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初刻版-传习录上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译文】

    先生对《大学》中“格物”等观点,都以旧本为准,即二程、朱熹所谓有误的版本。我刚听到时很吃惊,进而有些怀疑,后来竭力思考,参详比照两个版本,并向先生请教,才知道先生的学说如同水性清寒、火性炙热,就像《中庸》所说,百世之后出现的圣人也绝对不会怀疑的道理。先生有天赋的智慧,为人却和蔼亲近,平日里不修边幅。人们只看到他年少时豪迈不羁,曾经又热衷诗词文章,沉溺佛、道之学,故而突然听到先生的学说,都认为是标新立异、散漫而不加考究的学说。但他们却没有看到先生贬谪至贵州待了三年,时刻于困苦中修养静思,精研专一的功夫已经进入圣人的领域,达到纯粹中正的境界了。

    我每日于先生门下求学,深知先生的学说乍看起来简单、粗疏,但钻研探究后却觉得十分高深、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愈发能够体会其没有止境。这十多年来,我竟不得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与先生仅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地怀有轻视、愤懑的情绪,稍加交谈便急不可待地想要根据传闻与猜测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游学的弟子们,聆听先生的教诲,时常学得少而忘得多,如同相马时,只关注马的性别和颜色,却忽略了马驰骋千里的特性。因此,我将平时所受的教诲记录下来,私下里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能够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学生徐爱书

    【一】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译文】

    徐爱问:“‘在亲民’,朱熹认为应当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似乎可以作为依据。先生认为应当按照旧本写作‘亲民’,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字含义不同,这怎么能作为依据呢!‘作’字与‘亲’字相对应,但却不是‘新’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等处,对于‘新’字均未阐发。例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的话,都是‘亲’的意思。‘亲民’就如同是《孟子》所谓‘亲亲仁民’,‘亲之’就是爱他的意思。百姓不仁爱,舜就让契任司徒之职,恭敬地施行五种伦理规范,让百姓互相亲爱。《尧典》中说的‘克明俊德’即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像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到‘亲民’,便是兼有了养育教化百姓的意思,说‘新民’就有偏颇了。”

    【二】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这句话讲的是‘万事万物都有确定的道理’,似乎与先生您的说法相悖。”

    先生说:“如果在万事万物上追求至善,就是把义视作外在的东西了。至善只是心的本然面貌,只要通过‘明明德’的功夫达到‘精深专一’的境界便是至善了。不过,至善也从未脱离具体的事物。朱熹《大学章句》中说‘穷尽天理而使得心中无一丝一毫人欲私心’的说法就颇为在理。”

    【三】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19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

    徐爱问:“如果至善只向心中去求,恐怕天底下那么多事物的道理没法穷尽吧?”

    先生说:“心即是理。天底下何来心外的事物、心外的道理呢?”

    徐爱说:“譬如说侍奉父亲的孝、辅佐君主的忠、与朋友交往的信、治理百姓的仁,这些具体的事里有许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仔细研究。”

    先生感慨道:“这一说法已蒙蔽世人很久了,一句话怎么能说明白呢?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来讨论一下。比如说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去探求个孝的道理;辅佐君主,不能去君主身上探求个忠的道理;与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事,也不能去朋友、百姓这些人身上求个信与仁的道理。这些道理全都在心里,心即是理。如果这个心没有被私欲阻隔,便是天理,不需要再从外面添加一分。凭借此纯粹都是天理的心,作用在侍奉父亲上便是孝,作用在辅佐君主上便是忠,作用在交友、治民上便是信与仁。只要在心中努力摒弃人欲、存养天理即可。”

    徐爱说:“听闻先生这么说,我好像有所觉悟了。但以前那套说辞缠绕于胸中,尚有不解之处。以侍奉父亲来说,例如使父亲冬暖夏凉、早晚请安等细节,不还是需要讲求的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先有一个宗旨。只要一心在摒弃人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即可。例如讲求冬天保暖,也仅仅是要尽孝心,唯恐有一丝一毫的人欲夹杂其间;讲求夏天纳凉,也仅仅是要尽孝心,唯恐有一丝一毫人欲夹杂其间,仅仅是讲求这个心而已。这个心若是没有人欲,纯粹都是天理,是一颗诚敬于孝亲的心,那么一到冬天,自然会想到父母是否会冷,便去考虑给父母保暖的事;一到夏天自然会想到父母是否会热,便会去考虑给父母纳凉的事。这些全都是那颗诚敬于孝亲的心自然生发出来的具体行动。只要有这颗诚敬于孝的心,自然而然会考虑到这些具体的事。用树木来打比方,这诚敬于孝的心便是树根,许多具体行动便是枝叶,需要先有个根然后才会有枝叶,而不是先去寻求枝叶,然后再考虑种这个根。《礼记》说道:‘如果孝子对父母有深切的感情,那么对待父母必然很和气;而有和气的态度,则必然会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必定会有让父母高兴安心的仪容。”而所有这些,必须有颗真诚的心来作为根,然后自然而然就能如此。”

    【四】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郑朝朔问道:“至善也需要从具体事物上去求得吗?”

    先生回答:“至善只是使自己的心达到纯粹都是天理的境界便可以了,在具体事物上又能怎么探求呢?你倒举几个例子看看。”

    朝朔说:“比如说侍奉双亲,怎样才能为他们取暖纳凉,怎样才能侍奉赡养,必须做到恰到好处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取暖纳凉、侍奉赡养得宜这些事,一两天就可以讲完,用得了什么学问思辨?只要在帮父母取暖纳凉时,让自己的心思纯粹都在天理上即可;侍奉赡养父母时,让自己的心思纯粹都在天理上即可。这一点才是必须用学问思辨的功夫来求索的,否则不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所以,即便是圣人,仍然要持守‘精研专一’的功夫。如果只认为将那些具体礼节做得恰到好处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作戏子,将帮父母取暖纳凉等事一一表演得当,也可以叫至善了。”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五】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一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译文】

    徐爱因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导,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仍未能明白,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举几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现如今许多人知道应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却做不到孝顺、友爱,这样看来知和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是因为心已为私欲蒙蔽,不是知与行的本来面貌了。没有知道了却不去做的情况,知道了而不去做,那就是不知道。圣贤教人去知、去行,用意正在于使得知与行复归其本来的面貌,不只是简单告诉你怎么去知、去做就可以了。所以《大学》里给出个真知、真行的例子,‘就像喜欢美色,就像讨厌恶臭’。见到美色属于知,去喜欢就是行,只要一见到美色便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并不是看到美色后又起个念头去喜欢;闻到恶臭属于知,去讨厌便是行,只要一闻到恶臭便自然而然地讨厌上了,并不是闻到恶臭后又起个念头去讨厌。就像一个鼻塞的人虽然看到眼前恶臭的东西,但鼻子闻不到恶臭的气味,便不会十分讨厌它,这也只是因为不曾了解到它的臭而已。例如,称某人知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必然是因为这个人已有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行为,才可以称他为知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如若不然,只是说些知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话,怎么可以称之为懂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呢?又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一定是自己冷了才知道寒;知道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饿了才知道饿。知和行如何分得开?这便是知与行的本然面貌,不曾被私心杂念所隔断。圣人教导世人,一定是要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否则就是还没有真正的知。这是多么紧迫而实在的功夫啊!如今硬要说知和行分作两件事是什么意思?而我将知与行说成一回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为何要如此说,只是去分辨知与行究竟是两回事还是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和行分作两件事,也只是要世人明白,一方面去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有着落之处。”

    先生说:“你这样的理解反而是背离了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落实;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如果能够领会,只要说到知,行便包含在里面了;只要说到行,知也包含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将知和行分开来说,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类人,懵懵懂懂、任意而为,完全不加思考,只是任意妄为,因此才要提出知的概念,这样才能让他们做得恰当;还有一类人,整天空想,不肯切实躬行,全凭主观臆测,因此才要提出行的概念,这样才能让他们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而提出的补偏救弊之说,如果能够领会真意,只要一句话便已足够。现如今的人却将知与行分作两边,认为必然是先知道了才能去做。如今我若只是讲习讨论如何去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之后才去行,必然会导致终身一无所成,也终身一无所知。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来已久。我今日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但‘知行合一’的说法也并非我凭空杜撰出来,而是知与行的本来面貌即是如此。如今你若能明白我为何如此说,即便将知行说成两回事也无妨,本质上则还是一回事;如若不明白我为何这么说,即便将知行说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罢了。”

    【六】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二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闻先生‘止至善’的教诲,已然觉得功夫有所着落,但思前想后,觉得与朱子‘格物’之说有所不合。”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至善’了,那么也就知道‘格物’了。”

    徐爱说:“昨天以先生的教诲推及‘格物’之说,似乎也能通晓个大概。但朱子之说,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作为依据,所以我还是不明白。”

    先生说:“子夏虔敬地相信圣人,曾子则切实地反省自身。相信圣人固然不错,但不如反省自身来得好。而今你既然没有想清楚,怎么可以拘泥于旧的学说,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如同朱子虽然尊信二程,但在义理上有不得于心之处,又何尝盲从了呢?‘精一’‘博约’‘尽心’,本来与我的学说也是吻合的,只是你未曾认真思考。朱熹‘格物’的说法,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嫌,不是《大学》的本义。‘精研’是‘专一’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你既然能够明白‘知行合一’之说,这些话我一说你应该就能懂。‘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熹错解了‘格物’,只是因为将之倒过来看了,认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学者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就是‘生知安行’了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理是性的本原,尽心便是尽性。《中庸》说:‘只有天下最为诚挚的人,才能真正尽性,才能通晓天地造化。’‘存心’,是因为心有未尽之处。知晓天道的知,如同知州、知县的知,是将此作为自己分内的事,所以知天就是与天合一。‘事天’,如同儿子侍奉父亲、臣子辅佐君主,必须是恭敬小心侍奉,才能够没有过失,然而却是与天分离了。这便是圣人与贤者的区别。至于‘夭寿不二’的心,是教人一心行善,不可因为处境顺逆、寿命长短的缘故改变行善的心,而要时刻修养自身、以待天命。只要领悟到处境顺逆、寿命长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能够做到不为此改变心意。‘事天’虽然与天分离,但已然看到有个天道。‘俟命’则是尚未看见天道,好比是在等候自己与天道相见。这便是初学者确立其心的开端,是要其于困苦中勉力。如今却倒过来去做,所以使得学者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日听闻先生教诲,于隐约之间体会到应当怎样用功了。今日听闻先生此言,更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都是从人的心上说的。”

