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初刻版-传习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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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〇】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译文】

    正德十年(1515年),我在龙江第一次见到先生。当时先生正与湛甘泉先生讨论“格物”学说。甘泉先生坚持朱子之说。先生说:“这是向外探求。”甘泉先生说:“如果认为探求物理是外,那是把心看小了。”我本来十分赞同朱子的旧说。先生又讲了《孟子》中“尽心”一章,我听后才对先生之学没有怀疑。

    后来先生在家闲居,我又向先生请教“格物”学说。先生回答说:“只要你能踏实用功,时日久了自会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时间,我就抄录了《大学》旧本阅读,觉得朱子“格物”之说不对,但也怀疑先生将意的所在之处当作物的说法,认为这个“物”字的含义不明白。

    正德十四年(1519年),我从京城归来,于江西南昌再次拜见先生。先生当时军务繁忙,只能抽空讲学。他首先问我:“近年来用功如何?”

    我说:“近年来体会到‘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一步追根溯源,到‘诚意’上就推不下去了,为何‘诚意’之前还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又经过一番体验,觉得意的诚伪必须先有知觉才行,颜回‘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可以为证。于是我豁然开朗,没有疑问,却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又想到,凭借心的灵明怎会不知道意念的善恶?只是被物欲遮蔽了,须格去物欲,才能像颜回那样善恶都能知道。我又开始怀疑功夫的次序是否颠倒了,使得‘诚意’的功夫脱节。后来我问希颜,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说得极好。’我又问:‘为何是诚意的功夫?’希颜让我再仔细体察看看。但是我终究未能领悟,请先生指点。”

    先生说:“真是可惜啊!这用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可以说明问题。只要知道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可以了。”

    我疑惑地问:“物在身外,怎么能够和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是身体的部分,但是没有心又怎能视、听、言、动呢?心要视、听、言、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也不行。所以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就没有心。就其充塞于形体而言称之为身,就其主宰行动而言称之为心,就其发动作用而言称之为意,就其意念灵明处而言称之为知,就意念指涉之处而言称之为物,只是一件事。意念不能悬空存在,必然指向事物。所以要诚意就要随着意所指向的事物去格,摈弃人欲使其归于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就可以致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我几年的疑惑豁然开朗。

    我又接着问:“甘泉先生近来也相信《大学》旧本,认为‘格物’就是‘造道’,又说穷理的穷就是穷其巢穴的穷,是亲身进去的意思,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这似乎与先生的学说有些相同。”

    先生说:“甘泉肯用功,所以他能转过弯来。当时我对他说‘亲民’不必改为‘新民’,他也不相信。如今所论的‘格物’同我的观点却相近了。不过在我看来,不必把‘物’字改为‘理’字,仍然用‘物’字就可以了。”

    后来有人问我:“现在为何不怀疑‘物’字了?”

    我说:“《中庸》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等,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一八一】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译文】

    九川问:“近年来因为讨厌流行的泛滥学问,每次要静坐,屏息凝神,不但做不到,反而觉得更为困扰。为何会这样?”

    先生说:“念头怎么能够止息?只是要让念头中正而已。”

    九川说:“那就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确实没有。”

    九川说:“如果这样,又该如何理解静呢?”

    先生说:“静中未尝没有动,动中未尝没有静。戒谨恐惧就是念头,怎能区分动静呢?”

    九川说:“周敦颐先生为何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先生说:“‘无欲故静’,周敦颐先生所说的‘静’,就是程子所说的‘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是指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这正是天机流动不息之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停息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来的念头便是私念。”

    【一八二】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译文】

    九川又问:“当用功专心的时候,如果有声色在面前,还一如往常去看、去听,恐怕就不是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够想不看、不听呢?除非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聋目盲的人才能够做到。只要心不随着所看、所听的东西流转就是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的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勤奋还是懒惰。程颐先生称赞他能够持敬,为何?”

    先生说:“伊川先生恐怕是在讥讽他。”

    【一八三】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译文】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颇能感到内心的收敛。遇到事情又中断了,马上起个念头到事上反省体察。事情过后又寻找以前的功夫,仍然觉得内与外有差别,无法融为一体。”

    先生说:“这是对格物的学说理解得不透彻。心何曾区分内外?就像你现在在这里讲论学问,难道还有一个心在里面起作用吗?在这里听讲时专心恭敬,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以贯之的,何必再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功夫才会有长进。如果一味地喜欢静守,遇到事情便乱了方寸,终究没有长进。那种一味求静的功夫看似在收敛,其实却在放纵心体。”

    后来在南昌,我又和于中、国裳讨论内与外的学说,他俩都说:“事物原本有内外之分,只是要内外一起用功,不能有所间隔。”九川就此请教先生。

    先生说:“功夫离不开本体,本体原无分内外。只是后来做功夫的人将其区分为内外,故而失却了功夫的本然面貌。现在正是要讲清楚,功夫不必有内外,才是有本体的功夫。”这一天大家都有所领悟。

    【一八四】

    又问:“陆子之学何加?”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九川又问:“陆九渊先生的学问如何?”

    先生说:“周敦颐、程颢以后,还数陆九渊的学问最得圣道,只是粗糙了些。”

    九川说:“我看他讨论学问,篇篇都道出了精髓,句句都是针砭膏肓,并没有看出粗糙之处。”

    先生说:“是的。他在心体上下过功夫,与只是揣摩效仿、在字义上探求的学问当然不同,但仔细看看还是有粗糙之处的,你用功久了自然看得到。”

    【一八五】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译文】

    正德十五年(1520年),我到虔州再次拜见先生,问:“近来我下功夫虽然稍微知道些关键,却很难找到一个安心愉悦的境界。”

    先生说:“你要在心上寻找天理,这就是所谓‘理障’。这当中有个诀窍。”

    九川问:“请问是什么诀窍?”

    先生说:“就是致知。”

    九川说:“要如何致知?”

    先生说:“你那一点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点不得隐瞒。你只要不欺骗它,踏踏实实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恶念便去,这是何等的安心愉悦!这便是‘格物’的秘诀,便是‘致知’的实在功夫。如果不依靠这真正的关键,要怎么去格物?我也是近年来才体会得这样明白,刚开始还怀疑仅仅依靠良知恐怕还不够,仔细体察后才发现丝毫不曾欠缺。”

    【一八六】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译文】

    在虔州时,九川与于中、谦之一起陪同先生。先生说:“每个人胸中都有圣人,只因自信不够,自己把心中的圣人给埋没了。”于是先生看着于中说,“你胸中本来有个圣人。”

    于中站起来,表示不敢当。

    先生说:“这是你自己本就有了,为何要推辞呢?”

    于中又说:“不敢。”

    先生说:“大家都有,何况你于中?为何要谦让起来?这是谦让不得的。”

    于中才笑着接受。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心中,无论你如何做,都无法泯灭它。即便是盗贼也知道不应当作盗贼。喊他是贼,他还不好意思。”

    于中说:“这只是由于物欲遮蔽。良知在心中,自然不会丧失。好比乌云蔽日,太阳又何曾丧失?”

    先生说:“于中你如此聪明,别人未必有你这样的见识。”

    【一八七】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译文】

    先生说:“把这些道理认识透彻,无论千言万语,是非真假,一看便明白。符合的就对,不符合的就错,好比佛家说的‘心印’一样,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一八八】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译文】

    先生说:“人如果知道良知这个诀窍,无论有多少邪思枉念,只要良知一觉察,自然会消除。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一八九】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译文】

    崇一说:“先生把致良知的宗旨阐释得淋漓尽致,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深入的余地了。”

    先生说:“怎么能说得如此容易!你再用半年功夫看看如何?再用一年功夫看看如何?功夫越久,越觉得不同。这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

    【一九〇】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先生问:“九川你对致良知的学说体会得怎样了?”

    九川说:“感觉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操持时常常不能恰到好处,现在可以了。”

    先生说:“由此可知体会到的与听到的不一样。我刚同你讲的时候,知道你稀里糊涂,体会不到什么。从恰到好处再往下深入,每天都会有所不同,没有穷尽。”

    先生又说:“这‘致知’二字,真是千百年来圣贤流传的秘密,懂得这个道理,便能‘百年以后圣人复出也不会有疑惑’。”

    【一九一】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译文】

    九川问:“程颐先生谈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时,学生说他泄露天机。先生致知的学说,莫不是泄露了太多天机?”

    先生说:“圣人早已把致知的学问指示给人看,只是被后人掩盖了,我不过是把它揭示出来罢了,怎么能说是泄露天机呢?良知是人人具有的,只是人们无知无觉罢了。如果对那些不肯切实下功夫的人说,他们对此肯定十分轻视,对彼此都没有益处;如果对那些肯切实用功却不得要领的人讲明白,对他们就大有裨益了。”

    【一九二】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译文】

    先生又说:“知道了才知道本无所谓知道,觉悟了才发现本无所谓觉悟。但如果不知道,那么自己的良知便会沦陷、埋没。”

    【一九三】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译文】

    先生说:“但凡对待朋友,应当少一些批评指摘,多一些劝导鼓励才好。”

    而后先生又告诫九川,说:“与朋友讨论学问,应当谦虚委婉,宽以待人。”

    【一九四】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译文】

    九川在虔州生病了。

    先生说:“病这一事物很难格正,你觉得如何?”

