四郎不免大吃一惊。

    “是啊。”他说。其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到东京去,根本搞不清状况。

    “照这样看来,火车要晚点了吧。”

    “大概会晚点吧。”

    “你也是在名古屋下车……”

    “对,名古屋。”这班列车预定在名古屋停留一晚,两人这段交谈听起来也很普通,唯一特别的,是女人刚刚换了座位,坐到了三四郎的斜对面。火车继续向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车上只能听到火车的吼声。

    列车开进下一站时,女人才开口说,等一下到了名古屋,她想拜托三四郎帮忙找家客栈,因为她一个女人家,不想独自投宿。女人再三恳求,三四郎虽然觉得她说得有理,却不愿爽快应允,毕竟他对她一无所知。他踌躇了半天,却又没有勇气断然拒绝,只好含糊其词,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火车就到了名古屋车站。

    三四郎的大型行李已直接托运到新桥[81]站,没有了行囊沉重的顾虑,他手里只拎着一个中型皮包和一把雨伞,走出了验票口。他头上戴着高中制服的夏帽,但为了表现自己早已毕业,他摘掉了帽上的校徽。白天看起来,只有那块摘掉校徽的部分没有褪色。女人紧紧跟在三四郎身后,一路赶上来。三四郎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头上的帽子实在不够体面,但女人已经跟上来了,他也无可奈何。而在女人的眼里,那当然只是一顶肮脏的旧帽子罢了。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原本应该在九点半到达的火车,大约晚了四十分钟,好在正是炎夏时节,街上还像天刚黑时那般热闹。三四郎看到前方有两三家旅馆,但是对他来说过于奢华。他装出无动于衷的表情,轻松踱过亮着电灯的三层建筑门前。当然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儿去,因为他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三四郎一味地往暗处走去,女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巷,看到巷内第二间屋子外面挂着旅馆的招牌。这块脏兮兮的招牌显然跟他们的身份比较相配。三四郎微微扭转脑袋,简短地向女人问了一句:“怎么样?”女人说:“就这儿吧。”三四郎便硬起头皮直向店里走去。一进门,两人本来应该声明不是一起来的,可是店家忙着连声嚷道:“欢迎光临!请进!带路!梅四号房!”他们只好默默地被人带进梅四号房。

    在等待女侍准备茶水的这段时间,三四郎跟女人面对面茫然地坐着,半晌,女侍端上茶来,招呼他们泡澡。这时,三四郎失去了最后的勇气,连“这女人不是跟我同行的”这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拎起自己的手巾,向女人说了一声:“那我先去洗了。”便转身走出去。浴室位于走廊尽头,隔壁是厕所,室内光线幽暗,看起来脏得不得了。三四郎脱掉身上的和服,跳进浴桶,低头沉思起来。“这女人真是个麻烦!”他心想着,用手哗啦哗啦地拨着水。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好像有人走进厕所,接着又走出来,洗手,这些动作结束后,“吱”的一声,浴室的木门被人拉开一半。“我帮您洗背吧?”女人站在门口问道。

    “不,不必!”三四郎大声拒绝。然而女人不离去,反而走了进来,开始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似乎打算跟三四郎洗同一桶水。她脸上一丝害羞的表情也没有。三四郎顿时从浴桶里跳出来,胡乱擦了擦身子,就跑回自己房间。他吓得心惊胆战,正在坐垫上发抖,女侍这时拿着住宿登记簿走了进来。

    三四郎接过登记簿,如实填写自己的资料:“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82]、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填到女人的部分时,三四郎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应该等她洗完再写吧,他想,但是情况却不允许,因为女侍一直等在一旁。无奈之下,三四郎只好随便写下: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写完把登记簿交给女侍,然后拿起团扇不断地扇来扇去。

    不久,女人回来了。“刚才失礼了。”她说。“哪里。”三四郎答道。

    三四郎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写日记,却迟迟没有下笔,那气氛似乎是在对女人说:你出去,我要写的东西可多着呢。很快,女人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便离开房间。但是三四郎反而更写不出来了。她到哪里去了呢?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女侍进来帮他们铺床,三四郎看到只有一块较宽的褥垫,便交代女侍必须铺成两个床位。但女侍一下说房间太小,一下又说蚊帐太窄,推托着不肯照办,总之就是嫌麻烦。最后她说,掌柜的现在不在,要等他回来请示之后才能决定,硬是将一块褥垫铺在狭窄的蚊帐里,就离开了。

    又过了不久,女人从外面回来了。“对不起,我太晚了。”她向三四郎表达了歉意,便钻进蚊帐的阴影里,不知在做些什么。三四郎听到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显然是她买给孩子的玩具礼物。不一会儿,他又看到女人重新将包袱系成原来的模样。“那我先睡了。”女人在蚊帐的另一边说。“好!”三四郎应了一声,依旧坐在纸门的门槛上,摇着手里的团扇。干脆就在这儿坐一夜吧,他想。没想到蚊子嗡嗡嗡地不断飞来,坐在蚊帐外面肯定熬不过去。三四郎猛然起身,从皮包里拿出棉衣和棉裤,直接穿在身上,又找出一条深蓝色兵儿带[83]系在腰间,接着抓起两条浴巾钻进了蚊帐。女人躺在被褥的另一边,不断摇动手里的团扇。

    “对不起,我有点洁癖,不喜欢睡别人的被褥……所以我现在得清一清跳蚤,失礼了。”

    三四郎说完,拉起自己这半边的床单向女人那边卷过去,褥垫的中央便竖起一道床单筑成的白色长城。女人在长城的那边翻了个身,三四郎摊开两块浴巾,连成一块属于自己的长方形领域,然后僵着身子躺下去。这一整晚,他就缩着身子守在狭窄的浴巾地盘里,手脚一寸都没移出过自己的领域,也没跟女人交谈过一句。女人也面向墙壁,一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天亮。三四郎洗过脸,在自己的早饭膳桌前坐下时,女人微微一笑,问道:“昨晚没有跳蚤吧?”“是啊,托您的福,多谢了。”三四郎一本正经地答着,连连低头用筷子夹起小杯里的葡萄豆[84]。

    结账之后,两人走出旅馆,到了车站前面,女人才对三四郎说,她要搭关西线[85]前往四日市。三四郎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女人却必须再等一会儿才能上车,她跟在三四郎身后,一直送到验票口。

    “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望您保重!”女人说完,礼貌地弯腰行礼。三四郎一手提着皮包和伞,便用空着的手抓起头上的旧帽子。

    “再见!”他只说了一句话。女人望着他的脸许久,才用平静的语气说:“您这个人可真没胆量。”说完,脸上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三四郎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一脚踢上了月台,待他走进车厢,两只耳朵一下子变得滚烫,他缩着肩膀在位子上坐下,半天不敢动弹。片刻之后,车掌吹起哨子,哨音传遍所有车厢。火车终于出发了。三四郎悄悄地把脑袋伸出车窗,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看到站里的大型时钟。他又悄悄坐回到自己的座位,这节车厢的乘客很多,但谁也没注意到他的行动,只有当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时,坐在斜对面的男人才抬眼看了他一下。

    被这男人打量的瞬间,三四郎心里有点不悦。他打开皮包,想找本书出来读一读,转换一下心情。昨晚的浴巾满满地塞在皮包最上层。三四郎拨开浴巾,伸手探到底层,也不管摸到的是什么书,立刻捞了出来,结果竟是培根[86]的论文集。这本书装订得廉价又粗陋,看着令人觉得很对不起培根。原本不打算在火车上读它的,但大件行李又装不下,就只好跟另外的两三本书一起顺手塞进皮包底层,真没想到运气不佳,一下子就捞到这本书。三四郎翻开第二十三页。其实他现在什么书都看不进去,更别说培根的论文集了。然而三四郎还是怀着虔敬的心情打开第二十三页,仔细而周到地把书页从上到下浏览一遍。因为他想在这第二十三页的面前,回顾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情。

    那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世上也有像她那样的女人吗?所谓的女人,都能像她那样镇定又满不在乎吗?是因为没受过教育,还是因为大胆?或者只是天真无邪罢了?反正,能做的都没做,也就无从揣测了。那时要是不顾一切跟她深入交往一下就好了。不过,那种事实在也很恐怖。临别之际,听到她说出“您这个人可真没胆量”那句话时,三四郎着实大吃了一惊,好像二十三年来的缺点一下子都暴露出来似的。就连自己的父母都说不出这么精准的评语啊。

    想到这儿,三四郎更加沮丧,心里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太对不起培根这本书的第二十三页了。

    我可不能这么没用,他想。这样怎么做学问?怎么当大学生?这可是攸关人格的大事,我该想点对策才对。但如果对方总是那样贴上来,受过教育的我除了任人摆布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到了最后,我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近女色的人。但这样的话,我好像显得太懦弱,过于畏首畏尾,简直就像天生有缺陷似的,然而……

    三四郎一转念,又想起其他的事……从现在起,我要到东京去了。然后我就是大学生,将会接触到有名的学者,跟品味高雅的同学交往,还要在图书馆里研究学问,并且发表著作,赢得世人的喝彩,让母亲感到欣慰……三四郎漫无目的地幻想着自己的未来,心情大为好转,忽然觉得自己何必再埋头读这第二十三页呢?他猛然抬起头,发现斜对面那个男人正在注视自己。这回他也转眼打量起那个男人。

    男人满脸胡须、脸颊瘦削,看起来有点像神社里的祭司,但那笔直的鼻梁又颇有几分西洋气息。像三四郎这种受过教育的学生,肯定会认为他是一名教师。男人穿着一身飞白布[87]和服,里面规规矩矩地衬着白色襦袢[88],脚上套着深蓝色布袜。从这身打扮看来,他判断男人是一位中学教师。三四郎自认拥有远大的前程,现在看着眼前这男人,心底不知为何生出几许轻蔑。这家伙已经快四十岁了吧。他还有什么可供发展的未来?

    男人不断吸着香烟。只见他双臂交叉,从鼻孔喷出长长的烟雾,似乎显得一派悠闲。但另一方面,他又三番两次地离开座位,也不知是去厕所还是去哪儿,每次站起来时都使劲地伸个懒腰,仿佛觉得很无聊。男人身边的乘客这时把读完的报纸放在一旁,可是男人对那份报纸完全没兴趣,三四郎看着感到纳闷。他合上了培根的论文集,想再拿出一本小说专心阅读,但又觉得有些麻烦而作罢,而且,跟小说比起来,他更想借阅那份报纸。然而,对面的乘客睡得很熟,三四郎伸手拿起报纸,故意向对面的胡须男问道:“他看完了吧?”“应该看完了。你拿去吧。”男人表情平静地说。三四郎的手刚拿起报纸,听到这话,心里反而不平静了。

    打开报纸一看,里面并没什么值得阅读的新闻。三四郎只花了一两分钟随意浏览一下,就把报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原来的位置,并向男人点头致意。男人也向他微微点头。

    “你是高中生吧?”男人问。

    三四郎很高兴男人看到自己头上那顶旧帽子上的校徽痕迹。

    “是的。”他说。

    “东京?”男人又问。

    “不,熊本[89]……不过……”三四郎一开口说到这儿,又闭上了嘴。他本想说自己是大学生,又觉得没必要透露这么多,便不再说下去。对方也只回了一句:“哦,是吗?”又继续抽起烟,也没问“熊本的学生为何现在到东京去”,看来似乎对熊本的学生没什么兴趣。这时,对面那位正在睡觉的乘客突然说了一句:“哦,原来如此。”显然他是真的睡着了,并不是自言自语。胡须男望着三四郎笑了起来。

    “您到哪儿去?”三四郎趁机问道。

    “东京。”男人说得很慢,说完就闭上了嘴。三四郎突然又觉得他不太像中学的老师。不过,会来搭三等车[90]的反正不会是什么大人物,这一点是很明确的。所以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胡须男抱着两只手臂,不时地用木屐底部的前齿打着拍子,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看来他真的觉得很无聊,而且是一种不想聊天的无聊。

    火车到达丰桥站的时候,沉睡的男人突然一跃而起,揉着眼皮跳下车去。怎么能把时间抓得这么准!三四郎在心底叹服着,同时又担心那人睡得稀里糊涂,会不会下错站呢?他疑惑地从窗口望去,看来是自己多虑了。男人早已顺利通过验票口,像正常人一样走出车站。三四郎这才放下心,坐到对面座位上,变成了胡须男的邻座。胡须男走到窗边,从窗口探出脑袋,买了一些水蜜桃。

    男人将水蜜桃放在他和三四郎之间。

    “吃一点吧?”男人说。三四郎道谢后,吃了一颗水蜜桃。男人低头猛吃,似乎对桃子情有独钟,还一直叫三四郎再多吃点。三四郎又吃了一颗。两人这样一起吃着桃子,关系好像也比刚才亲近多了,便开始天南地北聊了起来。

    男人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所有的水果当中,他认为桃子颇有神仙气息,味道却很平凡,而且桃子核的形状那么粗笨,表面还长满了小孔,看起来实在很滑稽。三四郎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心想,这人的脑袋里想着多无聊的事情啊。

    接着,男人又说起另一件事。据说子规[91]非常爱吃水果,不管多少都能吃光,有一次,他竟一口气吃掉了十六个大樽柿[92],吃完之后,竟也平安无事。“我可没法像子规那样。”男人说……三四郎笑着倾听男人高谈阔论,觉得自己好像只对子规的事情有点兴趣,心里期待着男人再多说点跟子规有关的故事。

    “我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像很自然地就会伸出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像猪之类的动物,虽然没法伸手,但也会伸出鼻子。你知道吗?如果把猪捆起来让它动弹不得,然后在它鼻尖前放些好吃的东西,猪的身体虽然不能动,鼻尖却会越来越长,一直长到食物的面前呢。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一念之差更可怕的东西了。”说着,男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种描述方式令人很难判断他的真意,究竟是在说正经话,还是在开玩笑,三四郎完全无法理解。

    “所以说,我们都不是猪,真是太幸运了。要是我们的鼻子一直朝着想要的东西伸长,那我们现在一定会因为鼻子太长而没法走进火车吧。”

    听到这儿,三四郎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不料男人却露出异常冷静的表情。

    “其实这是很危险的事。你知道,有个叫作达·芬奇[93]的人做了一个试验,把砒霜注射到桃子树树干里,因为他想了解毒素会不会流进果实里。结果,有人吃了那棵树上的桃子,被毒死了。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糟了。”男人说着,用报纸将刚才吃得乱七八糟的水蜜桃果核和果皮全都卷起来,一把抛向窗外。

    这回三四郎再也笑不出来了。达·芬奇这名字令他心生畏惧,而且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女人,心里觉得很不愉快,便沉默着不再说话。但男人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你到东京的哪里?”不一会儿,男人向三四郎问道。

    “不瞒您说,我是第一次到东京,对那儿的情形不太清楚……我想会暂时住进国营宿舍吧。”

    “那你熊本那边已经……”

    “今年刚毕业。”

    “哦!是这样啊。”男人应道,既没道贺也没赞扬。接着,也只提出一个非常平凡的问题:“这么说来,你现在是要上大学[94]了?”

    三四郎觉得若有所失。

    “是的。”他故意只回答了两个字。

    “念哪一科?”男人又问。

    “第一学部。”

    “法科吗?”

    “不,文科。”

    “哦!是这样啊。”男人又说。每次听到这句“哦!是这样啊”,三四郎心里就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这个人若不是非常伟大,就是狗眼看人低,要不然,就是跟大学扯不上任何关系的家伙。但他无法判断男人究竟属于哪一类,所以就搞不清自己该对他采取什么态度。

    火车开到滨松站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买了便当。但是便当吃完了,火车仍然迟迟不肯发动。三四郎转眼望向窗外,只见列车前方有四五个洋人在那儿散步。其中两人似乎是夫妇,也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只顾着紧紧地牵着手。女人非常美丽,穿着一身雪白衣裙。三四郎打从出生到现在只看过五六个洋人,其中两人是熊本的高中老师,有一位运气不好,患了佝偻病。至于外国女人的话,他只认识一位传教士,脸又尖又瘦,看起来很像沙鮻或梭子鱼。所以眼前这些耀眼又华丽的洋人看来不只稀奇,更给他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三四郎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个人。“难怪他们能在日本作威作福呢。”他想。接着甚至还得出这种结论:如果我到了西洋,站在这些人当中,大概会觉得相形见绌吧。走过车窗前的两个洋人正在聊天,他非常专心地聆听,但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的发音好像跟熊本的英文老师完全不一样。

    就在这时,胡须男从他身后伸出脑袋。

    “看来还不会发车。”男人说着,朝路过的西洋夫妇瞥了一眼。

    “哦!很好看嘛!”男人低声说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三四郎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简直像个乡巴佬,他赶紧缩回脖子,回到自己的座位,男人也紧跟着回来了。

    “洋人就是好看。”男人说。三四郎不知如何回答,只说了“是啊”两个字,脸上露出微笑。

    “我们都好可怜。”男人接着又说,“长着这种脸,身体又如此孱弱,就算日俄战争打赢了,日本变成一等强国,还是比不上人家。再看看我们的建筑和庭园,简直就跟我们的长相一样……你说这是第一次到东京来,那你还没见识过富士山吧?马上就能看到的。好好欣赏一下吧!那是日本最有名的东西,日本再也找不出比那更令人自豪的玩意儿了。但是很无奈啊,富士山是天然形成的风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并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说着,男人脸上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三四郎做梦也没想到,日俄战争之后,自己竟会碰到这种人,他怀疑眼前这人大概不是日本人。“可是从现在起,日本也会慢慢开始发展吧。”三四郎反驳说。谁知男人竟露出不屑的表情。

    “会亡国的!”他说。这种话要是在熊本说出口,肯定马上就会挨揍,搞不好,还会被冠上卖国贼的罪名。三四郎是在丝毫不容脑中任何角落存在这种言论的气氛中长大的,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男人是不是欺负他年纪小,所以故意跟他开玩笑。男人依然嬉皮笑脸,但是语气异常冷静。三四郎摸不透他想些什么,便闭嘴不再接话。男人看到他的反应,又继续说道:“跟熊本比起来,东京宽阔多了,跟东京比起来,日本又更宽阔,而跟日本比起来……”说到这儿,男人停顿了几秒,看了三四郎一眼,发现他正在专心倾听。

    “跟日本比起来,还是脑袋里的世界更宽阔吧。”男人说,“自我局限是不行的。尽管心里认为是在为日本尽力,其实,爱之适足以害之也。”

    听到这段话,三四郎这才真确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熊本了,同时也才看清,从前生活在熊本的自己,是多么懦弱卑怯。

    当天晚上,三四郎到了东京。胡须男直到分手前也没说出自己的姓名。三四郎心里则认为,只要自己平安到达东京就够了,像胡须男这种人物,肯定到处都能碰到,所以也没特别想要打听他的姓名。

    二

    三四郎在东京碰到许多惊人的事。首先,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令他讶异,人潮汹涌的乘客在那叮当声中上下车,更让他大吃一惊。接着到了丸之内,那也是个令他震撼的地方,而最叫他惊讶的是,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走不出东京的范围。而且不论怎么走,到处都堆着木材和石块,大路内侧五六米的位置,到处都在建造新屋,古老的仓库式建筑[95]全都拆掉一半,孤零零地耸立在那些新屋前面。整个世界似乎正在不断地摧毁,而另一方面,万物似乎又同时正在继续建设,以惊人的规模发生变化。三四郎完全被吓到了。那种受惊的程度与性质,简直就跟普通乡下人第一次站在都市中央时的感觉一样。至今所受的教育根本无法预防这种惊吓,甚至不如一服成药。三四郎的信心已随着震撼缩小了四成。这种感觉让他很不愉快。

    如果说,这种激烈的变动即是所谓的现实世界,那他以往的生活等于是跟现实世界脱了节,他就像是一直躲在洞之峠[96]做着白日梦。如果要他立即表明态度,对眼前的变动担起一份责任,这对三四郎来说又十分困难。现在的他虽然处于剧变的震中,但他的学生生活跟从前一样,毫无变化。唯一有所改变的,是他的立场,现在他得面对各种发生在身边的变动。世界正在剧变,自己却无法参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改变。自己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虽然并存于同一个平面,但两者却毫无接触。激变中的现实世界正要抛下自己,不断向前奔去。三四郎感到非常不安。

    他站在东京的中心点,看到了火车与电车、白衣人与黑衣人[97]之间发生着各种变化,这些激变令他觉得,明治时代的主流思潮就是要在四十年之间,不断重现三百年来的西洋历史[98]。但他并未发现,藏身于学生生活当中的思想活动也正在发生变化。

    就在这东京的剧变震中,三四郎独自关在家中闷闷不乐,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家乡的老母寄来了一封信,这是三四郎来到东京后收到的第一封邮件。打开一看,信里写了许多事。一开头,母亲告诉他,今年农作物丰收,值得庆贺。接着又叮嘱三四郎,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东京人都很狡猾又邪恶,必须小心一点。母亲还说,每个月底会把学费寄到东京,叫他不必担心。最后还告诉三四郎,胜田家的阿政有个表弟已从大学毕业,听说现在进了理科大学[99]工作,叫三四郎大可前去拜访看看,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拜托那位表弟帮忙。信纸的栏框外还写着“野野宫宗八[100]先生”几个字,看来是母亲忘了把最重要的姓名写进去,后来想起来,才又补写的。栏框外另外还写了几件事:家里耕田的青马得了急病,突然死了,现在耕作起来非常吃力;三轮田家的阿光送来香鱼,但如果寄到东京去,半路上就会臭掉,所以家里的人就把香鱼吃了;等等。

    看着信纸,三四郎觉得这封信好像是从褪色的古代寄来的。他甚至还生出一种有愧于母亲的念头:我现在哪有时间读这种东西?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把家书重读了两遍。理由很简单,如果说自己现在跟现实世界还有些许的联系,那也就只有母亲了。只是,母亲是个住在古老乡村的旧式人物。除了母亲之外,还有那个在火车上碰到的女人。那女人算是现实世界里的一道闪光。自己跟她的接触实在太短暂,也太吓人。读完了信,三四郎决定按照母亲的嘱咐去找野野宫宗八。

    第二天,天气特别炎热。三四郎想,学校还在放假,现在到理科大学去找野野宫,他肯定不在,但母亲也不可能再来信告诉自己野野宫的地址,何不现在就到那附近打听一下。于是等到下午四点左右,三四郎便绕过高等学校[101],从弥生町的校门走进理科大学。路上的尘土积了有五六厘米那么厚,地面尽是木屐的齿印,以及皮鞋和草鞋踩过的痕迹,各种脚印组成一幅美丽的图案。在这一大堆的脚印之上,还有无数条车轮和自行车碾过的印记,路面破烂得简直令人生气。好在大学里林木繁茂,走进校园之后,三四郎的心情才由阴转晴。他来到校舍前,看到一扇门,伸手试图推开,这才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锁。三四郎又绕到校舍的后门,仍然推不开,最后只好再往侧门走去,虽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推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推开了。进了校舍,一名工友正在两条走廊的交叉口打瞌睡。三四郎说明来意,工友转眼朝向上野森林[102]眺望一番,想让头脑清醒过来,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说不定在里面吧。”说完,便向校舍深处走去。四周非常寂静。不一会儿,工友出来了。

    “就在里面。请进吧。”工友的语气像对朋友说话似的。三四郎紧跟在工友身后,走到交叉口拐个弯,下了楼梯,来到一条泥土混着石灰铺成的走廊。整个世界突然变暗了。三四郎感觉眼前一片昏花,仿佛在烈日之下晒昏了头。过了半晌,他的眼珠才适应过来,总算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这里是一座地窖,感觉上比较凉爽,左侧有一扇敞开的门,门里探出一张脸,额头很宽,眼睛巨大,看来像是跟佛教颇有渊源的相貌。那人身上穿着西装上衣,里面是一件泡泡纱衬衣,西装上面染了好些污渍。男人的身材十分高大,清瘦的体形倒是跟这种炎热的天气非常相称。只见他竖直背脊,和头连成直线,然后伸向前方,向三四郎行了礼。

    “到这儿来吧。”说完,男人把脸缩回室内。三四郎走到门前,转眼朝室内张望着,不料野野宫已径自坐在椅子上。“到这儿来。”他又说了一遍。野野宫所说的“这儿”只是一个木头架子,四角各自竖着一根木棍,上面铺了块木板,如此而已。三四郎走上前,在那木架上坐下,先向野野宫问候并自我介绍,然后拜托他今后多多关照。“嗯嗯。”野野宫嘴里连连应允,却只是听着,没说别的。三四郎觉得他的态度跟火车里那个吃水蜜桃的男人有点相似。说完了该说的开场白,三四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野野宫嘴里也不再连连发出“嗯嗯”。

    三四郎转眼打量起室内,只见房间正中央有一张长方形栎木大桌,上面放着机器似的物体,表面缠满了粗铁丝。旁边有个玻璃大缸,里面装满了水。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锉刀、小刀,以及一个脱落的西服领饰。三四郎又向对面的屋角望去,那儿放着一座花岗岩石座,高度约六十厘米,上面摆着一个貌似福神渍[103]酱菜罐头的复杂机器。三四郎发现铁罐侧面开了两个小洞,洞里闪闪发亮,有点像蟒蛇的眼珠。

    “看到亮光了吧?”野野宫笑着问。接着,便开始向三四郎说明:“白天我就像这样,先准备好机器,一直等到晚上,路上的交通和其他活动都逐渐停止了,我就在这安静的地窖里,用望远镜观察那两个眼珠似的小洞。这是一种测试光线压力的实验[104],大约从今年的新年开始,但这些机器装置起来很费劲,所以到现在还没得到期待的数据。夏季做起来还比较轻松,一到冬天的寒夜就难熬了。就算穿着外套,系上围巾,也冷得不得了……”

    听到这儿,三四郎非常吃惊,也感到不解。光线究竟会产生什么压力?那压力又有什么用处?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时,野野宫怂恿道:“过去看一眼吧!”三四郎也觉得有趣,走到石座前方五六米处的望远镜旁边,把右眼凑上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样?看到了吗?”野野宫问。“什么也看不见。”三四郎答道。“哦,因为镜盖没有拿掉嘛。”说着,野野宫起身走过来,帮他拿下遮住镜头的镜盖。

    这回,三四郎看到轮廓模糊的亮光当中出现了标尺的刻度。标尺的下方显出“2”字。“怎么样?”野野宫又问。“看到一个‘2’。”三四郎说。“马上就要出现变化了。”野野宫边说边走向前,在机器上拨弄一番。

    不一会儿,亮光中的刻度开始出现变化。“2”字消失之后出现了“3”,然后又换成“4”,接着是“5”……最后停在了“10”。紧接着,数字又开始往回变,“10”消失之后“9”也不见了,接着从“8”变成“7”,“7”又变成“6”……依序回到“1”。“怎么样?”野野宫再度问道。三四郎非常震惊,从望远镜上移开眼睛。至于那刻度代表的意义,他根本连问都不想问。

    三四郎向野野宫道别后,从地窖爬上地面,重新回到行人往来的地方,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仍然非常炎热。尽管空气燠热,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太阳正要向西方落下,阳光斜照在宽阔的山坡上。坡路两侧是工科[105]的校舍,建筑物的玻璃窗被阳光照得十分灿烂,好像正在燃烧似的。天空清澄无比,西方天际燃起的火焰向那清澄的天空喷上一层淡红,火焰的热气仿佛一直吹向三四郎的头顶,半边的背脊承受着侧面射来的阳光。三四郎转身向左后走进校园的森林里。这片森林也跟他一样,背面的半侧承受着夕阳的余晖。树叶绿得发黑,叶片之间的天空已染成了鲜红色。粗壮的榉木树干上,晚蝉正在鸣唱,三四郎走到水池[106]旁蹲下身子。

    四周非常寂静,连电车的声音都听不到。原本该从赤门[107]前面经过的电车,在大学的抗议下,已经改道绕到小石川去了。三四郎在池边蹲下的同时,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前,曾在《时分新闻》上看到这件事。一个连电车都不通过的大学,跟社会的距离肯定很远,他想。

    现在三四郎刚巧进了这所学校,谁知进来一看,竟有野野宫这等人物。他为了进行那个光线压力的实验,已经躲在地窖半年以上。野野宫身上的服装十分朴素,要是在校外碰到他,肯定会以为他是电灯公司[108]的技工吧。三四郎觉得他很伟大,因为他心甘情愿地躲在地窖里,毫不松懈地从事研究。然而,无论望远镜里的标尺刻度如何变化,他跟现实世界却没有丝毫的互动,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或许,野野宫打算一辈子都不去接触现实世界吧。所以说,我现在呼吸着这种静谧的空气,自然也会产生跟他一样的想法。那我大可不必犹豫不决了,干脆此生都不要和外面的现实世界有所连接吧。

    三四郎的目光紧紧盯着池面,他看到水底映出几棵大树,树木更下面的底层,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他的心已经超越电车、东京、日本,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过了没多久,他又感到心头笼上一层薄云似的寂寞,逐渐在他心底扩散,就跟野野宫独自坐在地窖里的心情一样。从前在熊本的高中时,三四郎曾经爬上寂静的龙田山[109],也曾睡在长满月见草的操场上,那种忘掉整个世界的感觉,他体验过好几回,但是像现在这种孤寂,却是第一次体验。

    “是因为我目睹了东京的各种剧变吗?或是……?”想到这儿,三四郎的脸红了起来。他想起火车里遇到的那个女人。“看来,现实世界对我来说,似乎还是必要的。”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现实世界危险得令人无法靠近。想到这儿,他决定早点返回宿舍,写封回信给母亲。

    这时,他无意中抬起眼皮,看到左侧山丘上有两个女人站在那儿。水池正好就在她们的下方,对面有一座高崖,崖上种满树木,树丛后方有一座光鲜耀眼的哥特式红砖建筑。夕阳逐渐西沉,阳光从对面全方位地横射过来。女人的脸迎着阳光。三四郎蹲在较低的阴暗处,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山丘上显得分外明亮。其中一个女人似乎觉得光线刺眼,举起团扇挡在额前。三四郎看不清这女人的脸,但她身上的和服和腰带的颜色十分醒目。女人脚上的白布袜映入三四郎眼帘,虽然看不清夹在脚趾间的鞋带颜色,但可以知悉她穿着草履。另一个女人全身雪白衣裙,手里既没有团扇,也没有其他物品。只见她抬起眼皮,额上露出一些皱纹,眺望着对岸老树形成的林荫。老树枝丫蔓生,一直从高处延伸到池面。手拿团扇的女人站在前方,白衣女人退后一步,站在山丘边缘的内侧。从三四郎的角度望去,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好像正在互相扶持。这时他心中只觉得两人的衣着色彩非常美丽。但那颜色究竟如何美丽,因为他是个乡下人,也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或文字来形容,只是径自觉得穿白衣的女人是个护士。三四郎呆望着两个女人,白衣女人已开始移动脚步,那模样却不像有什么急事,似乎只是两脚不自觉地走动起来。三四郎继续观察,看到拿团扇的女人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两人像是约好了,却又像是漫无目的,一起朝山坡下走来,三四郎仍旧蹲在那儿注视她们。

    坡路下方有一座石桥。如果她们不上桥的话,就会直接朝理科大学的方向走去,若是上了桥,就会走到池边来。不一会儿,三四郎看到她们走上了石桥。

    那把团扇已不再用来遮太阳。女人的左手里抓着一朵小白花,一面闻着花香,一面向三四郎走来。由于她边走边闻,还不断打量鼻子下面的花朵,一双眼皮都向下垂着。走到三四郎面前大约两米的距离时,女人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说着,她抬头望向天空。女人头顶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椎树[110],一层又一层的树叶,浓密得连阳光也无法透过。树身呈圆形,长长的枝丫一直伸展到池边。

    “这是椎树。”护士说,那语气就像在教小孩认东西似的。

    “是吗?果实还没长出来嘛。”女人一边说一边转回仰起的脸,这时她顺便瞥了三四郎一眼。女人转动黑眼珠的瞬间,三四郎确实看到她的动作,刚才跟色彩有关的各种感觉一下子全抛到九霄云外,另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从他心底升起,跟他听到火车上那女人说“您这个人可真没胆量”时的感觉好像有点相像。三四郎不禁害怕起来。

    两个女人越过三四郎面前,向前走去。经过他面前时,比较年轻的女人抛下刚才闻个不停的白花,走远了。三四郎专注地凝视着两人的背影。护士领头走在前面,年轻女人跟在后头。三四郎看到她那色彩缤纷的腰带上印染着白芒草的花纹。女人头上插着一朵纯白的蔷薇。在椎树的绿荫下,黑发上的白花显得特别光亮耀眼。

    三四郎呆住了。半晌,他才低声说了一句:“矛盾!”但究竟是大学的气氛和那个女人矛盾,那身彩色与她的眼神矛盾,还是自己看到那女人却想起火车里的女人而觉得矛盾?还是说,自己对未来采取的方针自相矛盾?又或者,因为面对特别值得欣喜之事却心生恐惧而令自己感到矛盾?这个从乡下出来的青年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感到眼前必然有某种矛盾存在。

    三四郎上前拾起女人抛弃的白花,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但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香气,便一把抛向水池。花儿在水面上漂浮着。这时,三四郎突然听到有人在水池对面呼喊自己的名字。

    他把视线从花上移开,看到野野宫拖着长长的身影站在石桥的另一端。

    “你还在啊?”野野宫问。三四郎还没开口回答,便已站起身,慢吞吞地朝石桥上走去。

    “是啊。”三四郎说。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显得懒洋洋的,但是野野宫一点也没留意。

    “凉快吗?”野野宫问。

    “是啊。”三四郎又说。野野宫望着池水看了一会儿,右手伸进口袋,像要找什么东西似的掏了半天。只见口袋边缘露出半个信封,上面似乎是女人的字迹。野野宫大概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就重新抽出手,垂手站立,并向三四郎说:“今天的机器装置有点问题,晚上的实验不做了。我现在打算到本乡[111]那儿散散步再回家,你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走走?”

    三四郎立刻应允,两人便一起走上山坡。到了山丘顶端,野野宫走到刚才那女人站立的位置,停下脚步,转眼浏览对面绿荫中的红色建筑和崖下的水池。由于对面的山崖很高,水池的水位看起来特别浅。

    “这里景色不错吧?那栋建筑,只有转角的部分从林木间突出来一点,看到了吗?很好看吧?你注意到了吗?那栋建筑真的造得很棒。虽说工科的校舍造得也不错,但还是那栋楼比较好看。”

    野野宫的鉴赏能力令三四郎有点讶异。老实说,他完全看不出哪栋建筑比较好看。这回换成三四郎嘴里不断说着:“嗯,嗯。”

    “还有啊,这种树木与池水构成的感觉……虽说没什么特别,不过这里可是东京的中央地带呀,却很安静,对吧?若不是在这种地方,根本就没办法做学问。东京最近开始变得十分吵闹,真叫人头痛。这里,就是从前藩主家的宅邸[112]。”野野宫一面向前走,一面指着左侧的建筑说,“现在是召开教授会议的地方。哦,这种会,我不必出席。我只需躲在地窖里度日就够了。最近学识界的变动极为剧烈,稍不留意,就会落在别人后面。别人看我,或许以为我在地窖里闹着玩,但我这当事人的脑袋里工作得可辛苦了。或许比电车运转还要激烈吧。我连夏天都舍不得休假去旅行呢。”说着,野野宫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空中已看不到什么阳光。

    蔚蓝的天空十分沉静,几道细长又轻飘飘的白云纵横交错地浮在空中,好像用刷子涂在天上似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野野宫问。三四郎仰起脑袋,看到一些半透明的云彩。

    “那些全是雪粉哟。我们现在从地面看,觉得它们完全不动。但事实上,它们移动得非常迅速,甚至快过地面的飓风呢……你读过罗斯金[113]的著作吗?”

    “我没读过。”三四郎沮丧地答道。

    “是吗?”野野宫说完,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野野宫又说:“若是把这天空画下来,一定很有趣……要不要告诉原口呢?”

    而这位名叫原口的画家,三四郎当然也不认识。

    两人经过埃尔温·巴尔茨[114]的铜像,继续朝枳壳寺[115]旁边那条有电车经过的大路走去。走到铜像前时,野野宫又问:“你觉得这铜像怎么样?”三四郎再度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学校外面非常热闹,电车络绎不绝地从面前通过。

    “你不觉得电车很吵吗?”野野宫又问。三四郎觉得电车不只很吵,简直吓死人,但他只回答了一句:“是啊。”野野宫接口说:“我也觉得很吵。”但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嫌吵的表情。

    “如果没有车掌教我,我还没办法自己一个人换车呢。最近这两三年,电车的数量激增,交通是方便了,却令人不知所措。就跟我研究的学问一样。”野野宫语毕,笑了起来。

    现在正是新学期即将开始之际,路上到处都是头戴新帽子的高中生,野野宫露出愉快的表情看着这群年轻人。

    “来了好多新同学啊。”他说。“年轻人充满活力,真好!对了,你今年几岁?”野野宫又问。三四郎按照自己在旅馆登记簿上写过的数字报上年纪。

    “那你比我小七岁。一个人有了这七年的时间,差不多任何事都能做成功吧。但是岁月也过得很快。七年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野野宫说。三四郎听不懂这段话里究竟哪一半才是真话。

    两人走到十字路口附近,看到大路的左右两旁并列许多书店和杂志店。其中两三家店里黑压压地挤满了顾客,大家都在翻阅杂志,也不肯购买,翻看一阵就走了。

    “大家都很狡猾啊。”野野宫说着露出笑容。其实他自己也已随手翻开了《太阳》[116]正在浏览呢。

    到了十字路口,左侧有一家专卖西洋女性服饰和化妆品的小杂货店[117],对街的左手边则有一家出售日式女性服饰与化妆品的小杂货店。一辆电车从两家小店之间急速转弯之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奔去。耳中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两人穿过十字路口,路上的人潮更加汹涌。

    野野宫指着对面那家小杂货店说:“我要到那儿买点东西。”便穿过叮叮当当的铃声,跑到对面去了。三四郎也紧跟在后,一起跑过马路。野野宫早已钻进店里。三四郎站在店外等候。他突然看到玻璃橱窗的货架上摆着一堆木梳、花簪之类的小东西,心里十分纳闷,野野宫要买什么呢?他对此不免感到疑惑,便走进店里四下张望,刚好看到野野宫手里提着一段像蝉翼似的轻纱丝带。

    “你觉得这好看吗?”野野宫问道。三四郎这时觉得自己也该买点什么,当作香鱼的回礼送给三轮田家的阿光。但他继而又想,阿光收到礼物,肯定不认为那是香鱼的回礼,而会按照她自己的想象,随便找个其他理由,想到这儿,三四郎决定作罢。

    买完礼物后,野野宫请三四郎到真砂町吃西洋料理。按照野野宫的说法,那家饭店是本乡附近最美味的洋食店。但是三四郎吃在嘴里,只觉得那不过就是西洋料理的味道。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把自己那一份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两人在西洋料理屋前道别。回程的路上,三四郎特意走回刚才的十字路口,再向左转。因为他想买一双木屐,便走到木屐店门外向内张望。店里已经点亮了瓦斯灯,一名脸涂得雪白的少女坐在灯下,看起来就像石膏做成的妖怪。一种厌恶感突然从三四郎心底升起,他决定不买木屐了。回家的路上,三四郎一直思索着校园水池旁遇到的那女人的脸色。那是一种年糕烤成微焦时呈现的金黄,而且她的皮肤非常细腻。思索了半天,三四郎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女人都必须拥有像那女人的肤色才行。

    三

    新学年从九月十一日开始上课。这天早上,三四郎循规蹈矩地在十点半左右就到了学校,没想到一个学生也没见着,只看到玄关前布告栏里贴着课程表。他将自己应该出席的课程时间写进笔记本,顺便又走进办公室瞧瞧,所幸办公人员倒是都来上班了。三四郎向其中一人打听:“学校究竟什么时候开课?”“九月十一日开始上课。”一名办事人员说,脸上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可是我看每个教室都没在上课呀!”三四郎又问。“那是因为老师还没来嘛。”办事人员说。原来如此!三四郎这才恍然大悟,走出办公室之后,绕到校舍后头那棵高大的榉木下面,抬头仰望天空。从这个位置望去,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明亮。三四郎拨开山白竹,走下石阶,来到水池边那棵椎树前,跟上次一样蹲在树下。“要是那女人再经过一次就好了。”他再三抬起眼皮眺望那座山丘,但是山丘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三四郎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尽管心里明白,身子却仍旧蹲在地上。猛然间,“咚”的一声,午炮[118]响了,三四郎吃了一惊,这才起身返回宿舍。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三四郎来到学校。刚走进正门[119],就看到前方大路左右两侧种着整排银杏路树。银杏一直列队延向大路的尽头,又继续顺着坡路向下延伸。三四郎伫立在大门旁边,从他的角度向前望,只能看到山坡对面理科大学校舍二楼的一角。屋顶后方的远处,上野森林迎着晨曦,正在闪闪发光。太阳就在三四郎的正前方,眼前这片层次分明的景色令他心情愉快。

    银杏路树的道路前端右侧是法科大学和文科大学[120],左侧离路稍远的位置,则是博物学教室,两栋建筑的外形完全一样。尖尖的三角形屋顶耸立在细长的窗户上方,三角屋顶下方红砖墙与黑屋顶之间的连接处,用碎石排成直线,石块略带蓝色,与下方亮丽的红砖互相辉映,看起来十分雅致。整栋建筑就是由这样的长窗和高耸三角屋顶的组合横向排列而成。自从上次听到野野宫发表看法以来,三四郎就感到这栋建筑很不错,但今天早上,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头就有这种想法,而不是受了野野宫的影响。尤其是博物学教室,因为稍微偏向道路的外侧,没和文法科的校舍建在一条直线上,这种不规则的设计真是充满妙趣,三四郎想,下次碰到野野宫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这个看法,而且要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发现的。

    文法科校舍右侧的图书馆也令三四郎赞叹不已,图书馆向前突出的部分跟文法科校舍之间有五十多米距离。尽管他对建筑并不了解,却也看出这几栋建筑物都属于同一类型。而最令他产生好感的,还是红色砖墙旁那五六棵高大的棕榈树。工科大学校舍建在左侧的校园深处,看起来就像封建时代的西洋城堡。整栋建筑物呈正方形,窗户也是方形,只有建筑物的四个角落和入口呈现圆形,可能是从古代的城郭得到的灵感吧。在这几栋校舍当中,只有这栋城楼似的建筑看起来很牢固,也有点像相扑选手弯腰的模样,不像文法科校舍,好像随时都可能倒塌似的。

    三四郎放眼四望,心里很明白,校园里还有很多自己尚未鉴赏的建筑,一种雄壮之感不由自主地从他心底升起。“学府就该像这样啊!必须要有这种规模的建筑,才能做研究嘛。真是了不起!”说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伟大的学者。

    然而,他走进教室一看,上课钟声早就响了,老师还是没出现,也没有半个学生。等到下一堂课,情况还是一样。三四郎不免心中冒火,愤然走出教室。但心里又怕错过了那女人,所以又到池边绕了两圈,才转身返回住处。

    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天,学校才终于开课。三四郎第一次在教室里跟其他同学一起等待老师的那种心境,实在不比往常。按照他对本身的理解,自己肯定早已折服在学问的威严之下,当时的心境大概就像祭司装扮整齐后,等着上台主持祭典吧。不仅如此,钟声响过十五分钟之后,老师仍未现身,这种期待的心情更是令他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敬畏。不久,一位风度高雅的洋人老先生开门走进教室,开始以流利的英语讲课。听了这堂课之后,三四郎才知道,“answer”这个词,是从盎格鲁-撒克逊语中的“and-awaru”变化而来。另外,这堂课里还学到司各特[121]上过的小学所在的村庄名称,三四郎将这些知识全都细心地记在笔记本里。接下来的课是文学论。老师走进教室,先向黑板打量一眼,看到上头写着Geschehen(发生)和Nachbild(摹绘画)两个词,笑着说:“哦,是德语?”便擦掉黑板上的字迹。三四郎觉得自己对德语的敬意好像从此便减少了几分。

    老师把古代文学研究者对文学的定义写在黑板上,总共有二十多项,三四郎全都小心地做了笔记。下午的课是在大教室,室内坐着七八十名听众,所以老师的语气也像在发表演说似的,开口第一句话就说:“炮声一响,惊醒浦贺梦[122]!”三四郎听着觉得很有趣,但老师接着提起一堆德国哲学家的名字,令他越听越不懂。他转眼望着课桌,突然发现桌上工整地刻着“落第”两字。显然是有人听讲听得太无聊,才干出这种事吧。只见那坚硬的栎木桌面上,刀刀刻痕整齐,肯定不是初学的人干的。“真是引人深思的杰作啊!”三四郎想。接着,他又发现身边那个男生,可真是拥有惊人的耐性,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低着头专心抄笔记。三四郎忍不住偷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男生并不是在写笔记,而是从远处给老师画漫画人像。那个男生发现有人正在偷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画像推到三四郎面前。人像画得很不错,旁边写着“天空……云端……杜鹃……”[123]一排字,三四郎完全不懂其中的含意。

    下课之后,三四郎觉得有点累,用手肘撑着脸颊,从二楼窗口俯视正门内的庭院。院里只种着一些宏伟的松树与樱花树,树木之间用碎石铺成宽阔的走道。那些树没有遭到过分的修剪,看起来很舒服。三四郎又想起野野宫说过的一段话:其实正门内侧的校园从前并没弄得这么好看。据说是野野宫的老师还是什么人,在这所学校当学生的时候,经常在这儿练习骑马,有一次,马儿突然不听话,故意从树下跑过,松枝钩住了老师的帽子,木屐底的屐齿也被马镫夹住,害得老师尴尬极了。那时学校正门前面有一家叫作“喜多床”的结发屋[124],好多理发师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得哈哈大笑。当时,那些喜欢骑马的同好还凑钱在学校里造了一座马厩,养了三匹马,并且雇了一位驯马师。不料那位师傅特爱杯中物,最后竟卖掉三匹当中最好的白马,把收入全都换成酒喝掉了。据说那马还是拿破仑三世时代的老马呢。回想到这儿,三四郎在心底说,不可能是拿破仑三世时代的马儿吧?不过从前那个时代,大家也实在太悠闲了。正在胡思乱想,刚才那个画漫画人像的男生走了过来。

    “大学的课真没意思。”男生说。三四郎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大学的课程究竟是有趣还是无聊,他也无从判断。不过从这一刻起,那个男生倒是变成了能够跟他闲聊的对象。

    这天也不知为何,三四郎总觉得情绪低落,做什么都没劲,所以绕池散步的活动也决定暂停,直接返回宿舍。晚餐之后,三四郎拿出笔记反复阅读了几遍,倒是没感到特别愉快或不愉快。接着,他又给母亲写了一封言文一致[125]的家信:“大学已经开始上课了。以后我每天都会到学校去。学校很大,很不错,建筑物也非常漂亮。校园正中央有个水池,我很喜欢在池塘周围散步。最近终于知道怎么搭电车了。本想给母亲买点礼物,却不知买什么好,母亲如有想要的东西,请告诉我。今年的米价马上就会上涨,家里的米先不要急着卖比较好。母亲最好不要对三轮田家的阿光太好。自从我来到东京才发现,这里的人口真是太多了,男人女人都很多……”三四郎就这样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大堆。

    写完信之后,他翻开英文书,念了六七页又觉得无聊起来。这种书,只读一本也不够。想到这儿,三四郎决定铺床睡觉。但是躺下之后,却一直睡不着。“万一患了失眠症,我可得早点到医院看医生……”三四郎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三四郎还是在同样时间到学校听课。下课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谈论今年的毕业生已经在这里那里找到了工作,又听到大家闲谈中提到,某人和某人的工作还没定下来,因为他们都想在官立学校[126]争取一席之地。三四郎隐约感到未来从远处逼到眼前,一种沉重的压力正在向自己节节逼近。但是一眨眼工夫,他就忘了这件事。倒是大家聊到升之助的话题,令他感到很有趣。刚好这时又在走廊碰到一位同是熊本到东京念书的同学,他便抓着那位同学问:“升之助是谁呀?”“是在曲艺场表演的少女说唱艺人。”那位同学说,然后又向他描述了曲艺场招牌的模样,还有本乡的曲艺场位置,最后又顺便邀他周末一起去看曲艺表演。三四郎以为那位同学关于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不料交谈之后才知道,该男生昨晚是第一次到曲艺场看表演呢。听了同学的话,不知为何,他也很想到曲艺场看看升之助的表演。

    三四郎本想返回宿舍去吃午饭,但昨天那个画漫画人像的男生却向他走了过来。“喂!来!”男孩说着便拉三四郎一起到本乡路旁的“淀见轩”吃咖喱饭。“淀见轩”是一家水果店,房子是新建的,漫画男指着店面告诉三四郎,这是新艺术派建筑。三四郎这才了解,建筑物还有所谓“新艺术派”的设计。回家的路上,他又指了“青木堂”[127]给三四郎看,那里似乎也是大学生常去的地方。两人从赤门走进校园后,一起在水池周围散步。漫画男告诉三四郎,已经过世的小泉八云[128]以前很不喜欢走进教员休息室,所以他每次讲完课,总是在这个水池四周绕来绕去。男生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他自己被小泉先生教导过似的。“为什么不想去休息室呢?”三四郎问。

    “那是当然的嘛。首先,那些教师讲课的内容,你也听过了吧?能跟他聊得来的人,一个也没有。”他轻松地发表了这段又狠又准的评语,三四郎听了不免大吃一惊。男生的名字叫作佐佐木与次郎[129],从专门学校[130]毕业,今年进大学当选科生[131]。又说他住在东片町五番地的广田[132]家,叫三四郎有空时到他的住处去玩。“你是借住别人家吗?”三四郎问道。“我住在一位高中老师家里。”他说。

    那天之后,三四郎每天都上学,循规蹈矩地到教室听课。除了必修科目之外,有时也旁听其他课程,但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于是连那些跟自己专业无关的课程,他也常常跑去旁听。但通常听了两三次,就不想再去了。连续听上一个月的,几乎一科也没有。尽管如此,三四郎平均每周的上课时数也多达四十小时左右。就算是像他那么勤勉好学的学生,每周四十小时的课,也似乎是有点过多了。三四郎总感到心头有种压迫感,却又无法从课堂上得到满足。他越来越不快乐了。

    一天,三四郎碰到佐佐木与次郎,便告诉他自己的烦恼。与次郎一听他每周听四十小时的课,立刻睁大眼睛嚷起来。“蠢!蠢!蠢!”接着又说,“宿舍那种无味的饭菜一天吃上十顿,能感到满足吗?用脑筋想想吧。”与次郎脱口而出的警语一下子击中了三四郎的要害。他连忙向与次郎求教:“那我该怎么办呢?”