    先生说:“是的。身体的主宰便是心,心的作用便是意,意的本体便是知,意所指的对象便是物。如果意念作用于侍奉双亲,那么侍奉双亲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于辅佐君主,那么辅佐君主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于友爱百姓、善待万物,那么友爱百姓、善待万物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便是一件事物。所以我才说‘不存在心之外的道理和心之外的事物’。《中庸》里说‘不诚无物’,《大学》里说‘明明德’的功夫,都是要教人‘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如同孟子所说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除心中不正的念头,使心之全体归于正当。只要意念所到之处,均要革除其不正之处而使心的全体归于正当,即是无时无刻不存养天理,即是穷尽事物的道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去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孝顺,见到兄弟自然知道友爱,见到小孩儿坠入井中自然会有所不忍。这便是良知,不需要往外去求。如果良知能够发用,且没有私意的障碍,就是所谓‘只要能够扩充悲悯同情的心,那么仁的作用便可用之不竭’。然而,一般人恐怕不能没有私心妄意的障碍,所以才须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除私意、复归天理。这样心中的良知才能没有障碍,才能充塞、周流于心间,这便是致良知。良知得以恢复,那么意念也得以诚敬了。”

    【九】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译文】

    徐爱问:“先生将‘博文’视作‘约礼’的功夫,仔细思考后,还是不能领悟,请先生稍加提点。”

    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理’表现出来被人看见就是‘文’,‘文’隐藏起来不为人所见就是‘理’,两者是一个东西。‘约礼’是要让人的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在‘理’能被人所看见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呈现在侍奉双亲上,就要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呈现在辅佐君主上,就要在辅佐君主上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呈现在身处富贵贫贱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贵贫贱的境遇中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呈现在身处患难、身处荒蛮之地时,就要在身处患难、身处荒蛮之地中学习如何存养天理。无论有所作为还是无所事事,与人交谈还是处于静默之中,没有一处不是这样,随着天理呈现于具体的事物,就要在具体的事物上去学习存养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的含义,便是‘约礼’的功夫。‘博学于文’就是‘精研’的功夫,‘约之以礼’就是‘专一’的功夫。”

    【一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徐爱问:“朱子说‘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如果以先生‘精研专一’的教诲来推断,这一说法似乎有弊端。”

    先生说:“是的。心只是一个心,不夹杂着人欲便是道心,夹杂着人的伪饰就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够使其归于正道,则是道心;道心如果失去正当,即是人心。起初并非有两个心。程颐先生认为‘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这话乍听之下像是将心分开来说了,实则是一个心的意思。如朱熹所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认为有两个心了。天理与人欲从来不能并立共存,哪有以天理为主宰,而人欲听命于天理的道理呢?”

    【一一】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徐爱问先生,如何评价王通和韩愈二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王通则是贤者大儒。后世之人仅从文章诗词方面考量两人,推崇韩愈,实则韩愈相较于王通差得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为何会犯仿作经书的过失呢?”

    先生说:“仿作经书恐怕也不能全盘否定。你来说说,后世儒者著书立说、阐述经典,与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

    徐爱说:“后世儒者著书讲经,当然有追求名利的私意,然而主要的目的却在于阐明圣贤之道,而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个人的名声。”

    先生说:“以著书的方式来阐述经典,又是效仿谁呢?”

    徐爱说:“效仿的是孔子通过删述《六经》来阐明圣贤之道。”

    先生说:“那么王通仿作经书就不是效法孔子了吗?”

    徐爱说:“著书阐述经典对于圣贤之道总会有所发扬,而仿作经书则只是在形迹上模仿,对于圣贤之道恐怕没有任何补正。”

    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圣贤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归真,见之于平常生活呢?还是用美艳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的原因,就是由于空洞的言辞泛滥,而切实的行为却衰败了。如果圣贤之道彰明于天下,孔子就不必删述《六经》了。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做,实在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伏羲画八卦,到文王演卦、周公作辞,中间阐释《易》的著述,如《连山》《归藏》等,数不胜数,可是《易》中的道理却变得混乱。孔子发现世上崇尚文辞的风气日盛,知道《易》的学说将没有穷尽,故而采用文王、周公的学说加以阐发,并将之作为《易》之正宗。从此,纷繁复杂的学说均被废弃,而天下阐述《易》的学说得以统一。其余《五经》的情况,也是如此。《尚书》从《典》《谟》之后,《诗》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类浮夸的辞章,多达上千篇。《礼经》《乐经》中关于事物以及规则的解释更是多到数不甚数。孔子对此也都进行了删削、订正,然后奇谈怪说才得以废止。像《尚书》《诗经》《礼经》《乐经》等典籍,孔子何曾在其中加过一句话?而现在《礼经》中的许多阐释,大都是后世的儒者穿凿附会所加,早已不是孔子所删定的版本了。至于《春秋》,虽然都说是由孔子所作,但其实是鲁国史书中的一些旧的文献。所谓‘笔’,也就是抄录旧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都是有所删减但并无增加的。孔子删述《六经》,是害怕繁杂的文辞惑乱天下,想要简易却很难做到,使天下之人务必去其繁文而求其实质,而不是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各种繁杂的文辞日益盛行,天下也就更加混乱。秦始皇因焚书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固然是出于一己的私心,也确实不应该焚毁《六经》。但如果当时秦始皇的目的在于彰明圣贤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籍统统焚毁,倒正合了孔子删述《六经》的用意。自从秦汉以来,崇尚文辞的风气又日益盛行,要想根除这一风气恐怕不可能了。只能效法孔子,选取那些与《六经》的道理接近的加以宣传表彰,这样其他异端邪说就会慢慢自行灭绝。我不知道王通当时为何要仿作经书,却对这一事迹深有同感,认为即便圣人重生,也不会改变王通的做法。天下没有治理好的原因,就在于文辞盛行而实行衰败。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见解,新奇的观点竞相高下,眩惑人的耳目以得到名声。而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视听,使得天下靡乱相争、崇尚文辞,以求得在世上出名,却不再知道还有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做法。这都是由那些著作阐述经典的人所开的风气。”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理由,例如《春秋》这部典籍,如果没有《左传》作为注脚,恐怕也很难理解。”

    先生说:“《春秋》的微言大义如果必须要有《左传》才能明白,那就变成猜谜语了。圣人为何要写这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读《春秋》必须参考《左传》才能明白,那孔子又何苦要把鲁国史书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曾说过:‘《左传》就好比一个一个的案子,而《春秋》则是对案子的裁断。’比如《春秋》记载着杀某个国君、征伐某个国家,如果不明白这些事情的经过,恐怕也很难做出裁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后世儒者的说法,没有真正领会圣人写这些经典的本意。比如写‘弑君’,那么杀害国君本身就是大罪,何必要问他杀害国君的详情?征战讨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发布,书中写‘伐国’,就是诸侯擅自讨伐某国,这本身便是大罪,何必要问讨伐某国的详情?圣人阐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的心思,只是要存养天理、去除人欲。对于存养天理、去除人欲的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有时候学生来请教,就因人而异来讲解。但也不肯多说,因为担心学生们专注于言辞表达。所以孔子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春秋》里都是一些放纵私欲、泯灭天理的事情,又怎么能够详细地告诉世人呢?这岂不是教导人去作奸犯科吗?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下不记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所以他们征战侵伐的事情就没有流传后世。’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后世的儒者只是去讨论霸道的学问,所以他们要去了解许多阴谋诡计的事情。这全都是出于功利之心,与孔子删述《六经》的宗旨背道而驰,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呢?”

    先生接着感慨道:“除非是与天同德的人,否则不能轻易和他们讲这些道理!”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能见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记录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不看《尚书》。我只从《武成》篇里取两三卷来读读而已。’孔子删述《尚书》,对于尧舜以及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也不过保存了数篇,这难道是因为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述了吗?但孔子只记述了这么几件事,他的目的和用意可想而知。圣人只是要删掉那些繁杂的文字,后世的儒者却硬生生地又把繁文添了上去。”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只是要去除人欲、存养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后的事,孔子不想详细告诉世人,固然是这个道理。至于尧舜以前的事,为何也记载得十分简略呢?”

    先生说:“上古时代离孔子已经很久远了,事迹也十分模糊,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民风淳朴,没有浮夸文饰的风气,这就是上古时代的社会状况,不是后世所能比拟的。”

    徐爱说:“像《三坟》一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都删掉了呢?”

    先生说:“即使有传下来的,也与时事的变革有所不合了。社会风气更加开放,文采更胜以往,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要恢复夏商时期的淳朴风俗,也已经不可能了,何况恢复到尧舜的时代呢?更不必说恢复到上古时代的风俗了!虽然各个时代的社会治理有所不同,但所遵循的道理却是一致的。孔子遵循尧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文王、武王之道即是尧舜之道。只是因为时代不同,社会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与所设的政令自然也不同。即便把夏商时代的制度政令在周代推行,恐怕也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对于大禹、商汤及周文王的制度都有所研究,遇到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就反复琢磨,以至于夜以继日地思考。更何况上古时代的典章制度,又怎么能够恢复施行呢?这就是孔子为何要删述上古时代之事的缘由了。”

    先生又说:“只采取无为而治的措施,不如像三王那样因时制宜地治理。如果一定要恢复实行上古时代的典章制度,就是佛家和道家的观点。如果能因时制宜地治理,但不能像三王那样本于大道,而是出于功利的心态来推行治理,则是春秋五霸以后的社会治理了。后世的儒者讨论来讨论去,只是讲如何实行霸道而已。”

    【一二】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先生又说:“尧舜以前的社会治理,后世不可能恢复,因此可以略去不记。夏、商、周三代以后的社会治理,后世不能仿效,因此可以删减。只有三代的社会治理是可行的。然而现在那些讨论三代之治的学者,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却钻研那些细枝末节,这样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复了!”

    【一三】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徐爱说:“以前的儒者讨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而史书专门记载具体的历史,恐怕与其余《五经》的题材体例有所不同。”

    先生说:“从记事的角度来说就是史书,从论道的角度来说就是经典。历史就是大道的具体呈现,大道就是历史的根本缘由。《春秋》也是经典,其余《五经》也是史书。《易》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礼经》《乐经》是三代的史书。其中的史实并无区别,其中的大道更是一致,怎么会有所谓的区别呢?”

    【一四】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的目的是辨明善恶,将经验教训告诉世人。历史上可以作为示范的善行,就记录具体的事迹让后世效法;历史上可以作为教训的恶行,就记录教训而删去具体的事迹,杜绝类似的奸恶之事。”

    徐爱说:“保存善行的具体事迹让后世效法,自然也是存养天理。删去恶行杜绝奸恶,也是为了把人欲遏制在将要萌芽的时候吗?”