    九川说:“这个功夫确实很难。”

    先生说:“时常保持快活就是功夫。”

    【一九五】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译文】

    九川问:“我反省自己的念头思虑,有时涉及邪恶妄念,有时又思考平治天下,想得最深的时候,感觉到津津有味,难以摈去。发现得早还容易去除,发现得晚就很难去除。用力克制,愈发觉得难以抵挡。只有去想别的事才能忘掉。这样清除思虑好像也没什么害处。”

    先生说:“何须如此?只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

    九川说:“我说的正是良知不在的时候。”

    先生说:“我这里自然是有功夫的,怎么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呢?只因为你的功夫间断了,蒙蔽了良知。既然功夫间断了,继续原来的功夫便可。何必要那样做呢?”

    九川说:“那真是一场鏖战。虽然知道却又去不掉。”

    先生说:“这需要勇气。用功久了,自然勇敢。所以说‘是集义所生者’。如果能轻易战胜思虑,便是大贤人了。”

    【一九六】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译文】

    九川问:“致良知的功夫虽能在心上体验明白,却解释不通书上的文句。”

    先生说:“只需要在心中理解便可。心中明白,书上的文句自然融会贯通。如果心中不通透,只想在书中的文义上求通透,却会生出许多其他意思来。”

    【一九七】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译文】

    有一位先生的属官,长期听先生讲学,说道:“先生您的学问十分好,可是文书、断案繁杂困难,无暇去学习。”

    先生听到这句话,说:“我何时教你离开文书、断案凭空去做学问?你既然要处理官司,便在处理官司上做学问,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断案,不能因当事人回答时无礼就发怒;不能因其言辞婉转就高兴;不能因厌恶其说情就故意惩罚;不能因其苦苦哀求就屈意答应;不能因自己事务繁冗就随意糊弄;不能因旁人诋毁、罗织罪名就听之任之。这许多的情况都是私意在作祟,只有你自己知道,必须精细体察、反省克制,唯恐心中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就错断了案件的是非。这就是格物,就是致知。文书、断案之间,无非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离开了事物去做学问,反而会落空。”

    【一九八】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译文】

    我将要离开虔州时,写了一首诗向先生告别:“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说:“你如果没有来此讨论学问,那么就不知道‘好恶从之’的‘从’说的是什么意思。”

    敷英也在座,说:“是啊!我曾经读先生的《大学古本序》,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在这里听讲了一段时日,才稍稍明白其中的大意。”

    【一九九】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译文】

    于中、国裳等人陪同先生吃饭。

    先生说:“但凡饮食都是为了滋养我们的身体,吃了就要消化。如果只是把食物积蓄在肚子里,就成了不消化的肿块,如何能够滋养身体?后世的学者博闻多识,却把知识滞留在胸中,这都是患了消化不良的毛病。”

    【二〇〇】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译文】

    先生说:“圣人也是‘学而知之’,众人也是‘生而知之’。”

    九川问:“怎么理解?”

    先生说:“良知人人具有,圣人只是保全得好而没有受到任何蒙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良知自然不息,这也是学。只是天生的成分多,所以说圣人‘生知安行’。常人从孩提时代也都具有完备的良知,只是遮蔽得多,然而本体的良知难以泯灭、止息,虽然通过学问克制的功夫,但也只是凭借天生的良知。只是通过学习的成分多,所以才说常人是‘学知利行’。”

    【二〇一】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以下门人黄直录。

    【译文】

    黄直问:“先生格物致知的学说,是随时格物来实现其良知,这样就使得知只是一部分的知,而非全体的知。这如何能够达到《中庸》所说的‘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境界呢?”

    先生说:“人心就是天、就是渊。心的本体无所不括,它原本就是一个天,只是被私欲蒙蔽,才丧失了天的本来面目;心中的天理无穷无尽,原本就是一个渊,只是被私欲阻塞,才失去了作为渊的本体。现在念念不忘致良知,将这些障碍一并去除,恢复心的本体,便是天和渊了。”先生就指着天接着说,“比如面前的天是晴朗的天,在外面看到的天也是晴朗的天,只是被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了,便看不见天的全体。如果撤去房子墙壁,就是一个天而已。不能说眼前的天是晴朗的天,外面的天就不是晴朗的天了。由此可见,部分的良知就是全体的良知,全体的良知就是部分的良知,总之只是一个本体。”

    此条及以下内容是弟子黄直所录。

    【二〇二】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译文】

    先生说:“圣贤并非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他们遵循天理,这就是道。圣贤并不以功绩而闻名。”

    【二〇三】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译文】

    先生说:“‘发愤忘食’,圣人的志向就是如此,真是没有止息的时候;‘乐以忘忧’,圣人的道路就是如此,真是没有忧伤的时候。恐怕不必去说什么得或者不得。”

    【二〇四】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译文】

    先生说:“我们致良知也只是各人尽各人的力。今天良知认识到这个程度,就根据今天的认识扩充到底;明天良知又进一步领悟,就根据明天的认知扩充到底。这就是精研专一的功夫。与别人讨论学问,也必须根据对方的能力所及。好比树木刚刚萌芽,只用一点水去灌溉,树芽长大些,便加些水。树木从两手合握的大小到双臂合抱的大小,灌溉的多少都是根据树的大小来决定的。如果只是小小的树芽,却把一桶水都浇上去,就会把树给浸坏了。”

    【二〇五】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知行合一。

    先生说:“这就必须了解我的立言宗旨。今人的学问,把知与行分作两件事,所以有一个念头发动,即便是不善的,只因为没有去实行,就不去禁止它。我如今说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晓得一念发动之处便已经是实行了。意念发动之处有不善,就要将这个不善的念头克去,需要彻底根除,使得不善之念不能在心中潜伏。这就是我的立言宗旨。”

    【二〇六】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译文】

    先生说:“圣人无所不知,知只是知道天理;圣人无所不能,能也只是能发扬天理。圣人之心本都明白,所以在每一件事上都知道天理的所在,就去穷尽其中的天理。并不是心的本体明白后,对于天下的事物都能懂得、都能做得。天下的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等等,不计其数,就算圣人的心体再明白,但又怎能全都知道呢?只是那些不必去知道的,圣人不必去知;对于那些应当知道的,圣人自然会向人请教,比如‘孔子进入太庙,每件事都要问’等等。朱熹先生引用尹和靖的话,说‘孔子虽然知道也还要问,这是极其虔敬谨慎的表现’,这种说法说不通。圣人对于礼乐名物不必都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个天理,就自然会明白许多规矩法则。不知就问,这也是天理的法则。”

    【二〇七】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译文】

    黄直问:“先生曾说善恶只是一个东西。然而善与恶就如同冰与炭,相互对立,怎么能说只是一个东西?”

    先生说:“至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稍稍过分一些,便是恶。并不是有一个善,还有一个恶与善相对。所以善恶只是一个东西。”

    黄直听了先生的解释,就明白了程颐先生所说的“善固然是性,恶也不能不说是性”,以及“善恶都是天理使然。即便说它是恶也并非本来就是恶的,只是在本性上稍稍有过或不及罢了”,黄直对于这些说法都没有疑问了。

    【二〇八】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译文】

    先生曾说:“人只要像喜欢美色那样喜欢善德,讨厌恶臭那样讨厌恶行,便是圣人了。”

    黄直刚听闻时,觉得这很容易,后来仔细体会才觉得,这个功夫着实很难。比如心里的念头虽然知道好善恶恶,然而不知不觉间有会夹杂别的意念。一旦夹杂了别的意念,就不是如喜欢美色那般喜欢善德、如讨厌恶臭那样讨厌恶行的心了。能切实地喜欢善德,那么就没有念头是不善了;能切实地厌恶恶行,就没有念头是恶的了。这样怎么不是圣人呢?所以圣人的学说,只是一个诚罢了。

    【二〇九】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译文】

    有人就先生的《修道说》中所讲的“率性之谓道”属于圣人的分内事、“修道之谓教”属于贤人的分内事请教先生。

    先生说:“常人也能率性,但率性在圣人处表现得多,所以‘率性之谓道’属于圣人之事。圣人也能修道,但修道在贤人处表现得多,所以‘修道之谓教’属于贤人之事。”

    先生又说:“《中庸》这本书,大体上都是讲修道的事,所以后面但凡说到君子,说颜回、子路,都是指能修道的人;说到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百姓,都是不能修道的人。其他诸如说道舜、文王、周公、孔子,都是至诚至圣的人,这些人又是圣人之中能够自然而然修道的人。”

    【二一〇】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译文】

    有人问:“儒者到了三更时分,扫清胸中的思虑,空空荡荡,与佛家所说的静是一样的。这时儒佛两家的功夫都不发挥作用,又要如何区别它们呢?”