    “去搭电车吧。”与次郎说。三四郎以为这句话里隐含什么深意,想了半天,却想不出深意是什么。

    “你是说真正的电车?”三四郎问。与次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坐上电车,把东京来来回回绕上十五六次,你就会觉得满足了。”与次郎说。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说吧,你一个活生生的脑袋,关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能有什么好事?所以我叫你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嘛。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办法多的是啦,反正,先搭电车出去逛逛吧,这是第一步,也是最简便的办法。”

    这天的黄昏,与次郎拉着三四郎在本乡四丁目搭上电车,一起到了新桥,又从新桥搭车返回日本桥,两人才从电车上下来。

    “懂了吗?”与次郎向三四郎问道。接着,他们从大路拐进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家料理店门前,门外的招牌上写着“平野家”。

    两人走进店里,吃了晚饭,还喝了酒。店里的女侍全都说着京都方言,个个表现得温柔婉约。吃完了饭,走出料理店,与次郎满脸通红,又向三四郎问了一句:“如何?”

    与次郎紧接着说:“现在我就带你去真正的曲艺场。”说完,又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进一家叫作“木原店”的曲艺场。他们在这儿欣赏了落语家小三[133]的表演,直到十点多,两人才回到大路。这时与次郎又问:“怎么样?”

    三四郎答不出“很满意”三个字,却也没有不满足的地方。这时,与次郎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小三论:“小三真是个天才!像他那样的艺术家,实在难能可贵。你若认为随时都能听到他的口艺,没什么了不起,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老实说,跟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的我们真的很幸福。要是早生几年,我们就听不到小三的表演了,晚生几年也一样。虽然圆游[134]说得也算不错,但是跟小三的味道不太一样。圆游演一个帮闲,演出来就变成了帮闲的圆游,所以看起来很有趣;而小三扮演的帮闲,却完全脱离了小三,也很有趣。圆游扮演的人物如果去掉圆游的部分,那个角色就不见了。而小三扮演的人物,就算把属于小三的部分完全掩盖住,也仍然充满生气地活跃在舞台上。这就是小三令人觉得了不起的地方。”

    与次郎说到这儿,又问三四郎:“你的看法如何?”但老实说,三四郎根本搞不清小三究竟好在哪儿,还有那个叫圆游的曲艺技术,他也从来没听过,所以很难判断与次郎的看法。但与次郎简单扼要地用文学性的表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一点让三四郎非常佩服。

    两人走到高等学校前面分手道别时,三四郎向与次郎道谢说:“谢谢你,我今天非常满足。”

    “从现在起,你得去图书馆才能满足。”与次郎说完,便转弯朝片町走去。听了他的话,三四郎才知道自己应该去图书馆了。

    第二天起,三四郎将每周四十小时的课几乎减掉一半,走进了图书馆。那是一座又长又宽的建筑物,屋顶非常高,左右两边的墙壁开了很多扇窗户。书库只能看到入口,从入口的正面向内望去,里头似乎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三四郎站在入口观望了一阵,看到有人胸前抱着两三本厚书从书库走出来,走到出口,向左一转,又继续往前走。原来是要去职员阅览室。还有些人从书库的书架抽下想看的书,直接摊开捧在胸前,伫立在书架前面阅读。三四郎好生羡慕这些人。他走向图书馆最深处,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这个位置比本乡更高,他就在这周围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嗅着纸香心想:好想读那些书啊!但是究竟想读哪一本,三四郎脑中却还没有具体概念。还没开始读,怎么知道呢?他想,那个书库里好像有很多书呢。

    三四郎还是大一学生,所以没资格进书库。他只能无奈地在那塞满书卡的大木盒里,一张一张慢慢翻查。然而,新书的书卡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翻到最后,连肩膀都酸痛起来。三四郎决定休息一下,抬头环顾四周。真不愧是图书馆,馆内正在读书的人那么多,却又那么安静。他往对面最远处望去,只能看到黑黑的脑袋,眼睛和嘴巴都模糊不清。三四郎又望向高大的窗口,户外有几棵树,还有一小片天空,耳中听到远处传来附近街道的杂音。学者的日子真是既宁静又丰富啊!三四郎思索着从椅上站起来。这天,他离开图书馆之后,直接返回了宿舍。

    第二天,三四郎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一进图书馆就借书,却借错了书,只好立刻拿去退还。他接着又借了几本,书的内容却很艰深,根本读不下去,所以又还了回去。就像这样,三四郎每天必定到图书馆借上八九本书,当然,有时也会借到稍微还能念得下去的书。但是,有一件事令他很意外,不论借到什么书,那本书必定已经有人读过。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三四郎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看到书里到处都有铅笔画过的痕迹。有一天,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设,他借了一本阿芙拉·贝恩[135]的小说。打开书页之前他想,这种书总不会有人读过吧?没想到打开一看,书页上早已有人用铅笔细心地做了许多记号。三四郎这才彻底认输。就在这时,窗外刚好经过一支乐队,他突然很想到外面散散步,便向大路走去,走着走着,最后进了那家“青木堂”。进了店门,里面只有两桌客人,看来都是学生。对面远远的角落里,只有一个男人独自坐着喝茶。三四郎猛地看到那人的侧面,觉得很像之前来东京时在火车里吃了很多水蜜桃的男人。对方没有注意到三四郎,只顾着自己喝茶抽烟,喝一口茶,再吸一口烟,非常悠闲的模样。男人今天没穿白浴衣,反而穿了一身西服。但那西服不像什么高级货,跟做光线压力实验的野野宫比起来,大概只有白衬衣略胜一筹。三四郎打量了半天,觉得男人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家伙。他想上前打个招呼,因为自从开始在大学听课以来,他觉得在火车里跟男人的那段交谈似乎突然变得很有意义。然而,男人径自瞪着前方,一口茶喝完了,又抽一口烟,抽完了烟,又喝茶,那气氛令人简直插不上嘴。

    三四郎一直盯着男人的侧面,突然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葡萄酒,奔出店门,重新返回图书馆。

    这天由于葡萄酒带来些许兴致,精神也受到某种激励,三四郎读起书来比平时更觉有趣,他心里非常高兴,专心地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大约两小时之后,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正要动手收拾东西回家,却发现有一本借来的书还没打开。三四郎胡乱翻开书页,看见书封里的空白处用铅笔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大堆文字:

    黑格尔[136]在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丝毫没有推销哲学的意思。他的演讲并不是解释真理,而是亲身实践真理,那场演讲并不是耍嘴皮,而是在用心说明。当人与真理融合并纯化之后,这个人的解说与言论,已不是为了演讲而演讲,而是为了传道而演讲。有关哲学的演讲,应该像这样才值得聆听。只把真理两字挂在嘴上,等于是用死气沉沉的墨水在失去生命的纸上留下空虚的笔记,毫无意义!此刻,我正为了考试,为了立即填饱肚子,在这儿忍气含泪地读着这本书。永远勿忘头痛欲裂的我曾在这儿诅咒那永不停歇的考试制度。

    这段文字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看到这儿,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同时也好像获得某种启发。何止是哲学,文学也是这样吧?他一面想一面翻着书页,又看到另一段关于黑格尔的话,写下这些文字的男生,似乎非常喜欢黑格尔。

    从各地聚集到柏林来听黑格尔演讲的学生,他们并没有野心,不是为了靠听讲获取衣食才来的,那些学生只为了聆听哲人黑格尔在讲坛传授无上普遍的真理,他们一心只想向上求道,所以来到讲坛下。如果心中波澜起伏的疑惑寻求不到解答,纯净的心灵也就无从获得。因此,那些学生只有听了黑格尔的演讲后,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造自己的命运。你们这些日本大学生,只知道庸庸碌碌地听课,庸庸碌碌地毕业,若是以为自己跟他们那些大学生一样,那简直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贪婪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云,对现实社会的活力生气毫无贡献。你们大概到死都只是一群庸才而已。到死都只是一群庸才!

    一段文字里连写了两遍“庸才”。三四郎咬着嘴唇陷入沉思。这时,突然有人从后方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与次郎。他出现在图书馆可是一件稀罕事。这家伙对课堂很不屑,但认为图书馆的地位非常重要,只是他很少贯彻自己的主张走进图书馆。

    “喂!野野宫宗八刚才在找你。”与次郎说。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问道:“是理科大学的野野宫先生吗?”“对!”与次郎说。三四郎立刻放下手里的书,跑到入口附近的阅报处,但是没看到野野宫的身影。他又跑到玄关,仍然没找到他。三四郎奔下石级,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还是没发现野野宫,只好无奈地回到座位前。与次郎指着他刚才读过的《黑格尔论》低声说:“真是咄咄逼人哪!这一定是以前的毕业生写的。从前那些家伙虽然很粗鲁,却也有风趣的一面。事实就是像他写的嘛。”说着,与次郎嘻嘻地笑起来,似乎很欣赏这段话。

    “野野宫先生不在哦。”三四郎说。

    “刚才还在入口呢。”

    “看起来像是有事找我吗?”

    “好像是吧。”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与次郎在路上聊起野野宫,说他常到自己借宿的广田老师家,因为他以前是广田老师的学生。与次郎还说,野野宫喜欢研究学问,成果也不少,只要是他们那一行的,包括洋人在内,都知道野野宫的名字。

    听到这儿,三四郎想起那个曾经在正门内被马儿捉弄过的人,也就是野野宫的老师的故事。他突然觉得,说不定那个人就是广田老师,便把这事告诉与次郎。“说不定就是我家那位老师哦。他是可能做出那种事的。”说着,与次郎笑了起来。

    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三四郎无法到学校找野野宫,但又想到他昨天来找自己,三四郎对这件事很在意,正好自己尚未拜访过野野宫的新家,三四郎想,不妨过去一趟,顺便问问找自己有什么事。

    想到这个主意时已是星期天的早上,三四郎后来又读了半天报纸,拖拖拉拉地一下子就到了中午。吃完午饭,正想出门时,一位久违的熊本友人来了。好不容易打发走朋友之后,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多,虽然有点晚了,三四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走出家门。

    野野宫的新家非常远。他是在四五天之前搬到大久保[137]去的。不过坐电车的话,一眨眼工夫就到了。三四郎事先已听说他家就在车站附近,心想,找起来应该不难吧。但老实说,上次去过“平野家”之后,三四郎曾经闹过一个大笑话。有一天,他从本乡四丁目搭上电车,原本是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138],结果坐过了站,跑到九段去了。当时他想,干脆坐到饭田桥吧。所以又搭上外濠线[139],从御茶之水一直坐到神田桥。谁知他又没来得及下车,最后只好步行穿过镰仓河岸[140],一路朝数寄屋桥奔去。从那以后,三四郎就对电车怀着畏惧,好在今天搭乘的甲武线据说是一条直线,不用换车,他才安心地坐上了电车。

    在大久保车站下车后,三四郎不走仲百人[141]的大路往户山学校[142]方向前进,而是在平交道的路口转弯,拐进一条大约只有一米宽的小巷。他慢吞吞地登上石级,看到前方种着稀疏的孟宗竹。竹丛这边和对面各有一户人家,野野宫就住在路旁这户人家里面。院前有一扇小门,开在出人意料的位置,似乎完全不曾考虑门前道路的方向。走进小门,屋舍又建在完全不同的方向。看来这户人家的院门和屋门全都是后来才造的。

    厨房旁边倒是种了一排美观的树墙,而庭院周围却没有任何遮挡。院里只有一些比人还高的萩花,将日式房间周围的回廊稍微遮住一些。野野宫将椅子搬到回廊上,正坐在那儿阅读西洋杂志。

    他一看到三四郎走进院来,便说:“到这儿来吧!”跟上次在理科大学地窖里见面时说的话一样。三四郎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从院里直接登上回廊进屋,还是绕到玄关再进去,正站在那儿犹豫着。

    野野宫又催促道:“到这儿来呀。”三四郎只好硬着头皮,直接从院里进屋。那个日式房间就是野野宫的书房,有八畳[143]大,室内的西洋书籍比较多。野野宫从椅上起身,进屋坐在榻榻米上。三四郎先是随意闲聊了几句:“这里真是个清静的地方啊!从御茶之水到这儿倒是挺快的。望远镜实验进行得怎么样了?”

    聊了一会儿,三四郎这才开口问道:“听说您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野野宫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抱歉的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野野宫说。

    “哦!”三四郎只答了一句。

    “你今天是为了这事才来的吗?”

    “不,倒也不是为了这事。”

    “其实啊,是因为令堂从乡下寄给我贵重的礼物,还拜托我多多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我就想向你道一声谢……”

    “啊!原来如此。寄来了什么呢?”

    “嗯。红色的鱼,酒糟腌过的。”

    “那大概是红鱼吧。”三四郎心想,母亲送这礼物也太寒酸了。但野野宫却问了很多关于红鱼的问题。三四郎特别介绍了一遍吃法:酒糟先不要洗掉,烤熟之后,盛盘之前再擦掉酒糟,否则味道就不好了。

    两人绕着红鱼随意闲聊着,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三四郎正要开口向主人告辞,突然有人送来一封电报。野野宫撕开信封读了一遍,嘴里嚷着:“这可麻烦了。”三四郎觉得自己不能佯装不知,却又不想过分干涉别人的闲事,只能面无表情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野野宫说着,便将手里的电报递给三四郎。只见纸上写着“速来”两个字。

    “要到哪儿去?”

    “嗯。我妹妹最近生病了,在大学医院里住院。是她叫我快点过去。”野野宫说,脸上并无慌乱的表情,反倒是三四郎听了大吃一惊。因为一下子听到野野宫的妹妹、妹妹的病、大学医院等,然后,他又想起池边遇到的那个女人,脑中便把这些全都混在一块儿,心里不免震惊。

    “那是病情变重了吧?”

    “不是的。其实家母已经去照顾她了。如果真是因为病情,还不如坐电车赶回来叫我快呢……这只是妹妹跟我开玩笑吧。那家伙脑筋不太好,常干这种事。而且因为我搬到这儿以后,还没去过医院。今天是星期天,大概她以为我会去看她,所以发了这电报。”语毕,野野宫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您还是去看看吧。万一病情恶化就糟了。”

    “没错。虽说只有四五天没去看她,应该不会有什么突然的变化,但我还是去看看好了。”

    “说什么都不如去一趟吧。”

    野野宫决定动身前往医院。做出决定的同时,他向三四郎提出一个请求。大致意思就是说,万一这电报真的是因为病情而来,那他今晚就没法回来了。如此一来,家里就只剩女佣独自看家,但这女佣胆子很小,附近的治安又不好,今天也是凑巧碰到三四郎来访,如果不影响他明天的课业,不知三四郎能否在这儿留宿一晚。如果电报只是开玩笑,那他立刻就会赶回来。其实今天如果事先知道要去医院,他会像平常一样拜托佐佐木,可是现在临时找他也来不及了。其实不论是谁,只需要有人在这儿住一晚就行,另一方面,他也不知自己今晚究竟会不会住在医院。既然还不知道结果,就先要麻烦人,这种请求听起来似乎有点自私,所以他也不太好意思过于强求……说了一大堆,野野宫想要表达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样,当然他并没向三四郎直接提出要求。不过,三四郎是个不需要直接拜托的人,听完这番话,他当场就答应了野野宫的请求。

    两人正说着这事,女佣过来询问晚餐怎么办。“我就不吃了。”野野宫说完,又对三四郎开口:“真抱歉,等一下只好请你独自用餐了。”于是连晚饭都顾不上,就出门去了。野野宫刚离开,三四郎立刻又听到他的大嗓门从黑漆漆的萩花丛中传来:“我书房里的那些书,你可以随便拿来看。只是没什么有趣的书,你随便翻翻吧。也有一些小说哟。”

    语毕,野野宫就不见了。三四郎一直送到回廊边,并向主人连声道谢。这时,他看到院外那片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孟宗竹林,因为长得并不茂盛,每根竹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三四郎就在那八畳的书房正中央吃着小膳桌上的晚餐。他抬眼望向膳桌,上头果然按照主人的吩咐放着一条烤红鱼。三四郎闻到久违的故乡香气,心里觉得很高兴,但是米饭却煮得不好吃。三四郎朝那伺候晚餐的女佣看了一眼,果然就像主人说的,长着一副胆小的相貌。

    吃完了晚餐,女佣将膳桌收回厨房,书房里只剩三四郎一个人。独自静下来之后,他突然开始为野野宫的妹妹担心起来,一下觉得她可能快死了,一下又觉得野野宫好像去得太晚了,最后甚至还觉得野野宫的妹妹大概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女人。他反复回想着女人的容貌、眼神、服装,还有当时的情景,又想象女人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野野宫站在床边跟她交谈的模样,幻想到后来,更觉得只有女人的哥哥陪她还不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代替她哥哥,正在床边亲切地照顾那女人。三四郎胡乱地编织着梦,突听一列电车从孟宗竹林下方呼啸而过。也不知是因为地板下面的木架还是土质的影响,日式房间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三四郎不再幻想照顾病人,转而开始打量房间。这是一栋很古老的建筑,梁柱非常典雅,但是纸门却关不紧,天花板也是黑漆漆的,只有电灯闪耀着现代的光芒。像野野宫这种新时代的学者,如果因为新奇而住在这种老屋里,每天望着那堆封建时代的孟宗竹林度日,那倒是跟他的身份颇为相称。对老式建筑感到新鲜,当然是他个人的自由,但如果是不得已而自我放逐到这郊外来,那就太可怜了。三四郎曾经听说,像野野宫这样的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到五十五元的薪水,因此才不得不再到私立学校授课吧。再加上妹妹现在又在住院,肯定负担不起。说不定他搬到大久保来,也是因为经济因素……三四郎胡思乱想着。

    这时正是黄昏时刻,但因地点偏僻,周围十分寂静,只听到阵阵虫鸣从院前传来。三四郎独坐书房,感受到初秋的寂寥。

    忽然,有人在远处发出一声叹息:“唉!唉!没有多久了。”从声音的方向看来,好像是从屋后传来的,但由于距离较远,无法判断声音究竟从哪儿传来。而且短短的一句话,令人来不及分辨声音的方向。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飘进三四郎的耳中,听来就像某人已看破一切,在心中毫无希望的状态下发出的真实独白。三四郎听着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电车的声响。只听见电车逐渐驶近,又从那孟宗竹林下轰然而过,比上一班电车的噪声还要加倍。三四郎茫然呆坐,直到微微颤抖的书房停止震动。他的脑中灵光乍现,把刚才的叹息声和现在的电车巨响联想成一种因果关系。三四郎不自觉地一跃而起,深感这种因果关系太恐怖了。

    三四郎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静坐,疑惧造成的刺激使他从背脊到脚底都感到毛骨悚然。他起身走向厕所。放眼望向窗外时,看到满是星斗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明月,土堤下方的马路像死了似的寂静。尽管没听到什么,三四郎还是把鼻尖伸到竹质窗框外,朝着暗处细细打量。

    半晌,几个提灯笼的男人沿着铁轨从车站方向朝着三四郎这边走来。从他们讲话的声音可以听出共有三四人。提着灯笼的人影从平交道走到土堤下就看不见了,等他们走到孟宗竹林下方时,就只剩下讲话的声音,但是话音却变得非常清楚。

    “再往前一点。”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三四郎连忙绕到院前,随便套了一双木屐,便从孟宗竹林前方跳上大约两米宽的土堤,紧跟着那几只灯笼一路追去。走了十一二米的距离,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奔下来。

    “被碾死了吧?”三四郎虽然想回答,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眨眼,男人的黑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这是住在野野宫家后面的房东吗?三四郎一面纳闷,一面跟在男人身后。大约又走了五十米,只见刚才那几只灯笼都停在原地,人影也都驻足静立,几个人举着灯,不发一语。三四郎也沉默着往灯下望去。地面躺着半具尸体。电车从这个人的右肩轧过乳房,整齐地将她从腰部上方一切为二,地上只留下半截斜线裁断的尸体。脸倒是毫无损伤。死者是个年轻女人。

    三四郎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想立刻转身回去,虽然扭转了脚跟,两条腿却重得无法举步。待他爬上土堤,回到书房之后,心脏还一直跳个不停。他唤来女佣,想跟她要一杯水。女佣看来似乎毫不知情。不一会儿,院后那户人家的屋里发出嘈杂的人声。三四郎知道是主人回家了。接着听到,土堤下面也有人正在做什么。等那些人处理完毕之后,四周重新陷入沉静,静得简直令人无法承受。

    这时,刚才那女人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还有“唉!唉!”叹着的无力声音,以及应该藏在两者背后的一段悲惨命运,三四郎联想到此不免悲叹,“人生”这种看似坚强的生命根源,不知何时就会走向毁灭,随时都可能漂向黑暗。他突然害怕起来。一条生命就在瞬间消失了。在那声巨响之前,女人应该还活着。

    三四郎又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水蜜桃的男人,他曾经嚷着:“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糟了。”男人虽然连声嚷着“危险,危险”,表情却显得那么镇定。所以说,只要我也处于那种“越喊危险自己却越不危险”的地位,大概就能像他那样吧,三四郎想。或许,我们活在世上的同时,又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整个世界,会很有趣吧。三四郎想起男人吃水蜜桃的模样,还有他在“青木堂”只顾喝茶抽烟,眼睛直瞪前方的举动,从他这些表现都能看出,男人完全就是那种人……他一定是一位评论家!三四郎意味深长地想到“评论家”这个名词。这个字眼浮现在脑海时,他非常沾沾自喜,甚至还考虑,自己将来是否也去当个评论家。打从刚才看到那恐怖的死人脸,三四郎心底就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转眼环顾放在角落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旁边的书箱,还有箱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洋文书,三四郎觉得,这间宁静书房的主人跟那位评论家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安又幸福。做他那种光线压力的研究工作,是不可能碾死女人的。主人的妹妹现在虽然生病,但不是哥哥害她得的病,而是她自己生的病……三四郎脑中胡思乱想着,转眼之间就到了晚上十一点。开往中野的电车已经收班了。或许因为他妹妹的病情恶化,所以不能回来?一想到这儿,三四郎又开始担心起来。就在这时,野野宫捎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妹平安,明早归。”

    三四郎这才安心地躺下来,但他却做了一连串可怕的梦:那个企图卧轨自杀的女人原来竟跟野野宫有关,野野宫是听说女人自杀了,才没回来。他打来电报,只是为了让三四郎放心。电报里写的“妹平安”也是假的,今晚那女人被碾死的同一时刻,野野宫的妹妹也死了。而他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边遇到的女人……

    第二天,三四郎一改平日作风,起得特别早。

    起床之后,他望着那块睡不惯的床褥,燃起一根烟,回想着昨夜的事,感觉一切都好像在梦里。三四郎走到回廊上,从那低矮的屋檐仰望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的颜色就像整个世界刚开始变晴似的。吃完早餐,喝了茶,三四郎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在那儿读报纸。不一会儿,野野宫按照约定回来了。

    “昨天晚上,那儿好像有人被碾死了呢。”他说。看来是在车站听到了什么消息。三四郎便把自己的亲身经历一字不漏地向他报告了一遍。

    “这可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呢。要是我也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移走了吗?现在到那儿去也看不到了吧?”

    “看不到了吧。”三四郎简短地答了一句,心中却对他这种悠闲的态度感到讶异。根据三四郎的研判,野野宫现在这种若无其事的反应,肯定是因为昼夜颠倒的缘故。其实这是做光线压力实验的人所拥有的特性,三四郎做梦也没想到,野野宫听到有人卧轨了竟会露出这种冷静的表情,或许只能说,三四郎还是太年轻了吧。

    他决定换个话题,向野野宫问起病人的情况。野野宫说,他果然没猜错,病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因他几天都没到医院探病,妹妹心有不满,才想把哥哥叫去消遣解闷。据野野宫说,病人还很生气地责备道:“今天是星期天,你也不来探望我。”野野宫说到这儿,骂了一声浑蛋,好像真的觉得自己的妹妹很可恶。“我每天这么忙,还为她浪费了宝贵时间,我真是够蠢的。”野野宫说。然而三四郎却不太了解这句话的真意。既然妹妹那么想见他,还特意打来电报,就算消磨掉了周末的一两个晚上,又有什么可惜的?跟妹妹那样的人在一起的时间,才叫作时间啊。自己一个人关在地窖做光线实验的那种日子,应该称作不是人过的无聊人生。如果自己是野野宫的话,就算被妹妹妨碍了学习,也会沾沾自喜吧。三四郎心中自问自答了一番,也就把电车碾死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野野宫突然说:“昨晚整夜都没睡好,这样昏头昏脑的可不行。”接着又说:“还好今天是中午才要到早稻田那边的学校去,大学这边放假,所以我先睡一下,睡到中午吧。”“昨晚很晚才睡吗?”三四郎问。“不瞒你说,”野野宫说,“刚好从前在高中教过我的广田老师来探望妹妹,大家聊起来,就错过了电车的时间,最后只好住在那儿。本来是应该住在广田家的,但妹妹又向我撒娇耍赖,叫我一定要住在医院里。我说不过她,只得在那狭窄的地方睡下,简直痛苦极了,根本没办法睡。都怪我妹那个蠢东西。”说到这儿,野野宫又骂起自己的妹妹来,三四郎听了觉得很好笑,很想帮他妹妹说几句话,却又开不了口,只好作罢。

    三四郎换个话题,问起广田老师。到现在为止,他已听人提起“广田”这名字三四回了。三四郎暗中把那吃水蜜桃的男人,以及在“青木堂”碰到的男人,都冠上了“广田”的名字,还有那位在学校正门里被马儿捉弄又遭到“喜多床”那些理发师讥笑的老师,三四郎也叫他广田老师。不过现在听野野宫描述,原来那位被马欺负的男人真的就是广田老师。三四郎立刻觉得,那吃水蜜桃的男人肯定也是同一个人。但再仔细一想,自己这样推论好像又太武断了。

    三四郎告辞回家时,野野宫拜托他顺路到医院送一件夹衣,因为妹妹叫他中午之前一定要送到。三四郎听了欣喜万分。

    他这天刚好戴了新的四角帽[144],心里很得意自己能戴着这顶帽子去医院。于是他满面春风地走出野野宫家。

    电车到了御茶之水车站之后,三四郎下了电车,立刻坐上一辆人力车。要是换成平日,他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人力车被精神抖擞地拉进赤门的时候,刚好听到文法科校舍的上课钟声响起,平时的这个时间,三四郎正捧着笔记和墨水瓶走进八号教室,但他今天觉得,就算少听一两个小时的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直接坐着人力车奔赴“青山内科”[145]的玄关。

    到了医院里面,三四郎按照别人告诉他的路线,从入口往内走到第二个转角向右拐,再一直走到尽头向左拐,病人就住在靠东边的病房。他走到目的地,果然看到一间病房门口挂了一块黑色名牌,上面用假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看清名字之后,却在门口伫立了半晌。他是个乡下人,像敲门之类礼貌周到的事,他可做不来。

    “这里面就是野野宫的妹妹,一个叫良子的女人。”三四郎沉思着呆站在门前,他很想打开门看看女人的脸,又怕自己看了会失望。他的脑中浮起好几张女人的脸,但是都与野野宫宗八不相似,三四郎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背后传来护士穿着草履走近的脚步声。三四郎只好鼓起勇气,伸手拉开一半房门,这一瞬间,刚好跟屋里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他的一只手还抓着门把呢)。

    女人长着一双大眼,窄鼻梁,嘴唇很薄,上宽下窄的脑袋,额头很宽,下巴却尖得像被刀子削过似的。女人的容貌值得一提的,也就这些了。但是瞬间出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却是三四郎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那苍白的额头后面披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地垂在肩上。东面窗外射来的晨曦照在女人身后,使头发和阳光连接的部分变成了深紫色,仿佛背上驮负着一轮有生命的月晕。但她的面孔和额头那么黯淡,灰暗且苍白。而在那片黯淡当中,却有一双饱含深意的眸子。女人看着三四郎,她的眼神就像躲在高空深处的浮云,无法随意飘动,却又不能不动,所以只能像雪崩似的砰然跃动。

    三四郎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充满厌倦的忧郁与藏不住的活泼融为一体。这种融合的感觉既是三四郎的重大发现,也是他最崇拜的一种人生……他手抓着门把,脸从门扉的阴影露出一半,整个心灵都沉浸在那种感觉当中。

    “请进!”女人好像正在等待三四郎。她的语气安详沉稳,三四郎从没在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身上看到这种态度。能像这样说话的女子,若不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就是已经接触过无数男子的妇人,但她的态度又不是故作亲昵,因为她表现得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向三四郎打完招呼之后,女人那肌肉不多的脸颊动了一下,露出笑容。这下她那苍白的脸上又多出几分令人怀念的暧昧。三四郎的两脚自然地踏进病房,脑中同时闪过遥远故乡的母亲的身影。

    三四郎关上房门,抬头望向前方时,才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向他行礼。看来刚才自己躲在门扉外的时候,妇人就已站在那儿迎候了。

    “您是小川先生吧?”妇人主动开口问道。那张脸既像野野宫,也很像她女儿,但也只是看着很像而已。三四郎递过野野宫托付的包袱,妇人接下后向他道谢。

    “请坐。”说着,妇人把椅子让给三四郎,自己转身走向病床。三四郎转眼看了床上的褥垫一眼,颜色是纯白的,盖在上面的棉被也是纯白的。棉被斜斜地卷起一半。女人像要避开卷得很厚的那部分棉被,背对窗户坐在床上,但两只脚无法伸到地面。她手里拿着毛线针,线团滚到床底下去了。一根细长的红毛线捏在她的手里。三四郎很想趴到床下,帮她捡出线团,但是看她对那毛线也不在意,就没有动手。

    女人的母亲坐在对面再三向三四郎道谢,感谢他昨夜百忙当中帮儿子看家。“哪里,反正我也没事。”三四郎说。他跟野野宫的母亲闲聊时,良子沉默着没说话。待谈话暂时告一段落,良子突然问道:“昨晚看到碾死的人了吗?”三四郎看到角落里有一份报纸。

    “是啊。”三四郎说。

    “很可怕吧?”女人微微歪头望着三四郎。她的脖颈很长,跟她哥哥一样。三四郎没说害怕也没说不怕,只盯着女人微弯的脖颈。一方面是因为这问题太单纯,他不知如何回答;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忘了回答。女人似乎发现他正在凝视自己,立刻伸直了脖颈,苍白的脸颊从底层泛出些许红晕。三四郎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

    他向母女俩道别后,出了病房,来到玄关的正对面,远处的长廊尽头有一块正方形空间,显得特别明亮,进门处的那块空间被户外的绿荫映成了绿色,就在这时,他看到池边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三四郎不免大吃一惊,脚步急促得有些凌乱。透明的空气就像一块画布,女人的身影显得有些阴暗,她迈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三四郎好像被她吸引而去,也跟着向前移动,两人开始逐渐靠近,仿佛彼此都命中注定非得在那笔直的长廊上相遇。女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明亮的空气里,只有初秋的绿意正在飘浮,那块四角形空间里既没出现人影,也没有人正在等她。三四郎趁她转头回顾时,把她的姿势和服装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的和服究竟该叫什么色,三四郎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觉得跟大学水池里映出的常绿树阴影颜色很像。绿底布料上还有很多鲜艳的条纹,从上身一直连到下身,这些条纹虽然上下相连,却形成波浪形的线条,时而相连,时而分散,有时重叠成粗线条,有时又分裂为两条线。就在那看来不规则却也不凌乱的条纹中,和服的上半部约三分之一处系着一条宽腰带,腰带的颜色比较温暖,或许是混入了黄色的缘故吧。

    女人转头望向后方时,右肩随着身体一起转向,左手垂在腰际的前方。她手里抓着一块手帕,没被抓住的部分轻飘飘地散开,或许因为是真丝手帕吧。女人腰部以下的姿势十分端正。

    半晌,女人又把脸转回原先的方向。她垂着眼皮望着自己的两脚,直到快要走到三四郎身边时,才突然微微仰起脑袋,正眼注视眼前这个男人。那对双眼皮的眸子形状细长,眼神沉稳,两道乌黑的眉毛引人注目,两只眼睛在那对眉毛下面闪闪发光。注视三四郎的同时,女人露出嘴里整齐的牙齿。三四郎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牙齿跟脸构成的对照画面。

    她今天也在脸上搽了一层薄薄的白粉,却不是那种庸俗到看不出原本脸色的搽法。女人扑上这层极薄的白粉,只为了让细致的皮肉更添几许颜色,即使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看起来也毫不逊色。但她脸上的气色却离容光焕发还差得远。

    女人脸颊和下巴的肌肉都紧紧贴着头骨,几乎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但是整张脸看起来很柔顺,不是因为肌肉柔嫩,而是她的头骨本身似乎就很柔软,脸上的轮廓凹凸有致,看起来很有立体感。

    女人弯腰行了礼。三四郎看到眼前的陌生人向自己行礼倒不意外,只是她弯腰欠身的技巧实在令人惊异。只见她腰部以上的身体像一片乘风飞起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自己面前,而且动作非常迅速,待身体弯到某个角度时,立即轻巧地止住。这显然不是后天学来的技巧。

    “请问一下……”话音从她雪白的齿缝里传出,语气非常谨慎,态度却很大方,看来不像是只想打听太阳是否从东边出来之类的简单问题。不过三四郎根本也无心注意这些了。

    “是。”说完,他停下了脚步。

    “请问十五号病房在哪儿?”

    十五号就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病房。

    “你是说野野宫小姐的病房?”这回轮到女人答了一声“是”。

    “野野宫小姐的病房啊,从那个转角拐弯,一直走到尽头,再向左转,在右侧第二间。”

    “那个转角啊……”女人说着,伸出纤细手指向前一指。

    “是的,就是前面那个转角。”

    “谢谢您。”女人转身离开。三四郎呆站在原处凝视她的背影。女人走到转角处,正要拐弯,却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觉得尴尬极了。女人向他微微一笑,那表情就像在问:“是这个转角吧?”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女人的身影向右一闪,消失在白墙后面。

    三四郎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出玄关。她以为我是医科学生,所以才向我问路吗?他兀自思索着走了五六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女人问我十五号病房的时候,我应该带她一起去呀,应该再走一趟良子的病房才对啊。想到这儿,他觉得没带她去实在太可惜了。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勇气转回去,只好继续向前,但只走了五六步,又霎时停下脚步。他脑中浮起女人系在发上的丝带颜色。那颜色和质地,好像跟野野宫上次在“兼安”买的丝带一样。想到这儿,三四郎的脚步顿时沉重起来。他从图书馆旁边绕过,直接朝学校正门走去。耳边突然听到与次郎的招呼声,也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喂!怎么没来上课?今天课堂上教的是意大利人怎么吃通心粉哟。”说着,与次郎赶上前来,在三四郎的肩上拍了一下。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来到正门旁边。

    “我问你啊,现在这季节,还有人系那种很薄的丝带吗?那东西只有在很热的时候才有人用吧?”三四郎问道。

    与次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你去问某某教授吧。那家伙没有不知道的。”说完,与次郎没再多问。两人来到正门口,三四郎这才说他今天身体不舒服,不去上课了。与次郎听了立即转身返回教室,那动作好像在埋怨三四郎说:“为什么害我跟你白跑一趟?”

    四

    三四郎开始有点魂不守舍,听课时总觉得老师的声音非常遥远,做笔记也总是漏掉重要的部分。更糟糕的是,他有时甚至觉得耳朵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花钱向别人借来的。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不像话,简直令他难以忍受,无奈之下,便向与次郎抱怨最近讲课的内容太无聊。而与次郎永远都是千篇一律地答道:“讲课是不可能有趣的。因为你是乡下来的,总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才努力忍着听到现在吧?蠢啊!他们那些课,开天辟地以来就是那样,你现在才说失望,又有什么用?”

    “也不是这样吧……”三四郎辩解道。他那严肃的语气跟与次郎的油腔滑调两相对照,显得很不协调,也令人听着好笑。

    类似的问答在他们之间重复过两三回,眨眼之间,半个月过去了。三四郎的耳朵渐渐地回来了,不再像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但与次郎却发现了另外的问题。

    “我觉得你的表情好复杂。看来你好像活得非常辛苦。简直就像世纪末[146]的表情嘛。”他对三四郎说。

    “也不是这样吧……”三四郎依然重复着同样的回答。“世纪末”这种字眼并没让他感到欣喜,他对那种人为营造的气氛接触得还不够多,对某些社会信息也不熟悉,也就不可能把这种字眼当成有趣的玩具整天挂在嘴上。但是“活得非常辛苦”这句话令他颇有好感。自己确实好像有点累了。三四郎并不认为自己的疲累只是因为拉肚子,但他对人生的看法还不至于时髦到大肆标榜脸上的疲累。他跟与次郎的交谈也就没再继续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人的胃口也变好了,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无法嚷着厌倦人生的季节到了。三四郎整天都跑到外面去。大学那个水池周围大概都被他踏遍了,却始终没有发生什么事。他也好几次走过医院前面,但只碰到一些不重要的人。他再度造访理科大学的地窖,向野野宫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妹妹已经出院了。三四郎原本想告诉他上次在医院玄关碰到那女人的事,但是看野野宫很忙的样子,就没有说出口。反正下次到大久保去找他时,再跟他慢慢说吧,到时候大概就能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世了,三四郎想。所以他也没急着多问,就先告辞了。走出地窖,三四郎心不在焉地到处闲逛,像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园、巢鸭监狱、护国寺等地都走遍了,甚至连新井的药师庙也去了。从新井药师庙回家的路上,他本来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家一趟,谁知走到落合火葬场附近的时候弄错了方向,竟跑到高田去了,最后只好从目白搭火车回家。三四郎坐在火车里,拿出原先想带去当伴手礼的栗子,独自吃掉一大堆,剩下的栗子,第二天与次郎来找他时,两人一起吃光了。

    三四郎觉得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越来越令他愉快。刚开始上学那段时间,由于自己过分专注于讲课内容,反而觉得耳朵听不清楚,没办法做笔记,最近上课的时候,他只是大略听着,却发现没什么影响。他常在课堂上想东想西,就算漏听了一段,也不觉得可惜。他又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同学,从与次郎起,几乎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三四郎这才觉得,像这种程度的不专心,应该是被允许的吧。

    当他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时,那条丝带也经常出现在他脑海。一想到那丝带,心中便难以放下,心情也就跟着不愉快。他想立刻跑到大久保去瞧瞧,不过脑中又飘过其他一连串想象,而且来自外界的刺激也不少,所以过了没多久,想去瞧瞧的念头也就抛到了脑后。总之,三四郎整天过得很悠闲,而且经常编织着梦想,大久保之行也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一天午后,三四郎又像平时一样出门闲逛。走下团子坂之后向左转,来到千驮木林町的宽敞大路。这时正值秋高气爽的季节,每年的这段时间,东京的天空也变得跟乡下一样辽阔。一想到自己正活在这片天空下,三四郎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如果怀着这种心情到郊外走走,那可就太幸福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振奋精神,心胸开阔,全身上下也都会充满活力。这种感觉跟散漫的春闲是不一样的。三四郎打量着左右路旁的树墙,不断用鼻子体会东京的秋季气息,这种气味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

    坡道下方正在举办菊人形[147]展览会,两三天前才开幕。刚才从坡道转出来的时候,三四郎还能看到会场的旗子,现在只能听到会场的声响。远处叮叮咚咚的乐声飘到附近,并由山下攀上山顶。乐声在清澈的秋空里向四方不断扩散,最后变成稀薄的音浪,余韵飘到三四郎的耳边时,很自然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这些乐声一点也不吵,甚至十分悦耳。

    正听着乐声,左侧小巷里突然钻出两个人。其中一人看到三四郎,立刻喊道:“喂!”原来是与次郎,他的声音今天倒是显得挺正经。他身边还有一位朋友。三四郎看到那位朋友时,立刻明白自己平日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个在“青木堂”喝茶的男人,果真就是广田老师。自从在火车上吃了他的水蜜桃,三四郎跟这人之间一直有些奇妙的关联。尤其上次在“青木堂”看他喝茶、抽烟,害得自己后来跑进图书馆发狠念书,这件事使他对广田的记忆更为深刻。现在仔细打量,此人总喜欢摆出一副祭司面孔,其实脸上却长了一个西洋鼻子。今天他依然穿着上次的夏装,好像也不怕冷似的。

    三四郎打声招呼,脑中考虑着该说些什么,但是想了半天,时间过去了,该说的话却没想出来,只好摘掉帽子,向他们弯腰致意。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对与次郎来说,显得过于客套,对广田来说,又过于简略,所以三四郎算是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礼。

    “他是我同学,从熊本的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到东京来……”与次郎立刻开口介绍,也不先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便主动宣传他是个乡下人,说完,又转脸望向三四郎。

    “这位是广田老师,在高中教书……”与次郎简单地给两人做了介绍。

    广田老师连连说着“认识,认识”,一连说了两遍。与次郎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却没提出“怎么认识的”之类的琐碎疑问,只立即向三四郎问道:“你知道吗,这附近有没有房屋出租?要宽敞些,干净的,附有书生[148]房间的。”

    “出租的房屋……有啊。”

    “在什么地区?太脏的可不行。”

    “不,有一个很干净的。门口还竖着很大的石头门柱呢。”

    “那倒是很不错。就选这里吧。老师,石头门柱很棒啊。您一定要租这里。”与次郎极力怂恿着。

    “石头门柱可不行。”老师说。

    “不行?那怎么办?为什么呢?”

    “反正就是不行。”

    “石头门柱多好啊。住在里面就像新封的男爵,不是吗,老师?”与次郎满脸认真的表情,广田老师却只嘻嘻笑着。最后是认真的那方获得胜利,两人商量后得出的结论是:先去看看再说。于是,三四郎领着两人去看房子。三人转身折回小巷,抄近路往北走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一条貌似死巷的小路。三四郎领头带两人钻进那条小路,笔直往前走,最后来到一位园丁家的院子里。他们在那座房屋门前十一二米的位置停下脚步。只见右手边竖着两根很大的花岗岩门柱,门扉是铁制的。“就是这里。”三四郎说。果然,门上挂着出租的招牌。

    “这可真是宏伟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一推铁门,门是锁着的。“请等一下,我去问问。”说完,与次郎也不等答话,便朝园丁家的后院跑去。广田和三四郎像被他抛弃了似的站在那儿,两人这才开始闲聊起来。

    “觉得东京怎么样啊?”

    “嗯……”

    “就是一个大,其实很脏,对吧?”

    “嗯……”

    “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富士山,对吧?”三四郎已经把富士山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因为广田老师的提醒,才从火车上第一次看到窗外的富士山,当时觉得那座山真的非常宏伟。但是跟现在塞满脑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世间百态比起来,又觉得那根本不算什么。三四郎不知从何时起,已把当时的印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富士山可以翻译[149]为‘不二山’?”广田老师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翻译……”

    “自然被我们用语言翻译时,全都被拟人化了,挺有意思的。譬如说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之类的字眼。”三四郎这才听懂老师所指的翻译的意思。

    “全都是形容人格的字眼。无法把自然译成人格形容词的人,完全感受不到自然给予的人格感化。”

    三四郎以为广田老师还没说完,静静地听着,谁知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把目光转向园丁家的后院。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还不回来?”广田老师说。

    “我去看看吧?”三四郎问。

    “看什么?你就算看了,他也不见得会出来。不如在这儿等着,还省事些。”说完,他便在枳壳树墙旁蹲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泥土地上画了起来。那神态显得十分悠闲,但是跟与次郎的悠闲是不同的类型,而两种悠闲的程度却几乎相同。

    这时,与次郎的大嗓门从院里的松树前面传来:“老师!老师!”老师依旧蹲在地上画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座灯台。广田老师默不作答,与次郎只好跑过来。

    “老师请过来看一下吧。真是好房子!是这家园丁的房产。他说可以开门让我们参观,但我们从后面进去比较快。”

    三人绕到后院,进屋拉开了雨户[150],一间一间仔细观赏。屋子造得很不错,中产阶级住进去也不会觉得没面子。租金每月四十元,须付三个月押金。三人看完后重新回到院里。

    “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么好的房子?”广田老师问。

    “为什么?只是看看,有什么关系?”与次郎说。

    “我又不会租……”

    “哪里,我本来是想租下来的。可是对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把租金降到二十五元……”

    “那不是废话?”广田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再说下去。与次郎开始向大家报告那两根石头门柱的故事。据说门柱原本位于某座大宅院的门前,园丁经常到那家剪树,后来旧宅要改建,园丁就向那户人家讨了门柱,带回来安置在现在的位置上。其实说了半天,这种别人家的闲事,也只有与次郎才有兴趣去打听。

    三人走回刚才的大路,再从动坂一直往下走到田端的谷底。下山的途中,三人都只顾着走路,反而把租房子的事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个人不时地提起那两根石头门柱。据说园丁光从曲町把门柱拖到千驮木,就花了五元的运费。“那园丁好像很有钱呢。”与次郎说。接着,又杞人忧天地说:“他在那种地方造一栋月租四十元的房子,谁会租啊?”最后与次郎做出结论:“现在要是找不到房客,房租一定会降价,到时候我再去跟他谈,肯定能租到,对吧?”