    先生说:“孔子删编《六经》,当然就是这个用意,但也不必拘泥于具体的词句。”

    徐爱问:“可以作为教训的恶行,要保存其教训而删去恶行以杜绝奸恶,那为何不删除《诗经》中的《郑风》《卫风》呢?朱熹认为‘恶行可以惩戒人们散漫安逸的心志’,是这样的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已不是孔子删定的旧本了。孔子说:‘要远离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十分淫靡。’孔子还说:‘我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典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孔子所删定的三百篇,都是典雅的音乐,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时候,或是在乡村中演奏的,都可以起到使人的心志舒畅平和、涵养德性、改变社会风化风俗的作用,怎么会有淫荡的音乐呢?那样只会助长淫靡之风,倡导奸邪啊!《郑风》《卫风》等淫逸的诗肯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世间的俗儒为了补足三百篇之数而穿凿附会的。所谓淫逸的歌曲,民间有很多人喜欢传唱,如今的街头巷尾也是如此。恶行可以惩戒人们散漫安逸的心志,只是无法解释清楚,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

    【译文】

    我因受程朱之学的影响,刚听闻先生教诲的时候,真的是惊愕不已,茫茫然没有头绪。后来受先生教导的时间久了,渐渐知道要回到自己身上去躬行实践,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说是孔门的嫡传,其他学说都是旁门左道、残断支流。比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一开始都觉得难以领会,思考得久了便会有所领悟,高兴得手舞足蹈。

    以上是徐爱所录。

    【一五】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译文】

    陆澄问:“专注于一的功夫,是否就像是读书一心一意在读书上,待客一心一意在待客上?这是否就是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贪财就一心一意在贪财上,也可以算作是专一吗?这不过是追逐物欲罢了。专一是一心专注于天理。”

    【一六】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译文】

    有人问如何立志。

    先生说:“只要心心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天理自然会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说的修炼内丹一样。而心中时刻不忘存养天理,逐渐达到孟子所说的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不过是从起初的念头不断存养、扩充出去的罢了。”

    【一七】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如果白天用功时,觉得受到干扰,那就静坐;如果懒得看书,那就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一八】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相互谦让,这样才会得益,如果相互竞争比较,则会受损。”

    【一九】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爱好虚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评他。有一天,先生刚刚批评过他,一位学友来谈自己修养的近况,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你才刚刚达到我以前修行的水平。”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孟源脸色通红,想要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先生借此教导孟源,“这是你人生中最致命的病根!就像方圆一丈的地里种了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栽培,只是滋养这棵大树的根。如果在这棵大树周围种些好的庄稼,上面的阳光被树叶遮蔽,下面的土壤为树根缠绕,这些庄稼怎么长得成呢?只有砍去这棵大树,将树根拔得一干二净,才可以种植这些好庄稼。如若不然,任凭你如何努力耕耘栽培,也不过是滋养这个树根罢了。”

    【二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后世的著述汗牛充栋,恐怕也会扰乱儒家的正宗吧?”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本就浑然一体,圣贤将之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般,只不过是给人看一个基本的轮廓,使得人们能够据此探求真正的心体;至于所画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谈举止,本来就不太能表现出来。后世的许多著述,是将圣人所画的像再描摹誊写,又在里面加入许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试图展示自己才能,这样就离真正的圣学越来越远了。”

    【二一】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够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难道不是因为预先都研究过吗?”

    先生说:“怎么可能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呢?圣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正是因为镜子明亮,一旦有东西出现在镜子前面就能有所感应,没有东西能够不被照到。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滞留在镜子里,未曾照过的东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镜子里,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与圣人的学问相悖甚远。周公制礼作乐、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够做到的事。尧和舜为何不如此做,却非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流传万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来做?这是因为圣人只是在特定的时机,才会应对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学问的人只要担心镜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虑事物出现在镜子前面时能否照见。探究时事的变化,也就像是拿镜子来照。然而,为学之人必须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镜。为学之人只要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担心时事之变化无法穷尽。”

    陆澄说:“那么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时,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这句话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句话本身没错,只是后人并未好好地加以领会,也就有所偏颇了。”

    【二二】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译文】

    先生说:“义理没有固定的处所,没有穷尽的可能。我与你讲学,不能因为稍有所得,便觉得满足。即便与你再讲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说:“圣人做到像尧和舜一样就足够了,但在尧舜之上,善也还未穷尽;恶人做到像桀和纣那样就十分可恶了,但在桀和纣之下,恶也并未穷尽。假如桀和纣不死,恶难道到他们那儿就终止了吗?假如善有尽头,周文王为何会‘看到大道,却还像没有见到一样’呢?”

    【二三】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译文】

    陆澄问:“静守时感觉不错,但遇到事情就感觉不同。为何会如此?”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在静守中存养,却不去努力下克制私欲的功夫。这样一来,遇到事情就会动摇。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自己,这样才能站得稳,达到“无论静守还是做事,都能够保持内心的安定”的境界。

    【二四】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如何通达天道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深细微之处,就说这是‘上达’的学问,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然后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与‘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上能表达、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都是‘上达’。就好比是种树,栽培、灌溉即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即是‘上达’。人又怎能强制干预呢?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的功夫,而‘上达’就包含在‘下学’里。但凡圣人所说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学’的功夫。为学之人只要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去别处寻找‘上达’的功夫。”

    【二五】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二六】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如何做‘精研’和‘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专一’是‘精研’所要达到的目的,‘精研’是‘专一’的实现手段。不是在‘精研’之外另有‘专一’。‘精’字是米字旁,姑且就用米来做比喻:要使得大米纯净洁白,便是‘专一’的意思;但是如果不对米进行舂簸筛拣精选,那么大米便不能纯净洁白。舂簸筛拣便是‘精研’的功夫,其目的也只不过是使大米纯净洁白罢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通过‘精研’来达到‘专一’的目的。其他诸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其中的道理都是一致的。”

    【二七】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圣人的学问只有一个功夫,知与行不可分作两件事。”

    【二八】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此(做官)还没有自信。’孔子听了很高兴。子路让子羔当费邑的地方官,孔子说:‘这是去残害别人家的孩子!’曾点谈自己的志向,孔子十分赞许。圣人的心意可想而知。”

    【二九】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在宁静之中存心养性,这算不算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呢?”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只是使气不动。当他平静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气得到平静,不能认为是‘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出来便是中道,这不也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有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才能算是功夫。在平静时心心念念要摒弃私欲、存养天理,在行动中也要心心念念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无论外在是否平静都要如此。如果只一味依靠外在的平静,不但会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弊病,还会有许多其他的毛病,只是潜伏着,终究不能根除,一遇到事情便会滋长。只要内心时刻依循天理,又怎会不平静呢?然而仅仅追求平静,却未必能够依循天理。”

    【三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门的弟子各谈志向,子路、冉有想从政,公西赤想从事礼乐教化,多少有点实际用处。等到曾皙来说,却跟玩耍似的,但圣人却偏偏赞许他,这是何意?”

    先生说:“其他三人的志向多少都有些主观和绝对,而有了这两种心态的影响就会偏执于一个方面,能做这件事就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皙的志向却没有主观和绝对的意思,这就是‘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做超出自己分限的事,身处荒蛮之地便做身处荒蛮之地该做的事,身处患难之时便做身处患难时该做的事,无论何种情况都能恰当自处。’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说的具有某种才能的人,而曾点便有点不拘泥于某种特定才能的意思。不过其余三人的才能也各有过人之处,并非当今许多只会空谈却无实干的人,所以孔子也都认可他们。”

    【三一】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该怎么办?”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源,从本源上下功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作比喻,也十分精辟。婴儿在母亲腹中,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一开始能哭,继而能笑,再然后可以认得父母兄弟,再然后可以站立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后世上各种事情都能做。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力量日益增强,耳目的聪明日益增长。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可以推究到这个地步。因此才需要有个本源。圣人达到‘天地各安其位、万物生长繁育’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培养出来。后世的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问,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初学时就达到这样的境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先生又说:“立志下功夫,就像种树一样。刚有根芽的时候,还没有树干;等到有树干了,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会发叶;发叶之后才会开花、结果。起初种下根芽的时候,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后的枝、叶、花、实。空想这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担心没有枝、叶、花、实?”

    【三二】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译文】

    陆澄问:“看书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该怎么办?”

    先生说:“这是因为仅仅在文字意思上探求,所以才不能明白。要是这样,还不如专做朱子的学问。朱子的学问看得多了,意思自然能理解得明白。只是朱子的学问虽然讲得十分明白,但对于自己却终其一生而了无所获。所以必须在自己的心体上用功,凡是不明白、行不通的地方,需要返回自己的心中去体会,这样自然会想得通。《四书》《五经》也不过是说这个心体。这个心体便是道,心体明白,即是大道彰明,两者是一致的。这即是为学的宗旨。”

    【三三】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译文】

    “‘让心体空灵而不为外物所迷,各种事物的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则会自然呈现。’离开了心,便没有什么道理;离开了心,也不存在事物。”

    【三四】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有人问:“朱子说:‘人之所以要学习,不过是学习心和天理罢了。’这句话对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天理。将‘与’字放在‘心’与‘理’之间,难免是将心和理分作两边了。这一点是为学之人需要善加观察体会的。”

    【三五】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既然每个人都有这颗心,这心就是天理,那为何会有善与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已然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

    【三六】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译文】

    陆澄问:“朱熹说‘条分缕析可以使得天理极其精确、不至于混乱,然后加以综合就可以让天理最大化而无所不包。’这句话如何?”

    先生说:“恐怕不确切。天理怎么可以条分缕析?又怎么能够加以综合呢?圣人说精研专一,已经把天理的意思说到位了。”

    【三七】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反省体察是在有事时的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在无事时对天理的反省体察。”

    【三八】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译文】

    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陆九渊在人情世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先生说:“除却人情世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都体现在人情里,关键是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而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关键在于独处时要恪守本己。”

    【三九】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不是由发见于外的感情而得名的?”

    先生说:“是的。”

    又一天,陆澄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感情,是性的别名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性的别名。性只有一个。就其具有形体而言,称之为天;就其主宰万物而言,称之为帝;就其流动于天地而言,称之为命;就其赋予人而言,称之为性;就其主宰人之身体而言,称之为心。心则有其作用,表现在事亲上便称之为孝,表现在事君上便称之为忠,以此类推,各种名称没有穷尽,其实只是一个性而已。好比同一个人,对父亲而言称之为子,对儿子而言称之为父,以此类推,也没有穷尽,但只是一个人而已。所以,为学只要在性上下功夫,只要能够把握这个性字,那么一切道理都能明白了。”

    【四〇】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译文】

    一天,大家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于一边。人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容易心猿意马,不能集中心思,而且所考虑的更多是私欲方面的东西。故而要先教他静坐,使其停止思虑。久而久之,待得心思稍能安定。但如果只悬空静坐,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般,也没有作用。这时需要教他内省体察、克制私欲的功夫。省察克制的功夫在任何时候都要持守,就像铲除盗匪,必须要有彻底扫除的决心。闲来无事的时候,要将好色、贪财、求名的心思逐一省察,务必要拔去病根,使它永不复起,才算是痛快。就好比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私心妄念一起,就要克制它。态度必须坚决,不能姑息纵容、给它方便,不能窝藏它,不能放它生路,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下苦功,才能够将私欲扫除干净。等到没有任何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坐着。虽然说‘何思何虑’,但这不是初学时的功夫,初学的时候必须去思考。内省体察、克制私欲就是使念头诚敬,只要心念所思均是天理,等到心中纯然都是天理,就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四一】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译文】

    陆澄问:“有的人晚上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只是因为平时不能积德行善,心中有所愧疚,才会怕鬼。如果平日里做事都能合乎神明的意志,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子莘说:“正直的鬼不需要怕,怕的是恶鬼,不管好人坏人都要加害,所以才会害怕。”

    先生说:“哪里有恶鬼可以迷惑正直的人的?仅仅有这个怕的感情在,心就已经不正了!所以有被鬼迷的人,不是真正被鬼所迷惑,而是被自己内心迷惑。比如喜欢美色的人就被色鬼所迷;贪财的人就被贪财鬼所迷;易怒的人就被怒鬼所迷;胆小的人就被胆小鬼所迷。”

    【四二】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心的本然状态即是安定平和,也就是天理。心之所以有动有静,都是在不同的境遇下的表现不同罢了。”

    【四三】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与《中庸》两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大学》的主旨作为《中庸》的首章。”

    【四四】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主张正名分。朱熹说孔子是上报天子、下告诸侯、废黜公孙辄而拥立公子郢,这样解释对吗?”