    先生说:“动和静只是一回事。三更时分心中空空荡荡,也只是存养天理,即是现在待人接物的心。现在待人接物的心,也只是依循这个天理,也就是那三更时分空空荡荡的心。所以动和静是一回事,没法分别。明白动静合一的道理,佛家与儒家的细微差别就能自然明白了。”

    【二一一】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译文】

    在座学生中,有人举止过于矜持。先生说:“人如果过于矜持,终究是有弊端。”

    那人问:“过于矜持,有什么弊端?”

    先生说:“人只有这些精神,如果专门在容貌上用功,就会无暇顾及照管心体了。”

    有的学生十分粗率。先生说:“现在讲求这个学问,却在容貌礼仪上不加检点,又是将心与事一分为二了。”

    【二一二】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译文】

    有一位学生写文章为朋友送行,问先生:“写文章难免费心思,写完之后一两天又时时记得。”

    先生说:“思索写文章也没什么害处,只是写完之后时时记得,则确实被文字所拖累。心中滞留着一个事物,这就不太好。”

    又有人写诗送人。先生看完说:“凡是写作诗文都要量力而行,如果说得太过,也就不是‘以诚挚之心修文立辞’了。”

    【二一三】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译文】

    “朱子格物之说,只是缺少个关键。比如他说‘在念虑的细微之处体察’,这一句不该与‘在文字之中探求,在事物的显著之处验证,在讲学讨论之中求索’混在一起。这就是无分轻重。”

    【二一四】

    问“有所忿懥”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大学》中“有所忿懥”一节。

    先生说:“愤怒等情绪,人心中怎会没有,只是不应该留驻而已。常人在愤怒时,多加了一分意思,便愤怒过当,不是公正宽广的心体。所以心中有所愤怒,心就无法维持中正。现在对于愤怒等情绪,只要物来而顺应便可,不要添加自己的一分意思,就是心体的广阔公正,得到心体本然的中正了。就好比外出看见有人在打斗,对于错的一方,我也会愤怒。然而我虽然愤怒,但心中却是公正的,不会动气。现在对他人发怒时,也应如此,这才是心体的中正。”

    【二一五】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译文】

    先生曾说:“佛家不执着于相,实则执着于相。我们儒家貌似执着于相,实则不执着于相。”

    黄直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信佛的人害怕被父子关系牵累,就抛弃父子之情;害怕被君臣关系牵累,就抛弃君臣之义;害怕被夫妇关系连累,就抛弃夫妇之别。这都是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妇的相,所以才想逃避。像我们儒家,有父子关系,便待之以仁;有君臣关系,便待之以义;有夫妇关系,便待之以别。何尝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呢?”

    【二一六】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译文】

    黄修易问:“心中没有恶念时,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否需要存养善念呢?”

    先生说:“既然去除了恶念,自然就是善念,就是恢复心的本体了。好比太阳的光芒被乌云遮住,乌云过后光又重现了。如果恶念已经除去,又要存个善念,就像是在阳光下去点一盏灯。”

    此条及以下内容是弟子黄修易所录。

    【二一七】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译文】

    黄修易问:“近来用功,颇有妄念不生的感觉,但心里漆黑一片,不知如何使它光明起来?”

    先生说:“起初用功,怎么能使得心里光明?好比汹涌的浊水,才贮藏在缸里,虽然静止不动了,也还是浑浊的。必须澄定的时间长了,水中的渣滓才会沉淀下来,才会变为清水。你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养久了,漆黑的地方自然能光明起来。如今你要求速效,却有揠苗助长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二一八】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译文】

    先生说:“我教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下功夫,这是有根的学问,一天比一天进步,用功越久就越精进、明白。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探求,这是没有根的学问。当他年轻力壮时,虽然能暂时修饰外表,看不出有什么过错,但年老时精神衰败,就会支持不住。好比无根之木,移栽到水边,虽然暂时生机勃勃,但终究会憔悴枯死。”

    【二一九】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论语》“志于道”这一节。

    先生说:“只‘志于道’一句话便涵盖了下面几句的功夫,自然不能停留在‘志于道’上。好比盖房子,‘志于道’是去挑选木材,改成房屋;‘据德’则是房屋建成后,可以居住、依靠了;‘依仁’是要常常住在房子里,不再离开;‘游艺’则是装点、美化这个房子。艺就是义,是天理的合宜之处。比如诵诗、读书、弹琴、射箭等,都是为了调养本心,使其能够熟稔于道。如果不先‘志于道’就去‘游于艺’,就像是一个毛头小子,不先去盖房子,只管去买画来装点门面,却不知道要将画挂在何处。”

    【二二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

    有人问:“读书是为了调节内心,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读书的时候,科举的念头又被牵扯进来,不知道该如何避免?”

    先生说:“只要良知真切,即便参加科举,也不会是心的牵累。即便有了牵累,也容易察觉,克服即可。好比读书时,良知明白有强记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制它;知道有求速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制它;知道有争强好胜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制它。如此这般,整天只是和圣贤相印证,就是一个纯然天理的心。不管如何读书,也都是调节本心罢了,何来的牵累?”

    那人问:“承蒙先生开导,奈何我资质愚钝,实在难以免除牵累。听说穷困与通达都由命运决定,天资卓著的人恐怕对科举的事业不屑一顾;而资质驽钝的人则会为声名利禄所牵绊,心甘情愿为科举而读书,却又为此痛苦。如果想要放弃科举,又迫于父母的压力,无法舍弃,这该如何是好?”

    先生说:“把科举之累归罪于父母的人太多了,说到底只是自己没有志向。志向立得定,良知即便主宰了千万件事,其实也只有一件事。读书写文章,又怎么牵累人呢?是人自己为得失之心所牵累啊!”先生因此感慨道,“良知的学说不彰明,不知道在这里耽误了多少英杰!”

    【二二一】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译文】

    有人问:“告子说‘生之谓性’,未必有错,孟子为何要否定他?”

    先生说:“生固然是性,然而告子只认识了一个方面,不知道性的本质。如果知道性的本质,这么说也不错。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而说的。”

    先生又说:“但凡是一个人信口说的、随意做的,都说‘这是依照我的心性而为’,这就是所谓‘生之谓性’,然而这样做会有许多过错。如果知道性的本质,依照自己的良知去说、去做,便自然得当。然而良知也只是依靠嘴巴来说、身体来行,又怎能撇开气,另外有个东西去说、去行呢?所以程颐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只是必须明白性的本质方可。”

    【二二二】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译文】

    先生又说:“诸位用功,切不可揠苗助长。天资卓著的人极少,为学之人没有一步登天成为圣人的道理。在起起伏伏、进进退退之间,才是功夫的次序。不能因为我前些日子用功了,今天却不管用,就故做一副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揠苗助长,连以前的功夫都被败坏了。这不是小的过错,好比走路的人摔了一跤,爬起来便走,不要欺骗别人,装出一副没有跌倒过的样子。诸位只要时常怀揣着‘避世而内心没有忧虑,不被人赏识内心也没有烦闷’的心态,按照良知切实用功,无论他人讥笑也好、诽谤也罢,不管别人赞誉也好、辱骂也罢,任凭功夫有进有退,只是坚持自己致良知的心念不停息,久而久之自然会感到有力,自然能够不为外物所动。”

    先生又说:“人如果能够切实用功,随便他人如何诋毁、诽谤、欺辱、轻慢,都是自己的受益之处,都是可以助长德性的资本。如果自己不用功,他人的意见就好比是妖魔,终究会被拖累倒。”

    【二二三】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译文】

    先生有一天去禹穴游玩,看到田间的禾苗,说:“这么短的时间,又长得如此高了!”

    一旁的范兆期说:“这是因为禾苗有根。做学问如果能够自己种下根,也不怕学问没有进步。”

    先生说:“人又怎么会没有根呢?良知就是人天生的灵根,自然生生不息,只是被私意牵累,将这个根戕害、蒙蔽了,不能生发出来罢了。”

    【二二四】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译文】

    一位学友时常容易生气,指责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做学问必须反求诸己。如果只是指责别人,就只看到他人的不是,看不到自己的过错;如果能够反省自己,便能看到自己许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哪有空指责别人?舜之所以能感化象的傲慢,关键在于不去理会象的不是。如果舜只是想要纠正象的奸恶,就只会看到象的许多不是了。象是个傲慢的人,肯定不会服气,又怎能感化得了呢?”

    这个学友有所感悟,十分后悔。

    先生说:“你今后不要去议论他人的是非,但凡当你想要指责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一个大的私意,只有克服掉才行。”

    【二二五】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译文】

    先生说:“凡是朋友间论辩,纵使有人显得浅陋粗疏,或者想要标榜自己的才智,犯了这些毛病,也应当对症下药,不能因此怀有鄙夷之心。鄙视朋友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地。”

    【二二六】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译文】

    有人问:“朱子认为《易经》重在卜筮,程颐先生则认为《易经》重在阐明天理,怎么理解?”