    但广田先生似乎并没这种打算,他对与次郎说:“你刚才光顾着说废话,浪费太多时间了。应该少说几句,赶快出来才是。”

    “我浪费很长的时间?您刚才好像在画什么,老师也太悠闲了。”

    “真不知是谁比较悠闲呢。”

    “您画的是什么?”老师沉默不语。三四郎却露出满脸认真的表情。

    “是灯台吧?”三四郎问。画图的人和与次郎都笑了起来。

    “这灯台可真够奇特的。所以说,这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先生。”

    “为什么?”

    “野野宫先生到了国外就会发光,在日本则是灰头土脸……谁也不认识他。而且每个月只领那么一点点的薪水,整天关在地窖里……他这买卖可真不划算。每次看到野野宫先生,我都觉得他好可怜。”

    “那你自己就像一只圆灯笼!总是用你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身边六十厘米的范围。”

    被比喻成圆灯笼的与次郎突然转向三四郎。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与次郎问。

    “我今年二十三。”三四郎简短地答道。

    “我就猜你大概是这年纪……老师,像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喜欢。或许因为我是明治十五年[151]以后出生的关系吧。不知为何,我对那些旧东西感到厌恶。你呢?”

    与次郎又转头问三四郎。

    “我倒不会特别厌恶。”三四郎说。

    “因为你本来就是刚从九州乡下出来的嘛。我看你的想法大概跟明治元年差不多。”听了这话,三四郎和广田都没多说什么。三人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古庙旁的杉林已被砍光,地面整得十分平坦,平地上建起一栋涂了蓝油漆的洋房。广田老师转眼来回打量那座古庙和旁边涂着油漆的建筑。

    “落伍!日本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像这样。你知道九段的灯台吧?”广田又提起了灯台,“那东西很有些年代了。《江户名所图会》[152]里就有记录。”

    “老师,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台虽然很老了,但也不可能出现在《江户名所图会》里面吧。”

    广田老师大笑起来。原来与次郎把他说的那套地图,错当成另一套题名为《东京名所》的浮世绘了。老师接着又说,那么古老的灯台旁边,现在造起一栋叫作“偕行社”[153]的新式红砖房舍,两栋建筑物排在一起,令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大家都感到理所当然似的。其实这种现象正好也象征着现在的日本社会。

    “原来如此!”与次郎和三四郎齐声应道,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经过古庙门前,继续走了五六百米,来到一座黑色大门的前面。与次郎提议钻过黑门,一起到道灌山游玩。“我们可以随便从这门下穿过吗?”其他两人觉得不放心,一起问道。“当然,这里以前是佐竹家的下屋敷[154],谁都可以从门下走过。”与次郎坚持道,其他两人被他说服了,便一起走进门洞,穿过杂树林,来到古老的水池边。不料,一名守卫忽然赶过来,痛骂一顿。与次郎连忙笑着向守卫道歉。

    三人继续前进,走到谷中之后,又绕到根津,直到黄昏才返回本乡的住处。三四郎觉得这是最近半年来,自己过得最轻松愉快的半天。

    第二天,三四郎到了学校,却没看见与次郎。原以为他下午会来,没想到还是没见到他的身影。三四郎又想,或许他在图书馆,但也没找到。下午五点到六点是文科必修的基础课,三四郎走进教室听课。这段时间在教室写笔记实在是太暗了,但是开灯又嫌太早。三四郎转头望向狭长的窗外,一棵巨大的榉木伫立在那儿,树干背后的天色正在逐渐变暗,教室里,不论讲课的老师还是听课的学生,大家的脸都是一片模糊,令人觉得很神秘,有点像在黑暗中吃豆沙包的感觉,就连难懂的讲课内容也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三四郎托腮聆听老师讲解,神经变得很迟钝,心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突然觉得,像这样能把学生弄得稀里糊涂的课,才算有价值呢。就在这时,教室的电灯忽然大放光明,万物也变得清楚了。不知为何,三四郎突然很想快点回宿舍吃晚饭。老师似乎摸透了大家的心理,也就匆匆结束讲课,走出教室。三四郎连忙快步赶回位于本乡追分的住处。

    回家换了衣服之后,三四郎在膳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碗茶碗蒸,旁边还有一封信。一看那信封,三四郎立刻明白是母亲写来的。他觉得很对不起母亲,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已把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从昨天到今天,一下听到落伍,一下又听到不二山的人格,还有充满神秘气息的讲义……就连那女人的身影都挤不进他的脑袋呢。这种现象令他感到很满意。他打算慢慢阅读母亲的来信,所以先吃了饭,又抽了一根烟。一看到香烟冒出的烟雾,三四郎又回想起刚才的讲义。

    就在这时,与次郎突然现身了。三四郎问:“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急着找房子搬家,哪有时间上课呀。”与次郎说。

    “这么急?”三四郎又问。

    “很急呀。本来应该上个月就搬的,后来又延到后天的天长节[155]。明天之内非得找到房子不可。你知道哪里有空房吗?”

    既然这么急,昨天还到处闲逛,真不懂老师究竟是去散步还是去看房子。三四郎实在无法理解。与次郎就向他解释,是昨天老师跟着他的缘故。“本来拉老师一起去找房子就错了。我们那位老师肯定从没找过房子。昨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有点不对劲,还害我在佐竹宅院被骂了一顿,幸好我脸皮厚。你那里有房子吗?”与次郎说了一半,突然又追问起来,看来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三四郎细问之下才明白,他们现在的房东是个放高利贷的,随便乱涨房租,与次郎气不过,主动表示不住了。因此这件事他必须负责。

    “我今天还跑到大久保去了,那里也没有……后来我想既然到了大久保,就顺便到宗八家里去了一趟,也见到了良子。她好可怜啊。脸色还是很不好……她原本可是一位辣韭美人[156]呢。她母亲让我代她向你问好。还好,那附近后来都很平静,再也没发生卧轨自杀的事情了。”

    与次郎才说完这件事,立刻又开启另一个话题,平时讲话就像这样天马行空,今天更因为找不到房子,满心焦虑,说完一件事,又像敲边鼓似的问一句:“哪里有空房?哪里有空房?”听到最后,三四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与次郎的情绪稳定下来,甚至还卖弄了一句唐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157],似乎显得很高兴。两人聊着聊着,最后聊到了广田老师。

    “你那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苌。”说完,与次郎用手指写一遍给三四郎看,“那草字头是多余的。字典里大概查不到吧。真是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是高中老师?”

    “他从很久以前就在高中教书,一直到现在。真是了不起!人家说,十年如一日,他已经当了十二三年的高中老师了吧。”

    “有小孩吗?”

    “什么小孩,还是个单身汉呢。”三四郎有点讶异,也有点怀疑,一个人到了那种年龄,怎么能一个人过日子。

    “为什么没讨老婆呢?”

    “这就是老师之所以成为老师的理由啊!他可是一位伟大的理论家哟。据说还没娶老婆,老师就已断定老婆这东西是不可以娶的。好蠢啊!所以他的人生始终充满矛盾。老师总说再也找不出比东京更脏的地方,可是他一看到那石头门柱,又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嘴里直嚷:不能住,不能住,太豪华了!你也看到了吧?”

    “先娶个老婆试试看就好了。”

    “说不定他会对这种建议大加赞扬呢。”

    “老师嫌东京很脏,日本人很丑,那他去西洋留过学吗?”

    “哪里去过?他就是这种人。碰到任何事只用脑袋不看事实,就会变成他那样。不过他只用照片研究西洋。譬如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国会议事堂……这类照片,他手里可多了。用这种照片来评断日本,怎么受得了,当然觉得日本很脏呀。你再看看他自己住的地方吧,不管弄得多脏,他都满不在乎。真是难以理解。”

    “他搭火车,坐的可是三等车厢哦。”

    “他没有气愤地嚷着‘脏死了,脏死了’?”

    “没有。没有特别表示不满。”

    “不过这位老师真是一位哲学家。”

    “他在学校还教哲学吗?”

    “不,在学校只教英文。但他那个人,天生就懂哲学,所以令人觉得他很有趣。”

    “有什么著作吗?”

    “一本也没有。虽然经常发表一些论文,却得不到一丝反响。像他那样是不行的啦。他对社会一窍不通,又有什么办法?老师总说我是个圆灯笼,而他自己则是伟大的黑暗。”

    “要是能想个办法让他出名就好了。”

    “什么‘出名就好了’……老师是不会自己动手做什么的人。首先,要是没有我,他连三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大笑起来,心想不可能吧。

    “不骗你。老师什么都不肯自己动手,简直到了可怜的地步。就连指挥女佣打扫,也要我下命令,让她做得令老师满意……这些琐事就不多说了,我现在打算努力奔走一番,设法让老师去当大学教授。”

    与次郎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三四郎对他这番豪言壮语感到非常吃惊,但与次郎不理他吃惊的模样,仍然继续发表雄心壮志,最后还拜托三四郎说:“搬家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帮忙啊。”听他那语气,简直就像已经找好了房子似的。

    与次郎一直待到将近十点才离去。他离开后,三四郎独自静坐,感到阵阵寒意袭来。这时他才发现,书桌前的窗户还没关上。拉开纸窗,只见天上一轮明月。蓝色月光照在窗外那棵每次看到都令人不快的桧树上,黑影边缘若隐若现,烟雾朦胧。这可稀奇了,桧树也能带来秋意!他一面想一面关上了雨户。

    关好窗户之后,三四郎立刻钻进棉被。其实他算不上勤勉的学生,比较适合被称为“低回家”[158],所以他不太读书,但遇到值得深思的景象时,他会在脑中反复琢磨无数遍,再三玩味崭新的喜悦。他觉得这种过程才能增加生命的深度。就像今天听着神秘的讲义时,教室里的灯光突然大放光明,如果换作平日,他现在肯定正喜滋滋地反复回忆当时的每个细节。然而今天收到了母亲的信,三四郎决定先解决了这件事再说。

    母亲在信里告诉三四郎,新藏送来一些蜂蜜,所以现在每天晚上,母亲都混着烧酒喝上一杯。新藏是家里的佃农,每年冬天都会带来二十包米当作佃租。说起来,新藏倒是挺正直,就是容易发脾气,有时还抓起木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棉被里,想起了新藏刚开始养蜂的往事。大约是在五年前,新藏发现屋后的椎树上停着两三百只蜜蜂,他赶紧找个装米的漏斗,喷上一些酒,将蜜蜂全都活捉回来。新藏最先是把这些蜜蜂装在木箱里,并放在阳光充足的石头上,还在箱上开了一个小洞,好让蜜蜂飞进飞出。不久,蜜蜂开始繁殖,一个木箱装不下了,就增加为两个。后来两个木箱也不够了,就增加为三个。就像这样,蜜蜂越来越多,现在已增加到了六七箱。据说新藏每年都从石头上搬下其中一箱,帮那些蜜蜂割蜂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时,新藏总说要送蜂蜜给三四郎,却从没看他带来,今年居然记性变好了,实践了多年以来的诺言。

    母亲信里又说,平太郎帮他父亲造了一座石塔,还到家里来请她过去参观。她到了平太郎家,看到寸草不生、一棵树都没有的红土庭院正中央竖着一块花岗岩。母亲写道,平太郎对这块花岗岩感到非常自豪,据说是他花了好几天才从山上挖下来的,然后又花了十元请石匠雕刻出来。平太郎还说,自己是个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你家少爷既然能上大学,肯定懂得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的时候,请顺便帮我请教少爷,也请少爷好好赞美一下这块花了十元才为父亲做出来的石塔……三四郎读到这儿,忍不住一个人咯咯地笑起来。这石塔可比千驮木的石头门柱厉害多了。

    信里还要三四郎下次拍一张穿着大学制服的照片寄回去。“那下次就去照一张吧。”三四郎想着,视线继续往下移,果然,字里行间出现了三轮田家阿光的名字。“……阿光的妈妈最近来过,她跟我商量说,三四郎很快就会大学毕业,希望你大学毕业后能娶她家女儿。阿光这孩子不但长得漂亮,性情也温柔,家里又有很多地,而且两家一向有来往,这件事如果办成了,两家都会很高兴。”写到这儿,母亲特别加了两句,“阿光也会很高兴吧。我不喜欢东京人,因为猜不透他们的想法。”

    三四郎卷好信纸,放回信封,把信塞在枕下之后,闭上双眼。天花板里面的老鼠突然狂奔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终于陷入沉静。

    三四郎的心里有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很遥远,充满与次郎所说的那种明治十五年以前的气息。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很平稳,但也都像还没睡醒。想要回到那个世界,是最不花力气的。只要三四郎想,立即就能回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想回去。换句话说,那个世界就像一条退路。三四郎把他抛弃的“过去”封存在那条退路里。就连自己怀念的母亲也深埋在那条路上,三四郎一想到这儿,立刻觉得很不应该。所以每当他收到母亲的家书,便回到那个世界低回一番,重温旧梦。

    第二个世界里有许多长满青苔的红砖建筑,还有非常宽敞的阅览室,从这一头望向那一头,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室内还有堆得极高的书籍,如果不用梯子爬上去,根本就摸不着。书页早已磨损,手垢将那些书页弄得黑漆漆的。书籍的封面上闪着烫金文字。无数的羊皮封面、牛皮封面,还有两百年前的纸张,全都积满了尘土。但这些神圣的尘埃是经过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才累积起来的。这些静谧的灰尘,甚至比寂静的岁月更胜几筹。第二个世界里也有许多人影正在晃动,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脸上大都留着胡子,走在路上时,有人抬头仰望天空,有人低头俯视地面。他们身上的服装必定很脏,生活都过得非常清苦,态度却从容不迫,悠然自得。他们在电车的包围中,毫不客气地面向天空呼吸太平的空气。身处这个世界的人因对周遭无知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而有幸。广田老师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野野宫也在这里,三四郎现在也差不多摸透了这里的气氛。但如果想要离开,倒也不成问题。只是好不容易才领略到个中滋味,随手抛弃也实在有点可惜。

    第三个世界充满灿烂,就像春光荡漾的季节,这里有电灯、银匙、欢声、笑语,以及冒着泡沫的香槟酒杯,还有地位高高在上的美女。三四郎跟美女当中的一人说过话,还跟其中一人见过两面。对三四郎来说,这是寓意最深的一个世界,虽然近在眼前,却难以接近。那种难度就跟接近天边的闪电一样。三四郎从远处望着这个世界,心里感到非常奇妙。他觉得自己若不从某处钻进这个世界,某处就会有缺陷,而自己似乎也应该有资格成为这世界某处的主角。但本该迫切期待稳定发展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住他,主动切断了可供进出的通道,三四郎觉得这现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躺在棉被里,先把这三个世界放在面前比较了一番。然后又将它们搅在一块儿,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总之,最理想的结果就是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再娶个美丽的妻子,然后把全部心力都投注于研究学问。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结论,但三四郎在思绪连接到这个结果之前,已经在脑中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思考,对一名习惯以思索的劳力来衡量结论价值的思想家来说,这种结果不能算是平凡。

    不过,这种结果也等于表示,区区一个老婆就把广阔的第三世界概括表达了。其实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美丽的女性。如果要翻译这些美丽的女性,能够使用的字词也有千百种……三四郎试着模仿广田老师,也开始使用“翻译”这个字眼了。假设只能用人格形容词来翻译女性的话,那我就该使用能让更多人感动的字词,为了使自己的性格更趋完整,我就该多接触美丽的女性。只满足于一个老婆的现状,等于主动地限制自我发展。

    想到这儿,三四郎发现自己竟能想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显然已经受到了广田老师的影响。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深切地感到不满。

    第二天,三四郎到学校去,课堂的讲义照例很无聊,教室的空气也依然远离尘俗,所以直到下午三点之前,他完全属于第二世界。等到课程结束后,他才摆出一副伟人的架势走出学校,到了追分派出所门前,刚好碰到与次郎。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伟人的架势立刻被与次郎这阵笑声彻底击溃,就连派出所的巡警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怎么了?”

    “没什么。你像普通人那样走路就行了嘛。你这模样,简直就像Romantische Ironic。”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洋文的意思,只好换个话题。

    “房子找到啦?”他问。

    “我就是为了这事刚才到你家去了……明天终于要搬了。来帮忙吧。”

    “搬到哪儿去?”

    “西片町十段三号。你九点以前先到那儿打扫哦。然后在原处等着,我随后就到。听清楚啦。九点之前哦。三号。那我先走了。”与次郎说完便匆匆离去。三四郎也急急忙忙赶回宿舍。到了晚上,他又回到学校,走进图书馆查看“Romantische Ironic”的意思。原来这是德国的施勒格尔[159]提出的想法,书中对这个名词的解释是:“凡被称为天才的人,必定整天悠闲度日,既无目标,也不努力。”读到这儿,三四郎才放下心来,回到宿舍后,立刻上床就寝。

    第二天是天长节,但因为事先跟与次郎约好了,三四郎就当作上学日,跟平时一样的时间起床。出门之后,直往西片町十段而去。进了三号,四处打量一番,发现这座房屋正好位于窄巷的中段,建筑物的年代相当久远了。

    房屋前方有一个突出的洋式房间,刚好代替了玄关,走出洋式房间,拐个弯,另有一间日式客厅,客厅后方是日式起居室,对面顺序排列着厨房和女佣的房间,二楼也有房间,但看不出有多大。

    三四郎虽然受托前来扫除,但他认为这房间根本不需要清扫。房间当然不算干净,却也找不出需要拿去扔掉的废物。若说非要扔些什么,大概也只有榻榻米之类的东西吧。三四郎一面思索一面拉开了雨户,弯腰坐在客厅窗前的回廊边,放眼欣赏庭院里的景色。

    院里有一棵高大的紫薇,但根部在隔壁的院里,只有大半截树干从杉木树墙上方横压过来,占据了这边庭院的空间。还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应该是从树墙里长出来的,半边枝丫都伸到马路上,再长大一点的话,就要碰到电话线了。旁边另有一株菊花,看起来很像寒菊,一朵花也没开。除此之外,院里再无其他植物,真是令人怜悯的庭院。不过地面的泥土倒是非常平整,而且土质细密,显得十分美观。三四郎望着泥土,觉得这好像是为了欣赏泥土而造的庭院。

    不一会儿,附近的高中响起天长节庆典的钟声。听到这声钟响,三四郎想,已经九点了吗?既然来了,什么都不做也不太好意思,那就把樱花枯叶扫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时,立刻又发觉没有扫帚,于是重新走到回廊边坐下。刚坐下不到两分钟,庭院的木门“忽”的一下被拉开,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上次在池边遇到的女人竟然出现在院里。

    三四郎跟女人之间隔着一道树墙。四方形的庭院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看到池边那女人站在狭隘的院中,他顿时有所领悟:鲜花一定要剪下来插在瓶中欣赏。

    三四郎从回廊边站起来。女人也从木门边走过来。

    “打扰了……”女人首先打声招呼,然后弯腰致意,跟上次一样,她的上半身虽然向前倾斜,但是脸绝不向下,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凝视三四郎。从正面望去,她的脖子显得很长,一双眼睛也同时映在三四郎的眸子里。两三天前,美学[160]老师才让三四郎欣赏过热鲁兹[161]的绘画。当时老师向他说明,这位画家所画的女人肖像,总是充满肉欲的表情。肉欲!如果要形容池边的女人这时的眼神,除了这两个字,再也找不出其他适当的字眼。那双眼睛正在诉说着什么,正要表达一种婀娜性感的东西,而且这东西正在直接造成感官的刺激。这是一种穿透骨干渗入骨髓的刺激,强烈的程度已不仅是令人承受某种甜美而已。它给人带来的不是甜美,而是痛苦。不过这种甜美和低俗的媚态当然是不一样的。受到她那残酷眼神凝视的对象反而会想极力取悦她,更何况这女人跟热鲁兹画里的女人一点也不像,她的眼睛比画中女人的眼睛小了一半以上呢。

    “广田先生的新家就在这里吗?”

    “对!就是这儿。”三四郎的声调跟女人比起来显得非常粗鲁,他自己也已察觉,但又想不出其他言辞。

    “他还没搬来吗?”女人说起话来口齿清晰,不像一般人那样,说到句尾就有点模棱两可。

    “还没来。马上就到了吧。”女人犹豫了几秒,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身上的和服跟上次一样,说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三四郎只看出那布料跟上次一样不是有光泽的质地。底色中似乎有些颗粒状图形,上面还有些条纹或花纹的图样,总之是不规则的图案。

    樱花树叶不时地从天上飘下,其中一片落在篮盖上,但是才落下,又立刻被风儿吹走了。女人伫立在秋风中,风儿裹住她的全身。

    “你是……”待风儿吹向邻家时,女人向三四郎问道。

    “我是受托来打扫的。”说完,三四郎才意识到自己坐在这儿发呆的情景已被女人看到,他不禁失笑,女人也跟着笑起来。

    “那我也在这儿等一下吧。”女人笑着说,语气有点像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他心里很高兴,便随口应道:“嗯。”三四郎原本想说:“嗯,你就在这儿等吧。”他只是缩短了这句话。谁知女人依然站在那儿。

    三四郎觉得无奈,只好开口对女人说:“你是……”他把女人刚才问自己的话,又向她问了一遍。女人将篮子放在回廊边,从腰带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三四郎。

    只见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162],地址是“本乡真砂町”,跟这儿只隔着一个山谷。三四郎浏览名片的这段时间,女人已在回廊边坐下。

    “我以前见过你。”说着,三四郎把名片收进袖筒里,抬起头来。

    “是的。有一次在医院里……”女人答完转过头来。

    “还有一次。”

    “还有,就是在池边……”女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她记得这么清楚,三四郎反而没话可说了。

    “那时失礼了。”等了半天,女人才说。

    “哪里。”三四郎回答得很简短。两人都望着樱花树梢,枝头像被虫子啃过似的,只剩下几片树叶。该搬来的行李却一直不来。

    “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吗?”三四郎突然提出问题。女人正在专心欣赏高大樱树上的枯枝,听到这话,她连忙把脸转向三四郎。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哎哟!吓我一跳,好过分哟。但她的回答却非常平静。

    “我也是被找来帮忙的。”三四郎这时才注意到一件事,放眼细看,女人坐着的那段廊缘上积满了沙土。

    “沙土好多啊!你的和服都脏了。”

    “是啊。”女人只向左右张望一下,并没站起身来。她向回廊周围打量一番后,那双眼睛又转向三四郎。

    “扫除的工作已经结束啦?”女人说话时,脸上浮起笑容。三四郎看出那笑容里蕴含着某种易于亲近的东西。

    “还没开始呢。”

    “那我帮你。一起来做吧?”一听这话,三四郎立即站了起来。女人却没有移动,仍然坐在回廊边上向三四郎问道:“有没有扫帚和掸子?”“我是空手来的,什么都没有呢。”三四郎说完又向女人问道,“要不然,我到路上去买吧?”“那太浪费了,去向邻居借吧。”女人说。三四郎立刻跑到隔壁邻家,借到了扫帚和掸子,就连水桶和抹布也一起借了,又匆匆跑回来。女人依旧坐在原处欣赏着高大的樱花树枝。

    “有啦……”女人嘴里只冒出这两个字。

    三四郎的肩上扛着扫帚,右手提着水桶。“嗯,有了。”他很自然地答道。

    女人穿着白布袜直接登上布满沙石的回廊。才走了几步,地面便留下一堆纤细的脚印。她从袖里捞出一条白色围裙,系在腰带外面。围裙边缘缝着蕾丝似的花边,颜色美极了,美得令人觉得穿着它来扫除实在过于可惜。女人伸出手,抓起了扫帚。

    “先扫除这些尘土吧。”她说着,从袖筒腋下的开口[163]伸出右手来,再将宽大飘动的和服衣袖从肩头翻向身后。这下她那美丽的手便连胳膊一起露了出来。从那翻起的衣袖边缘,还看得到里面美丽的衬裙衣袖。三四郎茫然若失,呆立半晌,才猛地拎起水桶,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跑向后门。美祢子负责扫掉尘土,三四郎跟在后头用抹布擦拭地面。接着,他又用力拍打榻榻米,把缝隙里的垃圾拍出来,美祢子则用掸子扫掉纸门上的灰尘。忙了大半天,房间终于清扫干净了,两人也变得更为熟络。

    三四郎提起水桶到厨房换水,美祢子拿着掸子和扫帚走向二楼。

    “请你来一下。”她从楼上向三四郎喊道。

    “什么事?”三四郎提着水桶站在楼梯下问道。女人站在暗处,只有她的围裙呈现一片雪白。三四郎提着水桶登上两三级楼梯。女人立在原处不动,三四郎又登上两级。昏暗之中,两人的脸大约只隔着三十厘米的距离。

    “什么事?”

    “好黑哦,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三四郎不想再继续追问,便走过美祢子身旁登上二楼,他先把水桶放在黑暗的回廊边,然后过去打开雨户。原来她不知道如何打开雨户的窗锁。不一会儿,美祢子也跟着上了二楼。

    “还没打开呀。”美祢子说着朝对面窗边走去。

    “是这边的。”她说。

    三四郎无言地走向美祢子身边。他的手差点碰到美祢子的手,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脚又不小心踢到水桶,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忙了半天,总算打开一扇窗户,强烈的阳光从正面直射而来,简直令人睁不开眼睛。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接着,两人又把雨户内侧的纸窗也拉开。窗上的方格装饰是用竹条做的,窗外就是房东家的庭院,院里还养着几只鸡。美祢子又像刚才那样开始扫地,三四郎则四肢着地,紧跟在她的身后擦地。

    美祢子两手抓着扫帚,看到三四郎趴在地上的模样,不觉嚷了一声:“哎哟!”

    扫了半天,终于扫完了,美祢子把扫帚丢在榻榻米上,转身走向屋后的窗前,站在那儿浏览窗外景色。不一会儿,三四郎也擦完了地,“砰”的一声,将湿抹布扔进水桶,走到美祢子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你在看什么?”

    “猜猜看。”

    “鸡?”

    “不对。”

    “那棵大树?”

    “不对。”

    “那到底在看什么?我可猜不着。”

    “从刚才到现在,我都在看那片白云。”原来如此,一片白云正从辽阔的空中轻轻飘过。这天的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整个天空涂满清澈的蔚蓝,无数浓密的云朵不断飘过,看起来就像发光的棉球。风势似乎很强劲,浓云的边缘被风吹散后越来越薄,薄到几乎透明,隐约可见云层之上的青天。有些云朵边散边聚,重新聚为一团像是撕裂成千丝万缕的白云,仿佛由无数雪白柔软的棉针聚集而成。

    美祢子指着那朵白云说:“很像鸵鸟的boa [164],对吧?”

    三四郎没听过boa这个名词,便老实地说不知道boa是什么。美祢子又嚷了一声:“哎哟!”但立刻又很有耐性地说明了boa的意思。

    “那东西,我是听过的。”三四郎说。接着,他把上次从野野宫那儿听来的知识对美祢子说了一遍。“据说那些白云全都是雪粉哦。我们从下面看云层移动得并不快,其实云朵在天上的速度肯定比飓风还快呢。”他说。

    “哎哟!真的吗?”美祢子说着,转眼望向三四郎。

    “雪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她的语气似乎不容辩驳。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云就得是云呀。如果是雪的话,哪有从远处仰望的价值?不是吗?”

    “是吗?”

    “什么‘是吗’!你觉得那是雪也无所谓?”

    “你好像很喜欢仰望高处啊。”

    “对呀。”美祢子的视线越过窗上的竹质窗棂,直向天空望去。无数白云陆续不断地飘到他们的头顶。这时,远处传来人力板车的声音。从地面震动的声响可以听出,板车已经转进静谧的小巷,正在逐渐靠近。“来了!”三四郎说。“来得很快嘛。”美祢子说,她依旧站在原处倾听,好像觉得板车移动的声音跟白云的流动有着密切关联似的。板车毫不容情地划破秋的宁静,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在门前停下来。

    三四郎丢下美祢子,跑下了二楼。刚跑到玄关前面,正好看到与次郎从大门走进来。

    “来得很早嘛。”与次郎先向三四郎打招呼。

    “来得很慢啊。”三四郎回答,跟美祢子的意见完全相反。

    “还嫌慢啊,全部行李必须一次搬过来,有什么办法。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在忙。除了我,就只有女佣和车夫,他们一点忙都帮不上。”

    “老师呢?”

    “老师在学校。”两人正在交谈,车夫已经开始卸货。女佣也跟着进门了。与次郎把厨房的行李交给女佣和车夫,自己跟三四郎一起将书搬进洋式房间。书的数量非常多,光是放在书架上就得花费好大的功夫。

    “里见家的小姐还没来吗?”

    “来了。”

    “在哪儿?”

    “二楼。”

    “在二楼干吗?”

    “不知在做什么。反正在二楼。”

    “别开玩笑了!”与次郎手里抓着一本书,穿过走廊,走到楼梯下,用他平时的大嗓门喊道:“里见小姐,里见小姐。我们在整理书籍,来帮个忙吧。”

    “马上就去。”

    美祢子抓着扫帚和掸子安静地从楼上下来。

    “你在上面干吗?”与次郎在楼梯下焦急地问道。

    “打扫二楼啊。”美祢子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与次郎站在梯下等她下来,带她到洋室门口。车夫已将书卸下,堆得满地都是,三四郎等不及他们,早已背对门口蹲在书堆里专心地读了起来。

    “哎哟!不得了。这些要怎么办啊?”美祢子说。听到她的声音,三四郎蹲着转回头,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没什么不得了的。这些要搬到房间里,全部都要整理好。等下老师就会回来帮忙,别担心……我说你呀,蹲在这儿念书怎么行呢。等下借回家慢慢念吧。”与次郎抱怨道。

    于是三人分工合作,美祢子和三四郎在门口把书排整齐,然后交给与次郎,再由与次郎摆放在室内的书架上。

    “这样随便乱弄是不行的。这套书应该还有一本续集吧。”说着,与次郎摇了摇手里那本薄薄的蓝书。

    “可是没看到续集呀。”

    “怎么可能没有。”

    “有了,有了。”三四郎说。

    “什么?让我看看。”美祢子说着把脸凑了过来,“History of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知识发展史》)!哎呀,找到啦!”

    “什么找到了。快交给我啦。”

    三人花了半个多小时,耐着性子整理书籍,忙到最后,就连与次郎也不再催着快点动手了。

    其他两人看他面向书架盘腿而坐,一句话也不说。美祢子便用手戳一下三四郎的肩头,三四郎笑着向与次郎问道:“喂!怎么了?”

    “哦,我在想,老师也真是的,收集这么多没用的书,究竟打算做什么?简直是捉弄人嘛。如果现在卖了这些书,换成股票,还能赚点钱呢。真是拿他没办法。”与次郎叹了口气,依旧盘腿坐在书架前。

    三四郎和美祢子相视而笑。带头的领导不再动手,另外两人整理书籍的动作也跟着放慢下来。三四郎抽出一本诗集,美祢子也在膝头摊开一本大型画册。后门那边传来阵阵吵闹声,临时找来的车夫正在和女佣拌嘴。

    “你来看看。”美祢子低声说。三四郎弯身凑过去,脸凑向画册。他闻到美祢子头发上飘出阵阵香水的气息。

    书页上是一张美人鱼的图。一个赤裸的女人腰部以下变成鱼身,她的腰部扭曲着,鱼尾扭向身体后方。女人手里拿着梳子正在梳理长发,一手抓着发梢,眼睛注视前方,背后是一片广阔的海面。

    “美人鱼。”

    “美人鱼。”两人的脑袋凑在一块儿,嘴里发出同样的低语。这时,盘腿而坐的与次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嚷道:“什么?你们在看什么?”他也来到走廊上。于是,三人聚在一起鉴赏画册,一页页翻过去,同时发表各式各样的评语,尽是些顺口胡诌的看法。

    不一会儿,广田老师穿着大礼服从天长节的庆典回来了。三人赶紧藏起画册,然后才向老师鞠躬打招呼。老师吩咐他们快点整理好书籍,三人只得耐着性子投入工作。这回因为书的主人在场,大家也就无法再摸鱼了。大约花了一小时的工夫,走廊上的书总算全都塞进书架了。四个人并肩站在书架前,来回打量着架上排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本。

    “剩下来的,明天再弄吧。”与次郎说。那语气有点像对老师说,您先将就一下吧。

    “您收藏了好多书啊。”美祢子说。

    “老师收集了这么多书,都读过吗?”三四郎最后才开口。他想把老师的意见当作参考,所以觉得有必要向老师确认一下。

    “怎么可能都读过。佐佐木那家伙或许读过吧。”

    听了这话,与次郎用手抓抓脑袋。三四郎却很认真,因为他最近常在大学图书馆借书,但不论借到哪本书,必定已经有人读过。为了求证自己的疑惑,他还借过一个叫阿芙拉·贝恩的作家所写的小说,结果还是在书里看到了别人读过的痕迹,三四郎想知道阅读范围的限度,才向老师提出这个疑问。

    “阿芙拉·贝恩的作品,我也看过。”

    广田老师的回答让三四郎非常惊讶。

    “真没想到啊。不过老师向来喜欢读别人不读的书嘛。”与次郎说。

    广田老师笑着走向客厅,可能是要去换和服吧。美祢子也跟着老师走出书房。等他们走出房间后,与次郎对三四郎说:“就是因为老师那样,所以才说他是‘伟大的黑暗’。他什么都读,却发不出一点光。如果肯念些流行的东西,再稍微沽名钓誉一些就好了。”

    与次郎这番话绝对不是讽刺。三四郎默默地打量着书架。这时,客厅那儿传来美祢子的声音:“有好吃的东西哟。两位快过来吧。”

    两人出了书房,越过走廊,来到客厅。只见美祢子带来的篮子放在房间正中央。篮盖打开,里面装着许多三明治。美祢子坐在篮子旁边,正用小盘分装篮里的食物。与次郎和美祢子两人一问一答地聊了起来:“还好你没忘,把这东西提来了。”

    “这可是我特地去订购的哟。”

    “篮子也是买来的?”

    “不是。”

    “是你家里的?”

    “是啊。”

    “这么大一篮,真不简单呀。车夫送你来的吗?可以顺便让车夫帮你拿进来嘛。”

    “车夫今天有别的任务。我虽然是女人,这么一篮东西,还是提得动的。”

    “只有你提得动,别家小姐的话,大概就不肯提了。”

    “是吗?早知如此,我也不干了。”美祢子将食物装进小盘,和与次郎闲聊。她说起话来句句流畅,而且语气沉着稳重,正眼也不瞧与次郎一下,这令三四郎感到非常敬服。女佣从厨房端上茶来,一群人便围着篮子吃起三明治。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半晌,与次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广田老师说:“老师,顺便请问一下,刚才提到的那位,是叫贝恩什么?”

    “你是问阿芙拉·贝恩?”

    “整体来说,那位阿芙拉·贝恩是做什么的?”

    “她是一位英国的闺秀作家。十七世纪的人。”

    “十七世纪实在太古老了。连杂志都不会登这种东西。”

    “确实很古老。不过她是第一位把写小说当成职业的女性,所以才很有名。”

    “有名有什么用。那我再请教一下,她写过哪些作品呢?”

    “我只念过一篇叫作《奥鲁诺克》[165]的小说。小川君,那本全集里有这篇小说吧?”

    三四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便向老师询问内容。原来这小说是一个叫作奥鲁诺克的黑人王族的故事,他被英国船长骗去当奴隶,又被转卖给别人,历尽了千辛万苦。后世读者都坚信这是作家亲眼所见的真实故事。

    “真有趣!里见小姐,如何?你也写一篇《奥鲁诺克》吧?”与次郎再度转向美祢子说。

    “写是没问题啊。可是我又没有亲眼看到什么故事。”

    “如果你需要黑小子当主角,小川君不是正好?九州男生的皮肤都很黑嘛。”

    “嘴巴好坏啊!”美祢子像在帮三四郎说话似的,但是说完又立刻转脸看着三四郎。

    “可以写吗?”美祢子问。三四郎望着她的眸子,脑中浮起这女人今晨提篮出现在庭院木门旁的瞬间,他不禁有些陶醉,却又有点害怕这种陶醉的感觉。当然他也说不出“请写吧”这种话来。

    广田老师跟平时一样拿出香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与次郎曾将这烟雾评为“鼻孔喷出的哲学之烟”。三四郎看着烟雾想,原来如此,这烟冒得确实与众不同。只见两根又粗又浓的烟柱正从老师的鼻孔里悠然飘出。与次郎无言地望着那两根烟柱,他的半边背脊靠在纸门上。三四郎的视线无聊地转向庭院。这不像搬家,他想,简直就像一次小型聚会,所以大家才聊得这么轻松愉快。只有美祢子正在老师背后收拾他刚脱下的洋服,看来刚才也是她帮着老师换上和服的。

    “刚才提到《奥鲁诺克》,因为你个性草率,万一弄错了可不太好,我再向你说明一下。”说着,老师鼻孔的烟雾暂时消失。

    “是,我洗耳恭听。”与次郎严肃地说。

    “那篇小说出版以后,有个叫萨瑟恩[166]的人把它改写成剧本,也是同样的名字,你不要把两者弄混了。”

    “是,我不会弄混。”

    美祢子正在折叠洋服,听到这话后看了与次郎一眼。

    “那个剧本里有一句台词很有名:Pity's akin to love.”说到这儿,老师的鼻孔里又冒出哲学之烟。

    “日本好像也有类似的句子啊。”这次轮到三四郎开口了。其他两人也一起说是好像有类似的句子,但是谁也想不起来。于是众人决定,不如各想一句翻译吧。四人苦思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

    “这好像必须用俗谚翻译才行。这句英文听起来就很像俗谚。”最后,与次郎开口提出自己的想法。

    其他三人决定把翻译大权全都交给与次郎。他沉思了半晌说道:“或许这样翻译很勉强,不知大家觉得如何?这句话就是‘怜悯即爱慕’吧。”

    “不行!不行!翻译得太烂了。”说着,老师立即露出痛苦的表情,语气充分传达了他认为句子很糟糕的感觉,三四郎和美祢子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笑声还没停止,只听“吱”的一声,院里的木门被推开,野野宫走了进来。

    “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吧。”野野宫说着,来到回廊的正前方,用窥视的眼神环顾屋里的四个人。

    “还没整理完呢。”与次郎连忙应道。

    “你也来帮个忙吧?”美祢子随声附和着与次郎。野野宫嘻嘻地笑着说:“看你们聊得这么热闹,有什么开心的事吗?”说完,他一转身,在回廊边坐下。

    “我翻译了一个句子,刚刚被老师骂了。”

    “翻译?翻译了什么句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那个句子翻译成‘怜悯即爱慕’了。”

    “哦?”坐在回廊边的野野宫转身说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不太懂。”

    “谁都不懂啦。”这回轮到老师发言了。

    “不,因为翻译得太简练了……按照原意稍微延长一点的话,就变成‘怜悯也者,爱慕是也’。”

    “啊哈哈哈,那原文是怎么写的呢?”

    “Pity's akin to love.”美祢子重新念了一遍。她的发音很美,很好听。

    野野宫从回廊边站起来,面向庭院走了两三步,又一转身,面向房间的正面停下脚步。

    “原来如此,翻译得真棒。”

    三四郎不由自主地留意着野野宫的态度和视线。

    美祢子起身走向厨房,先洗干净碗筷,又重新泡了一壶茶,端到回廊边来。

    “喝茶吧。”说完,她在回廊边坐下来,又问道,“良子怎么样了?”

    “嗯,身体已经恢复了。”野野宫重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脸稍微转向老师。

    “老师,我好不容易搬到大久保,现在好像又得搬回来了。”

    “怎么了?”

    “妹妹说她不喜欢上下学都经过户山那块原野。还有,我每天晚上都要做实验,她说熬夜等我太孤单。现在家母还在这儿,倒还没关系,再过一段日子,家母回老家之后,家里就只剩妹妹和女佣了。她们两个都是胆小鬼,日子会很难熬吧……真是个麻烦啊。”野野宫半开玩笑地抱怨着。“你看怎么样,里见小姐?可以收容这食客在你家吗?”说着,野野宫转眼望向美祢子。

    “随时都能招待啊。”

    “招待谁?宗八还是良子?”与次郎插嘴问道。

    “都行啊。”

    只有三四郎闭着嘴没作声。广田老师露出稍微严肃的表情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只要把妹妹的问题解决了,我到哪儿暂时寄宿都没问题,要不然就得搬家了。其实真想干脆送进学校宿舍算了,但她终究还是个小孩嘛,必须找个能让我经常去看她的地方,或让她来看我才行呀。”

    “那就只有里见小姐家了。”与次郎再次提醒道。

    广田老师却像没听见似的说:“让她来住我家二楼也行啦。只是,这里有像佐佐木这样的人物啊。”

    “老师,二楼请您一定要让给佐佐木住呀。”与次郎将自己推荐给老师。

    野野宫笑着说:“哎呀,反正总会有办法的……那孩子只长个子,脑袋却笨得很,真拿她没办法。还吵着叫我带她到团子坂去看菊人形呢。”

    “带她去看看多好啊。我也很想看呢。”

    “那就一起去吧?”

    “好啊。小川也一起去吧。”

    “好啊!走吧。”

    “佐佐木也去吧。”

    “菊人形就算了。有时间看菊人形,我还不如去看电影呢。”

    “菊人形很不错呀。”又轮到广田老师开口了,“人工能做到那种程度,外国大概看不到吧。大家都必须见识一下,人工的东西居然还能做得这么棒。如果是真人扮演的话,我想谁都不会跑到团子坂看吧。要看真人的话,谁家没有四五个呢?根本无须跑到团子坂去嘛。”

    “老师真是高论。”与次郎称赞说。

    “以前在教室听课时,老师也常发表这种高论呢。”野野宫说。

    “那老师也一起去吧。”美祢子最后做出结论。老师没有作声,众人都大笑起来。厨房里传来老女佣的声音:“请哪位过来一下吧!”

    “哦!”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身来。三四郎依旧坐着。

    “那我也告辞吧。”说着,野野宫便站了起来。

    “哎呀,这就走了吗?这么快!”美祢子说。

    “上次那件事,再等等吧。”广田老师说。“好的,没问题。”野野宫随声回应,穿过庭院向门外走去。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木门外,美祢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嚷着:“对了,对了。”说着,套上刚才脱在院里的木屐,赶在野野宫身后追了上去。两人站在院外不知说些什么。

    三四郎沉默地坐在原处。

    五

    走进大门,上次看到的萩花已经长得比人还高,黝黑的树荫笼罩在树根周围,绿荫的黑影顺着地面向前匍匐,一路爬进庭院深处,消失了踪影,有点像是爬进了层层叠叠的绿叶之间。眼前这幅景象也说明户外的阳光有多么强烈。挂在厕所檐下的洗手罐[167]旁种着一株南天竹,这棵树也长得很高,总共只有三根枝子,紧靠在一块儿摇来晃去,叶子刚好遮住厕所的窗户。

    萩花与南天竹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段回廊。回廊以南天竹为起点,斜斜地向前伸展,一直伸向萩花的位置。萩花树枝形成的阴影遮住了回廊的另一头。三四郎现在就站在这萩花前面,良子则坐在回廊边缘,正好就在萩花的阴影里。

    三四郎紧贴萩花伫立半晌。良子从回廊边站起来,一只脚踏在平坦的石头上,三四郎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很高,心头不免一惊。

    “请进吧。”

    良子的语气跟上次一样,好像正在等他。三四郎不免想起上次在医院看到她的情景。他越过萩花丛,来到回廊尽头。

    “请坐。”三四郎没有脱鞋,听从吩咐在回廊边坐下。良子拿来一块坐垫递给他说:“请用吧。”三四郎放好坐垫,坐在上面。从进门到现在,他还没说过一句话。眼前这名单纯的少女只顾着对三四郎说自己想说的,似乎完全不期待三四郎的回应。三四郎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位天真的女王面前,只需听从命令,不必特意讨好,只要自己说出一句迎合对方的客气话,立刻就会变得非常卑微。像这样做一名哑奴,听从对方的摆布,反而令他愉快。充满孩子气的良子把他当成了小孩,但他一点也没有自尊心受伤的感觉。

    “你来找我哥啊?”良子问。三四郎并不是来拜访野野宫,但也并非不是。老实说,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到这儿来。

    “野野宫还在学校?”

    “是啊,每天不到三更半夜是不会回来的。”

    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转眼四望,看到回廊上有个水彩盒,还有一幅画了一半的水彩画。

    “你在学画吗?”

    “是啊。因为很喜欢,随手画画。”

    “老师是哪位?”

    “还没到拜师的程度呢。”

    “让我欣赏一下吧。”

    “这张?这张还没画完呢。”说着,良子把那张画递向三四郎。原来她画的是自家的庭院,画里的天空、前面邻家的柿子树,还有院门口的萩花已经完成,尤其是那棵柿子树,已被涂成红通通的。

    “画得很好嘛。”三四郎一面浏览一面说。

    “这叫作好?”良子显得有点吃惊。她是真的觉得很讶异,因为三四郎的语气里一点也听不出特意恭维的意思。

    看到她的反应,三四郎已来不及推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但也不能承认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不论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好像都会遭到良子的轻视。三四郎的眼睛望着画,心里害羞得要命。

    他转眼从回廊望向客厅,四周一片寂静,不只起居室里空无一人,就连厨房里面好像也没人。

    “令堂回老家了?”

    “还没呢。但这两天应该就要回去了。”

    “现在她在家?”

    “刚出门去买点东西。”

    “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是真的吗?”

    “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上次在广田老师家,大家说起这件事啊。”

    “还没决定啦。要看情况,说不定真会搬去住呢。”三四郎这才对真实情况比较了解了。

    “野野宫原本就跟里见小姐很要好吗?”

    “是啊。他们是朋友嘛。”三四郎觉得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说他们是男女朋友。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没再继续追问。

    “听说广田老师以前也教过野野宫呢。”

    “是啊。”

    这句“是啊”又堵住了两人的嘴巴。

    “你喜欢到里见小姐家住吗?”

    “我吗?很难说,因为那样的话,美祢子的哥哥就太可怜了。”

    “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

    “是啊。跟我哥哥同一年毕业的。”

    “也是理学士?”

    “不,学科不同。他是法学士。他们上面原本还有一个哥哥,跟广田老师是朋友,但很早就过世了,现在只剩这个恭助哥哥了。”

    “那他们的父母呢?”良子露出微笑。

    “都不在了。”她笑着说,好像觉得三四郎会在脑中想象美祢子的父母这件事有点可笑。看来他们已经去世很久了,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于良子的记忆里。

    “因为这层关系,美祢子才经常出入广田老师家吧。”

    “是啊。那位去世的哥哥跟广田老师是很要好的朋友。美祢子又很喜欢英文,有时会到广田老师那儿去学英文。”

    “也到这儿来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良子又拿起水彩继续画刚才画了一半的画。虽然三四郎就在旁边,但她一点也不在意,而且还能边画边聊。

    “美祢子吗?”良子问道,一面给柿子树下的稻草屋顶涂上黑色阴影。

    “颜色稍微黑了点吧?”她把画推到三四郎面前问道。

    “是的,有点黑过头了。”三四郎这回很老实地答道。听了这话,良子便用画笔蘸了些水。

    “常来呀。”她一面洗掉黑色水彩一面说,这才算是回答了三四郎的疑问。

    “经常吗?”