    先生说:“恐怕不是这样。哪有一个人待我恭敬有礼,希望我帮他治理国家,我还想要废黜他的,这符合人情和天理吗?孔子既然愿意帮助公孙辄治理国家,一定是公孙辄愿意将国家托付给孔子、听孔子的指教。孔子的德性隆盛、内心诚挚,一定已经感化了公孙辄,使他明白不孝顺父亲的人不可以称之为人,故而公孙辄才会痛哭,亲自去迎接父亲。父子之间的感情是出于人的天性,公孙辄能如此真切地悔悟,蒯聩又怎会不被感动呢?蒯聩既然归国了,公孙辄便将国事交予父亲,并请求以死谢罪。蒯聩已经为儿子的行为所感动,又有孔子从中斡旋,当然绝对不肯接受,仍然要让公孙辄担任国君。群臣和百姓也想让公孙辄继续担任国君。公孙辄向天下昭告自己的罪行,请示天子,告知诸侯,坚持把国君之位还给父亲。蒯聩和群臣、百姓也都赞扬公孙辄改过、仁孝的美德,请示天子,告知诸侯,坚持让公孙辄担任国君。所有的因素都决定了公孙辄必须出任国君,才使他再次主掌卫国。公孙辄不得已,只能像后世帝王一样,率领群臣和百姓尊蒯聩为太上皇,让他得到尊崇的奉养,这才重新出任卫国之君。这样君臣父子才各得其位,名正而言顺,天下才得到治理。孔子所说的正名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四五】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收到家书,说儿子病危,陆澄十分担心、郁闷,难以纾解。

    先生说:“此时正是修养的好时机,如若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讨论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多加磨炼。父亲爱儿子,是十分真切的感情,不过天理告诉我们应当适度,超过合适的度就是人欲。许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有所忧虑,于是就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道如此已经是‘过度忧患,心绪已然不正了’。大致而言,人有七种感情,感情流露得太多即是过度,流露得太少则是不够。才超过一点就已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所以必须通过调节,使得心绪中正平和才可以。以子女哀悼父母的丧事为例,作为父母的孝子,难道不想一下哭死才能纾解悲痛之心?然而圣人却说‘哀伤不能害了性命’,这不是圣人要强人所难,只是天理的本来状态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超过。人只要能够认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增减。”

    【四六】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译文】

    “不能说常人都能保持‘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因为‘本体与作用同源’,有怎样的本体就有怎样的作用。有‘未发之中’的本体,自然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作用。现在的人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之和’,可见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实现‘未发之中’。”

    【四七】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译文】

    “《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其卦象是指初九爻;其变化是出现新爻;《易经》的占卜就是用的卦辞和爻辞。”

    【四八】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夜气’是就常人而言的。学者能时刻用功,白天无论有事还是无事,都是这‘气’聚散发生作用的时候。圣人则不必讲求‘夜气’。”

    【四九】

    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问先生关于《孟子》“操存舍亡”那一章。

    先生说:“‘心的出入并没有规律,也不知道它的方向。’这虽然是针对常人的心而言,为学之人应当明白心的本体也是如此,操持与存守时才不会出问题。不能随随便便认为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就心的本然状态而言,原本并无出和入。就出和入而言,则人的思虑运用就是出。然而人心明明就在里面,怎么能叫出呢?既然没有所谓出,那又何来的入呢?程颐先生所说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每天应酬,也不外乎天理,那么心体就在胸腔里。如若超出天理,便是放纵心体,放纵心体就是失去了心体了。”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也只是动和静,动和静并无端倪,怎么会有方向呢?”

    【五〇】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译文】

    王嘉秀问道:“佛家用超脱生死轮回来引诱人信佛,道家以长生不老来引诱人修道,他们的本心也并非要人去作恶。究其根本,他们两家也都能看到圣人之教的‘上达’功夫,但不是入道的正途。好比如今为官的人,有的通过科考、有的通过举荐、有的通过继承,同样做到了大官,但如果不是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家与佛家到达极致,与儒家有相同之处。然而有了‘上达’的功夫,却失去了‘下学’的功夫,终究不像圣人的学问全体兼备。然而佛与道在‘上达’方面与儒家的相同,这点不能随便否认。后世的儒者又都只得到了圣人之学‘下达’的功夫,分割了圣学,使之失去本真,沦落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学问,最终也难免沦为异端邪说。从事这四种学问的人,一生劳苦,却于自家的身心没有丁点益处,相比佛家、道家那些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牵累之外的人,反而有所不及。如今的学者,不必起先就排斥佛、道,而应当笃志于圣人之学。圣人之学发扬光大了,佛道的学说自然就会消亡。如若不然,对于儒者所学的东西,佛、道两家恐怕不屑一顾,还想使佛、道两家拜服儒学,不是很难吗?这是我的浅见,先生认为如何?”

    先生说:“你的看法大体上正确。但你区分了‘下学’和‘上达’,也只是一般人的见识罢了。如若讲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则是通天彻地,一贯而下,哪里有上与下的区分呢?‘一阴一阳之谓道’,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与大道日日相处却视若无睹,故而君子所遵循的大道很少有人能够明白’。仁爱与睿智不也是道吗?但理解的片面就会有弊病。”

    【五一】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译文】

    “用蓍草占卜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五二】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陆澄问:“孔子说周武王还没有达到至善,恐怕是孔子对武王伐纣的行为有所不满吧?”

    先生说:“作为周武王来说,自然应当如此做。”

    陆澄接着问:“假如周文王没有死,那会如何?”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已归顺了周。如果武王伐纣时文王还在,或许不需要兴兵,另外三分之一也会归顺。文王只是善于与纣王相处,使他不能肆意为恶罢了。”

    【五三】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孟子所说的“执中无权犹执一”的意思。

    先生说:“中道便是天理,便是权变。随时而变,又如何可以执着?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设定一个标准。后世的儒者,要把各种道理阐述得没有纰漏,确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执着于一。”

    【五四】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时刻存守善念,时刻想着为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得到存守之时,便是天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善,还要去想什么善?这个念头本身就不是恶,还要去什么恶?这个念头好比树木的根芽,立志之人只要时刻确立这个善念便足够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立志达到醇熟的境界而已。”

    【五五】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发散于外是特定情况下不得已而为。天、地、人乃至万物,都是如此。”

    【五六】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译文】

    陆澄问:“王通是怎样的人?”

    先生说:“王通几乎已具备圣人的才智,只是在某些方面还略有欠缺,可惜死得太早了。”

    陆澄问:“那他为何会做出仿作经典这种错事呢?”

    先生说:“仿作经典也并不全错。”

    陆澄接着问。先生过了好一会儿,说:“通过王通这件事,我更能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诗的含义了。”

    【五七】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译文】

    “许鲁斋认为儒者以谋生为第一要务的说法,实在是误人子弟。”

    【五八】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究竟是什么。

    先生说:“这三者只是同一个事物,流动的时候就是气,凝聚起来就是精,发挥奇妙的作用就是神。”

    【五九】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先生说:“喜怒哀乐的感情,其本然面貌便是中正平和的。只要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便会过度或不及,便是私欲。”

    【六〇】

    问“哭则不歌”。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的“哭过便不再唱歌”的含义。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而然就是如此。”

    【六一】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制自己的私欲必须彻底扫除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存留。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尚存,众多的恶念便会接踵而至。”

    【六二】

    问《律吕新书》。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律吕新书》。

    先生说:“学者以确立礼乐的根本为当务之急,否则将乐律算得再熟也未必有用,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才行。就像《律吕新书》中所说,一般用律管来查看阴阳二气的变化,但是到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芦苇灰飞扬或许有先后,顷刻之间,怎么能确定是哪根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表示了冬至的到来呢?必须心中事先知道冬至的时刻才行。所以这是说不通的。学者必须从礼乐的根本上下功夫。”

    【六三】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好比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好比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学说,好比拿镜子去照物,只在照的行为上下功夫,却不知道镜子本身是昏暗的,又怎么能够照物呢?先生的格物之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它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明亮了自然能够照物。”

    【六四】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与粗的问题。

    先生说:“道无所谓精粗,是人对道的体会认识有精粗之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

    【六五】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你们近来疑问少了,这是为何?人不用功,就会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认为只要按过去的方法做就可以了。殊不知私欲日益增长,好比地上的灰尘,一日不扫便会多一层。如果在实处下功夫,便会发现大道无穷无尽,愈探究便愈精深,只有做到精确明白,没有一丝一毫不彻底之处方可。”

    【六六】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致知的功夫实现了才可以谈诚意的,如今天理和人欲还没弄明白,如何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呢?”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自己切实不断地下功夫,那么对于心中天理的体会认识必然日益精微,而对私欲的认识也日益精微。如若不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整天只是嘴上说说,终究看不清天理和私欲。好比人学习走路,走过一段路才认识这段路;走到分岔路口时,有疑问便问,问了再走,才能慢慢到达目的地。现如今有些人,对于已经体会到的天理不愿存养,对于已经认识到的人欲不肯除去,自顾自地去担心是否能够全部弄明白,只顾空谈,又有什么作用?等到克己的功夫下到无私欲可克的地步,再去担心不能全部弄明白,也还不算迟。”

    【六七】

    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译文】

    陆澄问:“道只有一个,古人所谈论的大道却往往有所不同,求道也有要领吗?”