    先生说:“卜筮也是天理,天理也是卜筮。天下的道理难道有比卜筮还大的吗?只是后世之人将卜筮专门理解为占卦,所以将卜筮看作雕虫小技了。却不知如今师友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等,都是卜筮。卜筮不过是解决疑惑,使得人心变得神妙、明白而已。《易经》是向天请教,人有疑问,缺乏自信,所以用《易经》请教天。所以说,人心或许还有偏倚,只有天不容得任何虚假。”

    【二二七】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以下门人黄省曾录。

    【译文】

    黄勉之问:“《论语》有言:‘没有绝对的肯定,也没有绝对的否定,符合义即可。’难道每件事都要如此吗?”

    先生说:“当然每件事都要如此,只是必须先认识到宗旨才行。义就是良知,知道良知就是宗旨,才不会执着。好比接受别人的馈赠,有的今天可以接受,而其他时间不能接受;也有今天不能接受,而其他时间可以接受的。如果你执着于今天可以接受,就接受所有的馈赠;执着于今天不能接受,就拒绝一切馈赠。这就是‘适’和‘莫’,就不是良知的本体。怎么能叫作义呢?”

    此条及以下内容是弟子黄省曾所录。

    【二二八】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译文】

    有人问:“‘思无邪’一句话怎么能够涵盖《诗》三百篇的意义呢?”

    先生说:“何止可以涵盖《诗》三百篇?《六经》只此一句话也可概括。以至于从古至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句话也能概括了。此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这真是个一了百了的功夫。”

    【二二九】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道心”“人心”。

    先生说:“‘率性之谓道’,就是‘道心’。只要沾染了一些人的意念,就是‘人心’。‘道心’本来是无声无息的,所以称其为‘微’。按照‘人心’去行,便会有许多不稳妥之处,所以称其为‘惟危’。”

    【二三〇】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译文】

    有人问:“《论语》说:‘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资质愚钝的人,与他讲高深的学问都无法进步,何况不给他们讲呢?”

    先生说:“不是圣人不给他们讲,圣人恨不得人人都能做得圣人,只是由于人的资质不同,施教时不能乱了次序。中等以下资质的人,即便给他讲性与命的道理,他也不明白,还是需要慢慢启发他。”

    【二三一】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位学友问:“读书记不住,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便可,为何非要记住?理解已经落在第二位了,首要的是要明白自己的心体。如果只想要记住,便不能理解;如果只想要理解,便不能明白自己的心体。”

    【二三二】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译文】

    有人问:“孔子说‘逝者如斯’,是不是说自己心性生动活泼呢?”

    先生说:“是的。只要时时刻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使得心性活泼,才能使得心性如川水一样。如果有片刻间断,就与天地不一致。这是学问的最高境界,圣人也不过如此。”

    【二三三】

    问“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论语》中“志士仁人”一节。

    先生说:“只是因为世人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太重了,不问是否应当赴死,都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却把天理给丢了。忍心残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如果违背了天理,与禽兽有什么区别,即便苟且偷生千百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为学之人在此处必须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因为他们看得明白,所以能够做到他的为人之本。”

    【二三四】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译文】

    有人问:“《论语》中记载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大圣人为何也免不了被诽谤呢?”

    先生说:“诽谤都从外面来,即便是圣人又怎能避免?人贵在自我修养,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然他人都诽谤他,也没有什么损害。好比浮云遮住了太阳,又怎能损害太阳的光明呢?如果自己只是做出个恭敬端庄的样貌,内心却没有任何坚定的意志,纵然没有一个人诽谤他,内心的恶念终究会有一天爆发出来。所以孟子说:‘想保全声誉却遭到毁谤,在预料不到的时候反而受到称誉。’毁誉都是外在的,如何能避免,只要加强自身修养即可。”

    【二三五】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译文】

    刘军亮要去山中静坐。

    先生说:“你如果只是以厌弃外物之心去求静,反而会养成骄奢懒惰的习气。你如果不厌弃外物,又在静中存养,倒是挺好的。”

    【二三六】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译文】

    王汝中和黄省曾陪着先生。

    先生拿着扇子说:“你们也用扇子吧。”

    黄省曾站起来说:“学生不敢。”

    先生说:“圣人的学问不是这样拘束痛苦的,不是要装作道学家的样子。”

    王汝中说:“这从《论语》中‘仲尼与曾点言志’一节便大概可以看到。”

    先生说:“是的。从这章来看,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的气象!老师问学生们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都正颜色、整仪容,认真回答。到了曾点,却飘飘然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里,独自弹起瑟来,这是怎样的狂态!他谈到志向时,又不针对老师的问题,满口狂言。要是换作程颐,恐怕早就责骂他了。孔子却称许他,这是怎样的气象!圣人教人,并非束缚人,使得人人做得一样,而是对狂放不羁的人要在其狂处成就他,对洁身自好的人要在其狷处成就他。人的才能、习气又怎会相同呢?”

    【二三七】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译文】

    先生对陆元静说:“你年轻时就想要注解《五经》,也是志在博学。然而圣人教人,只怕人做不到简单明白,所以讲的都是一些简单明白的规矩。用现在人崇尚博学的心态来看,却好像是圣人教错了似的。”

    【二三八】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译文】

    先生说:“孔子从来没有自己不知道还乱写的,颜回对于自己做不好的地方也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圣学真正的脉络。”

    【二三九】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

    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

    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此,不觉悚汗。

    【译文】

    何廷仁、黄弘纲、李珙、王畿、钱德洪等人陪同先生。先生看着大家说:“你们的学问没有进步,原因只是没有立志。”

    李珙站起来回答:“我愿意立志。”

    先生说:“也不能说你没有立志,只是你立的不是‘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罢了。”

    李珙回答说:“我愿意立‘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

    先生说:“你如果真的有做圣人的志向,在致良知时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如果良知上还留有别的私心杂念,就不是‘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了。”

    钱德洪刚听闻时心中不服,听到这里,不禁浑身是汗。

    【二四〇】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译文】

    先生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能够生天生地,成就了鬼神、天帝,一切都是从此而出,任何事物都无法与之比拟。人如果能完全彻底地恢复良知,没有任何欠缺,自然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手舞足蹈,不知道天地间还有什么快乐可以代替它!”

    【二四一】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译文】

    一位学友在静坐中有所领悟,就跑来向先生请教。

    先生回答说:“我过去在滁州时,看到学生们大多注重口耳间的知识理解,争辩同异,没有什么收获,所以姑且教他们静坐。他们很快就能看到一些道理的大概,短时间内收获不错;久而久之,却渐渐有喜静厌动、沦入枯槁的毛病。有的人只追求那种神妙的感觉,借此夸耀于人。所以近来我只讲致良知。良知明白了,随你在静坐中体悟也好,在事上磨炼也罢,良知的本体原本就是不分动静的。这就是做学问的宗旨。我说的这番话,从滁州以来,也经过了几番思考,只是‘致良知’三字没有任何弊病。好比医生要自己骨折过,才能了解骨折的病理一样。”

    【二四二】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译文】

    一位学友问:“下功夫想让良知不间断,但是在应付事物时却又觉得良知照管不到。如果在事情上周旋,又感觉不到良知了。如何是好?”

    先生说:“这只是对良知认识不够真切,还存在内与外的区分。我的功夫不能以求速之心去做,知道致良知的宗旨,踏踏实实用功,自然会体察明澈。到了那一步自然将内与外的区分给忘记了,又何愁心与事不能合一呢?”

    【二四三】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滞始得。”

    【译文】

    先生又说:“功夫不能透悟良知的真谛,怎能使它充实光大呢?如果想要透悟,不是靠你的聪明才智去掌握许多知识,而是要将心中的渣滓化去,使得心中没有丝毫沾染与滞留才行。”

    【二四四】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问:“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译文】

    先生说:“‘天命之谓性’,天命就是本性;‘率性之谓道’,本性就是天道;‘修道之谓教’,天道就是教化。”

    有人问:“为何说天道就是教化?”

    先生说:“天道就是良知。良知本是完完全全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是非只依此来判断,更不会有差错,这良知就是你的明师。”

    【二四五】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译文】

    有人问:“《中庸》里‘不闻不睹’说的是本体,‘戒慎恐惧’说的是功夫吗?”

    先生说:“这里必须相信本体原来就是‘不闻不睹’的,也原来就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并不是在‘不闻不睹’中再加一些什么。想明白时,即便说‘戒慎恐惧’是本体,‘不闻不睹’是功夫也没错。”

    【二四六】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赌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周易》中“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一句。

    先生说:“良知原本就知道昼夜。”

    那人又问:“人熟睡时,良知就不知道了。”

    先生说:“不知道的话,怎能一叫就有反应?”

    那人问:“既然良知常知,为何还有睡熟的时候?”

    先生说:“晚上需要休息是天地中的常理。夜晚天地混沌,事物的形色都看不见,人的耳目也看不见、听不到,所有器官都停止运作,这就是良知收敛凝聚的时刻;白昼到来,万物生长,人的耳目也可以看、可以听了,其他器官也都运作起来,这便是良知发生妙用的时刻。由此可见,人心与天地原本就是一体的。所以孟子说‘上下与天地同流’。如今的人不会休息,夜间不是昏睡,就是胡思乱想做噩梦。”

    那人问:“睡觉时如何下功夫?”