    “对呀,经常。”良子的眼睛依旧看着画纸。三四郎觉得良子重新开始作画之后,跟她聊天反倒比较轻松了。

    两人之间陷入暂时的沉默,三四郎转眼望向画纸,良子虽然细心地用水洗掉了黑色阴影,但可能因为蘸了太多水,而且对画笔的用法不太熟练,纸上的黑影朝向四方恣意乱流,刚才好不容易画好的红柿子,也变成柿子干似的颜色。良子停下画笔,两手抓起画纸伸向前方,脖子则向后缩了一下,企图尽量从远处审视这张沃特曼[168]高级画纸。看了半天之后,良子低声说:“不行。”这张画确实被她弄坏了,但也无可奈何。三四郎觉得她看起来很可怜。

    “扔了吧。重新再画嘛。”

    良子面向画纸,只用眼角瞥了三四郎一眼。那双亮晶晶的大眼显得分外水灵,三四郎不免生出更多的怜悯。谁知女孩这时却突然大笑起来。

    “我好蠢哟!白白浪费了两个多小时。”她一面说,一面在那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水彩画上,纵横各画了两三条粗线,然后,啪嗒一声,合上水彩盒盖。

    “不画了,到客厅来吧。我给你沏杯茶。”说完,良子便进屋去了。三四郎觉得脱鞋太麻烦,便依然坐在回廊边上。这女孩也真有意思,现在才想到端茶给客人,三四郎想。对这个奔放不羁的女孩,他心底完全没有看热闹或占便宜的轻浮想法,但是突然听到她说要给自己沏茶时,三四郎无法控制地升起一种喜悦。但这感觉跟他接近异性时所得到的喜悦迥然不同。

    起居室里传来说话的声音。肯定是在跟女佣说话吧。不一会儿,纸门拉开了,良子端着茶具走进来。三四郎从正面端详她时,觉得这才是一张最女性化的面孔。

    良子沏了一杯茶,端到回廊边来,她自己却回到客厅的榻榻米坐下。三四郎认为自己该告辞了,但像这样在女人身边坐着,他又不太想离去。上次在医院里,自己再三地盯着她瞧,令她满脸通红,当时只好匆匆告辞,但是从今天这情景来看,她似乎并不在意。所幸现在主人已经端上茶,他们便一个坐在回廊边,一个坐在客厅里,重新闲聊起来。聊了一会儿,良子突然提出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她问三四郎对自己的哥哥野野宫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猛一听,这似乎是顽皮小孩才会提出的疑问,但良子的问题背后好像另含深意。因为她认为,喜欢研究学问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抱着研究的心态,个人的感情也就比较淡泊。如果怀着感情来看事物,结果不外是喜欢或讨厌,反正就是这两者之一。而怀着这两种感情来看事物,就根本不会想对事物进行研究了。良子的哥哥既然是研究理学的,当然不能对自己的妹妹进行研究,因为越研究她,就越无法喜欢她,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会变得疏远。然而,哥哥虽然那么热心研究学问,却对自己的妹妹如此宠爱,所以良子得出一个结论:每当她想到这儿,就觉得哥哥是全日本最棒的好人。

    三四郎听完她的解释,心中虽然非常认同,却又觉得这番说辞好像哪里有漏洞。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感到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抓不着重点,因此也就没对良子这番大道理发表意见,只在心中暗自寻思: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所发表的言论,身为男子汉的自己却无法明确回应,实在太窝囊了。想到这儿,他不禁涨红了脸,同时也深深体会到一件事:绝对不可小看东京的女学生。

    从野野宫家出来后,三四郎怀着对良子的满腔敬爱回到住处。一进门,就看到一张明信片,上头写道:“明天下午一点左右去看菊人形,请到广田老师家集合。美祢子”。

    纸上的字迹跟上次野野宫口袋里露出一半的信封上的字迹很像,三四郎反复读明信片的内容,不知读了多少遍。

    第二天是星期天,三四郎吃了午饭,立刻往西片町走去。他身上穿着新买的制服,脚上的皮鞋闪闪发光。穿过寂静的小巷,来到广田老师家门口,屋里传出说话的声音。

    走进老师家大门,左边就是庭院,只要推开院子的木门,不必经过玄关,就能直接走到客厅的回廊边。三四郎正要伸手拉开石楠树墙缝隙间的门闩,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交谈的声音。原来是野野宫和美祢子正在谈论着什么。

    “那样的话,也只能掉到地上摔死了。”男人的声音说。

    “就算摔死,也死得其所吧。”女人回答。

    “本来嘛,那么没头脑的人,就该从高处掉下来摔死。”

    “这话说得好狠啊。”听到这儿,三四郎推开了木门。正在说话的两人站在庭院中央,听到门开了,一齐转头看着三四郎。“来啦!”野野宫只向三四郎打了声普通的招呼,点点头,他头上戴着一顶新的褐色软呢帽。

    美祢子立刻开口问道:“明信片是什么时候寄到的?”这一问,两人刚才的谈话就被打断了。回廊边上,主人穿着洋服坐在那儿,跟平时一样,鼻孔里不断喷出“哲学之烟”,手里还抓着一本西洋杂志。良子坐在一旁,两手放在身后,两腿直直地伸向前方,她一面使劲用手撑着上身,一面欣赏穿在脚上的厚底草履……三四郎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等候自己。

    一看到他,主人扔下手里的杂志说:“那就走吧。我终于还是被你们拉出来了。”

    “辛苦了。”野野宫说。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对方,发出一阵哧哧的浅笑。走出院门的时候,她们俩一前一后走在一起。

    “你好高哦。”美祢子从背后对良子说。

    “呆长个子。”良子只说了一句,待走到门边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时,她才解释道,“所以我尽量只穿草履。”三四郎跟在她们身后,正要走出庭院,二楼的纸窗“嘎啦”一声被拉开了。与次郎从屋里走到栏杆边。

    “要走了吗?”与次郎问。

    “嗯。你呢?”

    “不去!菊花手工艺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真够傻的。”

    “一起去吧。待在家里多无聊。”

    “我正在写论文,很重要的论文。才没那个闲工夫呢。”三四郎露出无奈的笑容,转身追上其他四人。众人正顺着通往大路的窄巷往前走,这时已来到三分之二的地方。秋高气爽的天空下,前面那几人的背影映入三四郎的眼中时,他觉得跟从前在熊本的时候比起来,自己的生活越来越有深度了。在他深思过的那三个世界当中,前面那团身影正好代表了其中的第二和第三个世界。那些身影的半边看起来昏暗无比,另一半则像开满鲜花的原野,灿烂又明亮。但在三四郎的脑海里,一明一暗的两边却浑然一体,显得非常调和。不仅如此,他自己也已经不知不觉地融入了这群人。然而,三四郎心里还是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不安。现在一面走着一面细细寻思,不安的近因应是刚才听到野野宫和美祢子谈话的内容。为了驱除自己心中的不安,他决定细细回味一下他们刚才的对话。

    这时,前面那群人已走到小巷接连大路的转角,四人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美祢子正用手掌遮着前额。

    三四郎花了不到一分钟就追上了那群人。追上之后,谁也没说话,大家又继续向前走。走了一段路,美祢子突然说:“野野宫是研究理学的,才会说那种话吧。”听来似乎是要接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哪里,就算我不是研究理学的也一样。想要飞得高,当然先得设计能飞到最高点的装置。首先需要有个好头脑,不是吗?”

    “不想高飞的人或许就会忍着吧。”

    “不忍的话,就只有死了。”

    “所以说,最好安安稳稳地站在地上。但这样似乎很无聊啊。”听完众人的意见,野野宫没有回答,转脸看着广田老师。

    “女性当中出了很多诗人嘛。”野野宫笑着说。

    “男人的坏处就是无法成为纯粹的诗人吧。”广田老师回答得也很妙。野野宫沉默着没再说话。良子和美祢子径自聊起她们的话题。这时,三四郎总算逮到发问的机会。

    “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啊?”

    “哦,在说天上的飞机。”野野宫随口答道。三四郎觉得好像听了半天相声,终于听到了压轴的段子。

    众人不再继续交谈,因为大家正好走到人潮汹涌、纷纭杂沓的地点,行人多到令人无法停步闲聊。走到大观音像[169]前面时,一名乞丐跪在地上,拼命用前额往地面猛磕,嘴里还不断高声喊苦。乞丐不时抬起头来,沾满沙石的额头变成了白色,路上却没有半个人驻足观看。三四郎等五个人也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走了十一二米,广田老师突然回头问三四郎:“你给那乞丐钱了吗?”

    “没有。”三四郎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乞丐双手合十高举额前,嘴里依然大声哀求着。

    “才不想给他钱呢。”良子立刻说道。

    “为什么?”良子的哥哥看着妹妹,他的语气并不尖锐,听不出责难的意思。不,应该说,野野宫的表情非常冷静。

    “那样一直追着人讨钱,反而讨不到的,没用啦。”美祢子发表自己的想法。

    “不,是地点不好。”广田老师接着说,“这里人来人往,太热闹了,所以不行。要是在山上僻静的地点碰到这男人,谁都会给钱的。”

    “但也可能等上一整天,都没人从那儿经过。”野野宫说着,哧哧地笑起来。三四郎听着这四人对乞丐的评语,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养成的道德观念好像受到了抨击。但他继而又想,自己刚才经过乞丐面前时,别说一毛都不想给他,甚至还觉得有点不愉快,从这个角度进行自我反省的话,他觉得自己活得不如另外四个人坦诚。三四郎这才明白,眼前这四个人是忠于自我、够资格在这片广阔天地呼吸的都市人。

    一行人越往前走,道路越显拥挤,不一会儿,看到路上有个孩子迷了路。那女孩大约七岁,啼哭着从行人的衣袖下忽左忽右地钻来又钻去。“奶奶!奶奶!”女孩不停地喊着。看到这孩子,往来的行人似乎都很同情,有人驻足观看,有人叹说:“好可怜!”但谁也不肯伸出援手。虽然大家都对孩子表示同情和关心,她却一直在那儿哭着找奶奶。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

    “这还是得怪地点不对。”野野宫说着,目送孩子的身影逐渐远去。

    “巡警肯定马上就会出面,所以大家都不愿多事嘛。”广田老师解释道。

    “她要是到我身边来,我会送她到派出所去。”良子说。

    “那你现在追过去,带她到派出所好了。”良子的哥哥提醒她。

    “我可不喜欢追过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还是在逃避责任啊。”广田老师说。

    “还是得怪地点不对。”野野宫说。说完,两个男人笑了起来。不久,大家来到团子坂的山坡上,看到派出所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民众。刚才那个迷路的孩子已被巡警带走。

    “这下可以放心了。”美祢子回头看着良子说。“哎呀,太好了。”良子答道。从团子坂的坡上望下去,弯曲的坡路就像刀锋,路面当然非常狭窄,左侧有些搭得很高的摊位,但是前半部都被右侧的两层楼房遮住了。楼房后面更远处竖着一些旗帜。就在这时,坡上的行人突然开始纷纷向山下移动。向下滑落的人群和往上拥来的人群乱哄哄地混在一起,把路面塞得水泄不通,山谷底下也挤满了纷杂的人群,到处都混乱不堪。放眼望去,整条坡道全是不规则的蠢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广田老师站在山坡上说:“真是不得了!”听他的语气似乎想要打道回府了。其他四人走上前来,像推着老师似的一起拥着他朝山谷走去。不一会儿,大伙来到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路段,道路两旁全是展示菊人形的摊位,狭窄的门面两边高挂大型芦苇草席,好像把摊位上方的天空都缩小了。摊位前面人潮汹涌,直到天黑才会逐渐散去。每个摊位的负责人都扯着嗓门高声揽客。

    “这哪是人类的声音?根本是菊人形在呐喊。”广田老师发表评语说。由此可见那些人的嗓音有多么奇特。

    众人走进道路左侧的摊位,展示主题是曾我兄弟复仇[170]的故事。五郎、十郎和赖朝等人身上的和服全是用盆栽菊花拼成,脸和手脚则是木头雕刻。隔壁摊位展出的是一幅雪景,雪中的年轻女人正在发脾气。这个女人也跟其他人形一样,先搭起一个木架作为主轴,表面种满菊花,以各色花朵拼成衣服的模样。菊花与枝叶都铺得非常紧密、平坦,看不出一丝缝隙。

    良子看得非常专心,广田老师和野野宫则开始絮絮叨叨地闲聊,好像在说什么菊花不同的培养法之类的话题,三四郎被许多游客挡住去路,跟广田老师他们隔开了两米左右的距离,美祢子则领先走到前面。路上大部分的游客都是寻常百姓,受过教育的人好像很少。美祢子这时从人群中转过身,抻着脖子向野野宫张望。野野宫的右手伸到了竹栏杆外面,指着菊花根部热心地向广田老师说明着什么。美祢子重新面向前方,看热闹的人潮推着她,迅速移往出口的方向。三四郎发觉情形不对,立即抛下其他三人,排开人群,加快脚步去追美祢子。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三四郎才挤到美祢子的身边。

    “里见小姐!”三四郎喊道。美祢子用手撑着绿竹栏杆,微微转回头,望着三四郎,没有说话。栏杆里展出的作品是《养老之瀑[171]》。只见栏内的菊人形是个圆面孔的男人,手持葫芦瓢蹲在瀑布下的水池边,腰间挂着一把斧头。三四郎看到美祢子的瞬间,完全没注意到绿竹栏杆里的展示品。

    “你怎么了?”三四郎不假思索地问道。美祢子还是没说话,那对黑眼珠里充满忧郁,视线投向三四郎的额头。这一瞬间,三四郎在她双眼皮的眼中看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其中包括灵魂的疲惫、肉体的松懈,以及一种类似痛苦的倾诉。三四郎忘了自己正在等待美祢子的回答,一切都被他遗忘在那双眸子里。

    半晌,美祢子开口说:“走吧。”

    那双眼睛跟他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为了这女人,我必须出去,否则就太愧对于她。这种感觉正从三四郎的心底渐渐升起,等到这感觉升至最高点的瞬间,女人却突然一甩头,脸转向另一边,同时松开了抓着绿竹栏杆的手,转身朝着出口走去。三四郎紧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出会场。

    到了展示场外面,两人并肩而立,美祢子低着头,右手覆在额头上。周围的人潮不断扑卷而来。三四郎的嘴唇贴近女人耳边问道:“你怎么了?”

    女人随着人群朝谷中的方向走去。三四郎当然也跟着赶上去。大约走了五十米,女人在人潮中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从这儿向前走,就能走到谷中的天王寺。跟我们回家的路相反。”

    “是吗?我觉得很不舒服……”

    站在路中央的三四郎感到一种无助的痛苦,伫立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们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吗?”女人问。

    谷中和千驮木两地的相接处是山谷,谷底最低处有一条小河,沿着这条小河穿过市街向左转,立刻就能看到原野。小河笔直地朝北流去。三四郎来到东京后,曾在小河的两岸来回走过几回,所以对附近的地形记得很清楚。小河流过谷中市街之后继续流向根津,而在谷中和根津之间的河上有一座石桥,美祢子现在所站的位置就在石桥旁边。

    “你还能再走一百米左右吗?”三四郎问美祢子。

    “可以。”

    两人立刻跨上石桥,走向对岸。过桥之后向左转,沿着住宅区的小路继续走了二十多米,前面再也没路了,他们又从一户人家的门前跨上另一座木板桥,重新回到河岸这边。接着,两人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广阔的原野,周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站在这片静谧的秋景当中,三四郎突然变得话多起来。

    “现在觉得怎么样?头还痛吗?刚才还是太挤了吧。那些参观菊人形展的游客里,有些人的水平好像很差……没对你做非礼的事吧?”

    女人没有作声,半晌,才从河面抬起视线看着三四郎,双眼皮的眸子显得很有精神。三四郎看到她这种眼神,总算放下大半颗心。

    “谢谢你,已经好多了。”女人说。

    “休息一下吧。”

    “嗯。”

    “还能再走几步吗?”

    “嗯。”

    “能走的话,就再走一段吧。这里太脏了。再往前走一点,刚好有个地方可以休息。”

    “嗯。”

    两人又走了一百多米,面前出现一座桥,是用旧木板随意搭建起来的,木板宽度不到三十厘米。三四郎大步踏上桥面,女人也跟着上了桥。他站在前方等着,看到女人的脚步十分轻盈,就像平时走在路上一样。她那诚实的双脚踩着笔直的步子,一路向前走来,毫无女人故意撒娇似的扭捏,所以三四郎也就不好伸手去扶她了。

    对岸的桥头有一座稻草屋,檐下一片鲜红。走近一看,原来正晒着辣椒。女人一直朝稻草屋走去,直到看清楚那片鲜红是辣椒才停下脚步。

    “好美啊。”她赞叹道,并弯腰在草地上坐下。只有河边的地面长着一些稀疏的小草,颜色也不像盛夏时那么青翠。美祢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身上那套亮丽的和服被泥土弄脏。

    “再向前走一段吧?”三四郎停下脚步说,似乎想鼓励她再往前走。

    “谢谢。我走不动了。”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今天实在太累了。”

    三四郎只好也跟着坐在肮脏的草地上,两人之间相隔一米多。小河从他们的脚下流过,河水的水位在秋季都会下降,因此现在水很浅,河中突出的岩石上还停着一只鹡鸰。三四郎凝视着河面,不一会儿,河水开始变得浑浊起来,他转眼四望,才发现上游有些农民正在那儿洗萝卜。美祢子的视线投向遥远的对岸,那儿是一片广阔的农田,田地的尽头有森林,森林上方则是天空,天色正在逐渐发生变化。

    在那清澄又单调的空中,出现了好几道色彩,原本清澈而透明的蓝色正在逐渐转淡,淡得好像立刻就会消失。蓝底之上覆盖着沉重又浓厚的白云,层层交叠的云彩正在飘散、飞逝。空中一片混沌,分不清天际的尽头,也看不出云朵来自何处,整个天空笼上一层令人心旷神怡的黄色。

    “天空的颜色变浑浊了。”美祢子说。

    三四郎的视线从河面转向天空。这样的天空他并非第一次看到,但是天空变浑浊了这种话,却是第一次听到。三四郎凝神注视半晌,天空的颜色确实只能用“变浑浊了”来形容。他正想开口回答,女人又说了一句话:“好沉重啊。看起来就像大理石一样。”

    美祢子眯起双眼皮的眸子仰望着高处。然后,那双眯着的眼睛又静静地转向三四郎。

    “看起来很像大理石吧?”她问。

    “嗯。是很像大理石。”三四郎只能这么回答。女人听了,沉默不语。片刻后,三四郎先开口了。

    “在这种天空下,心情虽然沉重,精神却很轻松。”

    “为什么呢?”美祢子反问。

    三四郎也说不出所以然,所以没回答。

    接着他又说:“这种天空,很像心情放松后在梦里看到的景色。”

    “似乎在移动,但又完全没动。”美祢子说完,重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云端。

    远处菊人形展示场里招揽顾客的吼声不时飘到两人所坐的河边。

    “他们的嗓门好大呀。”

    “可能因为从早到晚都像那样吼叫吧。真了不起!”说着,三四郎突然想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另外三人,他想说些什么,美祢子却先开口答道:“做生意嘛。就像大观音像前的乞丐一样。”

    “但是地点不太好,对吧?”

    三四郎难得说了一句玩笑话,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广田刚才对乞丐发表的评语实在太可笑了。

    “广田老师那个人,就是喜欢说这种话。”美祢子说着,显得心情很轻松,听起来有点像在自语。说完,她又立刻换了另一种语气。

    “我们像这样坐在这儿,肯定不会被人找到的。”美祢子活泼地向三四郎解释,接着,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独自笑了起来。

    “原来真的就像野野宫说的,再怎么等,也等不到一个人走过这儿呢。”

    “那不是正好?”美祢子很快地说完,又说,“因为我们是不需要施舍的乞丐呀。”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解释前一句话。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陌生人来到眼前。那人最先是从晒辣椒的稻草屋背后走出来,一眨眼工夫,就从对岸过了河,朝两人正在休息的河边走来。那个男人身穿洋服,脸上留着胡须,年纪跟广田老师差不多。当他走到两人面前时,“唰”的一下转过脸,正面瞪着两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憎恶。三四郎感觉如坐针毡,全身立即紧张起来。不过男人很快就经过他们的面前,向远处走去了。

    三四郎看着男人的背影说:“广田老师和野野宫大概在四处找我们了吧?”他的语气听着好像才想起这件事。美祢子的反应却很冷静。

    “不要紧。我们是走失的大孩子啊。”

    “就因为走失了,所以正在找吧。”三四郎仍然坚持己见。

    美祢子的语气却更冷静:“反正都是逃避责任的人。这样不是正好?”

    “谁?广田老师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

    “野野宫吗?”

    美祢子仍不回答。

    “你身体好些了吗?如果没事了,我们准备回去吧?”

    美祢子望着三四郎。他刚站起一半的身子,只好又坐回草地,他心底升起一种无法驾驭这女人的感觉,同时也因为自觉被这女人看穿了心思而隐约感到有些屈辱。

    “走失的孩子。”女人看着三四郎,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三四郎没有作声。

    “走失的孩子的英文怎么说,你知道吗?”

    三四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所以不知该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

    “嗯。”

    “迷途的羔羊[172],知道吗?”

    每当碰到这种情况,三四郎就不知如何应对了。瞬间的机会总是擦肩而过,待他头脑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当时的情景,又开始后悔不已,心里总是会想:如果那时这样说就好了,那样做就好了……虽然如此,却又不能因为预料到自己会后悔,而装作神色自若,随意回答,应付了事。他可没有那么轻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三四郎只能沉默不语,深切地咀嚼自己的沉默是多么不近人情。

    “迷途的羔羊”这个字眼,三四郎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与其说不了解这个词的意义,其实是不了解女人突然说出这个词究竟怀着什么心思。他始终没说话,只是盯着女人的脸打量。半晌,女人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看起来那么轻狂吗?”

    她的语气听来像在辩解什么,三四郎感到很意外。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就像堕入五里雾中,始终期待着雾气快点消散。现在听到这句话,雾气消失了,眼前的女人变得清晰明了,他却有点悔恨。

    三四郎希望美祢子变回从前那种意味深远的模样。就像覆盖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看不出究竟是浑浊还是清澄。但他也知道,要想让她恢复那种态度,并非自己说几句客套话就能办到。

    “那我们回去吧?”女人突然说,语气里并没有反感的意思,但是在三四郎听来,她的语调冷得好像已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天空又开始有所变化,阵阵凉风从远处吹来,广阔的田野上只有一轮红日,看起来十分凄凉,甚至带来几许寒意。草丛升起的水汽使人全身发冷,三四郎这才发现,从刚刚到现在,他们竟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肯定早就跑到别处去了。而美祢子也……或许美祢子天生就喜欢坐在这种地方吧。

    “天气好像有点冷了,先站起来吧。身体受凉了可不好。不过你身体完全好了吗?”

    “嗯,已经全好了。”美祢子朗声答完,立即从地上站起来。起来之后,她像在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迷途的羔羊。”她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三四郎当然没有接腔。

    美祢子指着刚才穿洋服的男人过来的方向说:“如果前面有路的话,我想从那间晒辣椒的屋子旁边走过去。”于是,两人朝着那栋稻草屋走过去,果然,稻草屋的背后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路宽大约只有一米。

    两人顺着小路前进,走到半途,三四郎问道:“良子已经决定搬到你家去了?”

    女人歪着嘴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三四郎正要开口回答,突然看到面前的泥坑,就在前方一米多的泥土地上,有个积满泥水的大洞。洞口的正中央还有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是为了让行人容易跨过才放在那儿的。三四郎立刻一跃而过,并没踩在石块上。跳过泥坑后,他转头望向美祢子,只见她右脚踏在石块中央,但石块放得并不稳,所以她的右脚稍微用力,肩膀就不免摇来晃去。三四郎主动伸出自己的手。

    “抓住我的手。”

    “不,没关系。”女人露出笑容。三四郎伸着手等她,但她只顾着站稳,不肯跨出脚步。三四郎抽回了手,美祢子这时突然把全身重量放在踩着石块的右脚上,左脚则猛地向前一跨,跳过了泥坑。但因为怕把草履弄脏,她跳得过于猛烈,下身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胸部也跟着倒向前方,她的两手便猛地抓住三四郎的双臂。

    “迷途的羔羊。”美祢子嘴里低语着。这时,三四郎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

    六

    下课钟声响起,讲师走出了教室。三四郎甩甩蘸着墨水的钢笔,合上了笔记本。坐在旁边的与次郎向他说:“喂!借我一下,我有些地方没记到。”

    与次郎把三四郎的笔记拉到面前俯视一番,只见本子里乱七八糟地写满了“迷途的羔羊”。

    “这是什么?”

    “上课做笔记太烦了,我随便乱写的。”

    “不能这么不用功哦。老师不是说康德[173]的绝对唯心论和贝克莱[174]的绝对实在论是有关联的?”

    “是有关联的?”

    “你没听到吗?”

    “没有。”

    “真的是迷途的羔羊啊。完全拿你没办法。”

    与次郎抱着自己的笔记站起身,一面离开课桌一面对三四郎说:“喂!你来一下。”

    三四郎便跟着他走出教室。两人下了楼梯,来到玄关前的草地,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两人便在树下席地而坐。

    每年的初夏,草地上长满了苜蓿草。与次郎曾经说过,他第一次把入学申请表送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这棵樱花树。那时树下躺着两个学生,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如果口试时能让我像唱“都都逸”[175]那样回答,不管叫我唱多少都不成问题。话刚说完,另一人便低声地唱了起来:“博士潇洒又上道,拜托老天帮帮忙,让他来当主考官,考我恋爱学。”从那时起,与次郎就爱上了樱花树下的这个位置,每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就把三四郎拉到这儿来。后来三四郎听他提起这段往事,才明白他为何主张“怜悯即爱慕”应该用俗谚来翻译。不过,与次郎今天显得非常严肃,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立即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叫《文艺时评》的杂志,并翻开其中一页,倒过来递到三四郎面前。

    “你看这怎么样?”与次郎问。三四郎转眼望去,看到文章的标题用大型字体印着“伟大的黑暗”。下面的作者名字是笔名,叫作“零余子”。“伟大的黑暗”是与次郎经常用来批评广田老师的字眼,三四郎也听过两三回,但“零余子”这名字却从来没听过。听到与次郎征询自己的意见,三四郎在开口之前,先看了对方一眼。与次郎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那张扁脸伸到三四郎面前,并用右手食指的指尖压住自己的鼻尖。站在远处的一名学生看他这样,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就是在下我写的。”与次郎说。三四郎这才恍然大悟。

    “我们去看菊花手工艺品的时候写的就是这个?”

    “不,那才两三天以前的事,不是吗?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印出来。那天写的,下个月才会登出来啦。这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内容写了什么,一看标题就明白了吧?”

    “写的是广田老师吗?”

    “嗯,要像这样,唤起舆论注意嘛。为了帮老师进大学教书,先造一下势……”

    “这本杂志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三四郎连这本杂志的名字都没听过。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力量,我才烦恼啊。”与次郎答道。三四郎忍不住笑了。

    “每次能卖多少本呢?”他问。

    不料与次郎连杂志的销售量都不知道。

    “哎呀,没关系啦。总比不写好嘛。”与次郎辩解道。

    两人接着又聊了一阵,三四郎这才明白,原来与次郎跟杂志社的人早就认识了。只要他一得空,几乎每期都帮他们写稿,不过每次的笔名都不一样。除了同行的两三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在写稿。原来是这样!三四郎想,这是他第一次听说与次郎跟文坛有来往。但是写自己所谓的“很重要的论文”,为什么要用笔名,而且一直都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发表呢?三四郎实在想不明白。

    “你做这工作是为了赚零用钱吗?”三四郎不客气地问。

    没想到与次郎一听这话,立刻睁大两眼说:“你才从九州的乡下出来,不懂文坛的主流趋势,所以才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我们身处当今的思想界重镇,目睹思想界正在发生剧变,只要是稍有想法的人,都无法佯装不知。事实上,文学界的权势现在完全掌握在我们年轻人手里,如果不抓住机会发表片纸只字,吃亏的就是我们自己。文坛现在正以急转直下的速度进行觉醒的革命,一切都在动摇,不跟着新形势努力向前而被时代淘汰的话,一切就完了。我们若是不主动掌握这股气势,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目标。大家现在都随口嚷着文学文学,那种东西,是大学课堂里讲授的文学,我们所说的新文学,是一种人生的反射。文学的新气势必须要能影响到整个日本社会。不,其实现在已经在发挥影响力了。大家这样醉生梦死,迟早会受到影响的。真的很可怕……”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他觉得这段话有点像在吹牛。不过就算是吹牛,与次郎也吹得很卖力。至少他本人表现得那么真挚,三四郎也有点被他打动了。

    “原来你是本着这种精神在写文章啊?那稿费之类的,你一点都不在乎吧。”

    “不,稿费当然是要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这本杂志卖得不好,很少给我稿费。所以我们得想想办法,让它的销量提高一些。你有没有什么好方法?”说到这儿,与次郎竟反过来向三四郎讨起主意了,两人谈话的水平也一下子掉回到现实生活,三四郎心里觉得有点不自在,与次郎却毫不在乎。就在这时,上课钟声来势汹汹地响了起来。

    “反正我送你一本,你先读读看。‘伟大的黑暗’这题目不错吧?大家看到标题,肯定会眼前一亮……现在这年头,非得题目惊人才会有人看呢,真是没办法。”

    两人爬上玄关的阶梯,走进教室,在课桌前坐下。不一会儿,老师来了,两人一起动手写笔记。三四郎对那篇《伟大的黑暗》感到很好奇,便把摊开的《文艺时评》放在笔记本旁边,一面写笔记,一面背着老师读那篇文章。好在老师是近视眼,而且全副心思都放在讲课上,完全没注意到三四郎的不专心。三四郎窃喜,一下写笔记,一下读杂志,可惜他并没有一心两用的本领,忙到最后,既没读懂《伟大的黑暗》,也写不下笔记,唯有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倒是清清楚楚地刻印在他脑海里。

    “大自然生产一粒宝石需要历经多少风霜?而这粒宝石被人发现之前,又要静静地闪耀多少岁月?”除了这句话之外,三四郎根本看不懂整篇文章说了些什么。不过,在他忙着写笔记、读文章的这段时间,他倒是一次也没写“迷途的羔羊”。

    下课了,与次郎立刻把脸转向三四郎。

    “怎么样?”他问。“老实说,我还没仔细读完呢。”三四郎说。“你这家伙真不会利用时间。”与次郎埋怨起来,接着又对三四郎说,“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哦。”三四郎答应回家后一定仔细拜读。不一会儿,时间已是正午,两人并肩走出学校大门。

    “今晚你会去吧?”两人走到拐向西片町的小巷转角时,与次郎停下脚步向三四郎问道。今晚他们同级学生要开一场联欢会。三四郎已经忘了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来。“我会去。”他对与次郎说。

    “那你去会场前先来找我吧,有事要跟你说。”与次郎说,蘸水钢笔的笔杆被他夹在耳后,脸上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三四郎答了一声:“知道了。”

    回到宿舍后,三四郎洗了澡,心情很好。洗完之后,发现书桌上有一张手绘明信片。图画里画了一条小河,河边长着茂密的草丛,还有两只小羊躺在那儿。小河对岸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拿着拐杖。男人的脸画得非常狰狞恐怖,就跟西洋画里的恶魔一样,不仅如此,男人身边还特别用片假名写了“恶魔”两字。明信片正面收信人写着三四郎的名字,下面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迷途的羔羊”。三四郎立刻就明白这“迷途的羔羊”是谁。而且背面的图画里画了两只小羊,暗示其中一只就是自己,想到这儿,三四郎心里非常高兴。原来自己打一开始就被算进了“迷途的羔羊”的范围,并非只有美祢子一个人。原来她是这个意思!三四郎终于明白了美祢子所说的“迷途的羔羊”的真义。

    他想遵守诺言,拿出与次郎那篇《伟大的黑暗》读了一会儿,但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忍不住用余光瞥那张明信片,脑中充满各种思绪,觉得这张图画充满了诙谐的情趣,甚至比《伊索寓言》还滑稽,画风纯真又洒脱,而更重要的是,整张图画的底层有一种令他心动的东西。

    别的不说,就是笔触的技巧也让三四郎敬佩不已,整张构图安排得清楚分明。三四郎不得不承认,良子画的柿子跟这张画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片刻之后,三四郎终于收回心思读起那篇《伟大的黑暗》。老实说,刚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读着,读了两三页之后,便逐渐被内容吸引过去,不知不觉就读了五六页。一眨眼工夫,他竟把那长达二十七页的长篇论文轻轻松松地看完了。当他读完最后一句时才发现,啊,这篇文章就这样结束了。他把视线从杂志上移开时,心里不禁叹道:“啊!我居然读完它了。”

    但他立刻又进一步自问,我究竟学到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学到。文章的内容简直空洞得令人偷笑,他却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念完。三四郎不禁对与次郎的文字技巧表示叹服。

    这篇论文以攻击当今的文人为开端,最后以赞美广田老师做结尾,文中特别痛骂了一顿那些在大学文科任教的洋人。文章里还说,最高学府若不尽快聘请适当的日本人开课,这种大学就跟从前的义塾没有分别,这种教师跟那泥土烧成的人偶又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找不到现成的人才,那倒很无奈,但现在明明有一位广田老师,这位老师在高中任教,十年如一日,心甘情愿地忍耐着低薪无名的日子。广田老师才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也是教授的适当人选,一旦他当了教授,肯定能对学术界新气势做出贡献,并且负起与日本现实社会挂钩的任务……全篇内容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却写得冠冕堂皇,再加上一些掷地有声的警句,最后就变成一篇洋洋洒洒、长达二十七页的大型论文。

    论文里还有许多令人发笑的句子,譬如“只有老人才以秃头为荣”“维纳斯诞生于海浪之上,有识之士却不一定来自大学之中”“把博士看成学术界的土产,好比水母被视为田子浦[176]的特产”等。但除了这些妙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值得一读的东西,尤其可笑的是,已经把广田老师比喻为“伟大的黑暗”,却又将其他学者比拟成圆灯笼,说他们只能照亮身边半米的范围。其实这些都是广田老师说过的话,却被与次郎全部照抄一遍,最后还特别强调:“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现代青年来说,完全是无用之物。”这句话也是与次郎上次说过的。

    读完后仔细回想一下,他觉得与次郎这篇论文充满活力,好像他一个人就代表了整个新日本,读者不知不觉地就被他说服了。然而,整篇论文却没什么内容,就像在打一场没有据点的战争,说得难听一点,说不定他这种写法具有某种策略性的意味吧。农村出身的三四郎对这方面的事情很难一眼识破,但当他读完全文,细心品味之后,却也能察觉论文似乎有不足之处。三四郎重新拿起美祢子的明信片,打量着那两只小羊和恶魔似的男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张明信片怎么看都令人愉快。由于他体会到这种愉快,那篇论文的不足便显得更加刺眼。他决定不再浪费脑筋去想论文,打算写封回信给美祢子。但是很不凑巧,自己不会画画,所以三四郎打算用文字代替图画。然而,如果要写文章,就必须写得令人心服口服,绝对不能输给这张手绘明信片才行。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啊。想了半天,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多。

    三四郎连忙穿上和服长裤,来到西片町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了屋子,只见广田老师坐在起居室里,面前摆着一张小膳桌,正在吃晚饭。与次郎毕恭毕敬地跪在一旁侍候老师吃饭。

    “老师您觉得怎么样?”与次郎问。

    老师似乎正嚼着什么坚硬的食物。三四郎转眼望向膳桌,只见盘里放着十几块怀表大小的东西,看起来红中带黑,好像烤焦了似的。

    三四郎坐下后,向老师行礼问好。老师嘴里仍旧嚼个不停。

    “喂!你也来一块吧。”与次郎说着用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放在掌心给三四郎看。原来是晒干的马珂蛤浸泡酱汁后做成的烤蛤肉。

    “吃这么奇怪的东西啊?”三四郎问。

    “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可好吃了,你尝尝看。这东西啊,是我特别买给老师吃的。老师说他从来没吃过呢。”

    “从哪儿买来的?”

    “日本桥。”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碰到这种事情,与次郎的表现就跟刚才那篇论文不太一样了。

    “老师,怎么样啊?”

    “非常硬。”

    “虽然很硬,但很有味道吧?必须慢慢嚼。越嚼越有味。”

    “等嚼到有味道的时候,牙齿可累坏了。干吗买这种老古董回来呢?”

    “不好吃吗?这东西老师或许吃不来,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大概就没问题。”

    “为什么呢?”三四郎问。

    “她那么庄重,肯定会一直嚼到有味道。”

    “那女人虽然庄重,却很野蛮。”广田老师说。

    “对,野蛮。有点像易卜生[177]笔下的女人。”

    “易卜生笔下的女人都表现得很露骨,那女人是内心野蛮。不过我们现在说的野蛮,跟一般所说的野蛮,意思不太一样。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虽有点野蛮,却很有女人味。这真是有趣的现象啊。”

    “里见的野蛮是闷在心里的吧?”

    三四郎静静地听着两人发表评论,但是两人的看法都不能令他心服。最叫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野蛮”这名词会用在美祢子身上。

    不一会儿,与次郎进去换上和服长裤,又走出来。

    “那我出门了。”与次郎向老师说。老师喝着茶,没说话。

    三四郎跟他一起走出门,外面已经天黑了。出了大门,才走了五六米,三四郎就忙着问与次郎:“老师觉得里见家的小姐很野蛮吗?”

    “嗯,老师那人就喜欢乱讲话,碰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老师批评女人,他对女人的知识大概等于零吧。又没谈过恋爱,怎么会懂女人?”

    “老师懂不懂就不说了,但你不是对他的意见表示了赞同?”

    “嗯,我是说了‘野蛮’两字,怎么了?”

    “你觉得她哪里野蛮呢?”

    “我并不是说她这里或那里野蛮。现代的女性全都很野蛮。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是说她很像易卜生笔下的女人?”

    “没错。”

    “你觉得她像易卜生笔下的哪个角色呢?”

    “哪个角色?……反正很像啦。”听了这回答,三四郎当然无法信服,但也没再追究下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两米,与次郎突然说:“也不是只有里见家小姐很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现在一般的女性都很像。而且不只女人很像,凡是呼吸过新空气的男人也都有相似之处。只是大家都没有像易卜生的角色那样自由行动而已,但是心里大概都很向往吧。”

    “我才不向往呢。”

    “说不向往是自欺欺人……不论哪个社会,都不可能毫无缺陷。”

    “不可能毫无缺陷吧。”

    “如果社会没有缺陷,生活在其中的动物应该会感到某些不足。易卜生笔下的那些角色最能感受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马上也会变成那样。”

    “你是这么认为吗?”

    “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凡是有识之士,都是这样想的。”

    “你家老师也这么认为?”

    “我家老师?不知道老师怎么想的。”

    “你们刚才不是批评里见小姐,说她虽然庄重却很野蛮?照这说法来解释就是说,她为了跟周围保持协调,表面上才看起来庄重,但由于哪里感到不足,骨子里就很野蛮,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原来如此!……我家老师还是有他的伟大之处呢。从这方面来看,老师毕竟是很了不起的。”与次郎突然对广田老师大加赞扬。三四郎原想再深入讨论一下美祢子的性格,却被与次郎这句话岔开了。与次郎接着又说:“说实在的,今天也跟你说过,我有事要找你……嗯,先不说正事,我问你,那篇《伟大的黑暗》,你读了吗?如果没看过那篇文章,我要说的正事就不容易听进去。”

    “刚才回家以后就读完啦。”

    “你觉得怎么样?”

    “老师怎么说?”

    “老师哪里会读到?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要怎么说呢,文章倒是写得很有趣……但感觉好像喝了杯填不满肚子的啤酒。”

    “这样就够了,只要能给大家起个头就好,所以我才匿名嘛。反正现在只是准备阶段,目前暂时先这样做,到了适当时机,我再打出自己的真名……好,这事就说到这儿,现在说刚才提到的正事吧。”

    与次郎所谓的正事是这样的:今晚的联欢会里,他会站出来发言,并对他们文科办得不理想这件事痛加挞伐,所以三四郎也必须跟着一起声讨。办学不力这件事是事实,到时候大家一定也会跟着讨伐,然后就会变成与会人士一起讨论如何补救。此时与次郎便站出来表示,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位日本人教师来大学教书。大家一定都会表示赞同。他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大家当然会同意。接下来,大家开始讨论聘请哪位老师,这时,与次郎便提出广田老师的名字,同时三四郎也得跟着一起竭力赞赏。因为有些人知道与次郎住在广田老师家,如果没有三四郎帮腔,那些人说不定会生疑。与次郎还说,自己反正已经是老师家的食客,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但是万一因为这事而给广田老师添了麻烦,就太不好意思了。除了三四郎之外,与次郎还找了其他三四位同志,所以这项计划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当然越多越好,与次郎建议三四郎也尽量多多发言。等投票表决的结果出来之后,他们还要选出代表向院长报告,然后再禀报校长。当然,今晚可能不会进行到这一步,也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反正,到时候再临机应变吧……

    与次郎的口才真是非常好,可惜他说起话来总是油腔滑调,缺少稳重的感觉。有时说着说着,会令人怀疑他正严肃地解释一个笑话。但他现在提出的这个计划,从本质上来说是件好事,所以三四郎也表达了赞成的意思。“但是这种做法有点像在耍花招,我觉得不太好。”三四郎说。听了这话,与次郎在马路中央停下了脚步。两人这时刚好走到森川町神社的鸟居前面。

    “说我耍花招也好,但我只是预先安设人为装置,为了防止自然的过程中出现混乱而已。这跟违背自然的胡搞是不一样的。花招怎么了?花招并没错,错的是坏招。”与次郎说。

    三四郎无言以对,心里似乎有话想说,嘴里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与次郎的这番说辞当中,只剩下一些三四郎从未考虑过的观念还清晰地留在脑中。其实他对这些观念还是非常佩服的。

    “说得也对啦。”三四郎含糊其词地应着,两人重新并肩前行。走进学校大门,眼前突然显得宽阔无比,校园各处矗立着建筑物的高大黑影,建筑物的屋顶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轮廓之外就是明亮的天空,满天星斗闪烁不已。

    “好美的天空啊。”三四郎说。与次郎也抬头仰望天空,走了一两米,他突然对三四郎喊道:“喂!我说啊。”“干吗?”三四郎回答,他以为与次郎还要继续谈刚才那件事。

    “你看到这样的天空,心里会产生什么感觉?”与次郎问了一个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问题。三四郎觉得现成的答案很多,譬如“无限”“永久”之类的字眼,但又想到,如果说出这些词,肯定会被与次郎取笑,所以闭着嘴,没有回答。

    “我们人类真的很微小。明天起,说不定我就不再搞那什么运动了。写了那篇《伟大的黑暗》,好像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呢?”

    “看到这天空,心里就生出了这种想法……我问你啊,你有没有爱上过哪个女人?”三四郎无法立刻作答。

    “女人很可怕哟。”与次郎说。

    “是很可怕,我也知道。”三四郎说。与次郎高声大笑起来。寂静的夜空下,那笑声显得特别震耳。

    “你才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啦。”与次郎说。

    三四郎听了很不高兴。

    “明天也是好天气,刚好适合开运动会,很多漂亮女生都会来,你一定要来见识一下。”

    校园一片漆黑,两人穿过校园,来到学生活动中心[178]前面,室内的电灯正在大放光芒。

    两人踏上地板,绕过走廊,走进活动中心,先来的同学早已三三两两分成好几群,有的人数较多,有的人数较少,总共看到三组人马,还有些同学故意不跟别人一起,只在一旁默默地阅读活动中心的杂志和报纸。三四郎和与次郎听到各种意见正从人群中冒出来,发言的声音似乎比人的数目还多,不过整个活动中心的气氛还算沉稳,只有香烟的烟雾不断猛烈地向上升起。

    不一会儿,许多同学都向活动中心聚集。一个个黑色人影从昏暗的夜色里冒出,这些人影登上屋外回廊的瞬间,立即变得明亮又清晰,有时甚至看到五六个人影陆续地变亮起来,接连着走进室内。不一会儿,出席人员差不多到齐了。

    与次郎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烟雾中来回奔走,并在各处低声游说。活动要开始了,三四郎想。他的眼睛一直望着与次郎。

    不久,干事高声宣布:“请大家入席吧。”餐桌当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座位当然也没有大小之分,于是众人纷纷拥到桌前坐下。待全体入座之后,聚餐活动就开始了。

    三四郎以前在熊本念书的时候只喝过赤酒[179]。这是一种当地制造的劣等酒,熊本的学生都很能喝这种酒,而且都认为学生喝赤酒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那些学生偶尔也会出去下馆子,通常是去吃牛肉,但是大家怀疑牛肉店端出来的是马肉。每当牛肉端上桌,学生便抓起盘里的肉片往墙上扔去,如果肉片掉下来,就表示那是牛肉,粘在墙上则代表是马肉,这套仪式简直就像法师作法。也因为从前有过这种经历,现在三四郎看到如此绅士风度的学生联欢会,心中不免觉得新奇。他欣喜地挥动手里的刀叉,不停地喝着啤酒。

    “学生活动中心的料理,味道真是太差了。”三四郎邻座的男生向他搭讪道。男生剃了光头,脸上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成熟。

    “是啊。”三四郎随口应道。如果对方是与次郎的话,三四郎应该就会老实地说:“对我这种乡下人来说,这种料理简直太美味啦!”但他现在如果诚实回答,万一男生觉得他在讽刺,这样反而不好,所以三四郎决定不要多嘴。

    不料男生又向他问道:“你在哪儿读的高中?”

    “熊本。”

    “熊本啊?我表弟也在熊本,听说那地方挺糟的。”

    “是个蛮荒之地。”两人正聊着,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大嚷起来。放眼望去,原来是与次郎正在跟身边的两三人争辩着什么,还不时地嚷着“达他法布拉”[180],但听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几个对手每听他说完一句,就跟着哈哈哈笑起来,与次郎越说越得意,连连嚷着“达他法布拉,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之类的句子。三四郎的斜对面坐着一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雅的学生,这时也停下手里的刀子,转眼望着与次郎他们那群人。看了一会儿,那学生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法文:“ll a le diable au corps.(魔鬼附身啦。)”但那群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只顾着高高举起四个啤酒杯,非常得意地表达祝贺之意。

    “那家伙挺爱说笑的。”三四郎身边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学生说。

    “是啊。他很健谈。”

    “他以前在‘淀见轩’请我吃过咖喱饭。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突然就跑来找我说,你跟我去‘淀见轩’,结果我还是被拉去了……”

    那学生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三四郎这才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与次郎请吃过“淀见轩”的咖喱饭。

    不久,晚餐的咖啡送上来了。一名学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与次郎开始热烈鼓掌,其他人也立刻群起效尤。

    站起来的那名学生穿着崭新的黑制服,鼻子下面已经留起胡须,身材十分高大,是个站姿非常潇洒的男子。他用演讲的语气向同学说:

    “今晚大家在此相聚联欢,度过愉快的一晚,原本就是一项令人高兴的活动,但我在偶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所以不能不站出来说几句话。我们的联欢会不仅具有社交意义,同时也能产生某些重要的影响。今天这个聚会以啤酒做开端,再以咖啡为结束,完全是个普通的聚会,但是喝过这些啤酒和咖啡的将近四十人都不是普通人。更重要的是,从开始喝啤酒,一直到喝完咖啡,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发觉自己生命中的可能性增大了。”

    “鼓吹政治自由已是历史往事,伸张言论自由也已不合时宜,所谓的‘自由’,并非专门用来形容这些容易流于形式的字眼。我们新时代青年现在所面对的,是必须追求伟大心灵自由的时代潮流。”

    “我们这一代青年,现在不仅遭到旧日本的逼迫,同时也活在新西洋的威压之下,而且这种状态还不能让社会大众知晓。新西洋带来的压力不仅存在于社会,在文艺界同样存在。对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说,这方面的压力跟旧日本的压迫一样令人痛苦。”

    “我们都是西洋文艺的研究者。但不论我们研究得多深入,仍然只是研究者,而不该被西洋文艺牵着鼻子走。因为我们不是为了被西洋文艺捆住手脚,而是为了让受到捆绑的心灵获得解脱才进行研究。我们都有自信与决心,绝不会在任何胁迫之下接受这种不合时宜的文艺。”

    “我们拥有自信与决心,这一点,是我们不同于凡人之处。文艺不是一门手艺,也不是一连串的文书作业,而是促使我们广泛接触人生根本意义的社会动力。因此,我们才要研究文艺,也才能拥有自信与决心,更能预见今晚这场盛会必定造成非同一般的重大影响。”

    “社会正在激烈动荡,文艺是社会的产物,也在不断激荡。为了顺应这股变动的趋势,并将文艺导向理想路途,我们必须团结零散的个人力量,充实自己的生命,扩展自己的可能性。借着今晚啤酒和咖啡的力量,我们现在又向前了一步,更接近这个心底的目标,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今晚的啤酒和咖啡的价值要比普通啤酒和咖啡的价值高出百倍以上。”

    那名学生的演说内容大致如此。说完之后,在座的学生全都发出喝彩,三四郎则是其中最热心叫好的一个。紧接着,与次郎突然站起来说道:“达他法布拉!课堂上讲什么莎士比亚写过多少万字,易卜生的白发多达几千根,这些有什么意义?像这种没水平的课,我们反正不可能受到影响,根本不值得讨论,但是对大学来说,开出这种课,真的是太不像话。不能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邀请能够满足新时代青年的教师。西洋人是不行的。首先,他们根本不够威严,也没有人脉……”

    室内再度扬起满堂喝彩,紧接着全体哄堂大笑,与次郎身边的学生喊道:“为达他法布拉干杯!”刚才发表演说的学生立即表示赞同。不巧这时大家的酒杯都空了。“没关系!”与次郎说完立刻奔向厨房。侍者很快端出啤酒为大家添满。大家举杯庆贺。刚放下杯子,立刻又有人喊道:“再干一杯!这次是为‘伟大的黑暗’干杯!”与次郎身边那几个人听了齐声大笑起来。与次郎则伸手抓抓脑袋。

    散会时间到了,年轻男人全都消失在黑夜里。这时,三四郎向与次郎问道:“‘达他法布拉’是什么意思?”