    先生说:“道没有具体的形体,无法把捉,所以不能执着,若拘泥于文字意思上探求大道,实则差得远了。好比现如今的人们谈论天,他们又何曾真正见到过天?将日、月、风、雷等天象视作天,不对。认为人、物、草、木就不是天,却也未必如此。道就是天。如果体会到这层意思,那还有什么不能认为是道的呢?人们只是各自依据自己的偏见,就认为道只不过如此,因而所见才会有所不同。如若不断向内探求,体认到自己的心体,道便会周流于任何时间与地点,从古至今,自始至终,哪有什么不同呢?心即是道,道即是天,体认心体即是体认道、体认天。”

    先生又说:“诸位要想真正体认大道,必须从自己的心上去体认,不能向外去探求,这样才能有所发现。”

    【六八】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与度量,是否需要预先讲究?”

    先生说:“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具体的作用便自然在心体之中了。如果存养心体能够达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状态,自然会有‘发而中节之和”的作用,自然无所不到、无事不可。如果没有确立心体,即便预先探求许多事物的知识,与自己的心体也毫无关系,只是装点门面的功夫,遇到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当然,也并非全然不讲究事物的知识,只是‘要知道何者为先、何者为后,就接近道了。’”

    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成就事业,才能有所作为。如同夔之于音乐、稷之于农事一样,是他们的天性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才能如此。要有所成就,就是要让心体纯粹都是天理,心的运动作用,都是从天理上发见出来,方能称之为才。等到心里纯粹都是天理,甚至可以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让夔和稷互换工作,他们也能够做好。”

    先生又说:“像《中庸》所说,‘身处富贵则做富贵时该做的事;身处患难则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而这只有心体达到中正的人才能够做到。”

    【六九】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井水会源源不断。”

    那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因而先生以此来比喻做学问。

    【七〇】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上古时代的景象如何才能再见到呢?”

    先生说:“一天便是一个循环。人早晨起来,还未与物接触,心中清明平和,就好像悠游于伏羲之世一般。”

    【七一】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陆澄问:“心要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庄严肃穆,垂拱而坐,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如果眼睛要看时,心便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声音上。就好比君主要选任官员时,便去吏部;要调用军队时,又去兵部。如果这样,不但君主失去了君主的体统,六卿也无法各司其职。”

    【七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先生所说:“善念萌发时要认识它、扩充它;恶念萌发时,要认识它、遏制它。认知、扩充、遏制,都是意志的作用,都是天所赋予的聪明才智。圣人也只是有这个意志,学者应当时刻存养这个意志。”

    【七三】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译文】

    陆澄说:“好色、贪财、求名等心固然是私欲,而那些闲思杂念为何也叫私欲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闲思杂念也是从好色、贪财、求名这些根上生发出来的,找到其根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你心中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去做抢劫、盗窃之事,为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如果你贪财、好色、追求名利的念头像不做抢劫、盗窃之事的念头一般都消灭殆尽,恢复到心体的本然状态,那还有什么闲思杂念?这便是心体寂静不动,便是一切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平和,便是心胸广阔、公正。这样的心体自然能够感遇外物而无所不通,心体的发用也自然能够符合中正节制,有事物呈现于心体也自然能够顺应了。”

    【七四】

    问“志至气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二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译文】

    陆澄问为何“志至气次”的问题。

    先生说:“这是说意志所到之处,气也相继而至的意思,并非以志为先,而以气为从的意思。‘坚持自己的志’,则养气也在其中了;‘不要滥用自己的气’,也就是保持自己的志了。孟子补救告子的偏颇,才兼顾两边而立说。”

    【七五】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圣人之道,必然谦逊而朴素;贤人的言说,则自我抬高。’这话如何?”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是作假了。圣人像天一般。没有什么不是天:日月星辰之下是天;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何尝需要自己降低自己、让自己显得谦卑呢?这是孟子所谓‘大而化之’的含义。贤人则像高山,固守其高处而已。然而百仞的高山不能抬高自己到千仞,千仞的高山不能抬高自己到万仞。所以贤人也并未抬高自己,若是这样便是作假了。”

    【七六】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不该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追求中正之道’,李侗先生却教导学者要体会情感未发之前的境界,他们的说法对吗?”

    先生说:“都对。程颐先生唯恐人们在感情未发之前追求中正,把中正看作一件事物,就如同我曾经说的把气的安定当作中正平和一般,所以才让学者只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害怕人们一开始找不到下手之处,所以要人时刻观察体会感情未发前的境界,使人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这个未发前的境界。这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都是古人不得已,引导别人做学问的话头罢了。”

    【七七】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中正平和的状态,要全体皆备,常人固然很难做到。比如遇到一件应当高兴或愤怒的小事,平时没有喜怒之心,等遇到事情也能使感情符合中正的标准,这是否也能算是中正平和呢?”

    先生说:“于一时一事上可以说达到了中正平和,然而并未真正实现中道的根本、平和的大道境界。人性都是善的,中和也是人人俱有的,怎么能说没有呢?不过常人的心有所蒙蔽,心之本体虽然时不时地显现,终究断断续续,并非心之全备之体、广大之用。时时刻刻都是中正,就是‘大本’,时时刻刻都是平和,即是‘达道’。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确立中道的根本。”

    陆澄说:“我对‘中’字的含义还不甚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体会出来,不是言语所能说清楚的。‘中’其实就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摒弃私欲,便能体认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被称为‘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没有偏倚是怎样的呢?”

    先生说:“就好比是明镜,通体晶莹剔透,无纤尘沾染。”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沾染,如沾染上好色、好名、好利等事,便是有所偏倚;如果感情并未萌发,美色、名利等都未显现,如何知道它是否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平日里好色、好名、好利的念头并非没有。既然并非没有,那就是有这些念头。既然有这些念头,便不能没有偏倚。比如患疟疾的人,虽然有时病未发作,但病根却没有根除,那么也不能认为他是没有病的人。必须把平日里好色、好利、好名等事一一扫除干净,丝毫不留,而心里纯然都是天理,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出来时的中正’,这才是天地间中道的根本。”

    【七八】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译文】

    陆澄问:“先生您曾说‘颜渊死后孔子之学便衰亡了’,对此我有疑问。”

    先生说:“能够全部领会孔子圣学的,只有颜回一人,这从颜渊‘喟然一叹’便可以看出。他说‘孔子善于循序渐进引导学生,以文教扩充我的学识,以礼仪约束我的行为’,这是他全部领会孔子之学后才能说的话。‘博文’‘约礼’怎么能够善于教导人呢?为学之人必须认真思考。对于道的全体,即便是圣人也很难告诉人,必须是为学之人自己去修行、去体悟。颜回‘想要再向前迈进一步,却又不知怎样着手’,也就是文王‘见到大道却如同没有见到一样渴求’的意思。见到大道而如同未见到一般渴求,才是真正的见到。颜回死后,孔子的学说正宗便无法尽数流传下来。”

    【七九】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译文】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而心的灵动明亮就是知,知的生发作用就是意,意所指向的对象就是物,是这么理解吗?”

    先生说:“可以这么说。”

    【八〇】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译文】

    “只要时刻存养本心就是学习。过去与将来的事,想它又有何益处?只会迷失本心罢了。”

    【八一】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说话颠来倒去,也足以说明心没有得到存养。”

    【八二】

    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译文】

    薛侃问孟子所说的“不动心”与告子所说的“不动心”有何差别。

    先生说:“告子的不动心是强行把捉住心,使心不动。孟子的不动心则是通过不断修养德性使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的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心的本体便是性,性便是理。性原本不动,理也原本不动。不断修养德性,即是复归心的本体。”

    【八三】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万事万物都了然于心,就达到了寂然无我的境界;而达到寂然无我的境界,那么万事万物也就可以了然于心了。寂然无我的境界,即是统摄万物的‘专一’;了然于心的状态,即是孕育万物的‘精研’。‘专一’之中有‘精研’,‘精研’之中有‘专一’。”

    【八四】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之外没有事物。如果我的心中产生一个孝顺父母的念头,那么孝顺父母便是一件事物。”

    【八五】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译文】

    先生说:“现在许多学习我的格物之学的人,大多停留在口耳之间,何况那些喜欢空谈学问的人,怎能不如此呢?天理和人欲的分辨,在精微之处必须时刻下功夫,反省体察,时时克制,才能逐渐有所得。就我们现在说话的这点时间,虽然讲的只是天理,却不知心里一瞬间又夹杂了多少的私欲。对于那些偷偷地发生而无法察觉的私欲,虽然下苦功去体察,也不容易发觉,何况仅仅口头上说说,又如何能够全部发现呢?如今空讲天理,却放着它不去遵循,空讲人欲,却放着它不去摒弃,这怎么是格物之学呢?后世的学问,即便做到极致,也不过是个‘不通过积累便想获得成就’的功夫。”

    【八六】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格物。

    先生说:“格就是纠正的意思。格物就是使那些不正的念头复归于正。”

    【八七】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译文】

    陆澄问:“‘知止’是否就是明白至善只在自己心中,并不在外面,然后志向就能够确定了?”

    先生说:“是的。”

    【八八】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译文】

    陆澄问:“格物是否是在动的时候下功夫?”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处时也有事物。孟子说‘必有事焉’,意思是在动和静的时候都要与事物相处。”

    【八九】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做功夫的困难之处,全都在格物致知上。这就是如何‘诚意’的问题了。意念如果真诚,那么心也差不多能够摆得正,修身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正心’和‘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着力点,‘修身’是就已经发出来的情感而言,‘正心’是就还未发出来的情感而言。心摆得端正,那么未发的情感就能够中正;身得以修养,那么已发情感就可以平和。”

    【九〇】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明明德’的具体展开而已。虽然说‘亲民’,其实也是‘明明德’的分内事。‘明德’就是内在的德性,就是仁。有仁德的人将天地万物视作为一个整体,只要有一物不得其所,便是仁德还不完备。”

    【九一】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只谈‘明明德’而不谈‘亲民’,就和佛、道两家的思想接近了。”

    【九二】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是天性使然。天性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所以才叫至善。止于至善,就是复归于本来的天性而已。”

    【九三】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陆澄问:“明白至善是人的本性,而本性就包含在人的心中。人的本心即是至善的所在,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去外面探求至善,这样意志才能确定。意志确定之后就可以不受干扰、内心平静,内心平静就不会心念妄动、就会感到心安,心安就能够一心一意只关注至善。思来想去,都是要探求这个至善,这样便是‘能虑而得’了。这样理解可以吗?”

    先生说:“大体上不错。”

    【九四】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译文】

    陆澄问:“程颢先生说:‘有仁德的人将天地万物视为一个整体。’为何墨子的兼爱之说,反而不能认为是仁德呢?”