    先生说:“知道白天就通晓夜晚了。白天的良知畅行无阻,夜间的良知收敛凝聚,有梦就是先兆。”

    【二四七】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译文】

    先生又说:“良知在‘夜气’中生发的才是本体,因为没有物欲掺杂其中。为学之人要在事事物物纷扰的时候,时常像‘夜气’生发时一样持守,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了。”

    【二四八】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译文】

    先生说:“道家讲‘虚’,圣人又怎能在‘虚’上增加一丝‘实’?佛家说‘无’,圣人又怎能在‘无’上增加一丝‘有’?然而道家说‘虚’是从养生上说的,佛家说‘无’是从脱离生死苦海上说的。佛道两家在本体上却加了一些意思,就不是‘虚’‘无’的本体了,便对本体有所妨碍了。圣人只是还良知的本来面目,不添加任何意思。良知的‘虚’就是天的太虚,良知的无就是太虚的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等,但凡有样貌、形色的东西,都是太虚无形中的发用流行,从未是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应良知的发用,天地万物都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之中,何曾有一件事物在良知的外部发生,成为良知的障碍的?”

    【二四九】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译文】

    有人问:“佛家专注于养心,然而却不能用来治理天下,为何?”

    先生说:“我们儒家养心,未曾离开事物,只是顺应天道,自然就是功夫了。佛家却要完全抛却事物,将心看作幻相,逐渐堕入虚空寂静中去。与世间的事物全无交涉,所以佛家的学说无法用来治理天下。”

    【二五〇】

    或问异端。

    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译文】

    有人问到异端。

    先生说:“与普通老百姓相同的,叫作同德;与普通老百姓相异的,叫作异端。”

    【二五一】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桡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译文】

    先生说:“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差别仅仅在毫厘之间。告子只是在不动心上用功,孟子则是从心原本不动处用功。心的本体原本不动,只在所作所为不合于义时才会妄动。孟子不讨论心的动或不动,只是去‘集义’,所以所作所为没有不义的,心自然没什么可动的。而告子只是要心不动,便抓住了心不放,反而将心中生生不息的根给阻挠了,这非但没有益处,反而损害了心。孟子‘集义’的功夫,是把心存养得充实,没有任何气馁、亏欠之处,自由自在,生动活泼,这就是浩然之气。”

    【二五二】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译文】

    先生又说:“告子的病根,在于他认为性无善无不善。性无善无不善,这么说虽然没有大错,但告子执着于此,便有一个无善无不善的性滞留在心里。认为性有善有恶,是在事物的感觉上看,这就把物视作外了。将心与物视作两边,便会有差错。无善无不善,性本就是如此。领悟得及时,只此一句话便够了,没有什么内外之分。告子看见一个性在内,一个物在外,便知道他对于性的理解还不透彻。”

    【二五三】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译文】

    朱本思问:“人有灵性,所以才会有良知。像草木瓦石等东西,也有良知吗?”

    先生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关注,便不是草木瓦石了。难道只有草木瓦石是这样吗?天地如果没有人的良知关注,也不是天地了。概而言之,天地万物与人原本是一体的,它最精妙、最开窍之处,是人心的一点知觉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本就是一体的。所以五谷、禽兽等都可以滋养人的身体,药石等东西可以治疗疾病,是因为人与万物所禀的气是相同的,所以能够相通。”

    【二五四】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译文】

    先生游览南镇。一位学友指着岩石中的花树问道:“先生说天下间没有心外的事物,像这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有什么关系?”

    先生说:“你未见到这花时,这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静。你来看这花时,这花的颜色一下子就鲜明起来,由此可知,这花并不在你的心外。”

    【二五五】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

    【译文】

    有人问:“大人与万物同为一体,为何《大学》却要分厚薄来说?”

    先生说:“只是因为道理本就有厚薄。比如人的身体是一个整体,为何要用手足保护头部和眼睛,难道是故意轻视手足吗?是道理本该如此。人对于禽兽与草木同样热爱,又怎么忍心用草木去供养禽兽呢?人对于人与禽兽同样热爱,又怎能忍心宰杀禽兽供养亲人、祭祀先祖、招待宾客呢?人对于至亲和路人同样热爱,如果只有一碗饭、一碗汤,得到就活,得不到就死,无法两全,又怎么忍心只救亲人而不救路人呢?这是因为道理本该如此。至于对自己和对亲人,更不会区分彼此厚薄。仁民爱物都源于亲情,对此都能忍心,便没有什么不能忍心的了。《大学》所说的厚薄,是良知自然的条理,不能逾越,这就是义;顺着这个条理,就是礼;知道这个条理,就是智;始终坚持这个条理,就是信。”

    【二五六】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译文】

    先生又说:“眼睛没有本体,以万物的颜色为本体;耳朵没有本体,以万物的声音为本体;鼻子没有本体,以万物的气味为本体;口舌没有本体,以万物的味道为本体;心没有本体,以天地万物的感应是非为本体。”

    【二五七】

    问“夭寿不二”。

    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夭寿不二”。

    先生说:“学问功夫能够摆脱一切名利嗜好,然而只要有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就是心的本体还有未能融通之处。人对于生死的念头,本来是从生命的根子上带来的,所以要清除并不容易。如果对此能够看得破、想得透,整个心体就会畅通无碍,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二五八】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在坐者皆悚然。

    【译文】

    一位学友问:“我想在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病根逐一找出来,扫除干净,恐怕这是割肉补疮的做法吧?”

    先生严肃地说:“这是我治病的方子,确实能去掉人的病根。即便有再大本事的人,过了十几年也还用得着。你如果不用就放下,不要糟蹋了我的方子!”

    这位学友十分惭愧地道了歉。

    过了一会儿,先生说:“我猜这也不是你的想法,一定是我那些略通皮毛的弟子这样说,误导了你。”

    在座的学生都十分惊恐。

    【二五九】

    一友问功夫不切。

    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

    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麈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麈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

    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麈尾安在?”

    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译文】

    一位学友问先生,功夫不真切应该怎么办。

    先生说:“学问功夫我已经一句话和你说明白了。为何现在越说越远,找不到学问的根了呢?”

    那位学友回答说:“我已听你讲过致良知的功夫,但还需要进一步说明。”

    先生说:“既然知道致良知,又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呢?良知本就明白,实实在在下功夫即可。不肯用功,只在言语上说来说去,越说越糊涂。”

    那人说:“我正是想请教讲明致良知的功夫。”

    先生说:“这也必须你自己去探求,我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讲。过去有一位禅师,有人来问佛法,他就把拂尘提起来。有一天,他的徒弟将拂尘藏了起来,想看看他用什么方法说法。禅师找不到拂尘,只好徒手做了个提拂尘的样子。我说的良知就是这个说法的拂尘,除了它,还有什么可以提起的呢?”

    不一会儿,又有一位学友来请教功夫的要领。

    先生看看旁边的学生,说:“我的拂尘哪儿去了?”

    一时间在座的人哄堂大笑。

    【二六〇】

    或问“至诚”“前知”。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中庸》里的“至诚”“前知”。

    先生说:“诚是实在的道理,只是一个良知。实在的道理妙用流行就是神,它的萌动之处就是几。所以周敦颐说‘具备诚德、感悟神化、通晓几微,即是圣人’。圣人并不注重事先知道,即便是圣人也无法免于祸福,圣人只是知道事物的前兆,遇到事情变化能够通达而已。良知则没有前后,只要知道事物的前兆,便能解决所有问题。如果有一个要想事先知道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利避害的念头。邵雍硬要追求事先知道,终究是利害之心没有除尽。”

    【二六一】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译文】

    先生说:“无知而无所不知,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好比太阳何尝有意去照耀万物,然而却无物不照。无意去照却无所不照,便是太阳的本体。良知本来无所谓知,而今却要其有知;本来无所不知,而今却怀疑其有不知。只是对良知不够相信罢了。”

    【二六二】

    先生曰:“‘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译文】

    先生说:“《中庸》说‘只有天下最圣明的人才能具备聪明睿智’,以前看这句话觉得十分玄妙,如今看来却是人人都具有的。耳朵本来就聪,眼睛本来就明,心思对知本来就敏感。圣人只是具备某种才能,也就是实现自己良知的才能而已。众人之所以不能,只是因为不能实现自己的良知。多么简单明白呢!”

    【二六三】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译文】

    有人问:“孔子所说的‘远虑’,周公的‘夜以继日’思考,这与程颢所谓‘将迎’有何不同?”

    先生说:“‘远虑’不是空空荡荡去思虑,是要存养天理。天理自在人心,从古至今,无始无终。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越思考越精细明白,如果不认真思考,漫不经心地随事而应,良知就会粗疏了。如果将在事上空空荡荡去思虑叫作‘远虑’,则免不了有毁誉、得失、私欲掺杂其中,这就是‘将迎’。周公整夜思索的,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明白这一点,就能明白周公的境界与‘将迎’的区别了。”

    【二六四】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一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译文】

    有人问:“朱熹认为《论语》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从效验上说,如何理解?”