    “是希腊语。”除了这几个字,与次郎没再多说什么,三四郎也没再多问。两人便在美丽的星空下步行回家。

    第二天的天气果然很好。今年气候比往年偏暖,今天更是特别暖和。一大早,三四郎先去洗澡。这年头,闲坐家中的人并不多,所以公共浴室在中午以前都没什么客人。浴室的隔板之间挂着一张“三越吴服店”的海报,三四郎看到那海报上画着一名美女,面孔跟美祢子有点像。但仔细打量后又觉得,那女人的眼神跟美祢子不一样。至于齿形像不像,三四郎也说不出所以然。美祢子脸上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眼神和齿形。按照与次郎的说法,那女人有点龅牙,所以牙齿总是露在唇外。不过三四郎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他浸泡在浴池里,脑中一直思考着这件事,结果身体也没洗净就离开了浴室。从昨夜开始,三四郎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意识,觉得自己变成了新时代的青年,但是只有意识强烈,肉体方面还是从前的老样子。碰到放假的日子,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过得悠闲。譬如今天下午,他就打算去参观大学的田径运动会。

    三四郎原本就不太喜欢运动。以前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只去抓过两三次兔子。此外,就是高中的时候,在划船竞赛时充当过挥旗员,可惜当时还挥错了红旗和蓝旗,弄得大家怨声载道。其实这事都要怪那位负责终点鸣枪的教练,因为他不仔细,枪是开了,却没发出声音,这才是三四郎搞砸事情的原因。从那之后,三四郎就不肯接近运动会,今天是他到东京以后碰上的第一场竞赛活动,他觉得自己得去瞧瞧。与次郎也叫他一定要去看看。根据与次郎的介绍,今天来看运动会的那些女人会比竞赛更值得一看。那些女人包括野野宫的妹妹吗?还有,美祢子也会跟野野宫的妹妹一起来吗?三四郎希望在会场碰到她们,向她们说声“你好”之类的,然后再跟她们闲聊几句。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三四郎这才向学校走去。会场的入口设在运动场南面的角落。门口挂着两面交叉的国旗,一面是日本国旗,另一面是英国国旗,日本国旗倒是能够理解,英国国旗为何挂在这儿?三四郎觉得不解。或许因为英日同盟吧,他想。但是英日同盟跟大学田径运动会又有什么关系?三四郎想了半天也想不透。

    长方形的运动场上铺着草皮,由于季节已是深秋,地上的青草早已失去绿意。观看比赛的看台设在运动场西边,后面是一座高大的假山,前方用木质栅栏隔开运动场,感觉像是把观众关在这块空间里。看台的面积很窄,观众却特别多,所以显得非常拥挤。好在天气晴朗,倒不觉得寒冷。但也有不少人已经穿上外套了,而另一方面,有些女人却还撑着洋伞。

    三四郎发现女宾席设在别处,而且普通人不能随意靠近。这个发现令他非常失望。接着,他又看到许多男人穿着大礼服之类貌似威严的服装,这又令他觉得特别寒酸。自许为新时代青年的三四郎突然变得有点渺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忘记从人群中不断偷窥女宾席。从侧面望过去,虽然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出席上的人都很美丽。人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再加上距离很远,所以看来全都是美女。只是分辨不出谁最美丽,只觉得显出一种整体美,是女人征服男人的美色,而不是甲女胜过乙女的美色。看到这儿,三四郎再度感到大失所望。但他还是告诉自己,再仔细看看,说不定就坐在那儿吧。果然,细心张望一番之后,他看到那两个女人坐在第一排紧靠栅栏的位置。

    三四郎这下总算明白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瞧了,心中的大石一落地,心情顿时轻松无比。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五六个男子跑到三四郎的眼前来。原来是两百米赛跑即将接近尾声,赛跑的终点就在美祢子和良子座位的正前方,距离她们非常近,所以两人正在行注目礼的几个壮汉,也必然地跃进了三四郎的视野。很快,五六个男人一下子增加到十二三人,个个都气喘如牛,三四郎把自己跟这些学生的模样对比了一番,惊讶地发现他跟他们的不同。这些家伙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拼命跑成那副德行?而那些女人竟然十分热衷地盯着这群男人,其中还包括美祢子和良子,她们俩显得尤其热心。看到她们如此投入,三四郎也有点想去拼命奔跑一番了。第一个到达终点的男生穿着紫色紧身短裤,把脸正对着女宾席,站在那些女人面前。仔细望去,好像就是昨晚联欢会上发表演说的那个学生。像他身材那么高大,当然应该跑第一啦。记分员在黑板上写下“二十五秒七四”,写完之后,把手里剩下的粉笔抛向前方,然后转过脸来,三四郎这才发现记分员原来是野野宫。只见他难得地穿着黑色大礼服,胸前挂着干事的徽章,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野野宫写完黑板后,掏出手绢,掸了两三下西服长袖,才从黑板前面离去。他直接踏过草坪,走到美祢子和良子的座位正前方,隔着低矮的栅栏把脑袋伸向女宾席,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美祢子站起来,往野野宫的面前走去,两人隔着栅栏似乎正在对话。突然,美祢子转过头,脸上尽是开心的笑容。三四郎站在远处,专注地凝视着他们。不一会儿,良子也站起身来,向栅栏走去,于是两人对话变成三人交谈。草坪中央开始推铅球的比赛。

    像推铅球这么耗费腕力的运动,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吧。而这世界上,像铅球这样费力却无趣的运动,恐怕也不多。因为推铅球并不需要什么特技,只需名副其实地把球推出去就行。野野宫站在栅栏前欣赏了一会儿铅球比赛,脸上不时露出笑容,后来可能觉得自己会挡住后面的观众,便从栅栏前方走向草坪中央。两个女人也分别回到原先的座位。铅球不断被人推出去,第一名的选手究竟推了多远,三四郎也不太清楚,他越看越觉得无聊,却继续耐着性子站在那儿观赏。好不容易,比赛结束了,野野宫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十一米三八。

    接下来又是赛跑,然后是跳远和掷链球。三四郎看到掷链球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他觉得运动会这玩意儿就该运动员自己关起门来举行,根本不该要外人参观。还有那些热心欣赏这种活动的女人,三四郎觉得她们真是头脑有问题。想到这儿,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便离开会场,走向看台后方的假山。不料这里早已围起帷子,无法通行,他只好转身返回原路。重新回到铺着沙石的坡路上,恰巧碰到一些刚从会场出来的观众,众人正零零落落地往前走,其中包括一些盛装的妇女。三四郎向右一拐,登上一段阶梯,来到山坡的顶端。山顶就是坡路的尽头,这里有块大石头,三四郎便弯腰坐在石头上,望着高崖下的水池。山下的运动场上不断传来群众哇啦哇啦的喧闹声。

    他在石头上呆坐了大约五分钟,才想要继续散散步,于是起身掉转方向,朝着另一头走去。山坡路边的红叶刚开始变色,透过红叶之间的缝隙,他看到刚才那两个女人的身影。两人这时已并肩走上了山腰。

    三四郎站在高处俯视两个女人。她们从枝丫间走到了明亮的阳光下。如果自己一直默不作声,两人就要从他面前的山下错过了。三四郎打算向她们打声招呼,但现在距离还太远,所以他沿着草地又往山下走了两三步。就在他跨出脚步的同时,两人当中的一人转过头来,三四郎赶紧停下脚步,因为他不想主动讨好她们,刚才运动会上的一幕,还是令他很不悦。

    “你怎么在这里……”良子嚷了起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容。这女人好像看到老掉牙的东西也会露出新奇的眼神。三四郎不免怀疑,如果碰到相反的状况,看到极罕见的东西,那她大概就会露出成竹在胸的目光吧。每次碰到这女人,三四郎总觉得心情沉稳,一点压力也没有。他呆站着想: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她那双又黑又大又总是那么湿润的眸子的关系吧?

    美祢子也停下脚步,转脸看着三四郎。但此刻,从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倾诉,完全就是欣赏大树的眼神。三四郎的心情就像看到洋灯的火熄灭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再继续往前。美祢子也伫立不动。

    “怎么不看比赛了?”良子从山坡下问道。

    “刚才还在看呢。觉得无聊,就跑出来了。”

    良子转脸看着美祢子。美祢子的表情依旧没变。

    “先别说我,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刚才不是看得很狂热吗?”三四郎若有所指地大声问道。美祢子脸上这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但是三四郎不懂那笑容的意味,他上前两步,朝女人走去。

    “已经要回去了吗?”

    两个女人都没回答。三四郎又朝她们走了两步。

    “要到哪儿去吗?”

    “嗯,有点事情。”美祢子低声答道,音量小得听不清。三四郎这时终于走下山坡,来到两个女人面前。但他只是站着,并没继续追问下去,耳中忽然听到会场那边传来观众的喝彩声。

    “是跳高哟。”良子说,“不知道现在跳到几米了。”

    美祢子只露出微笑,三四郎也没说话,他才不屑说出“跳高”两个字呢。半晌,美祢子向他问道:“这山坡上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上面只有石头和山崖,能有什么好玩的?

    “什么都没有。”三四郎说。

    “是吗?”美祢子似乎有点怀疑。

    “那我们上去看看吧?”良子立刻说。

    “你对这里的地势还不熟吧。”美祢子用沉稳的口吻说。

    “不管了,快走吧。”

    说着,良子率先往山顶走去,另外两人跟在后面。良子故意把脚伸出草地边缘,然后回头看着两人。

    “断崖绝壁哟。”她故意夸张地说,“这不是很像莎芙[181]跳崖自杀的地方吗?”

    美祢子和三四郎都放声大笑起来。其实三四郎根本不知道莎芙是在哪儿自杀的。

    “那你跳下去试试看吧。”美祢子说。

    “我?那就跳下去吧,可是这水好脏啊。”良子说着,又回到两人身边。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聊起她们的正事。

    “你要去吗?”美祢子说。

    “嗯,你呢?”良子问。

    “怎么办呢?”

    “随便呀。要不然,我去一趟,你在这儿等着。”

    “也好。”

    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结论。三四郎忍不住询问她们,这才明白原来是良子想到医院去找一位护士,顺便向那位护士道谢。美祢子则因为夏天时也有亲戚住过院,所以也想去探望一下当时认识的护士,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良子是个不拘小节的直爽女人,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良子抛下一句:“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健步如飞地独自跑下山坡。另外两人觉得没必要阻止她,更不必跟着一起去,便很自然地留在原处。但从他们那种消极的表现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他们并不是主动自愿地留下,而是被良子抛下的。

    三四郎重新在石头上坐下,女人则站在一旁。秋季的太阳映在浑浊的池面上,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水池中央有个小岛,上面只有两棵树。一棵是青翠的松树,另一棵是浅红的枫树,两棵树的枝丫参差,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看起来就像一个迷你庭院模型。小岛背后的对岸山上,苍郁的树木闪着黑亮的油光。

    女人从山顶指着对岸阴暗的绿荫问三四郎:“你知道那棵树吗?”

    “是椎树啊。”

    女人大笑起来。

    “记得那么清楚。”她说。

    “你刚才说想探访的,是那时的护士吗?”

    “嗯。”

    “跟良子小姐的护士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是那个说过‘这是椎树’的护士。”

    听到这儿,三四郎也大笑起来。

    “就是那个位置吧。你拿着团扇,跟那护士站在一起的地方。”

    两人这时正好站在一块突出在水池中央的高地上,右侧另有一座更矮的小山,跟他们现在所站的山冈毫无关联,但从他们现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远处高大的松树、校舍的一角,还有运动会的部分帷幕与平坦的草坪。

    “那天真的好热。医院里闷热得不得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跑了出来……你那天为什么蹲在这儿呢?”

    “因为太热啊。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野野宫,见完之后,我就在那个位置发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是因为见到野野宫,才觉得心里空虚吗?”

    “不,倒也不是。”说到这儿,三四郎看了美祢子的脸一眼,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说到野野宫,他今天可辛苦了。”

    “嗯,难得他还穿了大礼服。真是苦了他,因为要从早穿到晚呢。”

    “不过他表现得非常得意,不是吗?”

    “谁得意?你是说野野宫?……你也太过分啦。”

    “怎么说?”

    “因为啊,他才不是那种当个运动会记分员就得意扬扬的人呢。”

    听到这话,三四郎又换了个话题。

    “刚才他到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你是说在会场里?”

    “嗯,在运动场的栅栏前面。”刚说完,三四郎就想收回这句话。“嗯。”女人只答了一个字,便转眼凝视男人的面孔,她的下唇微微翘起,有点想笑的模样。三四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正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女人却先开口了。

    “上次的手绘明信片,你还没给我回信呢。”

    三四郎慌忙回答:“我会写的。”但女人既没说“给我写信”,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位画家叫作原口,你知道吗?”女人又问。

    “不知道。”

    “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那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运动会了。野野宫先生特别叮嘱我们,说他会给大家写生,叫我们都要小心,不要被他画进漫画里。”

    说完,美祢子走到三四郎身边坐下。三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白痴。

    “良子不跟她哥哥一起回去吗?”

    “想一起回去也不行呀。良子从昨天起已搬到我家来了。”三四郎这时才从美祢子嘴里听说野野宫的母亲回老家去了。据说野野宫的母亲一走,他立刻就跟妹妹商量决定,他自己搬出大久保的房子,另外找个寄宿家庭借住,良子则暂时从美祢子家来往于学校。

    野野宫这种轻松豁达的做法,倒是令三四郎颇感讶异。既然这么轻易就能重新去过寄宿生活,当初又何必把家眷接来,当他的一家之主?别的不说,光是那些锅碗瓢盆、炉子、水桶之类的生活用品,都要怎么处理呢?三四郎忍不住杞人忧天起来,但他继而又想,这些都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再说,野野宫现在从家长的位置退下来,变回一介书生的身份,这就表示,他已跟家族制度远离了一步,如此一来,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也就顺势被拉远了,这岂不是好事一桩?只不过,良子现在住进了美祢子家,他们兄妹之间必定频繁联系,野野宫也必定经常往来于美祢子家,他跟美祢子的关系也就会逐渐发生变化。所以说,谁也不能保证他永远都不放弃现在这种寄宿生活吧。

    三四郎一面在脑中描绘充满问号的未来,一面跟美祢子闲聊,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但同时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所以心里非常痛苦。好在这时良子回来了。两个女人商量着要不要再回去观看比赛,但又考虑到秋天的白昼越来越短,太阳下山之后,广阔的野外就会越来越冷。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一起回家。

    三四郎打算跟两个女人告别后独自返回宿舍。但是三个人凑在一块儿,都慢吞吞地边走边聊,他也找不到机会停下脚步道别。眼前这情景,看起来就像两个女人拖着他往前走似的。而三四郎也觉得自己似乎非常愿意被两个女人拖着往前走。不一会儿,他紧跟着两人从池畔绕过图书馆,来到斜对角的赤门前面。

    “听说你哥哥搬去寄宿了。”三四郎向良子问道。

    “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把人家硬塞给美祢子小姐,很过分吧。”良子很快地回答,像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似的。三四郎正要答话,美祢子却先开口了。

    “宗八先生那样的人,用我们的想法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站在高处,脑袋里想的都是大事。”美祢子对野野宫极力赞扬。良子默不作声地听着。

    做学问的人避开烦琐的俗事,咬着牙忍耐最低限度的简单生活,这一切,都是为了研究工作,是很无奈的。像野野宫这种人,现在从事着国际知名的研究,但他还是愿意跟普通学生一样,搬去寄宿家庭借住,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所以说,他寄宿的环境越脏乱,大家就会对他越尊敬……以上大致就是美祢子对野野宫发表的赞美之词。

    三人走到赤门前面,三四郎向另外两人道别离去。他走向追分时,脑中开始思索:“原来如此,美祢子说得很对,自己跟野野宫比起来,段数实在相差太远了。自己只是一个刚从乡下出来念书的大学生,要学问没学问,要见识没见识,自己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的那种尊敬,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到这儿,三四郎突然觉得那女人似乎一直都在捉弄自己。刚才自己站在山顶回答说,因为运动无聊,才跑到这儿来,那时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上面有什么好玩的,他当下倒是没有特别留意,现在仔细一想,或许她是故意戏弄自己吧……三四郎清醒过来,把美祢子以往的态度和言辞全都回顾了一遍,这才发觉她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隐含着恶意。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猛地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与次郎和昨晚联欢会上演说的那个学生一起从对面走来。与次郎只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那个学生则是脱下帽子向三四郎打了个招呼。

    “昨天晚上怎么样啊?可别太钻牛角尖哟。”说完,学生便笑着走远了。

    七

    三四郎从后院绕到前面向老女佣打听与次郎的行踪。“与次郎从昨天就没回来哦。”老妇低声说。三四郎站在后门边沉吟半晌,老女佣看出他的心思。“哎呀!请进吧。老师在书房里呢。”她一边说一边双手不停地洗着碗盘,看来老师刚刚吃完晚饭。

    三四郎穿过起居室,沿着走廊来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喂!”室内传来呼叫声。三四郎踏过门槛走进去。老师坐在书桌前,桌上的物品看不清楚。老师高大的背脊遮住了他的研究内容。三四郎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跪下。“您在读书吧?”他非常有礼貌地问道。老师转过脸来,脸上的胡须乱糟糟的,看不清长成什么形状,有点像在哪本书里看过的伟人肖像。

    “哦,我还以为是与次郎呢。原来是你,抱歉啊。”说着,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桌上摆着纸笔,他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与次郎曾向三四郎叹息道:“我家老师经常伏案写作,但他究竟写些什么,别人读了也不懂。要是能趁他有生之年,把那些文章集结成巨作,倒也罢了,若是还没写完就先死了,那就变成废纸一堆,一点都不值钱了。”三四郎看了广田老师的书桌一眼,立刻想起与次郎的这段话。

    “要是打扰了您,我就告辞了。原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不,还不至于叫你回去。我这里的事也没什么重要,并不是急着处理的事情。”三四郎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但是心底暗自思量,我如果也能怀着这种心态来研究学问,肯定会觉得比较轻松,那该多好啊。沉默片刻,三四郎对老师说:“不瞒您说,我是来找佐佐木的。但是他不在……”

    “哦,与次郎不知怎么搞的,好像从昨晚就没回来。他经常这样在外头飘荡,让我挺头痛的。”

    “大概有什么紧急的要事吧?”

    “那家伙绝不会有什么要事。他只会没事找事罢了。像他那种蠢货可不多见。”

    三四郎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他比较无忧无虑吧。”

    “要是无忧无虑倒也罢了,与次郎那可不叫无忧无虑,而是没头没脑……就像田里流过的小河,把他想成那种东西就对了,既浅又窄,河水却总是变来变去,做起事来一点都不牢靠。譬如到庙会去看热闹吧,他会突然说些莫名其妙的事,什么‘老师,买盆松树吧’之类的。我还没说要不要买,他就自己跑去讨价还价,然后就买回松树了。不过,他在庙会买东西倒是很在行,你叫他去买个什么,总能杀到低价。你以为这样就表示他很聪明?那倒也未必,譬如夏天的时候,大家都出门了,他居然把那盆松树搬到客厅里,还把雨户都锁得紧紧的。等我们回来一看,松树都被热气烤成了红棕色。反正不管做什么,他都是那样,真叫我头痛啊。”

    听到这儿,三四郎想起自己才借给与次郎二十元。他最近跟三四郎说,两星期之后应该会收到“文艺时评社”的稿费,所以叫三四郎先借钱给他。三四郎问过原委,觉得与次郎怪可怜的,就把老家刚寄来的汇款留下五元自用,其他全借给了与次郎。虽然还钱的日子还没到,但现在听了广田老师这番话,三四郎不免有点担心。他又不能说出这件事,反而还对老师说:“不过佐佐木对老师非常敬服,还在背后替老师到处奔走呢。”

    老师听了这话,很认真地问:“在奔走什么?”不过因为与次郎早已关照过,像《伟大的黑暗》之类,凡是他对广田老师的所作所为,都不准告诉老师。因为这些正在进行的计划万一被老师知道了,他肯定会遭到责骂。与次郎还说,等到时机成熟,他自己会告诉老师,既然如此,三四郎也没别的办法,只得岔开话题。

    其实他今天到广田老师家的目的,得分好几个角度来说。首先,三四郎觉得老师这个人的生活与相关方面,都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以自己的性格来看,有些部分根本就无法接受。但是三四郎很想了解此人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出于好奇心,也为了给自己提供参考,他想来这儿研究一下。其次,每次出现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悠闲坦荡,对于世间的竞争也不再深以为苦。虽说野野宫跟广田老师一样都有些远离世俗的倾向,但野野宫似乎是为了追求尘世之外的功名,才故意抛弃世俗的欲望。所以每次三四郎单独跟野野宫谈话时,总觉得自己应该早点独立,必须为学界做出贡献才行,而这种想法令他非常焦虑。广田老师谈起这些时,却表现得平淡安详。而老师只是在高中教外语,其他什么特长都没有……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但是除了教书之外,老师也没公开发表什么研究成果。然而,他却表现得泰然自若,一点也不在乎。三四郎想,或许在老师的生活里,隐藏着什么令他如此悠然自得的原因吧?最近这段日子,三四郎的整个生活都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如果她是自己的恋人倒也很有意思,问题是,他也搞不清眼前的状况。究竟她是对自己有意,还是在捉弄自己?自己需要对这种事感到畏惧,还是采取不屑的态度?究竟应该放弃,还是继续下去?一想到这些,三四郎就烦躁不安,他觉得碰到这种问题,就得找广田老师,只要在老师的面前坐上三十分钟,心情自然就能平静下来,也不会为那一两个女人而斤斤计较了。老实说,三四郎今晚来找老师的目的,大约七成是这件事。

    而他找老师的第三个理由,更是充满了矛盾。美祢子现在令他感到痛苦,野野宫出现在美祢子身边之后,三四郎更加痛苦。眼前这位老师则跟野野宫的关系最为亲近,所以他才想到,如果来老师这儿,大概就能弄清野野宫和美祢子之间的关系了。只要弄清楚这件事,自己也就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他心里虽然明白,却一直不敢开口向老师问起这事。今晚就问吧!三四郎突然下定了决心。

    “听说野野宫决定到别人家去寄宿了。”

    “嗯,好像是寄宿了。”

    “他本来是个有家的人,现在又去寄宿,应该会觉得很不便吧,野野宫也真能……”

    “嗯,他对这种事情一向不在乎,你看他穿的那身衣服就知道,他可不是一个属于家庭的人。不过做起学问来,倒是非常神经质。”

    “那他打算一直像那样寄宿在别人家吗?”

    “不知道。说不定又会突然成家呢。”

    “他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呢?”

    “说不定有。你若有认识的好女孩,帮他介绍一下吧。”

    三四郎露出苦笑,心里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不料广田老师接着问道:“你呢?”

    “我……”

    “你还早吧。要是现在就娶老婆,可有你好受的。”

    “老家有人催我结婚呢。”

    “老家的什么人?”

    “家母。”

    “那你想听从令堂的意思吗?”

    “我才不想呢。”

    广田老师笑了,牙齿从胡须下面露出来,没想到他倒是长了一口漂亮的牙齿。三四郎突然萌生一种亲切感,但这种亲切感跟美祢子或野野宫对他表现的都不一样,是一种超越眼前利害关系的亲切感。三四郎觉得,再继续向老师打听野野宫的私事实在有点可耻。

    “你还是尽量听从令堂的意见吧。现在这些年轻人,跟我那个时代不同,自我意识都太强,这是不行的。我们求学的那个时代,不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忘记他人,譬如君王、父母、国家、社会……在这类关系当中,我们都是为了他人而活,用一句话来形容,当时受到的教育就是叫大家做个伪善家。现在随着社会变迁,那种伪善的行为终于行不通了,所以渐渐地又从国外引进了自我本位的思想与行为。但谁又能料到,现在变成自我意识过度发展,跟从前人人都是伪善家的时代相比,现在成了到处都是露恶家[182]的状态。……你听过‘露恶家’这个名词吗?”

    “没听过。”

    “这是我现在临时创造的名词。不知你是不是那些露恶家当中的一个……嗯,我想大概是吧。要说起与次郎,他可算是这里面最典型的一个,还有那个叫里见的女孩,你也认识吧?她算是另一类露恶家。像野野宫的妹妹,那家伙又是另一种类型。说起来倒也挺有意思,从前只有地方的藩主和家里的老爹当露恶家,这样也就够了,现在则是人人平等,个个都想当露恶家。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啦。粪桶的盖子打开了,不过就是一桶水肥。剥掉美丽的外表之后,大概就露出丑恶的内在,这是必然的结果。一味追求外表好看,只会带来无限麻烦,所以现在大家都求省事,只用粪桶,不用盖子了。真是痛快啊!全都丑态毕露呢!然而丑态毕露得太过了,露恶家之间又开始彼此感到不便,等到这种不便的感觉升到最高点,利他主义便又死灰复燃。再过一段时日,以他人为出发点的想法又会慢慢消沉,再度流于形式,之后,大家又回到利己主义。总而言之,利他跟利己永远这样循环不息。只要把人类想成都是这样活着,大致是不会错的。而人类也就是在这种循环当中逐渐进步的。你看看英国人,他们自古就懂得平衡发展利他和利己两种主义,所以国家没什么改变,也没什么进步,既没出现易卜生,也没出现尼采之类的人物。真可怜!只有他们自己在那儿扬扬得意,旁人看来只觉得他们越来越僵化,都快要变成化石了……”

    三四郎听到这儿有些惊讶,因为老师的话虽然震撼人心,却早已离题,而且越扯越远。半晌,广田老师终于也发现了这件事。

    “我们刚才谈什么来着?”

    “结婚的事。”

    “结婚?”

    “是的。老师叫我要听家母的话……”

    “哦,对了对了。你得尽量遵从令堂的意见。”说着,老师脸上露出微笑,就像在对孩子说话,而三四郎也没感到不愉快。

    “老师说我们都是露恶家,这我可以理解,但是说老师那个时代的人都是伪善家,又是怎么回事?”

    “你受到别人照顾的话,会高兴吗?”

    “嗯,会高兴啊。”

    “你肯定?我可不一定。有时别人很热情地照顾我,却令我不愉快。”

    “什么时候呢?”

    “只是形式上的照顾,而且并没把照顾当成目的的时候。”

    “有这种时候吗?”

    “譬如元旦那天,有人向你说恭喜,你会感到真的可喜吗?”

    “这……”

    “不会有可喜的感觉吧。同样,有人说什么捧腹大笑,笑倒在地,但是真的笑成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照顾别人也是一样,有些人是把这件事当成任务在做,就像我在学校当老师。其实我当老师是为了衣食,但这件事要是被学生知道了,大家肯定不会高兴吧。而相反,像与次郎这种露恶家的代表性人物,虽然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经常给我找麻烦,但他并不令人讨厌,反而有他可爱的一面,就像美国人对金钱表现得那么露骨一样。因为他们的行为就是他们的目的。跟目的合而为一的行为是最诚实的,诚实的行为也是最不会招人讨厌的。反而是我们从前‘见人只说三分话’的时代,受过当时那种‘多长个心眼’的教育的人,才非常令人生厌呢。”

    老师说到这儿,三四郎对其中的道理倒是能够理解,只是,对他来说,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了解通盘的理论,而是弄清跟自己实际有关的对手是否诚实。他把美祢子对待自己的言行重新琢磨了一遍,却无法判断自己对她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三四郎开始怀疑自己的辨识能力是否只有别人的一半。

    这时,广田老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发出一声“哦”。

    “哦!还有呢。进入二十世纪以来,有一种奇怪的行为又开始流行了。就是用利己之实冒充利他之名,让人很难识破,你遇到过这种人吗?”

    “是怎样的人呢?”

    “换一种说法,就是以露恶的做法达到伪善的目的。你还是不懂吧?大概是我的说明不太好……从前那些伪善家,不管做什么都先想到讨好别人,对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他们是为了扰乱大家的辨识能力,才故意表现伪善,让别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能把他们的行为视为善举。在别人看来,这种行为当然令人不悦,但如此一来,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这种毫不隐瞒地直接向人行善的诚实做法,正是露恶家最擅长的。而且他们表面上的言行举止全都符合‘善’的标准……所以,你看,这下露恶跟伪善就变成一回事了。懂得巧妙运用这种方法的人,最近好像变多了,现在的文明人不仅神经变得十分敏锐,还想更进一步变成优美的露恶家,因为利用这种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是最理想的。从前我们说‘杀人必须见血’,那种想法太野蛮了,你看着吧,那种想法慢慢就要被淘汰了。”

    广田老师这段话听起来有点像一名导游正在介绍古战场,而导游本身站在距离现实很远的地点观望。这种说明充满悠然自得的气氛,也令人生出一种正在教室里听讲的现实感。而老师这番话立刻就在三四郎心中产生了反应。因为他脑中已有那个叫作美祢子的女人,老师的理论立刻就能套用在她身上。三四郎正在心底用这项标准衡量美祢子的所有言行,但有很多部分却衡量不出结果。老师已闭口不言,鼻孔里像平时一样,不断喷出“哲学之烟”。

    就在这时,玄关处突然传来脚步声。脚步直接踏上走廊,向书房走来,也没发出打招呼的声音。很快,与次郎就出现在书房门口。

    “原口先生来了。”与次郎跪坐在地上说,连“我回来了”这句也省了。或许是故意省去的吧。他只冷冷地看了三四郎一眼,立刻离开了书房。

    原口先生在门槛边跟与次郎擦肩而过,走进屋来。他脸上留着法国式胡须,理着小平头,身上的脂肪颇多,看起来比野野宫大个两三岁,穿着一身漂亮的和服,比广田老师的和服有气势多了。

    “哎呀!好久不见了。刚才佐佐木一直在我家呢。我们一起吃了饭,聊了一会儿……结果,我就被他拖来了……”原口先生的语气极为悠闲,周围的人听了那声音,似乎心情自然就会开朗起来。三四郎听到原口这名字时就想,大概是那位画家吧。与次郎真是个交际天才,几乎所有的前辈他都认识,太厉害了。想到这儿,三四郎心底升起满腔佩服,同时也感到有些拘谨。他在长辈面前总是那么缩头缩脑。三四郎对自己这种行为的解释是:受过九州式的教育就会变成这样。

    片刻之后,主人将原口先生介绍给他。三四郎很有礼貌地弯腰行礼。对方也向他微微点头。接下来,三四郎便安静地待在一旁聆听两人谈话。

    “先谈正事吧。”原口先生说完又向广田老师拜托道,“最近就要把组织整顿起来了,你一定要来参加啊。”接着,原口先生还说,原本不打算找什么名人搞得那么轰轰烈烈,但现在发出通知邀请的对象,终究还是些文学家、艺术家、大学教授之类的人物。所幸邀请的人数会有限制,不会搞得太引人注意,而且大部分都是熟人,完全不必顾虑形式,组会的目的只是多找些人来,大家一起吃顿晚饭,彼此交换一下对文学有益的意见。原口先生的发言大致就是这样。

    “那就去吧。”广田老师只说了一句话。两人之间的正事就算解决了。接下来虽然没有要事好谈,但两人的谈话非常有趣。

    “最近在做什么?”广田老师向原口先生问道。

    原口先生说:“还是在练一中调[183],已经练完五段了,其中有《花红叶吉原八景》[184],还有《小稻半兵卫唐崎殉情记》[185],这些段子都很有趣,你也试试看吧?据说唱这玩意儿嗓门不能太大。因为这东西原本是在一间四畳半榻榻米的客室里表演的。可是啊,你也知道,我的嗓门就这么大,碰到腔调转折处总是太过用力,怎么也唱不好。下次我唱一段给你听听。”

    广田老师笑了起来。原口先生又继续说:“不过我还算是不错的,那个里见恭助才真糟糕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妹妹倒是挺聪明的呀。上次他终于承认自己不行,说不再唱曲子了,还说要去改学乐器,结果有人建议他去学马鹿小调[186],真是笑死人。”

    “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因为里见还跟我说,你如果想唱的话,也可以去学啊。听说马鹿小调有八种唱法呢。”

    “那你就去学学那个,如何?听说那玩意儿随便谁都能唱的。”

    “不,我不喜欢马鹿小调。与其学那个,我更想学打鼓。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鼓声,我就觉得自己不像在二十世纪,这种感觉很不错。每当我想从眼前的世界逃走,就觉得那玩意儿是一方良药。尽管现在日子过得够雍容,但像鼓声似的图画我可没办法画出来。”

    “你也没努力画吧。”

    “画不出来呀。今天住在东京的这些人,能画得出器宇轩昂的图画吗?其实也不单是绘画方面啦……说起绘画,上次我到大学运动会的会场,本来想帮里见和野野宫的妹妹画一张漫画肖像,结果她们都逃走了。下次我打算画一张真正的肖像,送到画展展出。”

    “画谁的肖像?”

    “里见的妹妹。一般日本女人的脸都是歌麿式[187]之类的,画在西洋画布上,看起来很不顺眼,但那女人和野野宫小姐长得不错,两人都适合入画。我想让那女人举起团扇遮着脸,站在树丛前面,脸迎着亮光,就以这种姿势画一张跟真实身长相同的肖像。西洋的折扇比较不受欢迎,不能用,日本的团扇才显得新颖有趣。总之,我可得早点动手了。像那样随时可能出嫁的女孩,到时候可能就由不得我了。”

    三四郎怀着极大的兴致倾听原口先生的描述。尤其是关于美祢子手举团扇半遮面的构图,三四郎听到这儿,内心非常激动。他甚至还猜想,难道他们俩之间也有一段奇异的因缘?不料广田老师竟毫不客气地说:“这种画面有什么意思?”

    “但这是她自己愿意的。因为我问她,用团扇遮住额头怎么样,她觉得我这建议非常好,就答应了。这种构图并非不好哟,但也要看怎么画就是了。”

    “你把她画得太美,想跟她结婚的人太多了怎么办?”

    “哈哈哈,那就画成中等程度吧。说起结婚这事啊,那女人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你这儿有没有适当的人选?里见也曾拜托我呢。”

    “干脆你娶她怎么样?”

    “我?她要是肯嫁我的话,我也愿意,只是她信不过我啊。”

    “为什么?”

    “她还讥笑我说,听说原口先生出国前发过狠心,特地买了大批柴鱼干带出国,还发誓要关在巴黎的宿舍里苦读,可是啊,一到了巴黎,原口先生立刻变卦了。害我听了很没面子。可能是从她哥哥那儿听说的吧。”

    “那女人若不是按照她的意思,是不肯挪步的,劝也没用。在她找到自己中意的人选之前,随她独身吧。”

    “完全的洋派作风。反正从今往后,这些女人都会变成那样。那也不错啦。”

    接下来,两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谈论绘画。三四郎很惊讶广田老师竟知道这么多西洋画家的名字,告辞离去前,三四郎站在后门口寻找自己的木屐。广田老师走到楼梯下面喊道:“喂!佐佐木,你下来一下。”

    屋外十分寒冷,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得像是立刻会从哪儿滴下露水似的。手碰到衣服时,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三四郎在行人稀疏的小巷里左拐右转,一连拐了两三个弯,突然在路上碰到一个算命师。只见那人提着一只圆形大灯笼,腰部以下被灯火照得通红。三四郎很想算个命,却有意地避开了,他向路旁一闪,给那红灯笼让出一条路,自己的和服外套几乎碰到路边的杉木树墙。不一会儿,三四郎斜穿过黑暗的巷道,来到通向追分的马路上。转角处有一家荞麦面店,他一咬牙,掀开门前的暖帘走进去,因为他想喝点酒。

    店里有三个高中生,三四郎听到他们正在闲聊:“最近学校老师的午饭大都是荞麦面呢。”

    “每天午炮一响,荞麦面店的伙计就忙着钻进校门,每人肩上都扛着山一样高的荞麦面笼和佐料盘。”“所以这家荞麦面店也赚了不少呢。”“那个叫什么的老师,夏天也吃滚烫的乌冬面,怎么回事啊?”“大概胃不太好吧。”三个学生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谈到老师时几乎都直呼其名,聊着聊着,其中一人突然提到广田老师的名字,于是三人又开始讨论广田老师为何独身的问题。

    “我到广田老师家,看到墙上挂着女人的裸体画,他大概不喜欢女人吧?”其中一人说。“不,裸体画里都是洋人,看这个,不准的。”另一人说。“哪里,一定是因为他曾经失恋过。”又有一人说。“因为失恋所以变成那种怪人吗?”有人提出了疑问。“可是听说有年轻美女进出他家,是真的吗?”另一人接着问。

    三四郎听了一会儿,发现大家都认为广田老师很伟大。他不懂大家为何会有这种看法,但是听出他们正在阅读与次郎写的那篇《伟大的黑暗》。三名学生都说,自从读了那篇文章,突然对广田老师生出好感,说着,还不时地引用文章里的警句,也对与次郎的文章十分赞赏。零余子究竟是谁呢?三人都觉得很好奇,并得出一致的结论:反正不管是谁,零余子一定是个对广田老师非常了解的家伙。

    三四郎听了一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想,怪不得与次郎会写那篇《伟大的黑暗》呢。尽管《文艺时评》杂志就像与次郎说的,卖得很不好,但他却那么大张旗鼓地写了自己所谓的那篇大论文,登出来之后又表现得那么得意,三四郎原本认为,他这么做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外毫无意义,但是现在看来,铅字的力量还是很惊人的。如此说来,与次郎说得很对,这年头不发表半点意见,吃亏的可是自己。但他继而又想,一个人的名声可因一篇文章得以彰显,也可因一篇文章而走向毁灭,可见摇笔杆的责任太沉重了,想到这儿,三四郎便从荞麦面店走了出来。

    回到宿舍后,刚才的醉意已然消失,三四郎觉得心头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坐在桌前发呆。这时,女佣提了一壶热水从楼下送上来,顺便放一封信在桌上。原来又是母亲寄来的家书。三四郎立刻撕开信封。今天看到母亲的笔迹,他倒是觉得非常开心。

    这封信写得很长,却没提到什么重要的事,尤其令三四郎感到庆幸的是,信里一个字也没说到三轮田家的阿光,但母亲却写了一段很特别的叮嘱:

    你从小就没胆量,这是不行的。人没有胆量就会吃亏,譬如碰到考试之类的事情,不知会多误事呢。你看兴津的高先生,那么有学问的人,又在中学教书,可是每次遇到检定考试,就全身发抖,写不出答案,可怜他到现在都没办法加薪呢。听说他找过医生朋友帮他配制了防止发抖的药丸,每次考试之前,就拿出来吞服,但还是会发作。你虽不至于抖得全身咯咯作响,但还是请东京的医生给你开些壮胆的药,平日按时服用,说不定就能治好病呢。

    三四郎觉得这段话实在太荒唐,却又从那荒唐当中得到极大的慰藉。母亲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三四郎不免深深地感动。这天晚上,他给母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一直写到晚上一点。信中包括了这句话:“东京并不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八

    三四郎借钱给与次郎的经过是这样的。

    不久前的某天晚上,大约九点,与次郎突然冒雨找上门来。一见面,他就嚷着:“糟了!糟了!”三四郎抬眼一看,发现与次郎的脸色糟透了,从没看过他这副模样。最先以为他淋了秋雨,又被冷风吹过才变成这样,坐下之后又发现,与次郎不但脸色不好,更稀奇的是,脸上露出意志消沉的神情。“你身体不舒服吗?”三四郎问。与次郎一连眨了两下他那双小鹿般的眼睛说:“我把钱搞丢了。我完了。”

    说完,他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鼻孔里连连喷出几道烟雾。三四郎当然不能一言不发地呆坐一旁,便问他丢掉的是什么钱、在哪儿弄丢的,想弄清事情的原委。与次郎的鼻孔忙着喷出烟雾时,一直闭着嘴没说话,等烟喷完了,才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与次郎丢掉的那笔钱,总共有二十元。不过,那是别人的钱。去年广田老师想租上次看过的那栋屋子时,一时付不出三个月的押金,所以拜托野野宫帮忙筹钱。但那笔钱也不是野野宫的,而是要帮妹妹买小提琴,才特地请父亲从老家寄来的。正是这样,后来虽不急着还钱,但小提琴却一直拖着没买,害得良子也很为难。现在良子的小提琴不能再拖了,广田老师却还是没钱还债。

    其实老师如果有钱的话早就还了,但他每个月实在是连一毛钱也剩不下来,因为他是个薪水之外绝不肯多赚一毛的男人,就一直拖到了现在。好在今年夏天举办高中入学考试的时候,老师接了改考卷的工作,最近总算收到了那项工作的六十元报酬,这下终于有钱还债了,便把钱交给与次郎,叫他去还钱。

    “那笔钱被我弄没了,我实在太对不起老师了。”与次郎说着,脸上露出真心愧疚的表情。“在哪儿弄丢的呢?”三四郎问。“不是啦,没弄丢,是我买了几张马票,全都泡汤了。”与次郎答道。听了这话,三四郎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家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想到这儿,三四郎根本不想多说什么,况且与次郎现在一脸的沮丧,跟他平日那股活泼爽朗的模样相比,真是判若两人。可怜与可笑两种感觉同时袭上三四郎的心头,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紧跟着,与次郎也笑了。

    “哎呀,没关系,反正总会有办法的。”与次郎说。

    “老师还不知道吗?”三四郎问。

    “还不知道。”

    “野野宫呢?”

    “当然还不知道。”

    “钱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这个月初拿到的,所以到今天,大概刚好两个星期。”

    “那马票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拿到钱的第二天。”

    “然后你就把这事丢在那儿,一直拖到今天?”

    “我也到处张罗过了,可是弄不到钱,也没办法呀。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拖到月底了。”

    “拖到月底就有办法吗?”

    “大概能找‘文艺时评社’帮个忙吧。”听到这儿,三四郎起身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母亲昨天寄来的信,并朝信封里看了一眼。

    “我这儿有钱。这个月家里提前寄钱来了。”三四郎说。

    “多谢哦,亲爱的小川。”与次郎说了一句落语家才会讲的话,声音里顿时充满生气。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两人冒雨走过追分的马路,钻进转角那家荞麦面店。三四郎从这时才学会到荞麦面店喝酒。那天晚上两人都喝得很高兴,最后是由与次郎付钱。与次郎这人几乎是从来不肯让别人掏钱的。

    那天之后,一直等到今天,与次郎依然没还钱。三四郎是个老实人,心里始终担忧自己的房租。虽然他没有开口讨钱,但还是期待与次郎快点想办法。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眨眼工夫,月底即将来临,现在只剩下一两天。万一来不及的话,就得将缴房租的日子延后几天。

    三四郎脑中倒是还没考虑到这种可能,但他当然也不相信与次郎一定会把钱送回来……他对与次郎并没有那么信任。不过,与次郎总会体谅我,应该会想办法筹钱。三四郎又想起广田老师说过,与次郎的脑袋就像一摊浅水,整天不停地流来流去,要是他光顾着流动而忘了自己该负的责任,那可就糟了。但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吧。

    三四郎站在二楼窗口望着门前的道路。不一会儿,与次郎从对面快步跑来,到了窗下,他抬头望着三四郎的脸说:“哦!你在家?”三四郎站在楼上俯视着与次郎说:“嗯,是啊。”两人就这样一上一下,打了一个废话般的招呼后,三四郎把脑袋缩回屋里,与次郎则“嗵嗵嗵”地踏着楼梯跑上二楼。

    “在等我吧?我知道你的性子,就猜你正为房租的事操心呢。所以我到处想办法,真是要抓狂了。”

    “《文艺时评》给你稿费了?”

    “稿费?稿费都领完了。”

    “你上次不是说,月底会有稿费?”

    “是吗?你听错了吧?已经连一块钱稿费都没得领了。”

    “奇怪了。你确实说过这话啊。”

    “不是啦。我只是打算去预支才说的。可是他们怎么也不肯借我,以为借给我,就收不回去了。岂有此理!才二十块钱,我都帮他们写了《伟大的黑暗》,还不相信我。真不够意思。讨厌!”

    “那你没弄到钱?”

    “不,在别处弄到了。因为我想你也很为难嘛。”

    “是吗?那可让你受委屈了。”

    “但是有个问题,钱现在不在我手里,必须请你亲自去拿。”

    “到哪儿去拿?”

    “不瞒你说,因为《文艺时评》不肯借我,我就跑到原口先生等人那里,一连找了两三个人,但是现在刚好碰到月底,大家都没办法。最后我又跑到里见家……里见那人你还不认识吧?他叫里见恭助,是法学士,也就是美祢子的哥哥。到了他家,人不在,问题也没解决,肚子却饿了起来,再也走不动了,结果只好去见美祢子小姐,告诉了她这件事。”

    “野野宫的妹妹不在?”

    “不在,那时刚过中午,她还在学校呢。而且我们是在客厅里,你别担心。”

    “是吗?”

    “然后美祢子小姐答应帮忙,她可以先借钱给我们。”

    “那女人有她自己的钱?”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反正问题已经解决,她答应要帮忙呢。那女人也真有趣,年纪又不大,却喜欢当人家的大姊。不过反正只要她应允了,就可以放心啦。你也不用发愁,向她拜托一下就行。不过谈到最后,她却对我说,钱我这里虽有,但不能交给你。我听了这话可吃了一惊呢,便问她:‘这么不相信我吗?’她竟笑着说:‘对呀!’好讨厌哟!后来我问:‘那我叫小川自己来拿钱吗?’她说:‘嗯,我要亲手把钱交给小川。’所以我们只能听她的啦。你能去一趟吗?”

    “不去的话,我就得打电报回家。”

    “电报就别打了,多可笑呀!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自己去她那儿拿钱吧?”