    先生说:“这很难说清楚,必须诸位自己体会才能明白。仁德是造化万物、生生不息的天理,虽然弥散流动在天地之间、无所不在,然而它的流动变化、作用发生,也都是逐渐发生的过程,因此才能够生生不息。好比冬至的时候,阳气刚刚生发出来,阳气慢慢积聚才会旺盛,如果没有一开始阳气的发生,哪里来后面旺盛的阳气呢?阴气的变化也是同样的道理。正因为仁德的作用是一个过程,所以才会有一个发端之处;正因其有个发端之处,所以才能生出万物;正因其能生出万物,所以才能不停不歇。例如树木,一开始发芽,就是树木生生之意的发端之处;发芽后长出树干,继而长出树枝、树叶,才得以生生不息。如果没有发芽,何来的树枝、树叶?而树木之所以能够发芽,是因为下面有一个树根。有树根才能够生,没有树根就会枯死。没有树根如何发芽呢?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便是人心中生生之意的发端之处。就像树木发芽一样,从孝悌之情开始,渐渐能发展成仁民和爱物的感情,就好比是树木长出树干、树枝和树叶。墨子的兼爱之说提倡没有差别的感情,将自己的父亲兄弟视作与路人相同,这就没有了发端之处。无法发芽,就知道墨子的兼爱是没有根的感情,便无法生生不息,这样怎能称其为仁德呢?孝悌之情是仁德的根本,而仁德正是从孝悌之情中生发出来。”

    【九五】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是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合乎天理而没有私心。’合乎天理与没有私心如何区别?”

    先生说:“心就是天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乎天理,不合乎天理就是有私心。如果将心和理分开来说,恐怕不太好。”

    陆澄接着问:“佛家对于世间一切情欲私心都不沾染,似乎没有私心。但将一切外在的人伦关系全都抛弃,却也不合乎天理。”

    先生说:“佛家和世人都是一回事,都只是要成就自己的一己私心而已。”

    【九六】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译文】

    薛侃问:“持守意志好比心痛,一心一意全都放在感受这个痛上,哪还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说:“初学时这样用功固然好,但是要知道意志的生发与作用是‘出现与消失都无法确定时间,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心的神妙灵明本来就是如此,功夫才能够有所着落。如果只是死守着,恐怕又犯了执着的毛病了。”

    【九七】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译文】

    薛侃问:“专注于涵养德性而不注重讲究求索的功夫,把私欲认作天理,应该怎么办?”

    先生说:“人必须知道如何学习,讲究求索也只是涵养德性。不做讲究求索的功夫,只是涵养德性的意志不够坚定。”

    薛侃问:“什么叫知道如何学习?”

    先生说:“你且说说为何要学习?学些什么东西?”

    薛侃说:“以前曾听闻先生说过,学只是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体认天理,就是要使得心中没有私欲。”

    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就只需要克除私欲便可,又何愁不明白天理和私欲呢?”

    薛侃说:“我正是担心辨认不清哪些是私欲。”

    先生说:“说到底还是意志不够坚定的缘故。如果意志坚定,眼睛、耳朵都在察觉私欲上,怎么会认不清呢!‘辨别是非的能力,是人天生所具备的’,不需要向外去求。讲究求索也只是体会内心的感受,并非向外去求别的认识。”

    【九八】

    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译文】

    先生问在座的学友:“近来功夫有何进展?”

    一位学友说自己心中感到清澈明亮。先生说:“这是说做功夫的情景。”

    一位学友叙述了自己过去和现在的区别。先生说:“这是说做功夫的效果。”

    两位学友一片茫然,向先生求教。

    先生说:“我们现在下功夫,只是要使得为善之心更加真切。为善之心真切了,见到善就自然会贴近,有过错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功夫。只有这样,才能使得人欲日渐消弭,天理日渐明白。如果只是探求做功夫的情景和效果,反而会助长向外求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九九】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译文】

    学友们看书,时常指摘议论朱子。

    先生说:“存心去找区别,就是错误的。我的学说与朱子往往有所不同,在入门功夫上甚至有毫厘千里的差别,必须分辨清楚。然而我的用心与朱子并无二致。如果朱子在文义上解释得清楚明白的地方,又怎能改动一个字呢?”

    【一〇〇】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

    希渊问:“圣人可以通过学习来达到,然而伯夷、伊尹与孔子相比,才学与能力终究不同,为什么孟子均称其为圣人呢?”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而不夹杂着人欲。好比纯金之所以是纯金,只是因其成色足而没有铜和铅等杂质。人达到心中纯然是天理就是圣人,金达到成色十足就是纯金。然而圣人的才学能力也有大小的区别,好比金的分量有轻有重。尧舜好比是万镒的黄金,文王、孔子好比是九千镒的黄金,大禹、商汤、武王好比是七八千镒的黄金,伯夷、伊尹好比是四五千镒的黄金。他们的才学与能力虽然不同,但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是相同的,因此都可以称之为圣人。这就好比黄金的分量虽然不同,但成色十足是相同的,故而都可以称之为纯金。将五千镒的纯金融入一万镒的纯金中,成色还是相同的。以伯夷、伊尹的圣德与尧、孔子的圣德相比较,心中纯粹都是天理是相同的。因此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在于成色是否十足而不在于分量的多少;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心中是否纯粹都是天理,而不在于才学和能力的大小。因此,即便是一般人,只要肯用功学习,使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也可以成为圣人,好比一镒的纯金,相比于万镒的纯金,虽然分量上相差悬殊,但就其作为足色的黄金而言并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孟子才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为学之人向圣人学习,也不过是学习摒弃人欲、存养天理的功夫,好比学习炼金也就是学习如何将黄金炼到纯净。如果原料成色本身就比较足,冶炼的功夫就相对省力,炼成足金也相对容易;成色越差的原料,冶炼起来也就越难。人的气质禀赋有清澈浑浊、纯粹驳杂的差异;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异;对于道的体悟,有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学而知之、践而行之的差别。各方面较差的人,必须比别人多下数倍,甚至数十倍、数百倍的功夫,然而一旦功夫做成了就都是一样的。后世的学者不理解学做圣人的根本在于心中纯粹都是天理,却专门在知识与才能上下功夫,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认为自己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和才能都逐一掌握,才能成为圣人。故而,这些人不务求在存养天理上下功夫,却费尽心思钻研书本、考究事物、追求形迹。知识愈发广博,人欲也日益滋长;才能愈发增进,天理却日益遮蔽。好比看到有人有万镒的黄金,就不去冶炼黄金的成色、不求在成色上无可挑剔,却妄想在分量上与他人相同。锡、铅、铜、铁等杂质一并投下去,分量是增长了,但成色却下来了,炼到最后,连黄金都不是了。”

    这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破除现今儒者唯恐学问支离破碎的困惑,对后世的学者大有裨益。”

    先生又说:“我们做功夫,只求每日减少,不求每日增加。减去一分人欲,便恢复得一分天理,多么轻快洒脱、多么简单的功夫!”

    【一〇一】

    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译文】

    杨骥问:“格物的学说,确实像先生所讲的那样明白简单,人人都能理解。但为何像朱子那样绝世聪明的人,却对此不能明白呢?”

    先生说:“朱子的精神气魄十分宏大,他早年就下决心要做继往开来的学问事业,所以一心一意都在考据学问和著书立说上下功夫。如果他能先切实地修养自身,自然就无暇顾及考据与著述的事业。等到他德业鼎盛之后,如果真的担忧大道无法昌明,就会像孔子那样删述《六经》,去繁就简,启示后学,也就不必花费大量精力去考据求索了。朱子早年写下许多书,到了晚年才悔悟到自己是将功夫做颠倒了。”

    杨骥问:“朱子晚年的悔悟,比如他说‘当初确定根本的错误’‘虽然读了那么多书,但对我的事业又有何帮助’‘这与固守书本、拘泥词句没有关系’等话,说明朱子到此时才后悔过去功夫下错了,才开始认真地切己修养。”

    先生说:“是的。这就是朱子的过人之处,他的才能高,一旦悔悟就能转到正道上。可惜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过去的许多错误还没来得及改正。”

    【一〇二】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译文】

    薛侃在花园里除草,问道:“天地间为何善难以培养,恶难以除去呢?”

    先生说:“只是因为没去真正去做培养善、去除恶的功夫罢了。”过了一会又说,“像你这样看待善和恶,都是因为从自己的身体出发来思考,这样就会出错。”

    薛侃没有理解。

    先生说:“天地间的生命,比如花和草,又有什么善恶之分?你想要赏花,就认为花是好的,草是坏的。如你想要用草,又会认为草是好的了。像这样的善恶之分,都来自你心中喜欢与厌恶的感情,所以我才知道这是错的。”

    薛侃说:“难道世间就没有善恶之分了吗?”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天理的静止状态,有善有恶的是气化的流动。气如果不动,便没有善与恶的区分,这就是至善。”

    薛侃说:“佛家也说无善无恶,如何与之区别开来呢?”

    先生说:“佛家执着于无善无恶,一切人事都不管不顾,不能用来治理天下。圣人所说的无善无恶,只是让人‘别刻意去为善为恶’,不为气所动。然而‘遵循王道’‘归于标准’,就是自然遵循天理,自然会有帮助天地万物各得其所的力量。”

    薛侃说:“既然草并不是坏的,那也没有除去的必要了。”

    先生说:“这样说的话就又是佛、道的观点了。草如果有所妨碍,去掉又何妨?”

    薛侃说:“那这样又是刻意地为善为恶了。”

    先生说:“不刻意去为善为恶,并不是要你完全没有好恶之心,要是这样就成了没有知觉的人了。所谓不刻意,只是说好恶都依循天理,不夹杂一点私意。做到这样,就好像自己没有了好恶一样。”

    薛侃说:“去除杂草怎样才能算是依循天理,不夹杂一点私意?”

    先生说:“草有妨碍,理当去除,去除便是;即便并未去除,也不要放在心上。如若夹杂了一点私意,那么心就会受到拖累,就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那么善恶完全与事物无关吗?”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自己的心上。依循天理就是善,为气所动就是恶。”

    薛侃说:“事物本身终究没有善恶吗?”

    先生说:“对于心而言是如此,对事物而言也是这样。世俗之儒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道理,舍弃本心去追逐外物,将格物的意思理解错了,整日向外去求,只是妄想‘不通过积累便获得成就’,刚开始做时不明白其所以然,习惯后更不明白其所以然。”

    薛侃说:“‘好比喜欢美色,好比厌恶恶臭’,要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依循天理,是天理要求人应当如此,并非刻意而为。”

    薛侃说:“喜欢美色、厌恶恶臭,如何不是刻意的行为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其中的意念是诚挚的意念,而非私意。诚意只是依循天理。依循天理,便是没有一丝一毫私意。故而有愤怒、怨恨、喜欢、快乐的感情,心便无法保持中正。必须使得心胸广阔公正,才是心的本体。了解到这个层面,就能知道什么是感情未发时的中正了。”

    孟源说:“先生说‘草如果有妨碍,理当去除’,为何又说是从自己身上产生的念头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去心中体会。你要除草,是出于什么用心?周敦颐窗前的草不除去,又是什么用心?”