    先生说:“圣贤的学问只是为了自己,重视功夫本身而非效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能一体的话,只是因为自己的私意未能忘尽。全然都是仁的本体,那么天下都归于我仁的本体了,就是‘天下万物全在我心’的意思。天下都归于我的仁,那么仁也就包含在天下之中了。比如《论语》中的‘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也只是在自己家没有可怨的,就如同‘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然而如果在家、在邦都无可怨,我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重点不在于效验而已。”

    【二六五】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译文】

    有人问:“孟子‘巧、力、圣、智’的说法,朱熹认为‘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人力有余而巧不足’,对吗?”

    先生说:“这三人当然有力,但也有巧。巧与力并非两回事,巧也体现在用力之处,有力而不巧,只是蛮力。以射箭来比喻三人:一个能够步行射箭,一个能够骑马射箭,一个能够很远射箭。他们都能射到一定的距离就是力,而射得中就都是巧。然而能步行射箭的不能骑马射箭,能骑马射箭的不能远处射箭,各有所长,这便是才力的局限有所不同。孔子则兼有三者的长处。然而孔子的‘和’只能到柳下惠的限度,‘清’只能到伯夷的限度,‘任’只能到伊尹的限度,何尝在三人的限度上多加了一些吗?如果说这三人力有余而巧不足,那就是说他们的力反而超过孔子了。巧和力的比喻只是用来说明圣和知的含义,如果能够知道圣和知的本意是什么,便自然了然于心了。”

    【二六六】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译文】

    先生说:“‘先天而天弗违’,天就是良知;‘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就是天。”

    【二六七】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译文】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好恶。知道好恶就穷尽了是非,懂得是非就穷尽了万事万物的变化。”

    又说:“但‘是非’这两个字也只是个大的原则,具体运用还是得因人而异。”

    【二六八】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译文】

    “圣人的良知好比晴天的太阳,贤人的良知好比多云天的太阳,愚人的良知好比阴霾天的太阳。虽然在昏聩与明白之间有所区别,但是在能辨别黑白上则是一致的。即便在昏暗的夜里,也能隐隐看得清黑与白,这是太阳的余光没有完全消失的缘故。在困境之中学习的功夫,也只是从这点光明之处去精确体察而已。”

    【二六九】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译文】

    有人问:“先生以太阳比喻良知,以乌云比喻私欲。乌云虽然能遮蔽太阳,那也是天地之间的气所本该有的,私欲难道也是人心中本该有的吗?”

    先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是人的七情,这都是人心本该有的,只是必须把良知体认明白。比如阳光,也不能局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只要有一丝的光亮,都是阳光的所在之处。虽然云雾蔽日,在空虚之中依然能辨别颜色外貌,这也是因为日光尚存的缘故。不能因为乌云会遮蔽太阳,就让天不产生乌云。七情顺其自然地流露,都是良知的作用,不能认为七情有善有恶,但也不能有所执着。执着于七情,就称之为欲,就是良知的遮蔽。不过七情稍有执着,良知也自然会觉察;觉察后便要去掉蒙蔽,恢复本体。对这个问题能够看得明白,才是简易透彻的功夫。”

    【二七〇】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译文】

    有人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而然的,这话对吗?有什么功夫吗?”

    先生说:“‘知行’二字就是功夫,但是有深浅难易的区别。良知原本是精察明白的,比如想要孝顺双亲。‘生知安行’的人只要依此良知切实去孝亲即可;‘学知利行’的人只要时时反省觉察,努力按照良知去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的人,因为良知受到蒙蔽禁锢十分深重,虽然要按照良知去行孝,但又被私欲阻隔,所以才做不到,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千百倍的功夫,才能按照良知去尽孝。圣人虽然是‘生知安行’的,然而圣人的心却不敢自以为是,愿意做‘困知勉行’的功夫。那些‘困知勉行’的人却想着去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做得到呢?”

    【二七一】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译文】

    有人问:“乐是心的本体,不知遇到父母故去,哀悼痛哭之时,心中的乐是否还存在呢?”

    先生说:“必须大哭一番后才能快乐,不哭便无法快乐。虽然痛哭,但心安理得之处便是乐,心的本体并不为之所动。”

    【二七二】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译文】

    有人问:“良知只是一个,然而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孔子写《十翼》,为何他们对于《易》理的看法不同呢?”

    先生说:“圣人怎会拘泥于教条呢?只要大体上是出于相同的良知,即便各为其说又有什么害处呢?好比一个竹园里的竹子,只要长着竹子的枝节,就是本体上的相同。如果拘泥于具体的枝节,非要竹子每一节的高下大小都一样,就不是天地造化的妙用了。你们只要用心去培养良知,只要良知相同,其他方面有差异也无妨。你们如果不肯用功,就好比种竹子连笋都发不出,还谈什么具体的枝节?”

    【二七三】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叟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个慈父。”

    【译文】

    乡里有父子俩打官司,请先生裁断。先生的侍从意欲阻止,先生却听着他们说。话还没说完,父子俩就抱头痛哭离去了。

    柴鸣治进来,问道:“先生说了什么,使他们那么快就悔悟了?”

    先生说:“我说舜是世间最不孝的儿子,瞽叟是世间最慈爱的父亲。”

    柴鸣治很惊讶,请教先生为何这么说。

    先生说:“舜时常认为自己最不孝,所以才能孝顺;瞽叟时常认为自己很慈爱,所以做不到慈爱。瞽叟只记得舜是自己从小养大的,现在为何不能让自己高兴?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后妻改变了,还以为自己能够慈爱,所以愈发不能慈爱。舜则一直想到父亲在自己小时候如何爱自己,如今不爱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尽孝,所以每天考虑自己为何不能尽孝,所以愈发孝顺。等到瞽叟高兴的时候,只不过恢复了心中原本慈爱的状态。所以后世称赞舜是古往今来最孝的儿子,瞽叟也就成了慈爱的父亲。”

    【二七四】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译文】

    先生说:“有农夫来向孔子请教时,孔子并非预先有知识来应对他,心中只是空空如也,只是孔子根据农夫所问来判断是非,帮他分析,农夫便能够明白。农夫自己知道的是非,是他内心本就有的天赋准则,即便如圣人那般聪明,又怎能增减得一丝一毫?农夫只是不自信,孔子帮他一分析,是非曲直就一览无余了。如果孔子跟农夫讲的时候,想要告诉他一些知识,就不能使他悟到自己的良知,反而将良知与道一分为二了。”

    【二七五】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译文】

    先生说:“《尚书》有言‘烝烝乂,不格奸’,旧注认为象已接近于义,不至于去做大奸大恶的事。但舜被尧征召为官后,象还是每天想着要杀舜,还有什么大奸大恶可以与此相比!舜只是自己发扬义,用义来感化他,而不是去纠正他的奸恶。文过饰非,掩盖罪恶,这是恶人的常态,如果要去批评他的错误,反而会激化他的恶性。舜当时就知道象要杀他,但那时想要象变好的心太急切,这是舜的过失。有了这次的教训,舜才知道功夫只在自己,不要去苛责他人,所以才能与象和平相处。这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的地方。古人的话,都是从自身经历过的事情上感悟得来,所以说得亲切,流传到后世,经过变通仍能适用于人情事变。如果不是自己经历过,怎能体会得了圣人的苦心呢?”

    【二七六】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译文】

    先生说:“古代的乐曲不流行已经很久了。如今的戏曲与古代的乐曲还有些相近。”

    钱德洪不明白,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韶》有九章,就是舜的戏曲;《武》有九变,就是武王的戏曲。圣人一生的事迹,都记录在乐曲之中。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听了乐曲,就能知道其中尽善尽美以及尽美而不尽善的地方。后世作曲,只是作一些词调,与民俗风化没有任何关系,这怎么可以用来教化风俗呢!现在要想使民风返朴还淳,就要将当今戏曲中的淫词滥调都删去,只保留忠臣孝子的故事,使得愚笨庸俗的百姓都能人人明白,在潜移默化之中激发他们的良知,这对于风俗教化大有益处,然后古代的乐曲便能渐渐恢复了。”

    钱德洪说:“我要寻找元声却找不到,恐怕古代的乐曲也难以恢复吧。”

    先生说:“你说元声去哪里找呢?”

    钱德洪回答:“古人制造律管来确定节气,这大概就是寻找元声的方法吧。”

    先生说:“如果你要在草灰稻谷里寻找元声,就好像在水里捞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元声只在你心中寻找。”

    钱德洪说:“如何在心中寻找?”

    先生说:“古人治理天下,先将人心存养得中正平和,然后制作音乐。比如在此吟咏诗歌,你的心气平和,听的人自然能感到愉悦兴奋,这就是元声的发端。《尚书》说:‘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根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根本;‘声依永,律和声’,音律只要声音和谐,和谐的声音就是制律的根本。何曾向外求过?”

    钱德洪说:“那么古人制作律管来确定节气的方法,是根据什么呢?”

    先生说:“古人具备中正平和的心体才制作乐曲。我中正平和的心体原本与天地之气相对应,测定天地之气、协调凤凰的声音,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气是否中正平和。这些都是制成音律之后的事了,并非根据这些来制作音律。如今要用律管来确定节气,必须先确定冬至的日子,但是到了冬至的子时,又怕时间不准确,这又要去何处寻找标准呢?”