    “可以。”说到这儿,二十元的问题终于解决了。谈完这件事,与次郎紧接着又向三四郎报告有关广田老师的活动。

    与次郎说:“活动正在顺利进行,现在只要一有空,我就到那些学生宿舍去,跟他们一个一个进行讨论。这种交换意见的活动仅限于每次针对一个人,因为许多人一起讨论的话,大家总是各自坚持己见,稍微处理不好,就可能形成对立,或是感觉自己不受重视,打从开头就很冷淡。所以这种说服的工作既费时又费钱,如果觉得辛苦,根本就做不下去,而且跟大家讨论的时候,不能经常提起广田老师的名字。如果对方认为讨论活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广田老师,双方的意见就很难达成一致。”

    与次郎想要推动的那项计划,似乎一直就是采用这种方式在进行,到目前为止也进行得相当顺利。大家都发现,只请洋人是不行的,应该也要聘请日本人到学校来讲课。现在剩下的工作,就是在不久的将来,再开一次会,选出委员,向院长和校长反映大家的愿望。“其实开会也只是一种形式,省略这个步骤也可以。”与次郎说,“将要成为委员的学生,我们大概也都认识。大家对广田老师都抱持同情的态度,届时根据谈判的情况,说不定我们会主动向相关单位提出老师的名字。”

    与次郎这番话说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掌握在他手里。三四郎实在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接着,与次郎提起上次带原口先生去老师家的事。

    “那天晚上,原口先生不是说要帮老师号召文艺界组个会,请老师参加吗?”与次郎说。三四郎当然记得这件事。按照与次郎的说法,其实那个会也是他发起的。组会的理由虽然不止一个,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会员当中有一位大学文科教授,此人是个实力派人物。如果要帮广田老师结识这位教授的话,趁这次开会的机会,可说最便利不过了。老师是个怪人,从来不肯主动去跟别人结交,我们现在帮他制造一个适当机会,让他跟那些人接触,或许大家就比较容易接受这个怪人……

    “原来还有这层意义!我居然一点也没想到。既然你是发起人,那开会的时候,是以你的名义发出通知,把那些大人物召集起来啰?”三四郎问。

    与次郎非常严肃地望着三四郎,看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移开了视线。

    “别开玩笑了。我虽是发起人,却不是对外的发起人。我只是筹划了这个组织,换句话说,是我说动原口先生,让他去进行各项筹备工作的。”

    “这样啊。”

    “光会说‘这样啊’,你简直就像个土包子。你偶尔也要来出席一下呀。最近应该就要开会了。”

    “那么多大人物出席的场合,我去又能干吗,还是算了。”

    “又说这种土话。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大家只是进入社会的先后顺序不同罢了。别担心,那群人虽然都是博士、学士,跟他们当面谈谈就知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很伟大。你一定要来,这对你的将来也有好处。”

    “在哪儿开会呢?”

    “大概是在上野的‘精养轩’吧。”

    “我可没去过那种地方。会费很贵吧?”

    “嗯,大概两元吧。没关系,会费不必担心。你要是没钱的话,我帮你出。”

    听到这儿,三四郎立刻又想起二十块钱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好笑。与次郎接着又提议一起到银座去吃天妇罗,还说自己有钱。真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家伙!向来任人摆布的三四郎这时也一口回绝了与次郎的提议,但还是陪他出门散了一会儿步。回家的路上,两人顺便绕到冈野,与次郎买了一大堆栗子馒头[188],说要送给老师。说完,便抱着纸袋回去了。

    当天晚上,三四郎好好研究了一番与次郎的性情。大概在东京住久了,都会变成那样吧?他想。接着又开始琢磨到里见家借钱的事。他很高兴自己能有借口拜访美祢子,但是低头向人借钱这件事,却令他不太甘愿。三四郎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向人借过钱,更何况,现在说要借钱给他的还是个姑娘,她自己也还得靠别人生活呢。就算她手里有些钱,没得到哥哥的允许就偷偷借给别人,向她借钱的自己多没面子啊。搞不好,还会给她添麻烦呢。想到这儿,三四郎又转念一想,说要借钱的人是美祢子,说不定她早就想好不惹麻烦的办法了。反正,先去找她吧。等见了面,如果看出她不太愿意借钱,就先婉拒她的好意,再把交房租的日子延后几天,请家里赶紧寄钱来就是了……三四郎左思右想,正事想到这儿,算是解决了,接下来便胡乱地忆起美祢子的一切,她的脸、双手、衣领、腰带、和服等,思绪任意驰骋,美祢子的身影也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尤其是明天见面时,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三四郎在脑中幻想了十几二十遍,每次想象的情景都不一样。他天生就是这样,每次跟人约会商谈之前,总是在脑中胡思乱想,不断揣测对方会采取什么态度,而从不考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态度或语调去跟别人交谈。而且每次都是跟别人见过面之后,才开始回味这些,又兀自后悔万分。

    特别是今天晚上,他完全无心想自己。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三四郎一直对美祢子怀着疑虑。但也只是疑虑,而无法挑明解决。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当面责问她,更想不出彻底解决的办法。如果为了安心而需要采取什么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机会跟美祢子接触,从她的态度当中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再由自己做出判断。明天跟她见面就是最后决断不可或缺的步骤。三四郎在脑中编织着各种想象,然而,想了半天,脑中似乎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景象。但实际上,他又很怀疑自己的想象,就好像正在欣赏一张照片,拍照的地点明明很脏,却拍得很好看。照片里头的景象当然是真的,但实际景象很脏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就像三四郎脑中的想象,原本应该跟事实一致,现在却跟事实分开了。

    不过想到最后,三四郎终于想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美祢子答应借钱给与次郎,却不肯交给他。看来,与次郎在金钱方面或许真的是个信用很糟的家伙。但美祢子不肯将钱托付给他,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三四郎想到这儿,又觉得满腹狐疑。如果不是,那就是她觉得自己非常值得信赖。然而,光是借钱给自己,就足以表达她对自己的好感了,现在又说要当面把钱交给自己,这究竟是……想到这一点之前,三四郎一直处于自我陶醉的状态,现在又突然觉得:“毕竟还是在捉弄我吧?”这个念头使他顿时满脸通红。如果这时有人问他:“美祢子为什么捉弄你?”三四郎大概也答不出半个字。若是强迫他好好地想一想,或许他会说:“因为美祢子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女人。”他肯定做梦也不相信,美祢子是为了惩罚他的不知分寸……因为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美祢子害的。

    第二天,刚好有两位老师请假,所以下午没课,三四郎觉得返回宿舍太麻烦,便在路上随便吃了顿饭,饭后便前往美祢子家。他之前不知从这儿经过了多少回,今天还是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大门的两根门柱之间覆盖着瓦顶,门柱上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里见恭助”。三四郎每次经过这儿,总是好奇地想:里见恭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三四郎来到门前,看见大门紧闭,便从侧门走进院里。大门通往玄关的距离非常短,地面铺着几块长方形的花岗岩石块。玄关的格子门紧闭着,门上用细木条拼出美丽的格子花纹。伸手按了电铃之后,三四郎向应门的女佣问道:“美祢子小姐在家吗?”话一出口,顿觉难为情。像这样站在别人家门口问妙龄女孩是否在家,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干过,三四郎觉得这种话实在很难启齿。好在女佣的态度十分严肃,礼貌也非常周到。她先转身回到屋内,再重新出来,向三四郎郑重地行了礼,说了一声:“请吧。”三四郎便跟在女佣身后走进客厅。西洋式的房间里挂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有点昏暗。

    “请稍候……”女佣又向他打声招呼,才走出客厅。三四郎在寂静的室内坐下。正面墙上有一个嵌在墙内的小型壁炉,上方横贴一面长方形镜子,镜子前面摆着两个烛台。三四郎走到左右两个烛台的中间,望着镜中的自己,半晌,又走回座位。

    这时,里面的房间传来一阵小提琴的琴音,好像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瞬间消失了踪迹。三四郎意犹未尽,靠在厚厚的椅背上侧耳倾听,希望拉琴的人继续下去。然而,琴音就此终止了。大约过了一分钟,三四郎把琴音的事抛到脑后,转眼打量起对面的镜子和烛台。这两样东西充满西洋气息,令人联想到天主教。至于为什么觉得跟天主教有关,他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时,小提琴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只有高音和低音很快地连续响了两三下,然后又没了声音。三四郎虽然对西洋音乐没什么知识,但他绝不认为刚才那声音是演奏的一部分。只是在试音吧,他想。这种随手拉出几个音符的感觉,跟三四郎现在的心情颇为相合,他觉得那琴音就像天上忽然掉下了两三颗令人欣喜的冰雹。

    三四郎半麻木的眼睛移向镜中,这才发现,美祢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镜里。女佣刚才拉紧的房门已经敞开,美祢子单手掀起挂在门后的帘幕,镜中的她,整个上半身都亮了起来。美祢子在镜中看着三四郎。三四郎也在镜中回望她。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欢迎光临。”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四郎不得不转回头,他们彼此望着对方。女人微微欠身,两鬓和额前梳得高高的包头向前点了一下,态度看来很亲热,似乎是觉得不必行大礼了。反而是男人从椅上站起来,向她弯腰行了一礼。女人视若无睹地走向前方,背着镜子,在三四郎的正对面坐下。

    “你终于来了。”女人的语气跟她的态度一样亲热。三四郎听到这句话,心里极为高兴。女人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绸缎衣裙。似乎是为了特意装扮一番,才换上这身美丽的服装,怪不得刚才让他等了那么久。美祢子端庄地坐着,眼尾、口角都露出笑意,却一直不开口,就那样看着三四郎,这种姿态反而在他心底搅起阵阵既苦又甜的感觉,其实从她坐下的那刻起,三四郎就感到无法继续承受她的凝视。他赶紧张嘴发声,有点像气喘病发作了似的。

    “佐佐木他……”

    “佐佐木找过你了?”问完,美祢子露出跟平日一样洁白的牙齿。刚才那对烛台就放在她身后的壁炉框台上,左右各一,是一对形状奇特的铸金工艺品。老实说,三四郎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猜测它们就是烛台。在那两个奇妙的烛台背后,是一面明亮的镜子。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再加上今天是阴天,室内显得非常暗。但三四郎仍然看到美祢子那口雪白的牙齿。

    “佐佐木来找过我。”

    “他说了些什么?”

    “叫我到你这儿来。”

    “是吧……所以你就来了?”她故意问道。

    “嗯。”三四郎稍微踌躇半晌,接着又说,“哦,是的。”女人的牙齿一下子全都看不到了。她安静地站起来,走向窗边,眺望窗外景致。

    “天色变阴了。外面很冷吧?”

    “不,挺暖的。一点风也没有。”

    “是吗?”说着,她又走回座位。

    “不瞒你说,是佐佐木把钱……”三四郎开口说道。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的话。三四郎便闭嘴不语。

    “怎么把钱弄丢的?”她问。

    “买了马票。”

    “啊哟!”女人嚷了一声,脸上却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笑了起来。停了几秒,她又加了一句:“好坏呀。”三四郎没搭腔。

    “要猜哪匹马跑得快,比猜人的心思更难吧?你这人也太迟钝了,明明人家的心思已有蛛丝马迹可循,你却连猜都不肯猜一下。”

    “我没买马票呀。”

    “啊?那是谁买的?”

    “佐佐木买的。”女人突然大笑起来。三四郎也觉得很可笑。

    “原来需要用钱的人不是你啊。真是莫名其妙。”

    “需要用钱的人是我没错。”

    “真的?”

    “真的。”

    “这不是很奇怪吗?”

    “所以说,不向你借也没关系。”

    “为什么?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而是瞒着你哥哥向你借钱,不太好。”

    “什么意思?我哥哥已经同意啦。”

    “是吗?那就向你借也行……可是不借也无所谓。只要找个理由跟我家里说一声,一星期左右就会寄来的。”

    “你要是嫌麻烦,也不必勉强……”美祢子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冷淡,好像刚才还在身边的人,一下子跑到一百多米之外去了。早知如此,应该向她借钱才对,三四郎想,但是话一出口就没办法收回了。他只好看着烛台,佯装不解。三四郎从没主动讨好过别人。女人也离他远远的,不再回到他身边。不一会儿,美祢子又站起来,越过窗口望向户外。

    “好像不会下雨吧。”她说。三四郎也随声附和说:“好像不会下雨。”

    “不会下雨的话,我要出去一下。”美祢子站在窗前说。三四郎以为她是暗示自己该告辞了。原来她那身发亮的绸衣不是为了自己换上的。

    “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他便站了起来。美祢子一直送到玄关。三四郎走下换鞋的地方,穿上皮鞋。

    美祢子站在玄关的阶梯上说:“我跟你一起出去,可以吧?”三四郎一面系鞋带一面答道:“嗯,随便啊。”刚说完,女人不知何时已从玄关走到泥土地面,嘴唇凑到三四郎耳边低声问道:“还在生气啊?”不料,女佣这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送他们出门。

    两人默默地并肩走了五十多米,三四郎一路思索着美祢子的行径。这女人肯定从小娇生惯养,在家里拥有的自由也远远超过一般女性,万事都是按照她的意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现在,也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就能跟自己在路上散步,光从这点就能看出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年长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年轻的哥哥又对她抱持放任主义,才能这么自由吧。要是在乡下的农村,这种行为可真会令人困扰。如果叫她去过三轮田家阿光那种日子,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或许是东京和乡下的情况不同所致,这里不管做什么都很开放,所以这里的女人大都跟她一样吧。然而,要是站在远处观察,他又认为她们的作风好像有点保守。三四郎突然想起与次郎把美祢子比喻为易卜生笔下的女人,他觉得这种比喻倒是颇为恰当。但美祢子究竟只是礼节方面属于易卜生式,还是连想法也是易卜生式,他就无从猜起了。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本乡的大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虽然齐步前进,却不知道彼此究竟要到哪儿去。刚才已经拐过了三个巷口,每次要转弯的时候,两人的脚步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默默地一起转向相同的方向。快要走到本乡四丁目的转角时,女人问:“要到哪儿去?”

    “你要到哪儿?”两人对望了一眼。三四郎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女人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嘴里洁白的牙齿。

    “一起走吧。”

    他们便一起朝着四丁目的转角走去,大约又走了五十米,右侧路旁有一座大型西洋建筑物。美祢子走到门前停下脚步,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小本子和图章。

    “拜托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用这个帮我取钱。”三四郎伸手接过小本子,只见封面中央印着“小额支票账户存折”,旁边写着“里见美祢子女士”。三四郎手握存折和图章,呆站着望向女人。

    “三十元。”女人说出金额,那语气就像在吩咐一个每天都去银行取钱的常客。所幸三四郎在老家的时候,也经常拿着这种存折到丰津去办事,他立刻登上石级,推门走进银行,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办事员。领到需要的金额后,三四郎从银行出来,这才发现美祢子并没留在原处等候,而是向前走到四五十米之外。三四郎连忙追上,手还伸进口袋,想把刚领到的款项立刻交给她。

    “丹青会的展览你看过了吗?”美祢子问。

    “还没看过。”

    “有人送我两张招待券,可是一直没空去看,要不要去看?”

    “可以啊。”

    “那就走吧。马上就要闭幕了。因为我要是不去看一下,对原口先生很过意不去。”

    “原口先生送的招待券?”

    “是啊。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老师家见过一面。”

    “那个人很有意思吧?听说他正在学马鹿小调。”

    “上次他说想学打鼓,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想帮你画肖像,是真的吗?”

    “嗯。我是他的高级模特儿嘛。”她说。三四郎生性不爱奉承别人,听了这话,便闭上嘴,不再说话,似乎等着女人再说些什么。

    他重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存折和图章交给女人。钞票应该就夹在存折里,女人却向他问道:“钱呢?”

    三四郎转眼望去,存折里并没有钞票。于是他再度伸向口袋,掏出一堆皱兮兮的钞票,女人却没伸手去接。

    “你帮我保管吧。”她说。三四郎觉得有点为难,但又不喜欢在这种场合跟她争论,况且两人正在路上,他就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把钞票又塞回口袋。这女人真奇怪,他想。

    路上有很多学生,大家擦肩而过时,都转头瞪着他们俩,甚至还有从老远跑来看热闹的,三四郎觉得从这儿走到池之端[189]的路途似乎非常遥远,但他并没想到搭电车,两人都慢吞吞地踱着步子,等到他们抵达会场时,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会场门前竖着相当特别的招牌,不论是那牌上的“丹青会”几个字,还是画在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看来都很新鲜。但这种新鲜感,也只是由于他在熊本从没看过,所以其实不该叫作“新鲜感”,而应该称之为“异样的感觉”。尤其是进入会场之后,三四郎能看懂的,只有油画和水彩画的区别。

    即使如此,他还是能分辨出喜欢和不喜欢,其中也有些作品是他欣赏的,甚至觉得可以花钱买回去。至于绘画技巧拙劣与否,他可是一窍不通,也不懂得鉴赏之道,所以从他踏进会场起,就不抱任何希望,始终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

    每当美祢子问他:“这幅画怎么样?”三四郎便说:“嗯,不错。”美祢子又问:“这张很有趣吧?”三四郎答道:“好像很有趣。”他那模样好像对这画展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瓜,或是根本不屑与人交谈的大人物。若说他是傻瓜,他确实有些不爱炫耀的可爱之处,但若说是大人物,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实在又有点可恶。

    会场里许多作品都是一对兄妹画的,他们曾在国外旅游过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的姓氏相同,而且作品并排挂在同一个地点。美祢子走到其中一张作品前,停下脚步说:“这是威尼斯吧?”

    威尼斯三四郎是知道的。画里的风景看起来真的很像威尼斯。三四郎突然渴望搭上运河里那种叫作“贡多拉[190]”的小船。他在高中时学到“贡多拉”这个单词,从那以后,他就爱上了这个字眼。一想到“贡多拉”,他就觉得这东西应该跟女人一起搭乘才好。三四郎默默地望着画里的蔚蓝河面、两岸高大的房屋、倒映在水面的屋影,以及倒影里若隐若现的红色光点。

    “哥哥的作品要好得多。”美祢子说。三四郎没听懂她的意思。

    “哥哥?”

    “这张画是哥哥画的,不是吗?”

    “谁的哥哥?”

    美祢子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三四郎。

    “那边是妹妹画的,这边才是哥哥的画作,不是吗?”

    三四郎向后退了一步,转头望向刚才走过的通道,只见半边的墙上挂着许多作品,全都是极为相似的外国风景画。

    “不同的人?”

    “你以为是同一个人画的?”

    “嗯。”三四郎说,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半晌,两人转眼望向对方,齐声大笑起来。美祢子故意睁大了眼睛,装出非常惊讶的样子,还降低了声音说:“好过分哟。”说着,她独自快步走到前方约两米的地方。

    三四郎仍旧站在原处,重新欣赏画里的威尼斯运河。走到前方的女人转回头,发现三四郎并没有看着自己,她那正要继续向前的双脚便突然停住,从前方仔细端详三四郎的侧面。

    “里见小姐!”

    猛然间,不知是谁发出大声的叫喊。

    美祢子和三四郎同时转过头,看到原口先生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前约两米处,那扇门上写着“办公室”三个字。他们又看到野野宫就站在原口先生的身后,但他的身影被原口先生遮住了一些。美祢子不看那个正在叫她的原口,却一眼看到原口身后的野野宫,她立刻退后两三步靠向三四郎,嘴唇附在三四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三四郎完全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正要开口问,美祢子却转身走到那两人面前,弯腰打起招呼。

    野野宫看着三四郎说:“你倒是找了一个良伴。”

    三四郎正要开口回答,美祢子却抢先说道:“很相配,不是吗?”

    野野宫没有接腔,“忽”的一下转过身,脸朝向后方。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型画作,大约有一块榻榻米那么大。那是张肖像画,整幅画都黑漆漆的,一点亮光也没有,背景和人物的服装、帽子几乎无法分辨,只有肖像的脸是白的,而且瘦削不堪,面颊上没有半点肉。

    “这是临摹的吧。”野野宫对原口先生说。但原口正忙着跟美祢子搭讪。只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马上就要闭幕了,观众也少了很多。刚开幕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到办公室,最近几乎不来了。今天难得有事到这儿,顺便把野野宫也拖来,这么巧,竟跟你碰上了。这次画展结束后,马上又要准备明年的展览,实在忙得不得了。本来每年都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举办,明年为了配合一些会员的日程,打算提早展出,等于是连开两次画展呢。非得拼了命努力才行啊。我打算在下次展出之前,完成美祢子的肖像画。或许到时候会给你添麻烦,但就算碰上大年夜,你也要帮忙哦。”

    “我会把你的画像挂在这儿。”说到这儿,原口才转向那张黑漆漆的图画。他跟美祢子说话的这段时间,野野宫一直张着嘴,呆呆地瞪着这幅画。

    “如何,这张委拉斯开兹[191]?当然这是临摹的,而且画得不太好。”原口这时才开始说明眼前这幅作品。野野宫也觉得自己可以不必开口了。

    “是哪一位临摹的?”女人问。

    “三井。三井算是最出色的画家,但这幅画,却无法令人感佩。”原口说着,退后一两步打量起来,“因为原作的技巧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很难模仿吧。”

    原口歪着脑袋说。三四郎则瞪着他那歪向一边的脑袋。

    “已经全都看过了吗?”画家问美祢子。他只肯跟美祢子讲话。

    “还没呢。”

    “你看这样如何,别再看了,一起出去吧?我请你去‘精养轩’喝杯茶。不,其实是因为我有事,反正得到那儿去一趟……是关于画展的事啦,必须跟主办人商量一下,那人跟我交情很不错……现在又刚好是喝茶的时间。要是再晚一点过去,时间不上不下的,喝茶嘛,太晚,吃晚饭嘛,又太早。怎么样?一起去吧。”

    美祢子看了三四郎一眼。三四郎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野野宫则呆站一旁,好像在说“与我无关”。

    “好不容易来一趟,全都看完再去吧。小川先生,是不是?”三四郎嗯了一声。

    “这样好了,这里面还有一间展室,摆着深见先生[192]的遗作。只看那一间,看完回家时,绕到‘精养轩’来吧。我先到那儿恭候。”

    “谢谢。”

    “深见先生的水彩画可不能当作普通水彩画欣赏哦。因为整幅作品都能体现他的水彩画功底,不要只顾着看画,应该欣赏作品的神韵,这样才能体会出作品的原味。”原口向他们叮嘱一番,便跟野野宫一起走了,美祢子向两人道谢后,目送他们离去。但那两人连头都没回,就离开了。

    女人迈步走进另一间展室,男人紧跟在她身后。室内光线很暗,狭长的壁上挂着一排作品,全都是深见先生的遗作,两人抬眼望向墙上的作品,这才发现几乎全都是原口先生刚才提到的水彩画。三四郎明显地感觉出这些作品的画风非常收敛,每张画里的水彩色调淡泊,颜色种类也少,而且缺少对比,若不放在阳光下,根本看不出纸上的色彩,然而画家的笔锋却很流利,几乎每幅作品都有一气呵成的气势,即使水彩下面用铅笔打稿的轮廓看得很清楚,却显得别致又有风格,画中的人物则画得又瘦又高,个个都像打谷的细竹竿。作品当中也有一张威尼斯风景。

    “这也是威尼斯呢。”女人说着,走到三四郎身边。

    “嗯。”三四郎应道,听到“威尼斯”,他突然想起刚才的事。

    “刚才你说什么?”

    “刚才?”女人问。

    “刚才我站着欣赏那边那幅威尼斯的时候。”

    女人再度露出雪白的牙齿,却没说话。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我就不问了。”

    “不是重要的事。”

    三四郎又露出讶异的表情。今天是个阴霾的秋日,时间已过下午四点,室内正在逐渐变暗。参观画展的观众非常少,特别展室里只有一对男女的身影。女人离开展品,走到三四郎的正面。

    “野野宫先生,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野野宫先生……”

    “懂了吧?”

    美祢子要表达的意思,像决堤的狂涛大浪似的涌上三四郎的心头。

    “你在捉弄野野宫先生?”

    “怎么会?”

    女人的语气充满天真无邪,三四郎突然没勇气再说下去,他沉默着向前走了两三步,女人紧跟在他身后追上来。

    “我可没捉弄你呀。”

    听了这话,三四郎又停下脚步,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从上方俯视着美祢子。

    “那就好。”

    “为什么不行呢?”

    “所以我才说,那就好。”

    女人把脸扭向另一边。两人一起走到门口,正要跨出大门的瞬间,肩膀互撞了一下。男人突然想起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被美祢子撞到的部分隐隐作痛,有点像在梦里的感觉。

    “真的好吗?”美祢子低声问道。这时刚好有两三位观众从对面走来。

    “先出去再说吧。”三四郎说着,接过寄放的皮鞋穿上。出了大门一看,外面正在下雨。

    “到‘精养轩’去吧?”

    美祢子没有回答。两人就那样淋着雨,伫立在博物馆前那片宽阔的原野上。好在这场雨才开始下了不久,而且雨势并不大。女人站在雨中环视四周,指着对面的森林。

    “到那边的树荫下去吧。”

    雨势看来只要稍待片刻便会停止。两人一起钻进大杉树的树荫下。这种树并不适合躲雨,但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即使身上都被雨淋湿了,他们仍然站在树下。两人都觉得全身发冷。“小川先生。”女人叫了一声。男人正皱着眉头凝视天空,听到呼唤,便把脸转向女人。

    “那样不好吗?我是说刚才。”

    “算了。”

    “可是,”女人一面说一面靠向男人身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那么做。其实我也没打算对野野宫先生做出失礼的事。”

    女人专注地望着三四郎。他从那双眸子里看出某些超越言语的深意:“说来说去,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双眼皮的眸子深处正在向他如此倾诉。

    “所以我说算了。”三四郎又说了一遍。

    雨点越落越密,树下只有小小的一块地淋不到雨。两人逐渐靠在一起,最后变成肩膀紧贴着站在一块儿。

    “刚才的钱,你就用吧。”美祢子在雨滴声中说道。

    “那我向你借,只借需要的金额。”三四郎回答。

    “全都拿去用吧。”她说。

    九

    三四郎禁不住与次郎的怂恿,终于决定参加“精养轩”的集会。开会那天,三四郎穿了一件黑布[193]和服外套。关于这件外套,母亲曾在信里花了很大的篇幅做过介绍。据说外套的布是三轮田家阿光的妈妈亲手纺织,然后印上家纹[194],最后由阿光亲自缝制而成的。包裹送到三四郎手里时,他曾试穿了一下,觉得不太好看,就收进衣橱里,谁知与次郎却一直嚷着不穿太可惜,叫他一定要穿去开会。与次郎甚至摆出一副“你不穿的话,我就要穿”的架势,三四郎被他逼得只好穿上,而穿上身之后,又觉得看起来还不错。

    于是,三四郎便以这身装扮跟与次郎并肩站在“精养轩”的玄关前。按照与次郎的说法,他们必须以这种方式迎接宾客。三四郎可不懂这一套,他原以为自己就是宾客之一。如果事实真像与次郎说的那样,他又觉得招待只穿一件布外套,似乎显得太寒酸,早知如此,就该穿制服才对。不一会儿,与会人员陆续到达会场,与次郎只要看到有人来,一定会找些话跟对方搭讪,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老友似的。等来宾把外套和帽子交给侍者,再从宽阔的楼梯口越过,转进阴暗的走廊之后,与次郎便向三四郎介绍刚离去的来宾是某某人,也多亏他肯介绍,三四郎才能记住那么多名人的长相。不久,宾客全都到齐了。总共不满三十人,其中包括广田老师,还有野野宫……他虽是理科学者,但对绘画、文学都很喜爱,听说是被原口先生勉强拉来的。原口先生今天当然来得最早,一面忙着到处张罗,一面热情地招待宾客,同时还不忘随时捻捻他的法式小胡子,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好不容易,宾客都入席了。大家各自找到座位坐下,既没人刻意谦让,也没人故意争抢,就连平时总是慢吞吞的广田老师也一改作风,第一个找到位子坐了下来。只有与次郎和三四郎一起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其他人都是随机坐在彼此的对面或身边。

    野野宫和广田老师之间坐着一位身穿条纹外套的评论家。对面是一位姓庄司的博士,也就是与次郎介绍过的那位在文科很有声望的教授。他穿着大礼服,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头发很长,大概比一般人长一倍,在灯光的照耀下,仿佛满头都是黑色波浪。那种外形跟广田老师的光头比起来,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原口先生挑了个偏僻的位子,又是在角落里,正好跟三四郎遥遥相对。他穿着翻领外套,脖子系着宽幅黑缎领巾,缎料边缘松散地垂着,将他整个前胸都遮住了。与次郎向三四郎说明,法国画家都喜欢在脖子上系这种装饰。三四郎喝着汤心想,简直就像在脖子上绑了一条兵儿带嘛。过没多久,宾客开始彼此寒暄。与次郎喝着啤酒,不像平时那么爱说话。碰到今天这种场合,这个平时滔滔不绝的家伙也变得拘谨多了。

    “喂!要不要来一段‘达他法布拉’?”三四郎低声问道。“今天可不行。”与次郎说完立刻转向另一边,和身边的男人聊了起来。“你那篇论文,我已拜读过了,真令我受益匪浅啊。”说着,与次郎还向男人道谢致意。三四郎觉得很难理解,因为与次郎曾在他面前把那篇文章骂得一文不值。接着,与次郎又转回头来对三四郎说:“你这外套看起来真神气,很适合你穿。”说完,又仔细打量起外套上白色家纹的图案。这时,坐在对面角落的原口先生开口向野野宫发话了。他的嗓门原本就很惊人,正好适合这种远距离闲聊。广田老师正在跟那位姓庄司的教授交谈,为了不耽误原口先生和野野宫的谈话,两人便闭嘴不再说话。其他人也跟着安静下来,如此一来,今天这场集会的中心也就形成了。

    “野野宫先生的光线压力实验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呢。”

    “真是非常费劲的工作啊。我们这一行也是需要耐性的职业,但您的任务好像比我们艰巨多了。”

    “绘画只要有灵感,就能立刻画出来,物理实验可没那么容易。”

    “灵感这东西实在叫人头痛。今年夏天我经过某地时,听到两名老妇在聊天,仔细一听,才知道她们正在讨论梅雨季节是否结束了。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从前大家都知道,一听到雷声就算是出梅了,最近却不是这样。’另一老妇则愤慨地说:‘什么?这是什么话?光凭打雷怎么能算出梅?’绘画也是一样,是不能只靠灵感作画的,对吧?田村先生,写小说也是这样吧?”

    原口身边坐着一位姓田村的小说家。听到这儿,他开口答道:“只有催稿才是我的灵感。”在座的宾客顿时爆出一阵大笑。田村这才转脸向野野宫问道:“光线的压力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要进行哪些实验呢?”

    野野宫的回答令人觉得非常有趣,他说:“先用云母等材料做一个又薄又大的圆盘,尺寸大约就像十六武藏棋盘[195],用水晶丝吊起来,放置在真空状态下,再将弧光灯以直角方向照射圆盘,圆盘受到光线的压力,就会开始转动。”

    全体宾客都专注地聆听说明,三四郎也暗自思量:原来那个像福神渍酱菜罐头的容器里,放着这样一套设备啊。想到这儿,他又回忆起刚到东京时,自己曾被那台望远镜吓了一跳。

    “喂,水晶能做成细丝吗?”三四郎低声向与次郎问道。与次郎摇了摇头。

    “野野宫先生,有水晶做的丝线吗?”

    “有的。把水晶粉用氢氧吹管的火焰[196]熔化后,用两手向左右两侧拉开,就会变成细丝。”

    “这样啊。”三四郎只答了一句,没再开口。

    坐在野野宫身边那位穿条纹外套的评论家接着又提出问题:“说到这方面知识,我们全都一窍不通。请问,最早是怎么发现这种现象的呢?”

    “理论上应是麦克斯韦[197]最先提出假设,后来,有个叫作列别捷夫[198]的人首先用实验证明了这项假设。最近还有人提出了另一种假设。这种假设认为,彗星的尾巴原本应该扫向太阳,但是彗星每次出现时,它的尾巴却扫向相反方向,或许这也是光线的压力造成的吧。”

    评论家露出十分佩服的表情。

    “能想到这一点就很有趣了,而更棒的是,这是一种惊世骇俗的假设。”评论家说。

    “不仅惊世骇俗,同时也不违反社会规范,这种研究真是令人愉快啊。”广田老师说。

    “如果假设落空的话,就更不违反社会规范了。很不错啊!”原口先生笑着说。

    “不,这种假设似乎是正确的。光线的压力与圆盘半径的平方成正比,光线的引力与半径的立方成正比,所以物体越小引力也越小,光线的压力就越强。如果彗星的尾巴是由极微小的颗粒组成,就一定会扫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

    说到这儿,野野宫不知不觉地露出严肃的表情。

    “虽然并不违反社会规范,但是计算起来却很麻烦,可见任何事情都有利弊得失啊。”原口先生跟平时一样大声做出评论。听了他这句话,宾客间又恢复了刚才一起喝啤酒的热闹气氛。

    广田老师这时说了一句话:“看来自然派[199]的人是不能当物理学者的。”

    “物理学者”和“自然派”这两个名词立即引起全场的兴趣。

    “请问老师,此话怎讲?”刚发言过的野野宫提出疑问。

    广田老师不得已说道:“因为啊,为了证明光线的压力,只知道睁大眼睛观察自然,这是不行的嘛。‘自然’这张菜单上,好像并没有印出‘光压’这道菜名吧?所以说,都是人为的技术,以及水晶丝、真空、云母之类的设备,才能让物理学家的眼睛看见光压,对吧?物理学者不能算自然派啦。”

    “但也不算浪漫派吧。”原口插嘴说道。

    “不,就是浪漫派。”广田老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光线和被照物体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自然界里不可能出现的状态,这还不算浪漫吗?”

    “但我们只是暂时设定两者的关系,然后观察光线固有的压力,所以观察之后的各项步骤还是该算自然派吧。”野野宫说。

    “所以说,物理学者应该算是浪漫的自然派。用文学来比喻的话,就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吧?”坐在对面的博士举出实例作为比较。

    “没错!易卜生的戏剧里也有像野野宫的实验一样的人为装置,但在那种装置下,剧中人物是否像光线那样遵循自然法则,就很难说了。”身穿条纹外套的评论家说。

    “或许是吧,我认为大家研究人类的行为时,应该牢记这一点……也就是说,在某种状况下,人类就有能力与权利从事反向的行动,这是我的看法……但是大家有一种奇怪的习性,总以为人类会跟光线一样,遵照机器法则产生反应,因而经常遭遇挫折。譬如有时想让某人生气,对方却捧腹大笑;有时想让他发笑,他却震怒,结果都跟自己预期的完全相反。其实不论结果如何,这些反应都是人类可能出现的行为呀。”广田老师的发言又把讨论的范围扩大了。

    “如此说来,一个人在某种状况下,不论他如何表现,都是很自然的啰?”坐在对面的小说家提出疑问。

    “是的,是的。任何一个角色,不论你如何描写,好像都能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那样的人,不是吗?”广田老师答道,“我们都是真实的人类,人做不出来的行为,我们是无法想象的。一般人认为小说里的角色没有人性,那都是因为小说家乱写吧?”

    小说家听了老师的回答,闭嘴不再发言,但是博士还有话说。

    “物理学者向来就是自然派呢。譬如伽利略,他发现寺院的吊灯发生振动时,不论振幅多大,来回振动一次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还有牛顿,也因为苹果而发现了地心引力。”

    “这种也叫自然派的话,那文学界就有很多呀。原口先生,绘画界也有自然派吧?”野野宫问道。

    “有啊。有个叫作库尔贝[200]的家伙才恐怖呢。他坚持追求‘真正的真实’,不管画什么,都得是真实的东西才行。不过他这派的势力并不大,只是诸多画派中获得认可的一派而已。哦!若非如此,倒也叫人为难。小说界应该也一样吧?不是也有莫罗[201]和夏凡纳[202]之类的人物?”

    “有的。”坐在一旁的小说家答道。

    聚餐结束后,不再有人发表即兴演说,也没有其他活动,只有原口先生一直在抱怨九段上的铜像[203]。他认为到处乱建那种铜像,等于给东京市民找麻烦,还不如建一座漂亮的艺伎铜像,反而比较受人欢迎呢。与次郎转头告诉三四郎:“九段上那座铜像是原口先生的死对头做的。”

    散会后,三四郎走出会场,发现户外的月色很美。与次郎问三四郎:“今晚广田先生能给庄司博士留下好印象吗?”“应该能吧。”三四郎答道。与次郎走到公共水龙头旁停下脚步说,今年夏天的某个晚上,他散步到这儿,因为天气实在太热,就在这儿用冷水淋浴,没想到竟差点被巡警逮住,结果他只好一路逃上擂钵山[204]。说完,他拉着三四郎一起登上擂钵山,两人欣赏了月色之后才踏上归途。

    回家的路上,与次郎突然说起他向三四郎借钱的理由。这天晚上月光分外明亮,气温却比较寒冷。其实三四郎从没想过那笔钱的事,他甚至也不想听与次郎解释,反正与次郎是不会还那笔钱的。与次郎说了半天,绝口不提还钱,只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法还钱的借口。三四郎听着,觉得他说的那些比喻非常有趣。与次郎说他有个朋友,因为失恋了,觉得了无生趣,决定要去自杀,但他不愿跳海,也拒绝跳河,更不肯跳火山口,上吊也是千百个不情愿,最后没办法,只好买了把手枪。手枪买来之后,还没派上用场,却有朋友来向他借钱。那个人拒绝了朋友的要求,因为他自己也没钱,然而对方不肯死心,再三请求,那个人无奈之下,只好把宝贵的手枪借给朋友。朋友把枪拿去典当,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手头又有了钱,便赎出手枪还给那个人,但这时故事的主角,也就是手枪的主人,已经不想自杀了。所以说,那个人的命等于是借钱的朋友救的。

    “这种事情也是可能发生的。”与次郎说。三四郎只觉得非常滑稽。但除了滑稽之外,这故事毫无意义。他抬起头,望着高空的月亮大笑起来。就算与次郎不还钱,他也觉得很愉快。

    “不准笑!”与次郎警告他。三四郎觉得更好笑了。

    “不要笑!你仔细想想,就是因为我没还钱,你才能从美祢子那儿借到钱吧?”三四郎笑不下去了。

    “所以呢?”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你不是很喜欢那女人?”

    原来与次郎心中相当清楚。“哼!”三四郎哼完,又抬头仰望天空,月亮的旁边已飘来几片白云。

    “你已经把钱还给那女人了?”

    “没有。”

    “你就永远别还了。”与次郎说得真轻松。三四郎没有答话。他当然不打算永远不还那笔钱。其实借到钱之后,他本想付完必要的二十元房租之后,第二天立刻把剩下的十元送还里见家,但又觉得,那么快送回去,似乎辜负了美祢子的好意,这样也不太好。想到这儿,他改变了心意,转身走回家,白白放弃了登门拜访的好机会。当时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手头一松,就把剩下的十元花散了。老实说,今晚的会费就是从那十元里掏出来的,不仅付了自己的会费,连与次郎的那份也是从那十元里出的。折腾了半天,现在手边只剩下两三元,三四郎还打算用这钱去买件冬季的衬衣。

    他原本就料到与次郎还不了那笔钱,所以他早已写信回家,请家里寄来手边尚缺的三十元。但因为家里每个月都寄来足够的学费,现在总不能说钱不够花,叫家里再寄点钱。三四郎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为了向家里要钱,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最后只好写信回家说,有个朋友弄丢了钱,着急得不得了,自己在旁边看着很同情,就把钱借给了朋友,但如此一来,自己却没钱了,所以请家里再寄些来。

    如果家里立刻回信的话,钱应该早就到了,他却一直没收到。说不定今晚就能寄到吧,他想。回到宿舍,果然看到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信封上是母亲的笔迹,奇怪的是,每次母亲必定是寄来挂号信,今天的信封上却只贴了一张三钱的邮票。打开信封,母亲的信写得异常简短,而且跟她平日的语调相比,显得非常冷淡,只写了几句话。内容只是告诉三四郎,他需要的钱已经寄到野野宫先生那儿去了,要他自己到野野宫家去拿。看完了信,三四郎便铺床睡觉。

    第二天和第三天,三四郎都没到野野宫那儿去。野野宫也没跟他联络。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之间,一星期就过去了。野野宫终于派他寄宿家庭的女佣送来一封信。信里写道:“令堂有事托我转告,请到我这儿来一趟。”三四郎趁着下课休息时间,再度走进了理科大学的地窖。他原想站着说几句话,就告辞离去,没料到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上次夏天拜访野野宫的时候,那间地窖还是他一个人专用,现在却多出两三个脸上留胡须的男人,另外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学生。众人正热心专注地忙着做研究,完全不管头顶上那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在那群人当中,尤以野野宫显得特别忙碌。他一眼看到三四郎的脑袋从门口伸进来,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家乡寄钱来了,所以才叫你来一趟。可是我现在没带在身上,而且我还有点事想跟你谈。”

    “哦!”三四郎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今晚有空吗?”野野宫思考片刻,最后毅然答道:“没问题。”

    两人约好之后,三四郎又从地窖走回地面,他一面走一面感到佩服。毕竟是研究理科的,真有耐性!他想。夏天时看到的那个福神渍酱菜罐头和望远镜,都跟上次一样放在原处。

    到了下一堂课的时候,三四郎碰到与次郎,便说了一遍刚才的事情。与次郎看着他,只差没开口骂他傻瓜。

    “所以我不是告诉你,永远都不要还钱吗?你真是干了多余的蠢事,不但害得家里长辈操心,还得听宗八先生教训。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听与次郎的语气,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事跟他有关,三四郎也忘了这件事其实是因与次郎而起的,所以他的回答也没牵扯上与次郎。

    “我不喜欢一直欠着钱不还,所以告诉家里了。”

    “你不喜欢,可是人家喜欢呀。”

    “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连三四郎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虚伪。与次郎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这不是当然的吗?如果换成是我,也是一样啊。假设我手里有点闲钱好了,与其叫你还钱,我觉得不如借给你比较开心,人哪,只要不影响到自己,都喜欢尽量对别人好一点。”

    三四郎开始听讲写笔记,没再理会与次郎。才写了几行,与次郎又附在他耳朵旁边说:“我啊,手里有点钱的时候,也常借钱给人呢,但绝不会有人还钱。正因为这样,你看我现在多快乐。”

    三四郎连“真的”“是吗”都懒得跟他说,只露出一丝浅笑,继续挥动钢笔写笔记。与次郎也终于安静下来,直到下课都没再跟他说话。

    下课的钟声响起,两人并肩走出教室。与次郎突然问道:“那女人对你有意思?”

    这时,其他听课的学生从两人身后陆续走出教室,三四郎只得沉默着走下楼梯,再从楼梯旁的玄关走出校舍,来到图书馆旁边的空地之后,才回头对与次郎说:“我也不太清楚。”与次郎盯着三四郎看了半天。

    “弄不清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就算明白了她的心意,你能做她丈夫吗?”这问题是三四郎从来没想过的。他一直以为,“被美祢子爱上”似乎就是当美祢子丈夫的唯一条件,但现在经与次郎一问,他又觉得这种想法好像不对。三四郎歪着头陷入沉思。

    “如果是野野宫的话,就有可能做她丈夫。”与次郎说。

    “野野宫跟她,以前他们俩有过什么吗?”三四郎问得非常认真,脸上肌肉僵硬得像雕像似的。与次郎只答了一句:“不知道。”

    三四郎闭嘴不再说话。

    “好吧,你到野野宫那里去听训吧。”与次郎抛下这句话,便掉头朝着水池的方向奔去。三四郎像一块呆板的广告招牌,痴痴地站在原处。与次郎向前跑了五六步,又笑着跑回来。

    “喂!你干脆娶良子好了!”与次郎一面说,一面拉着三四郎往水池走去,还连说了两遍:“这样比较好。这样比较好。”不一会儿,上课的钟声又响了。

    这天的黄昏,三四郎前往野野宫家,因为时间还早,便慢慢踱着步,先走到四丁目,踏进一家专卖外国货的商店,打算买一件衬衣。小伙计从店内搬了一大堆货品出来让他挑选,三四郎左挑右选,一下摸摸料子,一下又摊开看看,始终无法做出决定。三四郎正在左右为难,脸上却露出趾高气扬的表情,就在这时,美祢子跟良子一起走进店里来买香水。“哎呀!”美祢子嚷了一声,向三四郎打了招呼。

    “上次多谢你了。”美祢子接着向他道谢。三四郎一听就明白这声“多谢”的含义。上次向她借钱后,本想第二天再去她家一趟,把多余的十元还给她,但后来仔细想想,又打消了主意。等了两天之后,三四郎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谢函寄给美祢子。

    信里的文句直接表达了写信人下笔时的心情,不过三四郎当然写得很夸张。他把自己能想到的词全都层层排列出来,热烈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那种冒着蒸汽似的热情劲,如果普通人看到的话,大概不会觉得那是一封感谢借钱的谢函。然而,整封信里除了感谢之外,并没多说什么。也因为如此,读完这封信之后,自然能够体会出那份远超出普通谢意的感谢。三四郎将信投进邮筒时,心中预料美祢子一定会立刻回信,谁知这封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信,寄出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而从寄出那天到现在,他也一直没有机会碰到美祢子。现在听到她那声微弱的“上次多谢你了”,三四郎简直不敢大声接腔。他两手拿着大号衬衣摊在眼前打量,心中暗自纳闷,或许因为良子也在面前,才对我那么冷淡?三四郎接着又想到,如此说来,这件衬衣也要用她的钱买呢。这时,伙计在旁边催着他问:“究竟要买哪一件?”

    两个女人笑嘻嘻地走到三四郎身边,帮他挑选衬衣。选了半天,良子说:“就这件吧。”三四郎便照她的意思买下那件衬衣。接着,两个女人要求三四郎帮她们选香水,但他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随手抓起一个写着“香水草”[205]的瓶子问道:“这个怎么样?”“那就买这个吧。”美祢子立刻点头同意了。这下倒让三四郎觉得对她有点抱歉。

    三人从商店门口走出来正准备道别,两个女人开始互相行礼。“那我走啦。”良子说。“快去吧……”美祢子说。三四郎在一旁听了半天,才听懂她们说些什么。原来是良子要到哥哥的住处探望他。三四郎想,看来今晚又是一个跟美女并肩走向追分的良宵啊。只不过,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去。

    三四郎并不在意跟良子一起拜访野野宫,但要和她待在野野宫的宿舍,却令他为难。他甚至还想,干脆今晚先回家吧,另外找天再登门拜访好了。但又转念一想,如果像与次郎说的,是要听野野宫训话,说不定趁着良子也在场比较好。野野宫总不会在旁人面前不留情面地说“你母亲要我教训你”之类的吧。要是运气不错的话,说不定拿到钱就没事了呢……三四郎左思右想,在心底得出取巧的结论。

    “我正好也要到野野宫那儿去。”

    “是吗?去玩吗?”

    “不是,找他有点事。你是去玩吗?”

    “不,我也有点事。”

    两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也得到相同的答复。但彼此的脸上都没有不愿意的表情。三四郎为求慎重,又问了一遍:“会不会打扰你们?”“完全不会啊!”良子说。她不仅嘴里否定了三四郎的疑问,脸上更露出讶异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干吗问这种问题?”站在店外的瓦斯路灯下,三四郎认为自己借着灯光看到了女人黑眸里的惊讶。但其实他看到的,只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已。

    “小提琴已经买好了?”

    “你怎么知道?”