    【一〇三】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学生们说:“做学问必须有个宗旨,功夫才有着落之处。即便功夫与宗旨之间有所阻断,但就好比船有舵一样,只要一提就能明白。如若不然,虽然还是做学问,却只是做个‘不通过积累便想获得成就’的功夫,刚开始做时不明白其所以然,习惯后更不明白其所以然,这不是学习的根本,也不是通往大道的路径。”

    先生又说:“如果能够明白为学的宗旨,怎么说都能明白。如果这里懂了,那里却不懂,那只是因为还没把握为学的宗旨。”

    【一〇四】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译文】

    有人问:“因父母要求的缘故学习,难免要被科举所牵累。”

    先生说:“为父母参加科举会妨碍学习,那么种田赡养父母也会妨碍学习吗?程颐先生说:‘只是害怕科举事业会使学者失去志向。’为学之人只需要担心自己为学的志向不够坚定罢了。”

    【一〇五】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译文】

    欧阳德问:“平常思想意念多忙乱,有事时固然忙乱,无事时却也忙乱,这是为何?”

    先生说:“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没有一刻停止。然而天地之间有一个主宰,所以天地万物才不会乱了秩序。虽然有千变万化,但主宰不变。人正是因这个主宰才得以产生的。主宰恒定不变,与天地运动不息一起存在,即便万物运动变化不止,主宰还是能够从容自在,这就是所谓‘天君泰然不动,百体遵令而从’。如果没有主宰,只是气的奔放流窜,怎么能够不忙乱呢?”

    【一〇六】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译文】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毛病在于爱好虚名。”

    薛侃说:“从去年起,我认为我的这个毛病已经减轻了,现在认真省察,才知道并非如此。难道我真的十分在意外人的看法吗?只是听到赞誉便高兴,听到诋毁便郁闷罢了。想必这就是这个毛病发作时的表现?”

    先生说:“正是如此。虚名与实务相对。务实之心多一分,务名之心就少一分。如果全都是务实之心,就没有务名之心了。如果务实之心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迫切,哪里还有工夫爱好虚名呢?”

    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中的“称”字读第四声,也就是‘声名超过实情,君子感到羞耻’的意思。实情与声名不相称,在世时还可以弥补,过世后便没有办法了。‘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听闻大道,并不是没有声名在外的意思。孔子说过‘这是声名,并非贤达’的话,他又怎么会用声名来评价人呢?”

    【一〇七】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经常后悔。

    先生说:“悔悟是治病的良药,然而悔后能改才难能可贵。如果悔悟之情滞留在心中,又会因药而病了。”

    【一〇八】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译文】

    刘德章说:“听闻先生用纯金比喻圣人,用金的分量比喻圣人的才力,用炼金比喻学习,十分深刻。只是说到尧舜是万镒的纯金,孔子是九千镒的纯金,似乎不妥。”

    先生说:“你这又是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所以才要替圣人去争些分量。如果不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就不会认为把尧舜比作万镒纯金太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纯金太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本没有彼此之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看心体是否‘精研专一’,不论才力多寡,只要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相同,便都可以称之为圣人。如果在才力气魄上比较,如何能够相同呢?后世的儒者只是在分量上计较,所以才流于功利。如果去除计较分量的心思,每个人尽力让心中纯粹是天理,那么人人都能有所成就,才力大的人成就大,才力小的人成就小,无须向外追求就都能完备。这便是实实在在、明于至善、以诚立身的事业。后世的儒者不明白圣人之学,不知道在自己心里的‘良知良能’上去体认扩充,却去追求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学自己所不会的技艺,一味地希求高远、羡慕博大,不知道自己依然是桀纣的心思,却动不动想做尧舜的事业,这又怎么办得到呢?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等到老死,却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么事业,可哀可叹!”

    【一〇九】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译文】

    薛侃问:“程颐先生认为,静止状态是心的本体,运动状态是心的作用,对吗?”

    先生说:“心不能够用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是针对时间而言的。就本体而言,作用蕴含在本体之中;就作用而言,本体呈现于作用之间。这就是‘体用一源’。如果说心在静止的时候可以看到本体,在运动的时候可以看到作用,倒也无妨。”

    【一一〇】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译文】

    薛侃问:“孔子为什么说,最聪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他们的性情都不能改变呢?”

    先生说:“并不是说不能改变,而是不愿改变。”

    【一一一】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子夏门人问交”这一章。

    先生说:“子夏说的是小孩间的交往,子张说的是成人间的交往。如果善于运用,都是正确的。”

    【一一二】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译文】

    子仁问:“孔子说:‘学习并时时练习,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吗?’朱熹认为学习是后觉者效法先觉者的过程,对吗?”

    先生说:“学是学习摒弃人欲、存养天理。只要专注于摒弃人欲、存养天理,便自然是效法先觉者了。推究古人的遗训,许多学问思辨、存养省察克制的功夫,也不过是为了去除心中的私欲、存养心中的天理罢了。说‘效法先觉者的行为’,其实只说了为学的一件事,而且也还是向外求索。‘时习’的时候‘像受祭者一样端坐’,并不是专门学习静坐,而是在静坐时修习本心;‘像斋戒那样恭敬地站着’也不是专门学习站立,而是在站立时修习本心。‘悦’是‘天理道义愉悦我心’的‘悦’。人心原本就会对天理道义感到愉悦,好比眼睛喜好美色、耳朵喜好美声,只是被私欲遮蔽牵累,才会不愉悦。如今人欲日益去除,天理道义日渐滋养,岂会不愉悦呢?”

    【一一三】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力,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译文】

    陈桀问:“曾子每日多次反省自身,虽然真诚,恐怕还是没有领会一以贯之的功夫吧?”

    先生说:“一以贯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没有掌握下功夫的关键才告诉他的。为学之人如果能在忠和恕上下功夫,不就是一以贯之吗?‘一’好比树木的根,‘贯’好比树木的枝叶,没有根,何来的枝叶?本体与作用本就同源,本体未能确立,作用如何生发出来?朱熹说‘曾子在体会心的作用方面,已经能够做到随事情精确体察并努力践行了,只是还不知道心的本体和作用是合一的道理’,这样说恐怕不全面。”

    【一一四】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力,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译文】

    黄诚甫向先生请教《论语》“女与回也,孰愈”一章。

    先生说:“子贡博学多识,在闻见上下功夫,颜回则在心性上下功夫,所以孔子通过设问来启发他。然而子贡所回答的,只停留在所见所知上,所以孔子只是感慨叹息,并没有称许他。”

    【一一五】

    “颜子不迁怒,不二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译文】

    “颜回不迁怒于人,同样的过错不犯两次,这也是有‘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的心体才能做到的。”

    【一一六】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先生说:“种树必须先培育树根,培养德性必须先存养本心。想要树木生长,必须在初生时就删剪繁枝;想要德性隆盛,必须在初学时就摒弃外在的爱好。如果除此之外还喜好诗文,那么精神就会渐渐转到诗文上去。凡是各种外在的喜好,都是这样的。”

    先生又说:“我这样论述学问,是无中生有的功夫。诸位如果相信,便要立志。为学之人有一个为善的念头,就像是树的种子,既不要去助长它,也不要忘却它,只管慢慢培育,自然会日渐生长起来。生机一天天旺盛,枝叶一天天繁茂。树木初生时,便会长出多余的繁枝,必须加以剪去,然后根干才能粗壮。初学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立志贵在专一。”

    【一一七】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在论及先生的弟子时,谈到某人在德性存养上下功夫,某人在知识见闻上下功夫。

    先生说:“专注于德性存养的人,每天都会发现自己德性上的不足;专注于知识见闻的人,每天都会发现自己知识的富余。每日发现自己德性不足的人,德性便会日益富余起来;每日发现自己知识富余的人,德性却会日益不足。”

    【一一八】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译文】

    梁日孚问:“朱熹认为居敬和穷理是两件事,而先生认为两者是一件事,为何?”

    先生说:“天地之间只有一件事,何来的两件?如果从万物分殊的角度来看,《中庸》说‘礼仪有三百条,威仪有三千条’,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说看,居敬是怎么一回事,穷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的功夫,穷理则是穷究事物的道理。”

    先生说:“存养是存养什么呢?”

    梁日孚说:“存养是存养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如果是这样,那存养也就是穷理了。”先生接着问,“你再说说如何穷究事物的道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双亲便要穷究孝的道理,辅佐君主便要穷究忠的道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道理是在君主和双亲的身上,还是在自己的心上呢?如果在自己的心上,也只是穷究自己心中的理罢了。你且说说看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专一就是敬。”

    “怎样才是专一呢?”

    梁日孚说:“好比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做事便一心在做事上。”

    先生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喝酒便一心在喝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这是追逐物欲,怎能算是居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专一的一指的是天理。专一便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专一,而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时就会追逐事物,无事时就会心中空空落落。只有无论有事无事,一心都在天理上用功才可以。所以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之处而言,便称之为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之处而言,便称之为穷理。并不是在居敬之外还有个穷理的功夫,在穷理之外还有个居敬的功夫。两者的名称虽然不同,其实只是一个功夫。好比《易》中所说的‘恭敬可以使人的内心正直,道义可以规范人的外在行为’,恭敬就是没有事情时候的道义,道义就是有事情时候的恭敬,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件事。例如孔子说‘以恭敬之心修养自己’,便不需要再说道义了;孟子说‘积累道义’,便不需要再说恭敬了。如果能够领会,随便怎么说,功夫都是一致的。如果拘泥于词句,不知道功夫的根本,就会支离破碎,功夫也没有下手处。”

    梁日孚问:“那么穷理为何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而天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道理,就是要使得仁达到极致;穷尽义的道理,就是要使得义达到极致。仁与义是人的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如孟子所说的‘扩充恻隐之心,仁的作用便会源源不竭’,这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一草一木也都有各自的道理,不能不仔细研究’,对吗?”