    【二七七】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译文】

    先生说:“学问也需要开导,只是不如自己领悟那样一通全通。如果自己不能领悟,靠别人开导,也开导不了许多。”

    【二七八】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译文】

    先生说:“孔子的气魄十分大,但凡帝王的事业他都一一学过,不过这些也都是从他的本心得来。好比一棵大树,无论有多少枝叶,只要在树根上下培养的功夫,自然能够枝繁叶茂,而不是从枝叶上用功去培养树根。学者学习孔子,不在自己的心体上用功,却时刻想着去学孔子的气魄,这是把功夫做颠倒了。”

    【二七九】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译文】

    “人有过错,如果多在过错上用功,就好像修补打碎的瓦罐,时日一长必然会产生文过饰非的毛病。”

    【二八〇】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译文】

    “现在的人吃饭,即使没有事情要等着做,心中也常常不能宁静。只是因为心忙惯了,所以收不住。”

    【二八一】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译文】

    “琴瑟与书籍,为学之人不能没有。因为有了这些事情来安定,心就不至于放纵了。”

    【二八二】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

    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译文】

    先生感慨道:“世上懂得学问的人,只要这些毛病改不掉,就不是‘善与人同’了。”

    欧阳崇一说:“这毛病也只是因为好高骛远、不能忘掉私意罢了。”

    【二八三】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译文】

    有人问:“良知原本是中正平和的,为何却有过与不及的情况?”

    先生说:“知道自己在哪里过与不及,就是中正平和的良知。”

    【二八四】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译文】

    先生说:“‘所恶于上’便是良知,‘毋以使下’便是致良知。”

    【二八五】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译文】

    先生说:“苏秦、张仪的才智,也具备了圣人的资质。后世的事业和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到了苏秦、张仪的皮毛。苏秦、张仪的学问擅长揣摩人情,没有一点不切中要害的,所以他们的学问不能穷尽。张仪、苏秦也是窥见了良知的妙用,只是把它用在不好的地方罢了。”

    【二八六】

    或问“未发”“已发”。

    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

    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未发”与“已发”。

    先生说:“只是因为后世儒者将‘未发’和‘已发’分开来说,我只能劈头盖脸先说没有‘未发’和‘已发’,让学者自己思考。如果说有‘未发’和‘已发’,听的人仍然摆脱不了后世儒者的见解。如果真的能懂得没有‘未发’和‘已发’之分,即便说个‘未发’和‘已发’也无妨,因为原本就有‘未发’和‘已发’存在。”

    有人问:“‘未发’未尝不平和,‘已发’未尝不中正。好比钟声,没有敲时不能说没有声音,敲了也不能说就有声音。但毕竟有敲和不敲的区别,是这样吗?”

    先生说:“不敲时的钟声原本是惊天动地的,敲了后的钟声原本是寂寞无声的。”

    【二八七】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译文】

    有人问:“古人论性的说法各有异同,谁的说法可以作为定论呢?”

    先生说:“性没有定体,关于性的说法也不存在定论。有的人从本体上说,有的人从发用上说,有的人从源头上说,有的人从流弊上说。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只是见解有深有浅罢了。如果执着于一家之言,便流于偏颇了。性的本体原本无分善恶,在作用上也只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性的流弊也是有一定的善、一定的恶的。好比眼睛,有高兴时的眼睛,有愤怒时的眼睛,直视时就是正面看的眼睛,偷看时就是窥视的眼睛。总而言之,只是同一个眼睛。如果看到愤怒时的眼睛就说没有高兴时的眼睛,看到直视时的眼睛就说没有窥视时的眼睛,这就都是执着,显然是错误的。孟子说性,都是从源头上说的,也只说了个大概;荀子说性恶,是从流弊上说,也不能认为他说的就一定不对,只是认识得不精到而已。但一般人却失去了心的本体。”

    那人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从源头上开始就明白透彻;荀子从流弊上说性,所以在功夫上就舍本逐末,白费了许多力气。”

    先生说:“是的。”

    【二八八】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译文】

    先生说:“用功到纯粹之处,就越难诉诸言语,说理也就越难。如果执意在精微之处探求,功夫的全体反而被遮蔽了。”

    【二八九】

    “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译文】

    “杨简并非没有见识,他只是执着在无声无味中去体认罢了。”

    【二九〇】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以上人。”

    【译文】

    “人在一日之间,从古至今的世界都能游历一番,只是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夜晚清爽明白之时,没有视觉和听觉,没有思想和作为,心中淡然平静,就是伏羲的时代;清晨时,人神清气爽,安定庄严,便是尧舜的时代;中午以前,人们礼貌交往,秩序井然,就是夏商周的时代;中午以后,人的精神昏蔽,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的时代;等到夜晚渐渐昏黑,万物休息,景象寂然,便是人与物都消失殆尽的时代。学者如果能坚信良知,不为气的变化所扰乱,就能一直做伏羲时代的人。”

    【二九一】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译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艮坐在先生旁,感叹先生从平定宁王之乱以来,天下诽谤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先生就让大家谈谈是何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功业权势日盛,天下嫉妒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学说日益昌明,所以替宋儒争辩是非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先生从南京讲学以后,同道和信众越来越多,所以四面八方的排挤阻挠也越来越多。

    先生说:“你们说的这些原因,想来也都存在。只是我有一些自己的感受,你们都没有说到。”

    大家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到南京以前,还有一些乡愿的想法。如今我确信良知能够知道真是真非,便放手去做,不去遮掩。我如今才有狂放的心胸,即便天下人都说我做得不如说得好也没有关系。”

    薛尚谦起来说:“相信这个道理,才是圣人真正的血脉。”

    【二九二】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译文】

    先生点化人,一句话就能使人有很深切的感受。

    一天,王艮出门归来,先生问他:“出门看到了什么?”

    王艮回答:“我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你看满街都是圣人,满街的人倒看你是个圣人了。”

    有一天,董云外出归来,见到先生,说:“今天看到一件怪事。”

    先生问:“什么怪事?”

    董云说:“我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这不过是平常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概是因为王艮的锋芒与棱角不能收敛,董云则是恍然有所领悟,所以对同一个问题,先生的回答不同,这大概是针对他们的话来开导他们。

    钱德洪、黄正之、张叔谦、王畿丙戌年参加会试回来,途中讲授先生的学说,有人信、有人不信。

    先生说:“你们一个个都扮作圣人去跟人讲学,别人看到圣人来了,都害怕逃走了,怎么能讲得通呢?必须扮作愚夫愚妇的模样,才能与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如今要分辨人品的高下最为容易。”

    先生说:“何以见得?”

    钱德洪回答:“先生好比眼前的泰山,如果有人不知道仰望先生,大概就是不长眼的人吧。”

    先生说:“泰山不如平地广大,平地有什么值得仰望的?”

    经过先生的一言点化,便破除我们多年来好高骛远的毛病,在座之人没有不感到心惊的。

    【二九三】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译文】

    嘉靖二年(1523年)春天,邹谦之来绍兴问学,住了几天,走的时候先生送他到浮峰。当天晚上,先生与希渊等人乘船到延寿寺过夜,大家秉烛夜谈。先生感慨不已,说道:“江水滔滔,烟柳朦胧,一瞬之间故人都已在百里之外了!”

    一位学友问:“先生为何如此挂念谦之?”

    先生说:“曾子说过‘明明有才能却向无才的人请教,明明有学识却向无学识的人请教;有才却如同没有才能一样,有实学却又虚怀若谷;受到冒犯也能够不计较’,像谦之这样的人,就非常接近了。”

    【二九四】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译文】

    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先生守孝期满复职,奉命讨伐思恩、田州的叛乱。出征前,钱德洪与王汝中讨论学问。王汝中举出先生的教诲说:“无善无恶是心的本体,有善有恶是意念发动。知善知恶是良知呈现,为善去恶是格物功夫。”

    钱德洪说:“这句话的意思怎么理解?”