    三四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女人却毫不在意,紧接着说:“哥哥虽说要买给我,但只有嘴上说说,一直不肯给我买。”听了这话,三四郎觉得这不能怪野野宫,也不是广田老师的错,最该受到谴责的应该是与次郎。

    两人从追分的马路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一走进巷里,看到路边并列无数住户,家家户户的门灯将黑暗的小巷照得十分明亮。两人走到一盏门灯前停下脚步。野野宫的家就在这后面。

    这里距离三四郎的住处只有一百多米。自从野野宫搬来之后,三四郎曾造访过几次。野野宫的房间在一条很宽的走廊尽头,只要登上两级阶梯,就可看到左手边有两个僻静又独立的房间,野野宫就住在这里。房间的窗户朝南,邻家宽敞的庭院刚好就在回廊下方,不论白天晚上,四周环境都很幽静。第一次看到野野宫窝在这间远离尘嚣的静室时,三四郎心想,怪不得啊!如此看来,他当初退掉房子搬到这儿来,倒也不是个坏主意。首次来访时,三四郎就觉得这里住起来一定很舒服,他甚至对野野宫生出几分羡慕。记得野野宫当时还走下楼梯,站在走廊上望着屋檐说:“你瞧!是稻草屋顶哦。”三四郎一看,果然,屋顶上铺的不是瓦片,而是极为稀罕的稻草。

    今天是夜间来访,当然就看不见屋顶了,不过屋里亮着电灯。三四郎一看到电灯,立刻想起稻草屋顶,不禁感到好笑。

    “两位稀客碰到一块儿了。在门口遇到的?”野野宫向他妹妹问道。妹妹便将经过如实地禀报一遍,顺便劝她哥哥:“你也买件跟三四郎一样的衬衣吧。”接着又说:“上次那把小提琴是日本做的,音色太糟,根本不能用。现在既然拖了那么久,干脆买把好一点的给我吧。至少也要跟美祢子小姐那把一样才行。”说着,还向哥哥要求买这买那,撒了半天的娇。野野宫脸上没露出拒绝的表情,但也没立刻答应,只是不断“嗯、嗯”地随声附和,听着良子诉说。

    兄妹俩交谈的时候,三四郎待在一旁没说话。良子絮絮叨叨尽说些不相干的事,一点也没有回避三四郎。而三四郎在旁边听着,也不认为她傻气或任性,反而觉得听他们兄妹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好像自己到了阳光普照的广阔原野上。他甚至连自己是来听训的这件事都忘了。正在专心听着,良子的话却让三四郎吃了一惊。

    “啊,我倒忘了,美祢子小姐叫我带话给你呢。”

    “是吗?”

    “你很高兴吧?不高兴吗?”

    野野宫露出腼腆的表情,转眼望向三四郎。

    “我妹妹真像个傻瓜。”他说。三四郎无奈地笑了。

    “我才不是傻瓜呢。小川先生,对吧?”

    三四郎又笑了,但他心底已对“笑”感到厌烦。

    “美祢子小姐说,想请哥哥带她去看‘文艺协会[206]’的表演。”

    “她可以跟里见先生一起去呀。”

    “听说他有事呢。”

    “你也要去吗?”

    “当然啦。”

    野野宫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转眼看着三四郎说:“今晚叫妹妹过来,是有事要跟她说,谁知她倒悠闲,真拿她没办法。”三四郎忙问:“有什么事呢?”野野宫不愧是学者,说起话来表现得特别冷静。他说,有人要帮良子安排相亲,他已向家里的双亲报告,父母也都同意了,现在必须确认良子的想法。三四郎只答了一句:“那很好啊。”他想尽快办完自己的事,立即告辞回家。

    “听说家母给您添麻烦了。”三四郎主动提起自己的事。

    “哪里,也没什么麻烦啦。”野野宫说完马上拉开抽屉,拿出预存在他这儿的东西,交给三四郎。

    “令堂很担心你,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信上说你为了不得已的理由,把家里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借给朋友。令堂还说,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随便借钱给人家呀!就算是借了,也应该还钱才对。乡下人都很正直,令堂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还有呢,令堂又说,三四郎借钱给别人,也借得太大方了。自己还是每个月要靠父母寄钱的学生,一出手就借给别人二十元、三十元,难道为了救人,就连自己也不顾了……我读到这儿,觉得好像自己也有责任,所以很为难啊。”

    说到这儿,野野宫看着三四郎,嘻嘻地笑起来。三四郎满脸认真地说了一句“害您受委屈了”。野野宫看来也不想责备年轻人,换了语气又说:“没关系,不用担心。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令堂用乡下的金钱价值来计算,三十元就是一笔大钱了。她信里还说,有这三十元的话,可以供四个人的家庭吃上半年饱饭呢。你说,这是真的吗?”野野宫问道。良子高声大笑起来。三四郎也觉得这话很可笑,但又想到,母亲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凭空捏造,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做事太草率,心中不免后悔起来。

    “如此说来,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五元,平均每人花费一元二十五钱,再用三十天来除的话,每天只有四钱……就算是在乡下,这数字好像也太少了。”野野宫一边计算一边说。

    “用这么一点钱,到底吃些什么才能活下去?”良子很严肃地问道。三四郎也顾不上后悔,马上把自己知道的农村生活向兄妹俩绘声绘影描述了一番。据说他们村子有一种风俗叫作“宫笼[207]”,三四郎家每年都要向村中捐出十块钱。然后由六十户人家各派出一人,总共六十人,这些人都不必干活儿,只需从早到晚聚在村子的神社里大吃大喝就行了。

    “就那样把十块钱花掉?”良子惊讶地问。话说到这儿,三四郎听训的事好像也就不了了之了。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最后野野宫言归正传说道:“总而言之,我是受令堂之托,她让我先问清楚事情,如果我觉得没问题,就把钱交给你。还叫我花点工夫,将事情经过都向她报告一遍。要是我现在一句也不问,就给了你钱……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你是真的借钱给佐佐木了吧?”

    听到这儿,三四郎判断这事肯定是美祢子告诉了良子,然后才传到野野宫的耳里。不过这绕来绕去,最后又跟小提琴扯上了关系,但这对兄妹却没发现这件事。三四郎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答了一句“是的”。

    “听说佐佐木是因为买马票,才花光了自己的钱。”

    “嗯。”良子又大声笑起来。

    “那我就大概地向令堂报告一下,但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借那么多钱给别人了。”三四郎允诺以后不再借钱给人,便向主人告辞。刚站起身来,良子说她也要回去了。

    “我们还得谈刚才的事呢。”哥哥提醒她。

    “算了啦。”妹妹表示拒绝。

    “怎么能算了。”

    “算了啦。我不管了。”

    哥哥看着妹妹的脸不再说话。妹妹又说:“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又不是认识的人,问我要不要嫁过去,喜欢也好,讨厌也好,我完全没感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说,我不管了。”

    三四郎这才听懂“不管了”的真意。但他没再多说什么,撇下兄妹两人,匆匆走出门。

    路上看不到行人,窄巷里只有附近住户的门灯放出光芒。三四郎穿过小巷,走上大路,阵阵夜风不断吹来。等到他转身向北面走去,强风开始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偶尔还从他住处的方向刮来一阵狂风。三四郎这时突然想到:外面吹着这么大的风,野野宫会送他妹妹回里见家吧?

    回到住处之后,三四郎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下来,狂风的呼啸仍然不断从窗外传来。每当他听到这种风声,脑中总会联想起“命运”两个字。强风轰然吹来的瞬间,他就忍不住全身发抖。三四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自从来到东京之后,三四郎的命运差不多全掌握在与次郎手里,而且是在一种愉快的气氛中不断被他捉弄。与次郎是个可爱的淘气鬼,他觉得自己今后的命运,仍会一直被这可爱的淘气鬼捏在手中。户外的狂风丝毫不肯停歇,这阵风确实比与次郎厉害多了。

    三四郎把母亲寄来的三十元放在枕下。老实说,这三十元也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受人捉弄才冒出来的。今后这笔钱将会扮演什么角色呢?三四郎心中完全没有概念。但他知道,自己拿这笔钱去还给美祢子的时候,她肯定又会对自己刮一阵风。而他期待这阵风最好刮得猛烈一点。

    不一会儿,三四郎陷入了沉睡。他睡得非常熟,熟得连命运和与次郎都拿他没办法。又过了不知多久,火警的钟声响起,三四郎被吵醒了,他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自从来到东京之后,这是他遇到的第二场火警。他在睡衣外面披上外套,打开窗户。风势已经减弱,呼啸不已的寒风里,对面的两层楼房看起来黑漆漆的。楼房背后的天空则是一片鲜红,映得楼房像个大黑影。

    三四郎忍着寒冷眺望那片红光,看了好一会儿,脑中同时出现了“命运”,这两个字也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不久,他又钻回热烘烘的棉被,把那些正在红光闪耀的命运中来回奔忙的人抛到了脑后。

    黑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三四郎又跟平日一样,穿上制服,抱着笔记本去上学。但他没有忘记把那三十元揣在怀里。可惜这天的课程排得太紧,直到下午三点之前都不得空闲。要是拖到三点以后,良子就放学了,大概就会回家。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那个叫里见恭助的哥哥也会在家呢。三四郎想,如果有外人在场,恐怕就不能提还钱的事了。

    与次郎在学校看到三四郎,又向他问道:“昨晚被训话了吧?”

    “没有。算不上训话。”

    “我就说吧。野野宫先生是个很体谅别人的人嘛。”说完,与次郎就走开了。两小时之后,两人又在课堂上碰到了。

    “广田老师的事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与次郎说。三四郎忙问:“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哦,你不用操心。反正以后再慢慢跟你说。老师说你很久没去探望他,问你怎么了。你最好经常去看看他。因为老师独身一人嘛,我们得经常给他抚慰才对。你下次来的时候,要买点礼物哟。”与次郎交代完这些,一眨眼就不见了。等到下一堂课的时间,与次郎又出现在三四郎面前。这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与次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句电报用语似的文字:“钱收到否。”写完,把字条传过来。三四郎虽想回信,但一转眼看到老师正紧盯着自己,只好把白纸揉成一团,丢到脚边。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三四郎才有机会回答与次郎的问题。

    “钱收到了,就在我身上。”

    “是吗?那就好。你要还她吗?”

    “当然要还啦。”

    “也好。那就早点还吧。”

    “今天就要去还。”

    “嗯,下午稍晚一点的话,她大概会在家。”

    “下午要出门吗?”

    “应该会出门。每天都去当模特儿呢。应该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吧。”

    “到原口先生那儿去?”

    “嗯。”说到这儿,三四郎又从与次郎嘴里问到了原口先生的地址。

    十

    听说广田老师病了,三四郎立刻前去探望。一进门,发现玄关放着一双鞋。大概是医生吧?他一面猜测,一面像平日一样绕到后门,却没看到半个人影。三四郎缩头缩脑地爬上玄关,走进起居室,忽然听到客厅里有人正在说话,只好暂停脚步。他手里提着大包袱,里面装了满满一大包樽柿。因为上次与次郎叮嘱过,叫他下次来老师家的时候,别忘了买点礼物,所以今天特地在追分路旁买了这包柿子。不一会儿,客厅里突然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有人正在比武。里面肯定打起来了!一想到这儿,三四郎立即拉开纸门,脑袋从那三十厘米宽的门缝里探进去。只见广田老师被一名身穿褐色和服长裤的巨汉压在地上。老师奋力抬起匍匐在榻榻米上的脸,一眼看到三四郎,便笑嘻嘻地说:“哎呀!你来了。”

    压在老师身上的男人只稍微回头看了一眼。

    “老师,失礼了,请您爬起来看看。”男人说。看那情景,男人似乎先反剪了老师的双手,再用自己的膝头压住老师的肘关节。老师从下面答道:“我可是真的爬不起来。”男人这才松开手,起身整理长裤的褶痕,然后重新坐下。三四郎仔细打量对方,发现他长得十分端正,气质非凡。老师也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师说。

    “使用这个招式,如果对方勉强反抗的话,手臂就有可能折断。很危险的。”听到这儿,三四郎才明白这两人刚刚在做什么。

    “听说您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哦,已经好了。”

    三四郎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摊在两人面前。

    “我买来一些柿子。”

    广田老师到书房拿了小刀过来。三四郎也从厨房拿来菜刀,三个人便一块儿吃起柿子。老师一边吃,一边不断和那陌生男人谈论地方城市的中学问题。说什么教师的生活十分艰难,学校人事纠纷甚多,现在当老师的都没法在同一所学校待得很久,又说到教师除了教书之外,还得兼任柔术[208]教练。听说有位老师买木屐只买下面的鞋板,每次夹脚的鞋绳断了,就自己动手更换,一直换到无法使用为止。更有一位老师辞职之后,很难找到新工作,只好暂时将妻子送回娘家……两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像有说不完的烦恼。

    三四郎吐着柿子核,偷偷打量对方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跟眼前这男人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种。男人在言谈中不断表示“真想再过一次学生生活”,还说“天下再也没有比当学生更快乐的日子”。三四郎每听他说一遍这种话,心里便隐约生出疑问:“难道我只有这两三年的好日子可活了?”想到这儿,心情便极为沮丧,就跟上次和与次郎一起吃荞麦面时的感觉一样。

    这时,广田老师再度起身走向书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红中带黑的封面,书页上下两端都有很多灰尘,看起来很脏。

    “这是上次聊天时提到的《壶葬论》[209],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读一读这本书吧。”

    三四郎向老师道谢后,接过书本。

    书页里的句子立刻跃入眼帘:“寂寞罂粟花,朵朵频纷飞,怀念故人情,莫问是否值万年。”老师看他在读书,便放心地继续跟教柔术的学士聊天……只听广田老师说:“我们听了中学教师的生活情形,好像以为大家都很同情教师,但其实只有教师觉得自己可怜。为什么呢?因为现代人虽然重视事实,却总是忽视伴随事实而产生的情绪。世态炎凉嘛,大家不得不把感情摆在一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现象只要看看报纸,就能找到证据。社会版的新闻里,大约九成都是悲剧。但我们读这些故事时,只将它们看作事实的报道,而没有闲工夫当成悲剧慢慢品味。”广田老师接着又以他订阅的报纸举例说明,譬如有个专栏的题目叫作《死亡十几人》,这个专栏每天发布各地发现的死者的年龄、户籍、死因等,都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印出来,写得极为简单明了。另外还有一个专栏叫作《小偷一览》,什么样的小偷现在潜入什么地区,全都集中印在这个专栏里。这种新闻真是便利至极啊!我们对于世间万事,都要用这种心态来想才对。辞职这件事也一样,提出辞呈的人或许觉得这是自己的悲剧,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别人对这种事不会产生深切的感受。所以说,推行运动时最好也抱着这种心态。

    “但是像老师这么有余裕的人,倒是可以深切体会一下别人的悲剧啊。”教柔术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听了这话,广田老师和三四郎都笑了,男人说完话,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起来。三四郎看那人一直没有告辞的意思,便向老师借了刚才那本书,从后门走了出去。

    “眠于不朽之墓,活在事迹之中,留下万世英名,任随沧桑变化,永远存于后世。以上诸项,皆为世人自古之夙愿。当此愿望实现之际,吾人即如登上天堂。但以真正信仰教义来看,此种愿望与追求皆是虚无缥缈。所谓活着,即重返本我。而重返本我,则心无所愿,意无所念。正如虔诚信徒能够视死如归,理所当然地长眠于圣徒英诺森[210]之墓穴,或埋葬在埃及沙漠之中。吾人如观永恒不变的己身而感喜悦,则六尺窄地与哈德良[211]神庙之间便无差异。但求一切顺其自然已。”

    这是《壶葬论》最后一节的文字,三四郎向白山漫步,沿路阅读这段内容。据广田老师说,本书的作者是极为有名的大作家,而这又是他的作品当中最有名的著作。老师说这话时,还特别笑着向三四郎解释,这可不是我说的哦。原来如此,三四郎想,念了半天,完全不懂这本书为什么有名。他只觉得文句不通,用字别扭,文辞艰涩,读这本书就像参观一座古庙似的。如果用脚程来计算,三四郎光是读完这一节,就已走了三四百米,却完全看不懂写了些什么。

    他从这段文字中感到一种寂寥,好像奈良大佛的寺钟敲响之后,微弱的余韵飘到身在东京的自己耳中。与其说这篇文章令他悟出某些意义,倒不如说是这些意义形成的气氛令他喜爱。三四郎从没深切地思考过生死问题。对于这种问题,他那满腔的青春热血实在火热得不适于冷静深思,只因眼前有一场大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势大到几乎烧掉他的眉毛。这才是三四郎真正的感觉。想到这儿,三四郎连忙朝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支幼儿的送葬队伍。只有两个身穿和服外套的男人伴着灵柩。小小的棺材用纯白棉布包裹着,旁边系着美丽的风车,不断随风旋转。风车的扇翼涂着五种颜色,旋转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颜色。雪白的棺木拽着来回摇曳的风车,从三四郎面前走过。好美的葬礼啊!三四郎想。

    他对别人的文章或别人的葬礼,都是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但如果有人现在走到身边提醒他“你也用旁观者的心态来看美祢子吧”,三四郎肯定会大吃一惊。他眼睛的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根本就无法旁观美祢子。更重要的是,他看美祢子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旁观不旁观。眼前的事实就是:他人之死给他带来美好安宁的感觉,而活着的美祢子却让他在享受甜美的同时,也尝到某种苦闷的滋味。三四郎正在拼命地勇往直前,因为他想赶走这种苦闷,他以为只要努力向前,苦闷就会消失。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可以为了解除苦闷而后退一步。这种道理,三四郎完全不懂。所以他现在只是站得远远的,看着虚有其表的送葬队伍,并在一米之外的地点对那早夭的幼儿产生怜悯。然而葬礼中原本应该引人悲哀的部分,他却愉快地欣赏,甚至还觉得很美。

    三四郎拐上通往曙町的道路,前方有棵很大的松树。原口先生曾告诉他,只要朝着松树前进就行了。三四郎走到那棵松树下,树旁的人家却不姓原口。他看向道路对面,那儿也有一棵松树,再往前方望去,也看到了松树。整条路上种着许多松树。真是个好地方!三四郎想。他走过这些松树,向左转,面前出现一道树墙,还有一扇漂亮的大门,门上的名牌果然写着“原口”。名牌是用黑色木板做的,木头的花纹十分细致,上面用绿油漆写着神气的字体,笔画非常讲究,看不出究竟是字还是图案。大门通往玄关这段路倒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种,两旁只铺着草坪。

    玄关放着美祢子的草履,左右两边夹脚的鞋绳颜色不一样,所以三四郎记得很清楚。一名帮佣的小女孩走上前来对三四郎说:“他们正在工作,请进来等吧。”三四郎便跟着女孩走进画室。房间呈细长形,南北长,东西短,非常宽敞,地上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颇像画家的房间。进门处的一角铺着一块地毯,但面积跟房间的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地毯,而像一块花色漂亮的编织物被随手扔在地上。房间的对面尽头还铺了一大块虎皮,也跟地毯一样随意地扔在那儿,完全看不出是为了让人跪坐而铺设的。虎皮就在那跟地毯一点也不协调的位置上,拖着长长的老虎尾巴。画室里还有个大水瓮,像是用沙石烧制而成。瓮里插着两支箭,灰色的箭羽之间镶着金箔,闪出耀眼的光芒。大水瓮的旁边有一副盔甲,大概就是所谓的卯花威[212]吧。房间对面的角落里,有个东西正在闪闪发光。仔细望去,那是一件紫色窄袖和服,下摆周围全是金线刺绣的花纹。一根吊挂帷幕的绳索贯穿两个袖管之间,窄袖和服挂在绳上,看起来就像一件晾晒的衣物。和服的袖幅很短,袖口下方裁成圆形。这就是所谓的元禄袖[213]吧?三四郎想,就连他也能看出这件和服的与众不同。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屋里还堆着大量作品,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各种绘画,总数加起来也挺可观的。另外还有很多尚未裱框的半完成作品,全都叠起来卷成一束,纸张的边缘因为没有卷紧,而显得有点参差不齐。

    那张正在进行的肖像画,就混在眼前这堆色彩缤纷的杂物当中,那个正在被画进画布的人,则手举团扇半遮面地站在房间的正对面。正在作画的男人手里捧着调色盘,“忽”的一下转过浑圆的背脊,他的嘴里含着一支粗大的烟斗,眼睛望向三四郎。

    “你来啦。”男人说完取下烟斗,放在小圆桌上。桌上还有火柴和烟灰缸,旁边也有椅子。

    “请坐吧……这就是那张画。”男人说着,视线转向完成了一半的画布。这幅画高度足有一百八十厘米。

    “果然很大啊!”三四郎发出赞叹。但原口先生却像完全没听到似的。

    “嗯,很不错。”画家自言自语着,开始为画中人物的头发与背景之间的部分着色。三四郎这时才终于抬眼望向美祢子。女人雪白的牙齿则在团扇的阴影里闪现了几秒。

    接下来的两三分钟,室内一片寂静。火炉正在燃烧,房里非常暖和。今天户外的天气也不太冷,风完全停了。冬日的照耀下,干枯的树木全都无声地伫立路旁。刚才被领进画室的瞬间,三四郎感觉自己好像走进霞霭当中。他的手肘搁在小圆桌上,肆无忌惮地沉醉在胜过夜晚的宁静里。美祢子也在这片宁静当中,她的身影正在逐渐成形。房间里,只有胖画家的画笔在舞动。但那画笔只是在人的视线里活动,耳朵却听不到画笔的声音。胖画家偶尔也会移动身体,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被寂静包围的美祢子一动也不动。她用团扇遮住脸庞的立姿早已变成了一幅画。在三四郎看来,原口先生现在并不是在为美祢子画肖像。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块具有层次感的画布,原口先生正在努力擦掉那种层次感,重新将美祢子画在普通的画布上。但不论画家如何努力,第二个美祢子正渐渐地在这片宁静当中接近第一个美祢子。对三四郎来说,两个美祢子之间似乎蕴含着一段安静又漫长的时光。这段时光流动得异常柔顺,安静得听不到时针的声音,连画家都不曾察觉它的存在,经过了这段时光,第二个美祢子才终于追上第一个美祢子。但在两个美祢子正要合而为一的瞬间,时光的激流又突然改道,转身朝向永恒流去。原口先生的画笔这时停了下来。三四郎的思绪一直紧跟那支画笔,忽然发现笔停了,便转眼望向美祢子。美祢子依然一动也不动。三四郎的思绪却在这片静谧中不自觉地活动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似的。不料原口先生却忽然大笑起来。

    “好像又支持不住了吧。”

    女人什么也没说,立即放松姿势,瘫痪似的倒坐在身边的安乐椅上。这一瞬间,她嘴里的白牙又亮了一下。趁着衣袖滑落,她也抬眼看了三四郎一眼。那双眸子就像流星似的飞过三四郎的眉间。

    原口先生来到圆桌旁边。

    “怎么样?”他询问三四郎,一面擦着火柴点燃刚才的烟斗,重新叼在嘴里,再用手指压住巨大的烟斗头,连续从嘴里吐出两股浓烟,然后又转过臃肿的背部,走到画布前不经意地涂起颜色。

    这幅画还没完成。然而画布上早已涂了无数层水彩,在三四郎这个外行眼中,这样已算画得很够水平了。当然,对于绘画技巧的好坏,他是无法分辨的,也没法发表评论,他能够感受到的,不过是绘画技巧营造的气氛。他没有绘画经验,因此就连他的感受或许也不一定准确。但能够产生这点感受,已证明他并不是对艺术毫无感觉,就凭这一点,三四郎也算得上风雅之士了。

    在他看来,这幅画整体上显得非常耀眼,好像画布全面喷上某种色粉后,被放在不太耀眼的阳光下。即便是画里的阴影,也呈现出淡紫色,而不是浓黑色。凝视着画面的时候,三四郎心中不自主地生出一种轻快的感觉,好像自己正欢天喜地地坐在猪牙船[214]上。但尽管心情欢快,情绪却很沉稳,一点不安也没有,也不觉得痛苦、为难或憎恶。真不愧是原口先生的手笔啊!三四郎想。

    半晌,原口先生轻松挥动着画笔,对三四郎说:“小川君,跟你说件有趣的事。我认识一个朋友,对老婆感到厌倦了,所以要求离婚。不料他老婆却不答应,还跟他说,我是因为有缘才嫁到你家来的,就算你对我厌倦了,我也绝对不会离去。”

    说到这儿,原口先生退后几步,打量着自己笔下的成果,然后转向美祢子说:“里见小姐,你都不肯穿单衣[215]让我画。这和服好困难,害我都画不好。看起来简直像是我在乱画,好像画得太大胆了。”

    “那真抱歉啊。”美祢子说。

    原口没有回答,重新走回画架前。“后来呀,因为朋友的老婆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婚,朋友便对他老婆说,你不肯走的话,就不用走了,永远留在这个家里吧,换我走,行了吧……里见小姐,请你稍微站起来。团扇不用管它,只要站起来一下就好。对,谢谢……朋友的老婆说,你走了,家里怎么办啊?我朋友就说,那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再找个男人入赘嘛。”

    “后来怎么样了?”三四郎问。原口似乎意犹未尽,又继续说下去。“也没怎么样啊。所以说,结婚这档事,一定要事先想清楚才行。结了婚之后,离合聚散,双方都会失去自由。你看广田老师,还有野野宫先生,再看看里见恭助,哦,还有我,大家都没结婚。女人的地位提高之后,这种光棍就变多了。所以我们必须制定一种社会规则,让女人的地位提高,但不能高到让社会出现一堆光棍。”

    “可是我哥哥马上就要结婚啰。”

    “哦?是吗?那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

    三四郎抬眼望向美祢子,美祢子也看着他露出笑容。只有原口先生一个人看着画布。“不知道。不知道就太……”他边说边挥动手里的画笔。

    三四郎便趁机离开小圆桌,走到美祢子身边。美祢子没搽头油的脑袋随意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就像一个累极的人尽情地伸展全身筋骨。她的脖颈毫不掩饰地从衬裙衣领中伸出,脱下的和服外套搭在椅上,在那梳着厢发[216]的脑袋上方,可以看到外套的漂亮衬里。

    三四郎的怀里正揣着那三十块钱。他心中深信,这三十元代表着两人之间某种无法用言语说明的东西。他一直想还她钱,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就是由于这某种东西。而现在,他之所以打算狠下心来还清钱,也是因为这某种东西。还了钱之后,两人没有瓜葛了,会不会变得疏远呢?或是没有瓜葛后,反而变得更加亲近?……普通人如果听到三四郎心中的疑问,或许会觉得他是个喜欢求神问卜的家伙吧。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什么?”美祢子仰起脸看着三四郎,她的神情沉着,跟刚才一样,只有眼波转动一下,安详的视线停在三四郎脸上。看到她这模样,三四郎知道她有点累了。

    “刚好趁这机会,我就在这儿把钱还给你吧。”说着,三四郎解开胸前的纽扣,伸手进怀里。

    女人又说了一遍:“什么?”

    她仍是那种不痛不痒的语气。三四郎的手已往怀里伸进一半。怎么办呢?他想了几秒,最后下定决心说:“上次向你借的钱。”

    “你现在还我,我也没办法呀。”

    女人仍旧从下方仰望着他,既不伸手,也不移动身子,脸上表情也跟刚才一样安详。三四郎不懂她是什么意思,甚至连她回答的含义也听不懂。

    这时,有人突然在身后说道:“还差一点,再画一会儿如何?”两人转回头,原口先生正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地用手指捋着颊上剃成三角形的长髯,画笔仍旧夹在他的指间。美祢子在椅子上坐下,两手放在扶手上。她才坐下,便立即挺直了脑袋和背脊。

    “还要很久吗?”三四郎低声问道。

    “大概还要一小时。”美祢子也低声回答。三四郎重新回到圆桌旁。女人已摆好随时可以入画的姿势。原口先生重新点燃烟斗,手里的画笔又开始活动起来。他的背部对着三四郎,嘴里却说:“小川君,请你看着里见小姐的眼睛。”

    三四郎依照吩咐转眼望向美祢子。谁知美祢子突然放下额前的团扇,原本静止的姿势失去了控制。她侧过脸,望向玻璃窗外的庭院。

    “不行啦。你不能把脸转过去呀。我才开始画呢。”

    “谁叫你说那些废话。”女人说着又转向正前方。

    “我可没笑你啊。因为我有话要跟小川先生说啦。”

    “要说什么?”

    “现在正要说呢。哦!请你摆回原来的姿势。对了!手肘再往前面一点。我说小川先生,你觉得我画的眼睛,是否把真实的眼神画出来了?”

    “这我也不太懂。不过像这样每天反复不停地画下去,模特儿的眼神永远都不会变吗?”

    “那当然是会变的。不只是模特儿会变,画家每天的心情也会。不瞒你说,画肖像画其实应该连续画好几张才行呢,但又总是做不到。而且很奇怪,有时只画一张,也能画得很不错。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跟你说啊……”

    原口先生说了这一大段,手里的画笔却始终没停下来,眼睛也一直看着美祢子。三四郎目睹他如此一心多用,心中实在非常佩服。

    “像这样每天连续地画下去,每天的功夫累积起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对自己正在进行的作品生出某种特定的感觉。所以呢,假设刚从外面回来,我只要一走进画室,站在画布前面,心底就会升起这种特定的感觉。换句话说,画中的气氛会对我造成某种影响。而里见小姐也是一样。如果任其自然地坐在那儿,肯定会受到各种刺激而露出不同表情。但实际上,她却没受到什么影响,主要因为她现在的姿势,还有周围乱七八糟的鼓啦,盔甲啦,虎皮啦,这些因素会促使她自然地露出某种表情,而这种习惯性表情的力量还会逐渐增强,最后甚至强到排除其他表情。嗯,所以说,像她现在这种眼神,我只要如实地画出来就行了。至于说她的表情……”

    说到这儿,原口先生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看来似乎画到了难度较高的部分。他向后退两步,来回打量着美祢子和画布。

    “里见小姐,怎么了?”原口先生问。

    “没什么。”美祢子依旧保持静止的姿势,全身一动也不动,这句回答简直不像是她嘴里说出来的。

    “至于说她的表情……”原口先生又继续说下去,“其实画家所描绘的,并不是内心,而是从内心表现出来的外在形象。画家只要巨细靡遗地观察模特儿的外在表现,自然就能了解她内心的变化。嗯,大致就是这样。至于那些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部分,也不属于画家的能力范围,就只好放弃了。所以说,我们画的是肉体,但不论什么样的肉体,如果内部没有灵魂的话,也只是一团死肉,这种画是不能令人感动的。现在我画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并没打算画出她的内心,而只是在画这双眼睛。因为我非常欣赏她的双眼,不论是眼睛的形状、双眼皮的轮廓,还是眸子的深邃度……其实我只是想把自己看到的,一丝不漏地全部画出来。画出现在这种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偶然的结果吧。如果我画出来的不是这种表情,那就表示我的画技不行,或取景的角度不对。总之,就是这两种原因之一。而事实上,现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色调和形象本身已经变成一种表情,我也没什么办法。”

    说到这儿,原口先生退后两步,来回打量美祢子和画布上的她。

    “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不画了吧。累了吗?”

    “没有。”

    说着,原口先生又走回画布前面。

    “再来说说我为什么看中里见小姐的眼睛。我告诉你啊,我们看西洋画的女人的面孔,不论谁画的美女,肯定都有一双大眼睛。每个女人都有大得可笑的眼睛。反观日本绘画,从观世音像开始,另外譬如像多福[217]、能乐面具,还有最明显的,浮世绘里的美女,全都是细细小小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大象眼睛似的。为什么东方和西方的审美标准相差这么远呢?你也会觉得奇怪吧?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西洋人的眼睛都很大,所以就用大眼作为审美标准。而日本人都跟鲸鱼同类……有个叫作皮埃尔·洛蒂[218]的男人就讥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长了那种眼睛,怎么睁得开啊?……你看,我们就是这种国家,难得看到一双大眼,就发展不出大眼的审美标准。而小眼到处都有,随时可供选择,所以歌麿、佑信[219]等画家都把小眼当成理想,他们的作品也深受大众欢迎。我现在虽想画得符合日本的标准,但若是把西洋画里的眼睛画得像个盲人似的,总还是不太像话。而像拉斐尔[220]笔下的圣母那样的眼睛,在日本又根本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肯定也不是日本人的眼睛,所以我只好来麻烦里见小姐了。里见小姐,再忍耐一下就好咯。”

    美祢子没有回答,因为她全身一动也不动地摆着姿势呢。

    三四郎觉得这位画家讲话很有趣。今天若是专门来跟他聊天,说不定会更有意思吧。但是三四郎现在关心的,不是原口先生的谈话内容,也非原口先生的绘画,他的全副精神当然都放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他的耳朵虽然听着画家讲话,眼睛却没离开过美祢子。映在他眼中的那个身影,似乎自然而然地抓到最美的瞬间,并且凝结不动。这种不动的姿势蕴含着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转头向美祢子问道:“你不舒服吗?”听到这句话的同时,三四郎心底升起一丝恐惧,好像听到画家提醒自己:“美”是易变的,现在已经无法让“美”维持原状了。

    没错,他说得很对!三四郎转眼望向美祢子,她似乎真的不太舒服,脸上的气色非常糟,眼角露出难耐的疲惫。三四郎顿时打消从这幅活人画[221]上获得慰藉的念头,同时又开始暗自琢磨,她出现这种变化难道是因为自己?想到这儿,一种属于性格上的激烈震撼顿时袭上心头。

    三四郎原本正为了“美”发生变化而感到惋惜,现在,这种属于多数人共有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原来我在这女人的心里竟能产生如此影响。”三四郎据此开始幻想自己的重要性。但是这种影响力对自己来说,究竟是有利还是不利,却很难得出结论。

    这时,原口先生终于放下画笔。

    “就到这儿吧。今天反正也画不成了。”他说。美祢子站在原处,扔掉了手里的团扇,然后抓起挂在椅子上的和服外套,一面穿一面走上前来。

    “今天太累了吧。”

    “我吗?”说着,她将外套的两片前襟对正,系上代替纽扣的衣带。

    “不,其实我也很累了。等明天有精神的时候再画吧。来,喝杯茶,休息一下吧。”这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美祢子却推说有事,要先行离去。三四郎也被原口先生挽留,却也特意婉拒了好意,紧随美祢子一起走出玄关。对三四郎来说,在目前日本社会这种环境里,想要随口编个理由制造跟美祢子约会的机会,还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他必须利用今天这个机会,尽量延长他们共处的时间。他特意选一条行人较少的路线,向女人提议道:“我们到那环境清幽的曙町周围散散步怎么样?”不料女人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穿过两边树墙之间后,直接走上大路。三四郎连忙赶上去,跟她并肩向前。

    “原口先生刚才也问了,你是真的不舒服吗?”三四郎问。

    “我吗?”美祢子又说了一遍,跟刚才回答原口先生时一样。自从认识美祢子以来,很少听她说出较长的句子,她通常只用一两句话打发过去,而且都是极简单的句子。这些话语听在三四郎耳里,却令他体会到某些深层的含义。除了三四郎之外的其他人,几乎听不出那些特殊的意味。三四郎因此对美祢子非常钦佩,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吗?”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半边脸转向三四郎,双眼皮下的眸子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笼着一层烟雾,令人感到一种异于平日的温暖。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苍白。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

    两人沉默着走了五六步。三四郎突然很想扯掉那块垂在他们之间的薄幕般的东西。但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那块薄幕消失,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像小说那样,说些甜言蜜语?三四郎可不愿意这么做。不论从他的个人喜好还是从男女的社交习惯,他都不愿做这种事。三四郎正在期待的,是一种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他不只是期待,还一面走一面思考如何下手。

    半晌,女人先开口问道:“今天到原口先生家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重要的事。”

    “那你只是去玩的?”

    “不,不是去玩。”

    “那你究竟为什么到那儿去呢?”

    三四郎立即抓住这瞬间的时机。

    “我是去看你的。”说出这句话,三四郎觉得自己能说的已全部说完了。不料女人却毫无反应,依然用平时那种迷惑男人的语调说:“那笔钱,在那儿我没法收下呀。”三四郎听了这话觉得很沮丧。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十几米,三四郎突然说:“其实我不是去还你钱的。”

    美祢子没有说话,静默半晌,她才低声说:“那笔钱,我不要了。你拿着吧。”

    三四郎再也无法忍耐,突然脱口而出:“我只是想看见你,才到那儿去的。”说着,他转眼偷窥身边女人的脸。女人没有看他。就在这时,三四郎听到女人嘴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

    “那笔钱……”

    “钱什么的……”

    两人的话都没说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中断了。接着,又走了五十多米,女人开口问道:“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有什么感想吗?”

    这个问题可以用各种方式回答,所以三四郎暂时没说话,继续向前走了一段。

    “那么快就画好,你吓了一跳吧?”

    “是啊。”三四郎说。其实他听见这句话时才注意到这一点。上次原口在广田老师家说他想帮美祢子画一幅肖像,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时到现在才过了一个月左右。而原口在展览会会场向美祢子直接表达这个想法,也是在他去广田老师家之后。三四郎对绘画一窍不通,像这么大的一张画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他也毫无概念,现在经美祢子一提醒,才发觉这幅画真的进行得太快了。

    “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正式动手是在最近,不过以前就已零零星星画过一些。”

    “以前是什么时候?”

    “看我那身打扮,就知道了吧?”三四郎突然想起那个炎热的日子,那天他第一次在池边看到美祢子。

    “哎呀!那时你蹲在椎树下面,不是吗?”

    “你站在很高的地方,举着团扇遮住脸蛋。”

    “就跟那幅画一样吧?”

    “嗯,是的。”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又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开始登上白山的山坡。

    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从远处飞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男人,头戴黑帽,脸上挂着金边眼镜,老远就能看出那是个脸色光鲜的英俊男子。人力车刚进入三四郎的视线时,他就觉得车上的年轻绅士似乎一直凝视着美祢子。待人力车跑到前方五六米之后,突然停了下来,车上的男人便动作利落地掀掉车子的帷幕,从踏板上一跃而下,三四郎这才发现他长得很高,白净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英俊,脸上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却极富男人魅力。

    “我一直等着你呢。因为等得太久,就过来接你了。”男人走到美祢子的正前方俯视着她,脸上露出笑容。

    “是吗?多谢啦。”美祢子也笑着望向男人,接着,她的视线又转向三四郎。

    “这位是?”男人问。

    “大学里的小川君。”美祢子回答。

    男人轻轻掀起帽子,向三四郎打个招呼。

    “快点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呢。”

    三四郎这时刚好站在一条小巷的转角处,这条小巷是他拐向追分的必经之路。结果这天也没把钱还给美祢子,三四郎就跟她分手了。

    十一

    最近这段日子,与次郎总忙着到处推销“文艺协会”的门票。他先花了两三天时间,几乎向所有认识的人都推销了一遍,又接着找不认识的人。通常是先在走廊上物色对象,一旦被他逮着,他就再也不肯放手。“拜托,帮帮忙啦。”与次郎就这样整天到处向人央求。有时说得正高兴,却突然听到上课钟响,只好放对方离开,并把这种情况称为“缺少天时地利”。有时对方只是一直笑,却不肯答应购买,与次郎把这种情况称为“缺少人和”。又譬如刚好碰到教授从厕所出来,与次郎抓着教授不放手,教授却掏出手帕一面擦手一面说:“现在有点急事。”说完,便急急忙忙钻进图书馆,再也不肯出来。与次郎把这种情况称为……却什么名称也想不出来了,只能看着教授的背影对三四郎说:“他一定是得了肠炎。”

    “他们到底托你卖多少票啊?”三四郎问与次郎。“尽量卖,越多越好。”与次郎说。三四郎又问:“门票卖得太多,会不会挤不进会场啊?”“可能会吧。”与次郎说。“那你卖了票之后不是会有麻烦?”三四郎提醒道。“不会,没关系。他们有些人只是为了帮忙才买,也有些人到时候有事,不会来的。还有些人大概会得肠炎吧。”与次郎说,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三四郎在一旁观察与次郎卖票时发现一件事。那些当场付钱的学生,与次郎自然立刻把票交给对方,但有些学生并未付钱,他也给出门票。只要听说有人想买票,他就过去发票,看得个性拘谨的三四郎心焦不已,忍不住问他:“那些人以后会付钱吗?”“当然不会。”与次郎说,“与其锱铢必较地只卖几张,还不如大手大脚多卖一些,这样从整体来看也比较有利啊。”说完,他还把自己这种推销法和《泰晤士报》推销百科全书的方法互相比较一番。三四郎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心里总觉得不保险,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与次郎的回答却令人感到好笑。

    “对方可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哦。”他说。

    “就算是学生,像你那样不把钱放在心上的人可多着呢。”

    “没关系,为了表现善心而不付钱,‘文艺协会’那边应该不会啰唆的。反正不管卖了多少,弄到最后,我肯定还是会欠协会一大笔钱。”

    三四郎觉得不太可能,又追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协会的想法?”“当然是我的想法。”与次郎说,“如果是协会的想法就好了。”

    说完,与次郎又介绍了很多关于那场话剧公演的事,三四郎听完开始觉得,不去欣赏一下表演简直就像傻瓜。在他心底生出这种念头之前,与次郎就一直向他不停地鼓吹。但他这种推销活动究竟只是为了卖票,还是真的对表演非常热衷?或者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好让买票的人也得到少许鼓舞而跟着捧场?不然便是想帮公演造势,尽量把气氛搞得热闹一点?对于上述一连串疑问,与次郎并未明确地阐述,所以三四郎虽然觉得自己不看表演就像傻瓜,却也没跟着与次郎起舞。

    与次郎一开口,就先对演员卖力练习表示折服。据他转述,演员练习得非常带劲,恐怕大部分演员在演出前都会累垮。接着又说起舞台背景,据说那是一项大手笔工程,东京能找到的年轻画家,几乎全被找来了。大家决定使出各人的看家本领,共同创作舞台背景。说完这些,他又提到戏服,说是每套服装从头到脚都根据史实缝制。与次郎还介绍了剧本,听说剧本全都是新作,而且内容写得很有趣。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有关话剧公演的消息,简直说也说不完。

    与次郎还告诉三四郎,他也送了招待券给广田老师和原口先生,野野宫兄妹和里见兄妹则被他推销购买了上等票,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听到这儿,三四郎特地向他道喜说:“话剧公演万岁!”

    刚喊完万岁的当天晚上,与次郎来到三四郎的宿舍,他的模样跟白天相比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见他全身僵硬地坐在火盆边,嘴里不停地喊着:“好冷啊!好冷!”三四郎细看他的表情,感觉他不只是因为冷才变成那样。一开始,与次郎坐在火盆边,手伸向火烤着,不一会儿,又伸进自己怀里。三四郎为了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精神点,便把桌上的油灯从这端移到那端,却看到灯光下的与次郎松垮垮地耷拉着下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他的大光头在灯光下闪着黑亮的油光。“怎么回事?”三四郎问道。与次郎这才抬起头,看着桌上的油灯。

    “你这房子还不装电灯啊?”与次郎问了一个跟他的表情完全无关的问题。

    “没装,听说不久就要装了。这油灯太暗了,真糟糕。”三四郎刚说完,与次郎又像忘了油灯的事似的说:“喂!小川,大事不好了!”

    三四郎连忙询问原委。与次郎从怀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报纸,总共有两张,重叠在一块儿。与次郎揭下其中一张,重新折好递给三四郎。“你看看这里!”与次郎说着,手指按在该念的部分。三四郎的眼睛凑到油灯旁,看到新闻的标题写着:“大学纯文科[222]。”

    大致内容是说,大学的外文科向来都是洋人担任教师,学校主管单位也把所有课程都交给外国教师负责,但是时代不断进步,根据多数学生的希望,最近校方终于决定将日本人教师的课程也列入必修科目。经过这段日子的甄选,目前已决定由某先生担任教师,校方将在近期正式对外发布新闻。某先生是不久前才奉派前往海外留学的学者,担负这项任务应算是适当人选。

    “原来不是广田老师。”三四郎转眼望向与次郎。与次郎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报纸上。

    “这是真的吗?”三四郎又问。

    “好像是。”与次郎歪着头说,“我还以为大概没问题呢,结果却搞砸了。以前就听说此人到处活动,很积极。”

    “不过这还只是传闻吧?要等到正式发表才知道啦。”

    “不,如果只有这篇文章,当然无所谓,因为这篇文章跟老师也没关系。问题是……”说着,与次郎把另一张报纸也折好,并用指尖指着标题,送到三四郎的眼前。

    这份报纸也写得大同小异,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内容,但是读到最后,三四郎不禁大吃一惊。文中的广田老师被写成一个非常没有品德的男人,说他当了十年的语文教师,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庸才,又说他听到大学即将招聘本国人担任语文讲师,便立刻到各处暗中活动,还在学生当中散布称许自己的文章。不仅如此,他又指使自己的门生写了一篇叫作《伟大的黑暗》的论文,送给一家小杂志社刊登。这篇论文的作者虽然使用笔名“零余子”,但他其实就是经常出入广田家的文科学生小川三四郎。文章写到这儿,竟然还提到三四郎的名字。

    三四郎疑惑地抬头望向与次郎。与次郎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他。两人沉默半晌,三四郎才开口说:“这可糟了。”他心里有点怨恨与次郎。但与次郎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你对这文章有什么看法?”与次郎问。

    “什么意思?”

    “这一定是把读者投书直接登出来了。报社的人肯定没做过查证。《文艺时评》用六号铅字刊登的投书里,类似这种文章,要多少有多少。六号铅字的文章几乎全都是在揭发罪恶。但只要进行详细查证就知道,大部分都是谎言。有些只看一眼就知道是骗人的。为什么有人会做这种蠢事,你知道吗?几乎所有的动机都是利害关系。所以我负责挑选六号铅字的文章时,凡是感觉不好的就丢进垃圾桶。这篇文章完全就是那种东西,是对抗活动的产物。”

    “为什么没登你的名字,反而登了我的名字?”

    “对啊。”与次郎说。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接着向三四郎说明:“毕竟因为,那个……你是本科生,我是选科生吧。”但这番说辞对三四郎来说,根本不能算是说明,他依然很困惑。

    “早知这样,就不该用那小气的笔名‘零余子’,堂堂正正地打出佐佐木与次郎的名字就好了。老实说,这篇论文,除了佐佐木与次郎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吧。”

    与次郎的表情十分认真。或许这篇《伟大的黑暗》的著作权被三四郎夺走了,令他觉得不悦吧。看到他那模样,三四郎也懒得再跟他说什么。

    “你跟老师说了吗?”三四郎问。

    “哎呀,问题就出在这里啊。《伟大的黑暗》的作者究竟是你还是我,其实都没关系,但如果牵涉老师的人格,就必须告诉老师。而老师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只要我告诉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有人弄错了吧,虽然杂志登了一篇论文《伟大的黑暗》,但却是用笔名发表的,作者应该是老师的崇拜者,请放心吧,说不定老师只会回答一声‘是吗’,也就算了。但这件事不能这么处理。总之,很明显,我必须负起责任来。原本这事如果进行得顺利,我不出来邀功,倒也给人留下好印象,但现在事情搞砸了,我却躲着不说话,这就令人不快、讨厌了。别的不说,现在这事是因我而起,却让老师那么善良的人陷入困境,我无法冷眼旁观。先不讨论其中的是非曲直等复杂问题,我只觉得对老师很抱歉,心中非常过意不去。”

    听到这儿,三四郎才第一次感到与次郎是个令人欣赏的男子。

    “老师看到报纸了吗?”

    “家里订的报纸没登这篇文章,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但老师到了学校,就会看到各种报纸。即使老师没看到,别人也会告诉他。”

    “这么说,他已经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

    “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其实也是因为没有时间闲聊,老师就没对我说什么。最近我一直都为了表演的事东奔西走……那个话剧公演,我真是够了。干脆别给他们帮忙算了。那些人脸上搽着白粉,表演什么话剧,有什么意思?”