    先生说:“‘要是我就没空去做这个功夫。’你姑且先去修养自己、体会自己的性情,只有先穷尽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本性。”

    梁日孚猛然有所省悟。

    【一一九】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译文】

    惟乾问:“知为什么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天理的灵动之处,就其作为天地的主宰而言,就称之为心;就天所赋予人而言,就称之为性。孩童没有不知道亲爱父母、尊敬兄长的,只是由于心的灵动之处能够不被私欲蒙蔽、充分地发挥出来的缘故,就是完完全全的心的本体,就能与天地同德。除了圣人,所有人的心体都多多少少被蒙蔽了,所以必须通过‘格物’的功夫来致良知。”

    【一二〇】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看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译文】

    守衡问:“《大学》的功夫就是‘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含义,一个‘诚意’便囊括了。然而《大学》中还有‘正心’的功夫,认为‘心中有怨恨、愤怒、喜好、快乐的感情,便会使得心体失去中正’,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思考才能明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能体会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了。”

    守衡再三请教。

    先生说:“做学问的功夫有浅有深,开始学习的时候如果不切实用功去让自己喜欢善、讨厌恶,怎么能够积累善、去除恶呢?这个切实的意念,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体原本就是纯粹无物的,时时刻意地让自己喜欢善、讨厌恶,就会凭空多出一分意念,就不是心体开阔公正了。《尚书》中说‘不刻意为善,不刻意为恶’,这就是心的本体。所以说‘有怨恨、愤怒、喜好、快乐的感情,会使得心体失去中正’,‘正心’只是在‘诚意’的功夫中去体会自己的心体,使自己的心体像镜子一般空明、像秤一样平衡,这就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之道’。”

    【一二一】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译文】

    黄弘纲问:“戒惧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下的功夫,慎独是独处时下的功夫,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两者只是同一个功夫。无事时固然是独处,有事时也是独处。人如果不在独处时下功夫,只在与他人共处时用功,就是作假,就是‘见到君子然后收敛恶行’。独处的时候便是诚的萌芽,这时无论善念恶念,没有丝毫作假,一对都对,一错都错,这正是王道与霸道、义和利、诚和伪、善与恶的分界处。在此时坚定志向,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确立诚德。古人所说的许多至诚修身的功夫,精神实质也都在此,真是看不见也不显现,不知在何处,也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功夫。如今若把戒惧看成是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的功夫,便把功夫分开来看了,中间多出了隔断。戒惧就是知,如果自己不知,那么是谁在戒惧?如果持这种见解,就会沦入断灭禅定了。”

    黄弘纲说:“不管善念恶念,毫无虚假,那么独处时,就没有无思无虑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便是意念。戒惧的意念一时一刻都不能间断。如果戒惧的心有片刻不在,不是人心昏聩,就是已然流入恶念了。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想要没有意念,就是使得自己没有知觉。这种情况要么是昏睡,要么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一二二】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译文】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培养诚德’,程子认为不妥,为何?”

    先生说:“倒也不是不对。‘诚’字可以就功夫上来理解。诚是心的本体,恢复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功夫。程颢先生说‘用诚敬之心来存养它’,也是这个意思。《大学》里说‘要端正人心,先诚敬其意’,荀子的话固然有毛病,但不能一概吹毛求疵。但凡看待他人的话,如果有先入之见,就会失之过当。‘为富不仁’,是孟子征引阳虎的话,这便足以看到圣贤大公无私的心了。”

    【一二三】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意难以克除,怎么办?”

    先生说:“把你的私意说出来,我来帮你克。”又说,“人必须有为自己考虑的心才能克除自己的私意。能克除自己的私意,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萧惠说:“我也挺有为自己考虑的心的,不知为何还是无法克去己私。”

    先生说:“且说说你为自己考虑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想了很久,说:“我一心想做好人,便自认为挺为自己考虑的。如今想来,恐怕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并不是为了真正的自己。”

    先生说:“真正的自己又怎能离得开身体呢?恐怕你都不曾真正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你且说说,你所谓的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不就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这样。眼睛要看美色,耳朵要听美声,口舌要尝美味,四肢要享安逸,所以才不能克己。”

    先生说:“《老子》里说过:‘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这些都是对你耳、目、口、鼻、四肢有害的东西,怎么是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好呢?如果真正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好,便要考虑耳朵如何去听、眼睛如何去看、嘴巴如何去说、四肢如何去动。必须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才是成就耳、目、口、鼻、四肢的作用,才是真正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好。你现在终日向外追求,为名为利,都是为了自己的身外之物。如果你为了耳、目、口、鼻、四肢的好,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难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能够不视、听、言、动的吗?归根到底还是通过你的心才能做到的。视、听、言、动都是心的作用。心通过眼睛而看,通过耳朵而听,通过口舌而说,通过四肢而动。如果没有心,就没有耳、目、口、鼻、四肢。所谓心,并不是指那一团血肉。如果只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经死掉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何不能视、听、言、动了?所谓心是指那个使得视、听、言、动得以可能的东西,也就是天性,就是天理。有了这个天性,才会产生与性相对应的生生之理,这就是仁。天性的生生之理,表现于眼睛便能看,表现于耳朵便能听,表现于口舌便能说,表现于四肢便能动,这都是天理的作用。而天理就其主宰具体的身体而言,便称之为心。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原来就没有不合乎礼仪之处。这才是你真正的自己,这个真正的自己才是身体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己,就没有身体。可以说是得之便生,失之便死。如果真的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必须时刻在真正的自己上下功夫,必须时刻保持着这个真己的本体。独处时也持守德性,唯恐对其造成一点伤害。稍有一点非礼的念头萌动,就像刀割、针刺一般难以忍受,必须将刀去掉、针拔除。这才是真正为自己考虑,才能克除私欲。现在你就好比是认贼作子,为何还说有为自己考虑的心,还说不能克除私欲呢?”

    【一二四】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个学者眼睛得了病,十分忧心。先生说:“你这是看重眼睛却轻视本心。”

    【一二五】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译文】

    萧惠喜欢谈论佛、道。

    先生提醒他,说:“我小时候也笃信佛、道的学问,自以为颇有见地,认为儒家不值得学习。然后在贵州龙场待了三年,体悟到圣人的学问如此简易广大,才叹息悔恨,浪费了三十年的时间和精力。大概来说,这两家的学问在精妙之处与圣人的学问相差不多。你如今所学的不过是两家的糟粕,却还自信欢喜到如此程度,真像是猫头鹰捉住一只腐烂的老鼠。”

    萧惠向先生请教两家的妙处。

    先生说:“刚和你说圣人的学问简易广大,你不问我所领悟的学问,却只问我后悔的学问!”

    萧惠向先生道歉,请教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现在是为了应付我才问的,等你真正有了探求圣人之学的心时,我再和你说。”

    萧惠再三请教。

    先生说:“我已经用一句话跟你说完了,你却还是不明白!”

    【一二六】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译文】

    刘观时问:“‘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是怎样的?”

    先生说:“你只要在别人看不见、听不到的时候保持戒慎恐惧,存养心体到达纯粹都是天理的境界,自然就能明白了。”

    刘观时请先生略微开示“未发之中”的境界。

    先生说:“哑巴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这时,徐爱在旁边说:“这才是真正的知,才是真正的行。”

    一时间在座的同学都有所省悟。

    【一二七】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说:“明白昼夜的变化就知道生死的道理了。”

    于是萧惠向先生请教昼夜变化的道理。

    先生说:“知道白天就是知道黑夜。”

    萧惠说:“白天也有不知道的吗?”

    先生说:“你难道能知道白天?迷迷糊糊起床、傻乎乎地吃饭,刚开始做时不明白其所以然,习惯后更不明白其所以然,终日昏昏沉沉,只是在做白日梦。只有做到‘时时刻刻都有所存养’,心中清醒明白,天理没有片刻的间断,才算是知道白天。这就是与天相同的德性,就是通达昼夜之道才领悟的知,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生和死的道理?”

    【一二八】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译文】

    马子莘问:“《中庸》说‘修道之谓教’,朱熹将这句话理解为圣人对世人进行评价分类并规定相应的德性,作为世人所需要遵守的规范,例如礼、乐、刑、政等,这种说法对吗?”

    先生说:“道就是天性、就是天命,本来就十分完备,不能增减,也不需要修饰,哪里还需要圣人来评价规范?又不是什么不完备的东西。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度,固然可以称之为教,但这并不是子思的本意。如果像朱熹所说的,天资较下者通过教化得以领悟大道,为何舍弃圣人礼、乐、刑、政的教化,却另外讲一个‘戒慎恐惧’的功夫呢?这是将圣人的教诲当作摆设了。”

    马子莘继续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子思所说的性、道和教都是从本原上说的。天授命于人,那么命就是人的性;人率性而行,那么性就是人所行的道;人修道而学,那么道就是人所施的教。率性是‘自然而然真诚的人’的事业,所谓‘通过诚挚之心明白通达,是天性使然’;修道是‘想要做到真诚的人’的事业,所谓‘由明白通达养成诚挚之心,是教化使然’。圣人率性而行就是大道;圣人以下的人做不到率性,对于道的理解难免有过或不及,所以才需要修道。修道就可以使贤者、智者不会过分,愚者、不肖者不会欠缺,所有人都要遵循这个道,在这个道之中便蕴含教化的意思了。此处的‘教’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是同一个意思。‘修道’与‘修道以仁’的意思相同。人能够修道,就能够不违背大道,恢复天性的本然,也就是圣人率性而行的大道了。《中庸》后文所说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就是恢复本来的天性。就像《易经》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都是穷尽天性、通达天命的意思。”

    【一二九】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译文】

    黄诚甫问:“朱熹认为孔子回答颜渊关于治理邦国问题的话,是为万世确立治国的原则,对吗?”

    先生说:“颜回大体上具备圣人的品质,对于治国安邦的大体方略也都已掌握,孔子对此也十分了解,当颜渊提问时也就没必要再多说,只是就典章制度稍稍谈一下。不过这方面也不能忽略,必须各方面全都具备才算完善。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能力已经足够担当治理邦国的责任,就疏于防范,必须‘禁止郑国的靡靡之音,远离阿谀奉承的小人’。颜回是一个严于克己、韬光养晦的人,孔子担心他在制度文章等外在的问题上会有所疏漏,才针对他的不足之处加以补充说明。如果别人问到治理邦国的问题,孔子肯定会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以及‘诚身’等许多道理,这样才能将国家治理好,这才是万世常行的准则。如若不然,只是去推行夏朝的历法,乘坐商朝的辂车,穿上周朝的冠冕,听《韶》《武》的音乐,天下就能治理好吗?后世的学者只看到颜回是孔子最出色的弟子,又去问如何治理国家的道理,就认为孔子讲的是完备无疑的道理了。”

    【一三〇】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译文】

    蔡希渊问:“朱熹《大学》新本,先有‘格物致知’,然后才是‘诚意’的功夫,似乎与《大学》首章的次序不合。如果遵从先生旧本的说法,‘诚意’应当在‘格物致知’之后,对此我还有点不明白。”

    先生说:“《大学》的功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就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主,再去‘格物致知’,功夫才有着落之处。所谓为善去恶,无非都是‘诚意’的功夫。如果像朱熹新本的次序,先去穷尽事物的道理,便会空空荡荡,没有着落,必须再加一个‘敬’字,才能与自己的身心关联起来,然而这终究是缺乏根源的。如果必须加一个‘敬’字,为何《大学》的作者却将这个最紧要的字落下了,等到千余年后的人补出来?所以我才说以‘诚意’为主,就不需要添加一个‘敬’字。之所以提出‘诚意’,正是因为这是做学问的根本宗旨。对此没有体察,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大体而言,《中庸》的功夫只是‘诚身’,‘诚身’的功夫做到极致就是‘至诚’。《大学》的功夫只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做到极致就是‘至善’。功夫总是相同的。现在在这里补一个‘敬’字,那里补一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