    “要是告诉老师的话,你会挨骂吧。”

    “会骂我吧,但就算被骂也没办法,我太对不起老师了。都怪我多事,给老师添了麻烦……老师这人,也没什么嗜好,酒也不喝,烟嘛……”说到这儿,与次郎便打住没再往下说。因为从老师的鼻子喷出来的“哲学之烟”,如果经年累月地计算起来,那分量可也是相当庞大的。

    “香烟虽然抽得很多,但除了这一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嗜好了。不钓鱼,不下围棋,也没有家人团聚的欢乐——这一点是最糟糕的,如果有孩子陪在身边倒也罢了。老师的生活实在太平淡枯燥了。”

    说到这儿,与次郎抱着两臂说:“本想给老师带来一点安慰,稍微为他奔走了一番,没想到竟然遇上这种事。你也到老师那儿瞧瞧吧。”

    “不是瞧瞧。这件事,我多少有点责任,得向老师赔罪。”

    “你没必要赔罪啦。”

    “那就去说明一下吧。”两人聊到这儿,与次郎便告辞了。三四郎钻进棉被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在家乡的时候比较容易入睡,来到这儿却遇到各式各样的刺激:报上的捏造文章、广田老师、美祢子,还有那个来迎接美祢子的俊男。

    三四郎一直辗转到半夜,才终于陷入沉睡。第二天,他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起床,但是疲倦得差点爬不起来。正在洗脸时,碰到一位文科的同学,因为都认得对方的面孔,所以互相打了招呼,闲聊几句。三四郎从对方的态度感觉得出来,此人已经读了那篇文章,但他当然绝口不提这事,所以三四郎也没想多做辩解。早饭的餐桌上,三四郎正用鼻子嗅着热汤的香味时,母亲的信来了,看起来似乎跟以往一样,是一封很长的家书。他觉得换穿洋服太麻烦,便直接套上一条和服长裤,并把那封信揣在怀里,走出住处的大门。户外的地面已结了一层薄霜,看起来亮晶晶的。

    三四郎转上大路,只见路上正在行走的,几乎全是学生,而且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急步向前。寒冷的路上弥漫着年轻男性的蓬勃生气。就在那些男生当中,三四郎看到广田老师穿着雪花呢大衣的修长身影。从步调上来看,混在这堆青年当中的老师已显得跟不上时代了。跟他前后左右的青年比起来,老师的脚步显得非常迟缓散漫。不一会儿,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校门背后。门内有一棵很大的松树,枝丫伸向四周,看起来就像一把巨人的伞遮盖在玄关上头。三四郎还没来得及踏进校门,老师的身影便早已看不见了。他向前方望去,只看到松树和松树上方的钟塔。塔里的时钟经常不准,有时甚至根本停摆。

    三四郎向校门内张望着,嘴里把“Hydriotaphia”这个词反复念了两遍。这是他记得的外文字当中字母最多而且含义最难的一个,直到现在也没弄懂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三四郎打算下次再去向广田老师请教。以前他曾问过与次郎。“大概就是跟那个‘达他法布拉’类似的字眼吧。”与次郎说。但是三四郎觉得这两个词之间的差异相当大。“达他法布拉”似乎是一种具有跃动性质的东西,而“Hydriotaphia”这个词,光是想要把它记住,就得花上一番功夫。他反复在嘴里念了两遍,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从发音听起来,这个词似乎是古人为了广田老师才创造的。

    现在走进学校的话,大家肯定以为我是《伟大的黑暗》的作者,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吧,三四郎想。他想到外面去,但是户外现在冷得不得了,只好待在走廊上。趁着下课时间,三四郎便掏出母亲的家书念了一遍。

    母亲信里写道:“这个寒假回来一趟!”这道命令跟他从前在熊本收到的命令一模一样。事实上,以前在熊本就发生过同样的事情。那时学校才开始放假,母亲立刻打电报叫他回家。当时三四郎大吃一惊,以为母亲肯定生病了,连忙飞奔回去,谁知母亲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断地高兴,说我很好,一切平安。三四郎忙问母亲为何打电报,母亲说,因为左等右等你总不来,我去稻荷神社问过神仙,神仙说你已经离开熊本了,我又担心你万一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所以打了电报。回想到这儿,三四郎纳闷道:“难道这次又到神社问过了?”但信里并没提起稻荷神仙,母亲只像附加注解似的写了一句:“三轮田家的阿光也等着你。”据信中介绍,原本在丰津读女校的阿光,现在已休学回家。阿光还帮三四郎缝了一件棉衣,已经用包裹寄出。母亲的信里还提到木匠角三,说他在山上跟人赌博,输掉了九十八元……信中详细地描述了这件事的经过,但是三四郎觉得内容太琐碎,便随意浏览了一遍。原来最近有三个男人到家乡表示想买山地,角三带他们到山上看地时,钱就被他们偷走了。角三回家后向老婆伪称不知什么时候被偷的,他老婆推测道:“大概给你闻了迷药吧!”角三说:“嗯,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闻到了什么。”但村民一致认为,角三肯定是把钱输光了。母亲接着训诫三四郎,连乡下都会发生这种事,你在东京一定要特别留意才是。

    读完了信,三四郎把长长的信纸卷起来收回信封,这时,与次郎走到他身边说:“哎哟!是女人的信啊!”看来与次郎的心情已比昨晚好多了,还能说出这种玩笑话。

    “不是,是家母写来的。”三四郎有点不悦地回答,把信封塞进怀里。

    “不是里见小姐写给你的啊?”

    “不是。”

    “你听说里见小姐的事了吗?”

    “什么事?”三四郎问。刚说完,一名学生跑来告诉与次郎,有人想买话剧公演的门票,正在楼下等着呢。与次郎一听,立即转身跑下楼去。

    从那一刻起,与次郎就不见了。三四郎到处寻找也找不到与次郎,无奈之下,只好回教室专心听讲、写笔记。下课后,他遵守昨夜的诺言,来到广田老师家。院里仍像平日一样宁静。

    老师横卧在起居室里打瞌睡。“老师身体不舒服吗?”三四郎向老女佣问道。“不是吧。”女佣答,“先生说,昨晚睡得太晚,困得很,刚才一回家就立刻躺下了。”三四郎看到老师修长的身躯上盖着一条小夜衣[223],又低声向女佣问道:“为什么那么晚睡呢?”女佣说:“不是啦,每天都睡得很晚,但昨晚并不是为了研究学问,而是跟佐佐木先生谈了很久。”为了跟佐佐木说话而没有钻研学问,这并不能成为老师睡午觉的理由,但是听到这儿,三四郎已确定佐佐木昨晚跟老师谈过那件事了。他很想顺便再打听一下老师如何斥责与次郎,但继而一想,老女佣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况且跟那件事关系最密切的与次郎已在学校失踪了,就算打听出来,又能怎样?看他今天心情那么好,可见那件事并未引起什么大风大浪就解决了吧。其实说来说去,与次郎心里想些什么,三四郎也无从了解,所以根本就难以想象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三四郎在长方小桌式的火盆前坐下。火上的铁壶发出吱吱声响。老女佣为了让他自在些,便退回自己的用人房去了。三四郎盘腿坐着,双手罩在铁壶上,一面取暖一面等待老师睡醒。老师睡得很熟,三四郎静坐一旁,心情非常愉快。他伸出手,用指甲敲了敲铁壶,然后把壶里的热水注入茶杯,一面呼呼地吹着,一面喝着热水。老师侧身而卧,背脊正对着三四郎。他满头的头发都很短,似乎两三天前才理过,胡楂倒是冒出很多,看起来又浓又密。鼻尖朝向里面,鼻孔里不断发出咝咝的声音,睡得非常安详。

    三四郎拿出Hydriotaphia开始阅读。这本书是他今天带来准备还给老师的。他只能挑自己认得的字句跳读,对那些字句的意义却很难理解。有一段提到把花抛进坟墓,还说罗马人对蔷薇非常affect。但“affect”是什么意思,他却不明白。或许可以翻译为“喜欢”吧,三四郎想。书里还说希腊人采用“Amaranth [224]”,这段他也不明白,但他确定“Amaranth”应该是一种花的名字。三四郎继续往下读,但下面的内容完全看不懂,他把视线从书页转向老师,老师仍在沉睡。为什么老师把这么艰深的读物借给我呢?他想。而更令他感到纳闷的是,自己虽然看不懂这本艰涩的书,却不知为什么对它这么有兴趣。思考半晌,三四郎最后得出结论:归根结底,广田老师就是一本Hydriotaphia啊。

    就在这时,广田老师忽然醒了,但只抬起脑袋望向三四郎。

    “什么时候来的?”老师问。三四郎请老师再多睡一会儿,因为他坐在一旁真的不觉得无聊。

    “不,该起来了。”老师却坚持爬了起来,然后像平日一样,又开始喷起“哲学之烟”。老师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哲学之烟”像两根柱子似的从鼻孔冒出来。

    “多谢您。我来还书了。”

    “哦……念过了?”

    “念是念过了,可是看不懂。首先书名的意思就不明白。”

    “Hydriotaphia。”

    “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总之,好像是希腊文。”三四郎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老师打了一个呵欠。

    “哎呀,刚才好困啊。睡得真舒服,我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呢。”

    “我梦到一个女人。”老师说。三四郎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不料老师突然问他:“要不要去洗澡?”于是两人拎着手巾一起走出大门。

    洗完了澡,两人站在钉在板壁间的机器上测量身高,广田老师的身高是一米六九,三四郎只有一米六五。

    “你大概还会再长高。”老师告诉三四郎。

    “已经不会了,我最近三年都是这么高。”三四郎回答。

    “是吗?”老师说。看来老师简直把自己当成孩子了,三四郎想。正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说,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聊聊再走吧。说着,老师拉开书房的门,领先走了进去。三四郎也觉得自己有义务说清楚那件事,便跟着老师走进去。

    “佐佐木好像还没回来啊。”

    “他跟我说过了,今天要晚点回来。最近为了话剧公演到处乱跑,也不知是因为天生爱管闲事,还是原本就闲不住,总之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家伙。”

    “他很体贴别人的。”

    “他做起事情来啊,或许是出于体贴别人,但他那个脑袋,实在不懂得什么叫作体贴,所以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表面上看,好像很会察言观色,甚至有点能干过头,但事情做到最后,反而令人搞不懂他究竟为什么察言观色,简直乱搞一通。我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一点用都没有,我只好随他去了。那家伙啊,根本就是为了惹是生非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三四郎觉得自己好像该帮与次郎辩解几句,但眼前明摆着失败的实例,他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换个话题。

    “那份报纸,老师看过了?”三四郎说。

    “嗯,看了。”

    “见报之前,老师毫不知情吗?”

    “不知道。”

    “那老师一定吃了一惊吧?”

    “吃惊……当然不能说一点也不吃惊,但我向来认为,世上的事本来就是那样,所以倒也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大惊小怪。”

    “这件事给老师添麻烦了吧。”

    “也不能说不麻烦。不过,像我们这种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不可能读完那篇文章就立刻当真,所以不会像年轻人那样,觉得这是件烦神的事。与次郎也说了,他在那家报社有熟人,可以托人写出真相,或是抓出那个投书的人,给他一点教训,甚至还可以在他自己的杂志上尽情发表反驳的意见,反正,他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解决方案,与其现在搞出这一大堆事,当初不要那么多事就好啦。”

    “他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老师,并没有任何恶意。”

    “要是有恶意还得了?更重要的是,既然是为了我才进行的活动,就应该问问我的想法,只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的方针就搞了起来,从他开始搞活动那天起,就等于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吗?一个不被别人放在眼里的人,又如何能够维持自己的颜面?”

    三四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还写了那篇什么《伟大的黑暗》,蠢得不能再蠢的文章……报上说是你写的,其实是佐佐木写的吧。”

    “是的。”

    “昨晚佐佐木自己承认了。你才是遭了池鱼之殃呢。那种愚蠢的文章,除了佐佐木,还有谁写得出来?我也读了一下文章,既没内容,也缺少品位,简直就跟救世军在街头敲着大鼓募款一样。读后令人不得不认为,他写这种文章只是为了刺激读者产生反感。而整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有意捏造的,只要稍有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写的。难怪有人认为是我自己叫门生写的。我一看到那文章时就想,怪不得呢,报上那篇文章写得很有道理嘛。”

    广田老师说到这儿便打住了,鼻孔不断喷出烟雾。与次郎曾说过,他根据那烟雾从鼻孔冒出来的模样,就能判断广田老师的心情。如果是又浓又密的烟雾直接从鼻孔喷出,就表示老师的内心已达到哲学境界的最高峰;如果烟雾和缓而散漫地从鼻孔飘出,就表示老师正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但必须小心他的冷嘲热讽;倘若烟雾一直在鼻孔下方徘徊不已,好像舍不得离开胡须的话,就表示老师已进入冥想阶段,或正好诗兴大发;而最令人害怕的状态,则是在鼻孔边打转的烟雾旋涡,只要出现这种旋转烟雾,老师必定会发怒骂人。不过这些说法都是与次郎观察得出的结果,三四郎当然不会全信。但今天既然有这机会,他便很细心地观察烟雾的形状。但是与次郎说过的具有明确形状的烟雾三四郎一丝也没看到,全是些各种形状都有点像的烟雾。

    老师看到三四郎始终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开口向他说道:“已经过去的事,就算了。佐佐木昨晚也已再三表达了歉意,今天一早又跟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到处瞎忙去了。我念了他好几回,他还是不当回事,又到处去推销门票,真拿他没办法。不管他了,我们说点有趣的事吧。”

    “是。”

    “我刚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你猜怎么样,我在那梦里,突然又跟从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重逢了。简直就像小说故事。我这个梦听起来比报上那篇文章更令人愉快吧。”

    “嗯。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十二三岁,长得很漂亮的女孩。脸上有颗痣。”听到十二三岁这个数字,三四郎感到有点失望。

    “从前是什么时候遇到她的?”

    “大约二十年前吧。”三四郎又吃了一惊。

    “您真厉害,还能看出她就是那个女孩。”

    “做梦嘛。因为在梦里,所以才看得出来呀。也因为是做梦,所以感觉特别好。我好像正走在一座大森林里。身上穿着那套褪色的夏季西服,头上戴着那顶旧帽子……哦,那时我似乎正在思索一个艰深的问题。所有的宇宙法则都是不变的,支配法则的所有宇宙之物却必然发生变化,所以说,这个法则应该存在于宇宙之物以外……梦醒之后,觉得这问题很无聊,但我在梦里非常认真地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穿过森林,就在那儿,我突然碰到了那女孩。并不是她从对面走过来才碰到,而是她一直都站在对面,我仔细望去,她的脸还是跟从前一样,身上的服装也没变,发型还是旧日的模样,那颗痣当然也还在。换句话说,她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就跟二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对那女孩说,你一点都没变。女孩却告诉我,你变得好老啊。接着我又问她,为什么你都没变?她说,因为我最喜欢自己长着这张脸的那一年,穿着这身服装的那个月,还有梳着这种发型的那一天,所以我一直保持这副模样。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呢?她说,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我为什么又变得这么老呢?我不禁感到奇异。女孩告诉我,因为你总想比那时变得更美、更好。那时,我对女孩说,你是画;女孩对我说,你是诗。”

    “后来呢?”三四郎问。

    “后来你就来了嘛。”

    “二十年前相遇这件事,不是做梦,是真的吧?”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有趣啊。”

    “在哪里相遇的呢?”老师的鼻孔又开始喷出烟雾了。他望着那股烟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宪法颁布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吧,当时森文部大臣[225]遭到暗杀,你不记得吧。那时你几岁啊?对了,你还是婴儿呢。我那时在高中念书,上面派大家去送葬,很多人背着枪去了。原以为是叫我们到墓地去,谁知并不是。原来是由体操教练领着队伍走到竹桥内[226],叫大家列队排在路旁,我们就站在那儿目送大臣的灵柩过去。名义上虽然叫作送葬,其实等于去看热闹。那天的天气非常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直站着不动的话,脚底简直冷得发疼。我身边的男人看着我的鼻子,嘴里直嚷着:好红哟,好红哟。不一会儿,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冒着严寒从眼前静悄悄地走过去。刚才跟你说起的那个小姑娘,她就在那人群里。尽管我现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清晰的形象。只有那个女孩,我还记得。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影子越来越淡,现在也很少想起她了。今天做这个梦之前,我简直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时那种热辣辣的印象却仍然藏在心底,就好像被烙印在脑中似的。说来也真是奇妙啊。”

    “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那女孩吗?”

    “一次也没见过。”

    “那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喽?”

    “当然不知道。”

    “您没问她?”

    “没有。”

    “老师是因此而……”三四郎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因此而?”

    “因此而不结婚吗?”

    老师笑了。

    “我可没有那么浪漫,跟你比起来,我活得更像一篇散文。”

    “但如果那个女孩来到老师身边,老师会娶她吧。”

    “这……”老师想了一会儿说,“大概会娶吧。”三四郎露出怜悯的表情。老师看他这副模样,便又继续说道:“如果说我是因为她而不得不独身,那就等于说,我是因为她而变成有缺陷的人。但人类当中,有些人天生就有无法结婚的缺陷,也有很多人是因为各种因素而无法结婚。”

    “世界上有那么多妨碍结婚的因素吗?”

    老师透过烟雾凝视着三四郎。

    “哈姆雷特就不想结婚,对吧?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哈姆雷特,但是跟他相像的人却有很多很多。”

    “譬如什么样的人呢?”

    “譬如啊……”接腔后,老师再度沉默不语,烟雾不断从他鼻孔冒出来,“譬如有个男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把他养育成人。后来母亲得了重病,临终前,她告诉儿子,如果自己死了,以后要好好照顾某某。母亲指定的那个人,她儿子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他向母亲询问理由,母亲不肯说,男人又继续追问,母亲才用微弱的声音说,其实,那个某某就是你的生父……哦,我只是随便说个故事,但如果有个这样的母亲,她的孩子当然就不会相信婚姻吧。”

    “那样的人不多吧?”

    “虽然不多,却还是有吧。”

    “不过老师的情况不是如此吧。”

    说着,老师哈哈大笑起来。

    “你家里,应该令堂还健在吧。”

    “是的。”

    “令尊呢?”

    “已经过世了。”

    “家母是在宪法颁布的第二年过世的。”

    十二

    话剧公演[227]的日期定在天气较冷的季节。这段时间,新年的脚步已近,不到二十天,新春即将降临。市场里做生意的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穷人则烦恼着不知如何打发年关。就在这段日子里,话剧公演盛大揭幕了,前来捧场的宾客全都属于生活悠闲、经济宽裕,以及分不清年始岁末之别的阶级。

    类似这种观众,数目多得不可胜数,而且大都是年轻男女。第一天演出结束后,与次郎向三四郎大喊:“公演非常成功!”听到这话时,三四郎手里握着第二天的门票。“你邀广田老师一起去看吧!”与次郎对他说。“可是我跟老师的票不一样吧?”三四郎问。“当然不一样。”与次郎说,“但如果没人拉他去,他肯定不会去的。必须由你经过他家,领着他一起去。”与次郎解释着,三四郎也答应到老师家去邀他看表演。

    黄昏时,三四郎到了老师家,看到老师坐在明亮的油灯下,手里捧着一本大书。

    “您不去看表演吗?”三四郎问。老师没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那动作就像个孩子。但是三四郎觉得这种作风才像个学者。正因为老师沉默不语,才更显得温文尔雅。他在老师身边半蹲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老师看他那样,也觉得有点抱歉,便向三四郎说:“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出去走走。我正想到那附近去散散步。”

    说着,老师披上黑色斗篷,看不出他是否把两手揣在怀里[228]。夜空的云层低垂,天气异常寒冷,冷得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可能会下雨呢。”

    “下雨就糟了。”

    “进进出出很不便。因为日本的剧场都得脱鞋,就算天气好都嫌麻烦呢。再说剧场里的空气也不流通,烟雾弥漫,令人头痛……可大家真是很能忍啊。”

    “话虽如此,但总不能在户外演出吧。”

    “日本祭典的歌舞向来都是在户外演出的。就算天气非常寒冷,也是在室外。”

    三四郎觉得不便跟老师争论,便就此闭上嘴。

    “我喜欢户外的表演,喜欢在那不冷不热、洁净清爽的天空下,一面呼吸清新的空气,一面欣赏精彩的表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可能观赏到纯粹又单纯,就像透明空气一样的表演。”

    “老师上次做的那个梦,如果编成戏剧上演,大概就会是那样吧。”

    “你听说过希腊的戏剧吗?”

    “不太了解。好像也是在户外演出吧。”

    “是在户外,而且是大白天,我想观赏起来一定令人愉快。那里的座位都是天然的石块,场面宏伟壮观,像与次郎那种家伙,最好都带去见识一下。”

    说到这儿,老师重提他对与次郎的不满。而那个正被老师批评的与次郎,如今却在狭隘的会场里卖命地东奔西跑,四处斡旋,而且还为此扬扬自得呢。三四郎一想到这儿,便觉得非常可笑。今天若不是硬把老师拉来,老师肯定不会来的,三四郎想,其实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老师也是一件好事啊。但不管我怎么劝他,老师肯定不会听的。他一定会连连叹息说:这可叫我很为难啊。三四郎联想到此,更加觉得滑稽。

    老师这时开始向三四郎详细说明希腊剧场的构造,譬如观众席、合唱团席、舞台、前台等,老师还说,根据某个德国人的描述,雅典的剧场可以容纳一万七千名观众,这还是比较小的剧场,有些大剧场甚至可以容纳五万人呢。而且入场券有两种,分别用象牙和铅合金做成奖牌形状,表面还印上或雕上花纹。老师甚至连入场券的价格都一清二楚,据说只看一整天的小戏,只要十二钱,连演三天的大戏则要三十五钱。听着老师解说,三四郎心中非常佩服,一路不断哦哦哦地应着。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话剧公演的剧场前。

    剧场外灯火通明,观众正从四面八方拥来,那场面似乎比与次郎形容的更热闹。

    “怎么办呢?老师既然已经走到门口了,进去看看吧?”

    “不,我不看。”说完,老师便朝黑暗的方向走去。

    三四郎呆立半晌,目送老师的背影远去。这时又有一些观众搭车来到剧场前,只见他们下了车,来不及领取存鞋的木牌,就匆匆忙忙跑进去,三四郎看到他们,也跟着大家一起加快脚步跑进剧场,感觉就像被人潮推了进去。

    剧场的进口站着四五个人,看起来都很闲,其中一个穿和服长裤的男人负责收门票。三四郎越过那人的肩头偷偷向剧场里面张望,只见进口附近显得十分宽敞,灯光异常明亮。他还来不及伸手遮挡光线,就已被人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他一面转动身子一面打量四周。观众身上五颜六色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三四郎觉得不仅自己的眼珠在转,就连周围无数观众身上的色彩也在广阔的空间里不停地任意闪动。

    台上的话剧已经开始了,演员全都头戴冠帽,脚踏鞋靴,一顶大轿抬上了舞台,走到正中央时,被人挡住去路,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轿中下来,拔刀砍向拦轿的人,双方立刻展开一场打斗……三四郎完全看不懂台上在演什么。虽说与次郎早已告诉过他故事梗概,但是三四郎当时并没仔细听。他想,反正到时候看就懂了吧,所以当时只是嘴里随意应付道:“嗯,嗯,原来是这样。”不料现在竟完全看不懂。他只记得剧中应该有个叫作入鹿[229]的大臣。但究竟谁是入鹿?三四郎不禁纳闷起来。看了半天,始终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只好把台上每个人都想成入鹿。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台上每个人的鞋帽、窄袖和服,还有说话的语气,几乎全都开始有点入鹿的感觉了。但老实说,他原本对入鹿也没什么明确的印象,虽说从前学过日本历史,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古代的入鹿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想一下,只记得入鹿的时代好像是推古天皇,也有点像钦明天皇,但他确信不是应神天皇或圣武天皇时代,所以也只能假装那角色就是古代的入鹿。三四郎一面欣赏台上充满中国风味的装束与布景一面想:反正只是看戏嘛,能有这点知识,也就够了。但台上究竟演些什么,他一点也没看懂。不一会儿,中场休息时间就到了。

    这一幕快要结束时,坐在三四郎左近的男人对他身边的男人抱怨道:“台上那些人的声音,就像一对父子坐在六畳榻榻米的房里聊天。根本没受过训练!”他身边的男人则指出,台上演员的脚步不够稳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两个男人把那些演员的真实姓名都记得一清二楚。三四郎便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交谈。两人都穿着一身豪华显眼的服装。大概是名人吧,三四郎想。不过与次郎若是听到他们的谈话,肯定会反驳的。他正在兀自思索,却听到后面有人高喊:“好啊!好!演得太好了!”两个男人都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聊到一半的话题就此停了下来,这一幕也刚好结束了。

    坐在各个角落的观众连忙站起身来,从花道[230]到出口这段路上人影匆匆,观众都忙着进进出出。三四郎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弯着腰,把脑袋探向前方,转眼巡视四周,该来的人却不见踪影。其实刚才看戏的时候,他已花了不少精力四下打量,可是看不真确,所以他心底一直期盼着中场休息时间。看了一圈,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只好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身旁那两个男人似乎交游广泛,只见他们左顾右盼,一会儿说张三坐在这儿,一会儿又说李四坐在那儿,名人的名字不断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其中还有一两个名人隔着一段距离向他们打招呼。多亏坐在这两人的身边,三四郎连这些名人的老婆长什么样子都记住了,后来他们又发现一对新婚夫妇也来看表演。其中一人似乎觉得很稀奇,特别把眼镜拿下来擦拭一番,嘴里不住地嚷着:“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样子。”

    不久,三四郎看到与次郎从对面的角落朝自己的方向快步奔来,跑到垂着帷幕的舞台前方大约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突然停下脚步,弯身探视前排的土间席[231],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三四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美祢子的侧脸,她跟站在舞台边的与次郎之间相隔五六米。

    美祢子身边的男人背对着三四郎。三四郎满心期待那男人最好有点什么事,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想到事有凑巧,男人真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坐累了,所以起身坐在区隔座位的木质栏杆上,转眼向四周打量一番。三四郎在他脸上清晰地看到野野宫的宽额头和大眼睛。随着野野宫起身的动作,三四郎又看到美祢子身后的良子。他想弄清楚,这群同来的人里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没有别人,但从远处望去,只看到一团拥挤的人影,要说同来,好像整个土间席里的人都是一伙的,根本无从分辨。美祢子似乎正在跟与次郎聊天,野野宫也偶尔插上一两句。

    就在这时,原口先生突然从帷幕里钻出来,跟与次郎并肩站在一块儿朝观众席瞭望,他那张嘴当然也是说个不停。野野宫则不断点头表示赞同。三个人正聊得高兴,原口用手拍了拍与次郎的背脊,与次郎立刻一转身,从帷幕下面钻进去不见了。接着,原口先生下了舞台,穿过人群,来到野野宫身边。野野宫半跪着身子,让原口从面前走过。只见原口奋力向前奔去,很快就从美祢子和良子的座位附近消失了。

    三四郎一直热心地看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比他刚才看表演时还专注。看到这儿,他突然非常羡慕原口式的举动,原来还有这么简便的方法就可以挤到人家身边去,他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我要不要学他,也挤过去?但一想到这是模仿别人,三四郎立刻失去了实践的勇气,再说那些座位早已坐得满满的,自己就是拼命地挤,也很难挤进去吧。这一层顾虑让他更加退缩,所以想了半天,三四郎的屁股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不一会儿,台上的帷幕又拉开了,这回上演的是《哈姆雷特》。三四郎曾在广田老师家看过一位西洋著名演员扮演哈姆雷特的照片,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哈姆雷特,身上的服装跟照片里一样。不仅装扮相同,就连脸也很相似,两个哈姆雷特都皱着眉头,一副苦恼的表情。

    不过台上这个哈姆雷特的动作轻巧,令人看着心情愉快,而且表演动作极为夸张,带动了整个的气氛,跟刚才那个带有“能剧”气息的入鹿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只见哈姆雷特一下站在舞台中央,摊开两只手臂,一下又抬头仰视空中,精彩的演技带给观众强烈的刺激,也让观众的视线始终紧随着他,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哈姆雷特讲的却是日语,还是从西洋语言翻译过来的日语。他的语气充满了抑扬顿挫,同时也富有节奏。台词念得极为流畅,有时甚至令人觉得这个哈姆雷特过于伶牙俐齿。台词的文字极美,但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三四郎心想,哈姆雷特应该说些富有日本气息的台词才对呀。譬如当他该说“啊!母亲,这样不是愧对父亲吗?”的时候,这个哈姆雷特却慢条斯理地提起了太阳神阿波罗,而这时哈姆雷特和他母亲的表情却好像马上就要大哭似的。不过,三四郎也只是隐约感觉出这种剧情上的矛盾,若是叫他断言这部戏演得很糟,那他是绝对没有这种勇气的。

    所以,当他觉得看不下去的时候,就转眼望向美祢子。美祢子的身影被别人挡住时,他才重新回头去看哈姆雷特。

    台上演到哈姆雷特对着奥菲利娅大喊“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的时候,三四郎突然想起广田老师,还有老师说过的那句话:“……哈姆雷特那样的人怎么能结婚?”原来如此,三四郎想,在书本上读到这句话时,好像会生出老师那种想法,但在舞台上听到这句话时又觉得,哈姆雷特就是结婚不也很不错吗?现在仔细想想,或许因为“到修道院去”这句台词写得不好吧。而事实证明,被哈姆雷特命令“到修道院去”的奥菲利娅,也没引起观众的同情。

    台上的帷幕再度落下。美祢子和良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三四郎也跟着起身,来到走廊,这时,他看到两个女人站在走廊中央,正在跟一名男子说话。走廊左侧有一扇门,可供人群进出,男人正把半个身子探向门外。三四郎看到男人侧面的瞬间,立即转身往回走,但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取回木屐走向户外。

    屋外本是暗夜。三四郎走过一段人工照亮的路,感觉天上似乎正在落下点点雨滴。风儿吹过枝头,发出阵阵呼啸。三四郎朝着自己的住处匆匆前进。

    半夜里,天上下起雨来。三四郎躺在棉被里,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思考着“到修道院去”这句话。他的思绪就围绕着它,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徘徊不已。广田老师可能也还没睡吧。老师的思绪现在正围绕着哪句话呢?与次郎肯定已完全沉醉在那“伟大的黑暗”当中了……

    第二天,三四郎有点发烧,脑袋也很沉重,所以没有起床。午饭是在床上支起身子吃的。饭后又睡了一觉,身上出了些汗,情绪却反而低落。就在这时,与次郎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一见面,他就嚷道:“昨晚没看到你,今天早上也没看到你来上课,就想你大概出了什么事。”

    三四郎向他道谢后便说:“没事。昨晚我有去看表演。看到你从舞台上跑出来,还远远地跟美祢子小姐说话。我都看得很清楚呢。”

    三四郎有点像喝醉似的,一张开嘴,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与次郎伸出手按在三四郎的额头上。

    “烧得很厉害哟。这可得吃药。你是感冒了。”

    “因为剧场里的温度太高,光线也太亮,后来走到外面,突然一下子变得太冷,也太暗。真叫人吃不消啊。”

    “吃不消,那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这么说可不行。”

    三四郎说出的句子越来越短,与次郎在一旁随声应和着,不知不觉中,三四郎便呼呼呼地陷入沉睡。大约过了一小时,他睁开眼,看到与次郎还在身边。

    “你一直在这儿啊。”这次三四郎的语气跟平时没有两样。与次郎问他觉得如何,三四郎只答了一句:“头疼。”

    “感冒了吧。”

    “感冒了吧。”

    两人异口同声。静默半晌后,三四郎向与次郎问道:“我说啊,上次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美祢子小姐的事。”

    “美祢子小姐的事?在哪儿问的?”

    “学校。”

    “学校?什么时候?”与次郎好像还是想不起来。三四郎只好无奈地把当时的情景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与次郎说。听了这话,三四郎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有责任感!与次郎觉得有点抱歉,努力地回想当时的情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那,究竟是什么事啊?难道是美祢子小姐要出嫁的事?”

    “已经决定对象了吗?”

    “听说好像决定了。我也不太清楚。”

    “嫁给野野宫先生吗?”

    “不,不是野野宫。”

    “那么是……”三四郎开了口却没再往下说。

    “你知道吗?”

    “不知道。”三四郎只吐得出三个字。

    与次郎却把身子靠过来说:“我也搞不清。不过这事情很奇怪哦。还得等上一段日子,才能看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究竟是哪里奇怪,立刻说出来不好吗?三四郎在心底埋怨着。但与次郎却不管他有多好奇,只顾着暗自闷在心里,独自琢磨着那份不可思议。三四郎忍耐了半晌,终于焦躁起来,要求与次郎把有关美祢子的事一字不漏地全都说出来。与次郎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安慰三四郎,还是别有意图,他突然说出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来。

    “好蠢啊,你还想着那女人。想她也没用啦。首先,她不是跟你年纪差不多吗?女人喜欢同年纪的男人,那已是老掉牙的事啦。是八百屋阿七[232]那时代的恋爱故事哦。”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心里不太明白与次郎想说些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想想看,一对二十左右的同龄男女在一起,女的做什么都灵光,男的做什么都挨骂。女人哪,不会想嫁给自己看不起的男人的。当然啦,那些自认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算是例外。因为她们若不肯嫁给比不上自己的男人,就只好终生不嫁了。很多有钱人家的女儿不就是那样?明明是她们自愿嫁过来,却一点都不把老公放在眼里。美祢子比那些女人的条件强多了,但她向来就打定主意,不是自己尊敬的男人绝不肯嫁,所以要当她丈夫的人,也得做好相同的心理准备才行。从这一点来看,你跟我,都没资格当那女人的丈夫。”

    听到这儿,三四郎才知道自己原来跟与次郎是同一个层次,但他仍然沉默不语。

    “不过,不管是你还是我,尽管咱们现在只是这副德行,但咱们终究会比那女人伟大得多,对吧?然而,不再过个五六年,那女人是看不到咱们的伟大之处的,而那女人又不能坐在那儿等上五六年。所以说,你,跟娶她为妻,这两件事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与次郎竟然把“风马牛不相及”的成语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说完,他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不,再过五六年,比她更好的女人也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日本现在是女多于男。你现在又感冒,又发烧,跟你说这些统统白搭……这么说吧,世界何其大,操心也没用。老实说啊,我也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后来我嫌烦,就借口有事到长崎出差,开溜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跟我发生关系的女人呀。”

    三四郎大吃一惊。

    “哦,虽说是女人,却是你这种人从没接触过的那种类型。我跟她说啊,最近暂时不能见面了,因为我要到长崎去做霉菌实验。谁知那女人竟说,她要带苹果到车站去给我送行。害我好为难啊。”

    听到这儿,三四郎更加惊讶:“后来呢?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怎么样了。大概捧着苹果戳在车站等我吧。”

    “可恶的家伙!你居然干出这种坏事。”

    “我知道这样很坏,也知道她很可怜,但我没办法。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随着命运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老实跟你说吧,从很久以前起,我就变成医科学生了。”

    “为什么故意说这种谎呢?”

    “那……还不是因为出现了各种状况嘛。还有啊,那女人生病的时候还叫我帮她诊断呢。”

    三四郎觉得非常滑稽。

    “当时我帮她看了舌苔,又敲敲胸部,好不容易才胡乱应付过去,谁知她又问,下次能不能到医院找我看病,害我简直答不上来。”

    听到这儿,三四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诸如此类的事多着呢。所以说,你就放心吧。”与次郎说。三四郎不知“放心”指的是什么,但是听了这番话之后,自己的心情却变得愉快起来。

    这时,与次郎才开始向他解说有关美祢子的怪事。据与次郎说,先是听说良子要结婚,然后才听说美祢子也要结婚。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稀奇,奇怪的是,良子要嫁的对象,跟美祢子要嫁的对象,竟然是同一个人,所以这事才不可思议。

    三四郎也觉得听起来有点像是胡闹。不过良子的婚事确实是真的,三四郎自己也曾亲耳听闻,但也有可能是与次郎把美祢子的婚事听成了良子的婚事,不过美祢子即将结婚这件事,似乎不是凭空捏造的。三四郎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便求与次郎帮忙打听。与次郎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了。他对三四郎说:“我去叫良子来探病,那时你可以自己问她。”三四郎觉得他这个办法想得很妙。

    “所以你必须先吃药,然后等她来看你。”

    “就算病好了,我也躺着等她。”

    两人都笑了起来,接着便彼此道别。与次郎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请附近的大夫来给三四郎看病。

    当天晚上,医生来了。三四郎从没在家接待过大夫,所以刚看到医生时,显得有点慌乱,后来大夫给他按了脉,三四郎这才发现医生很年轻,而且很有礼貌。他立刻断定这是一个代替主治医生出诊的学生。五分钟后,年轻医生宣布诊断结果:三四郎得了流行性感冒。他叮嘱病人今晚服一次药,必须避风。

    第二天,三四郎睡醒时,脑袋已不再那么沉重。如果只是平躺在棉被里,感觉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脑袋一离开枕头,还是觉得头昏眼花。女佣走进房间时对他说:“这房间里热烘烘的。”三四郎仰躺在棉被里,眼睛瞪着天花板,也不想吃饭,就那样半醒半睡,昏昏沉沉地躺着,整个身体显然是被热度和疲累打倒了。他也不想反抗,时醒时睡地承受着,反倒有一种顺其自然的快感。三四郎想,恐怕是病势很轻,才能有这种闲情逸致吧。

    过了四五个小时,三四郎渐渐开始觉得有点无聊,翻来覆去睡不着。户外的天气很好,阳光射在纸门上,光影慢慢地向前移动。窗外的麻雀正在欢唱。要是与次郎今天也能来看我就好了,三四郎想。

    正在这时,女佣拉开纸门说:“有一位女客来访。”三四郎没料到良子这么快就来了。真亏了与次郎,办起事来如此迅速。三四郎躺着把视线转向敞开的门口,半晌,才看到良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槛边。她今天穿着紫色和服长裤,双脚踏在走廊上,似乎有点踌躇不前。三四郎支起肩膀说:“请进。”

    良子进来拉上纸门后,在三四郎的枕畔坐下。六畳榻榻米的房里乱糟糟的,今晨也没让女佣打扫,感觉更加凌乱拥挤。

    “躺着吧。”女人对三四郎说。三四郎便把脑袋放回枕上,心情也平静下来。

    “房里有味道吧?”他问。

    “嗯,有一点。”良子说,但脸上并没露出嫌臭的表情,“还在发烧吗?生了什么病啊?请过大夫了吗?”

    “医生昨晚来过了。说是流行性感冒。”

    “佐佐木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说小川生病了,叫我来探病。还说不知生的什么病,反正看起来病势不轻,害得我和美祢子小姐都吃了一惊呢。”

    看来与次郎又跑去吓唬人了。说得难听点,良子等于是被他骗来的。三四郎生性老实,想到这儿,心中非常同情良子。“谢谢你。”说着,他重新躺回枕上。良子从包袱里掏出一篮橘子。

    “美祢子小姐特别提醒我,买了这东西。”良子坦诚地交代着。但这篮橘子究竟是谁买的,却没有明说。三四郎便向良子表达了谢意。

    “美祢子小姐原本也想来的,但她最近太忙了……叫我转达问候之意……”

    “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么忙?”

    “嗯,就是有点事。”良子那双又黑又大的眸子注视着三四郎躺在枕上的脸。三四郎从下方仰望着良子苍白的额头,脑中浮起第一次在医院遇到她的景象。她的表情仍像当时那样抑郁,但同时也显得开朗又健康。他感到自己能够依赖的慰藉都落到了枕上。

    “我帮你剥个橘子吧?”

    说着,女人从绿叶当中抓起一个橘子。饥渴的病人便使劲地吸吮着香甜的果汁。

    “很好吃吧。这是美祢子小姐送你的礼物哟。”

    “我已经吃不下了。”

    女人从袖管里抽出白手帕擦拭着双手。

    “野野宫小姐,你的婚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没消息了。”

    “听说美祢子小姐也有人家了,不是吗?”

    “嗯,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对方是谁?”

    “是那个原本说要娶我的人呢。呵呵,很可笑吧?是美祢子小姐的哥哥的朋友。我最近又要跟哥哥一起找房子搬家了。因为美祢子小姐出嫁之后,我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吧。”

    “你不出嫁吗?”

    “有人要我的话,我就嫁呀。”

    说完,女人很开心地笑了,看来她还没找到中意的对象。

    那天之后,三四郎一连四天都没起床。到了第五天,他才战战兢兢地洗了个澡,洗完后照照镜子,发现镜中的自己简直像个快要断气的人。他便心一横,到理发店去把头发剪了。第二天是星期天。

    吃完早饭,三四郎多穿了一件衬衣,又在衬衣外面搭上外套,尽量裹得全身暖暖的,才向美祢子家走去。来到玄关前,看到良子站在那儿,她正要从穿鞋处的阶梯走下来,一看到三四郎,便说:“我正要到哥哥那儿去呢,美祢子小姐不在。”三四郎跟着她一起走出大门。

    “病都好了吗?”

    “谢谢,已经全好了……里见到哪儿去了?”

    “你问里见哥哥吗?”

    “不,我是问美祢子小姐。”

    “美祢子小姐去教堂了。”

    美祢子上教堂这件事,三四郎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从良子嘴里问出了教堂[233]的名称,便与她分手道别。一连拐过三条小巷后,很快就到了教堂门前。三四郎从没接触过耶稣,也没进过教堂,他站在门前先把建筑物打量了一番,又读了揭示板的教义训示,之后,便在铁栏杆外面徘徊,不时地走上前去张望一下,只想看到美祢子从教堂出来。

    不一会儿,教堂里传出一阵歌声。这就是所谓的赞美歌吧?三四郎想。高大的窗户紧闭着,大家正在里面进行着宗教仪式,听那歌声的音量,人数应该不少。歌声里也包括美祢子的声音,三四郎侧耳倾听时,歌声却停了。一阵寒风吹来,他拉起外套的领子,这时,天空里飘来一朵美祢子喜爱的白云。

    他跟美祢子一起仰望过秋季的天空,地点就在广田老师家的二楼;也曾在田边的河畔静坐,当时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天上那片白云看起来很像一只羔羊。

    突然,教堂的门打开了。人群从里面走出来,大家都从天堂回到了尘世。美祢子是倒数第四个走出来的,身上穿着条纹和服外套,低着头,从进口的阶梯往下走。她缩着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两手交握在身前,似乎是想尽量避免与他人交谈。她这样无精打采地一直走到大门口,才突然抬起头,仿佛这时才发现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模样。三四郎已经脱掉帽子,他的身影映入女人的眼帘。两人就在标示教义的揭示板前向彼此靠近。

    “怎么回事?”

    “我正要到你家去。”

    “是吗?那一起去吧。”

    说着,女人退后半步,靠向三四郎身边。她跟平日一样,穿着低跟木屐。男人故意一闪,把身子靠向教堂的围墙。

    “在这儿碰到你就行了。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出来。”

    “可以到教堂里来呀。外面很冷吧。”

    “是很冷。”

    “感冒已经好了吗?不好好保重的话,还会复发哟。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呢。”

    男人没回答,只从外套里面的衣袋掏出一个棉纸信封。

    “这是我向你借的钱,非常感谢你。一直都想着要还你,却拖了这么久。”

    美祢子向三四郎的脸望了一眼,这回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去。接过信封后,她却不收起来,只瞪着那信封。三四郎也瞪着信封,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美祢子才开口说:“那你不就没钱了?”

    “不,就是想还你,最近才请家里寄来的。请你收下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女人把信封塞进怀里。当她的手从和服外套里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白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鼻尖,眼睛看着三四郎,似乎正嗅着那块手帕。不一会儿,那只手“忽”的一下伸过来,手帕突然呈现在他面前。一股浓烈的香味猛地飘入他的鼻中。

    “香水草。”女人低声说。三四郎不由自主地缩回自己的脸。香水草的香水瓶。四丁目的黄昏。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光明的太阳高挂在天空里。

    “听说你要结婚了。”

    美祢子把白手帕塞进自己的袖筒。

    “你知道了?”说着,她眯起双眼皮的眸子看着男人,脸上露出笑容。那眼神似拒还迎,好像要把三四郎推到远处,却又对远处的他非常关心。但她的双眉却显得十分镇定。三四郎的舌头紧贴着上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发出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接着,伸出纤细的手掌遮住自己的浓眉说:“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234]。”

    声音低到几乎无法听清,但是三四郎却听得一清二楚。之后,他跟美祢子便就此分手。回到宿舍时,母亲打来的电报已经送到。三四郎打开电报,里面只有一句话:“何时动身?”

    十三

    原口先生的画作完成了。“丹青会”把这幅画单独挂在一间展室的正面,还在画作前方放了一条长凳,观众可以坐着休息,也可以坐着欣赏,或者既休息又欣赏。这条长凳是“丹青会”提供的特别服务,主要是想让那些在巨作前面徘徊不去的观众感到便利。有人说,这项服务是因为作品画得特别好;也有人说,是因为题材吸引人;还有少数人说,因为这幅画里画的是那个女人;但也有一两个“丹青会”的会员辩驳说,无非是因为作品尺寸太大的缘故。老实说,这幅画确实很大,尤其是装进宽达十五厘米的金色画框之后,简直大得惊人。

    画展开幕的前一天,原口先生曾来检查了一下。他嘴里叼着烟斗,坐在长凳上欣赏着那幅画,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他“忽”的一下站起来,绕着会场慢慢地走了一圈,才重新坐回长凳上,悠闲地抽起第二根烟。

    从开幕第一天起,《森林的女人》前面便聚满了观众。那条特意准备的长凳,反而变成了无用的废物。只有那些已经看累的观众,为了不想再看,才过来坐下休息一阵,而且这些人也是一面休息,一面谈论着《森林的女人》。

    美祢子跟她丈夫来看画展,是在开幕的第二天,由原口先生负责引导他们参观。三个人一起来到《森林的女人》前面时,原口先生看着另外两人问道:“怎么样?”美祢子的丈夫答道:“非常好!”说完,眼镜后的双眼便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作品。

    “这种手举团扇半遮面的立姿好极了。真不愧是专家,眼光就是与众不同,竟能想出这个姿势。光线照在脸上的感觉太好了。阴影和迎光的部分界线分明……光是看那脸上的光线变化,就令人感到奇妙而有趣。”

    “哎哟,姿势什么的都是模特儿自己摆她喜欢的样子,不是我的功劳。”

    “多谢您关照了。”美祢子向原口表达谢意。

    “我也要感谢你的帮忙呢。”原口也连忙道谢。

    做丈夫的听说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自己的老婆,脸上露出喜滋滋的表情。结果三人当中表达了最郑重的谢意的,就是这个做丈夫的。

    开幕后第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会场里一下子拥进大批观众……广田老师、野野宫、与次郎,还有三四郎,大伙一起来了。四个人先不看其他作品,一进门就直接到挂着《森林的女人》的展室。“就是那幅!就是那幅!”与次郎连声嚷着。室内已经挤满了人,三四郎站在门口踌躇了几秒。野野宫则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展室。

    三四郎躲在众人身后偷偷看了一眼,就从人堆里退了出来,坐在一边的长凳上等着大家。

    “真是巨幅杰作啊!”与次郎说。

    “听说想让佐佐木买下来呢。”广田老师说。

    “与其叫我买……”与次郎说了一半,抬眼看到三四郎满脸冷漠的表情坐在长凳上,便闭上了嘴。

    “这幅画的用色十分脱俗,不,应该说,是一幅充满意欲的作品啊。”野野宫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甚至有点过于注重小节了。怪不得他自己也承认,画不出那种像咚咚鼓声的作品呢!”广田老师也发表了评论。

    “什么呀?什么是咚咚鼓声的作品啊?”

    “就是像鼓声那样拙朴又有趣的画嘛。”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又围绕着绘画技巧彼此发表高论,与次郎故意语出惊人地说:“不论是谁给里见小姐画像,都画不出拙朴的模样啦。”

    野野宫想在画作目录上做个记号,把手伸进衣服的内袋掏铅笔,不料,掏出来的不是铅笔,而是一张印着铅字的明信片,仔细一看,竟是美祢子的结婚请帖。结婚典礼早就举行过了,那天野野宫跟广田老师一起穿着大礼服去参加了婚礼。三四郎从家乡回到东京那天,才在宿舍的书桌上看到请帖,那时早已过了婚期。

    野野宫把那张请帖撕得粉碎,丢在地板上。不一会儿,他又跟广田老师一起到别的作品前面去发表评论了。这时,与次郎独自走到三四郎的身边。

    “你看《森林的女人》怎么样?”

    “《森林的女人》这题目不好。”

    “那该叫什么呢?”

    三四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嘴里反复地念着: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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