    王汝中说:“这恐怕还没有说尽。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意念也应当是无善无恶的意念,良知也应当是无善无恶的良知,物也应当是无善无恶的物。如果说意念有善有恶,那么心的本体便还有善恶之分存在。”

    钱德洪说:“心的本体是天所赋予的本性,原本就是无善无恶的。然而人有沾染习气之心,意念上便看得到善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正是要恢复天性本体的功夫。如果原本就无善无恶,那便不需要说功夫了。”

    当天夜晚,两人陪同先生一起坐在天泉桥上,各自说了自己的观点,请先生指正。

    先生说:“我马上要出征了,正要给你们阐明这个意思。你们两人的见解,正好可以相互补充,切不可各执一边。我开导人的方法一直有两种:天资聪颖的人,直接从本原上体悟,人心的本体原本就明白透彻,原本就是个‘未发之中’,聪明的人只要领悟了本体,便有了功夫,人与己、内与外就都贯通透彻了;资质较差的人,心中难免会受到习气的干扰,心的本体受到蒙蔽,所以就教他们在意念上切实去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功夫纯熟之后,心中的杂念都去干净了,心的本体也就明白了。汝中的见解,是我这里开导天资聪颖之人的;德洪的见解,是我这里开导天资较差之人的。你们两人的观点相互补充运用,无论天资高下,都可以引导入道;如果各执一边,当下就会有许多人不得入道,对于道也不能穷尽。”

    先生接着说:“以后与朋友们讲学,你们千万不能丢掉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的本体,有善有恶是意念发动。知善知恶是良知呈现,为善去恶是格物功夫。’只要照着我这话,随人所需进行指点,便不会有什么差错,这本来就是一以贯之的功夫。天资聪颖的人,世间难遇。本体和功夫一领悟就能全然明白,即便是颜回、程颢先生都不敢当,怎能轻易期望别人呢?人有习气沾染,不教人在良知上切实地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只凭空去思考心体,一切事情都不切实应对,只会养成好虚喜静的毛病。这不是小病小痛,不能不早向你们说清楚。”

    这一天,钱德洪与王汝中都有所省悟。

    【二九五】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以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译文】

    先生刚回绍兴时,前来拜访的朋友还寥寥无几,后来四面八方前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嘉靖二年(1523年)以后,围绕先生居住的人也越来越多,天妃、光相两寺,每间屋里时常有几十人一起吃饭,晚上没有躺卧的地方,就轮流睡觉,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山中远近的寺庙,凡是移步便能到的,都有同道们居住的地方。先生每次讲学,前后左右四周围着听的人,常常不下数百人。迎来送往,一个月当中没有间断的时日。甚至有人听讲了一年多,先生还不能完全记住他们的名字。每次分别时,先生常感慨说:“你们虽然离开了,但还在天地之间,只要我们志向相同,我不记得你们的形貌又有什么关系。”学生们每次听完先生讲学,出门时无不欢呼雀跃。我曾听同门师兄说:“以前在南京讲学,向先生求教的朋友虽然多,但远不如在绍兴那么隆盛。”这固然是先生讲学时日久了,获得的信任越来越多,但关键还是先生的学说日益精进,感召学生的时机和方法巧妙无比,效果自然也会不同。

    【二九六】

    以后黄以方录。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译文】

    此后内容是黄以方所录。

    黄以方问:“孔子说‘博学于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学习存养天理,然而孔子又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两个说法似乎并不一致。”

    先生说:“《诗》《书》等《六经》都是天理的显现,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诗》《书》等《六经》,都是用来学习存养天理的,并不是说显现在事情的上才叫文。‘余力学文’也只是‘博学于文’之中的事。”

    有人向先生请教“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

    先生说:“孔子说这两句话也是有特定的目的,实际上思考就是学习,学习有疑问便需要思考。‘思而不学’的人也有,这类人只凭空思考,想要思考出个道理来,却全然不在自己的身体与心体上切实用功,学习存养天理。将思考与学习分作两件事,所以才会有‘罔’和‘殆’的毛病。其实思就是思其所学,原本并不存在两件事。”

    【二九七】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工?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译文】

    先生说:“程颐先生解释‘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底下那么多物要怎么去格呢?还说‘一草一木都有理’,如今要怎么去格呢?纵然能够格草木的道理,又如何用来作用于自己,来诚自己的意念呢?我把‘格’字解作‘正’字,‘物’字解作‘事’字。《大学》所谓‘身,即是耳、目、口、鼻、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礼勿视,耳朵非礼勿听,嘴巴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想要修这个身,那么身上的功夫怎么去下呢?心是身体的主宰,眼睛虽然会看,但使眼睛能看的是心;耳朵虽然会听,但使得耳朵能听的是心,嘴巴和四肢虽然会言说、动作,但使得嘴巴、四肢能够言说、动作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就应该体悟自己的心体,时常令其宽广、公正,没有一点不正的念头。身体的主宰一旦正了,那么作用于眼睛便没有非礼之视,作用于耳朵便没有非礼之听,作用于嘴巴和四肢便能没有非礼之言和动,这就是修身在正心的意思。

    “然而至善是心的本体,心的本体何来不善?如今要正心,可以在本体上什么地方用功呢?这就要在心的发动之处才能用功了。心的发动不可能没有不善的,所以必须在此处用功,这就是诚意。如果一念发动在好善上,便切切实实去好善;一念发动在恶恶上,便切切实实去恶恶。意念的发动便没有不诚的了,那么本体怎么会不正呢?所以要正心就在于诚意。功夫用到诚意上,才有了着落。

    “然而诚意的根本在于致知。朱熹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正是我们心中良知的所在。然而知道善却不依良知去做,知道不善却不依良知不去做,良知便被遮蔽了,这就是不能致良知。我心中的良知既然不能扩充到底,那么虽然知道善是好的,却不能切实去喜欢,知道恶是坏的,却不能切实去厌恶,怎能使得意念真诚呢?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

    “然而也并非凭空追求致良知,致良知要在实际的事物上下手。比如意念指向为善,就要在为善的事上去做;意念指向去恶,就要在去恶的事上去做。去恶固然是纠正不正的念头,使其归于正;为善则是不善已经得到纠正,也同样是纠正不正的念头,使其归于正。这样,我们心中的良知便没有私欲蒙蔽,才能扩充到极致,好善恶恶的意念发动,才没有不真诚的。诚意功夫的切实下手之处在于格物,如果像这样格物,人人都能做到。‘人人都能成为尧舜’,正是这个意思。”

    【二九八】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译文】

    先生说:“人人都说格物要遵照朱熹先生的教诲,但他们何曾切实把朱子的学说付诸实践?我曾经认真实践过。早年,我同一名姓钱的朋友一起讨论,认为做圣贤就要格尽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让他去格格看。他从早到晚去穷格竹子的道理,殚精竭虑,到了第三天,便因为劳心劳神生了病。当时我说他是精力不足,于是我就自己去格竹,从早到晚地格,也没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劳思致病了。于是我们互相感叹,认为圣贤是做不成的,没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然而在贵州龙场的三年,我对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的事物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格的,格物的功夫只需要在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上做。这才相信人人都可以成圣人,才有了一分传播圣人之道的担当。这个道理,我要让诸位都知道。”

    【二九九】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译文】

    弟子中有人说,邵端峰认为儿童不能“格物”,只能教给他们洒水扫地、酬答宾客的道理。

    先生说:“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就是一件事。儿童的良知只到这个程度,便教他们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就是实现他们那一点的良知。又比如儿童知道敬畏师长,这也是他们的良知所在。所以即便他们正在嬉戏玩耍,见到师长也会去打躬作揖,这是他能格物、尊敬师长的良知。儿童有儿童自己的格物与致知。”

    先生又说:“我这里说的格物,从儿童到圣人,都是这样的功夫。只是圣人格物,功夫更纯熟,不需要费力气。这样的格物,即便是卖柴的人也能做到,即便是公卿大夫甚至到天子,也都是这样做。”

    【三〇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译文】

    有人怀疑知行合一之说,向先生请教《尚书》中的“知之匪艰,行之惟艰”两句。

    先生说:“良知自然知道,原本是容易的。只是因为不能致良知,才会有‘知道并不难,做到却很难’的说法。”

    【三〇一】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义,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译文】

    有弟子问:“知行如何能够合一?比如《中庸》说‘博学之’,又说‘笃行之’,知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博学只是每件事上都学习存养天理,笃行也只是学习不已的意思。”

    那位弟子又问:“《易》说‘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这话如何理解?”

    先生说:“也是如此。每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那么心就没有放纵丢失的时候,所以说‘学以聚之’。然而,时常存养天理,又没有私欲中断,这就是心体生生不息之处,所以说‘仁以行之’。”

    那位弟子又问:“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和行就成了两件事。”

    先生说:“谈到‘及之’,那就已经是行了,只是不能一直去行,有私欲阻隔,所以才说‘仁不能守’。”

    又问:“关于心即理的说法,程颐先生说‘在物为理’,先生为何说‘心就是理’呢?”

    先生说:“‘在物为理’,‘在’字上应当加一个‘心’字,心呈现在物上便是理。比如心呈现在侍奉父亲上就是孝、呈现在事君上就是忠等等。”

    先生继而又说:“诸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如今说‘心就是理’是为何?只是因为世人将心和理分作两边,所以有许多毛病。比如春秋五霸尊王攘夷,都是为了一己私心,便不符合天理。有人却说他们做得符合天理,这是因为他们的心还不纯正,往往会羡慕他们的事功,只求外表做得好看,实则与自己的内心毫不相干。将心与理分作两边,就会流于霸道虚伪而不自知。所以我说‘心就是理’,就是要人在心上用功,不去心外求义,这才是至纯至真的王道。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这位弟子又问:“圣贤说了许多话,为何要把它们概括成一个道理呢?”

    先生说:“并非我要概括成一个道理,比如孟子说‘世间的道只有一个’,《中庸》又说‘道与物并行不二,道生物神妙不测’,天地与圣人都是一个,怎能把它分作两个呢?”

    【三〇二】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译文】

    “心并不是一团血肉,只要有知觉的地方就是心。比如耳朵眼睛可以听或看,手足知道痛痒,这些知觉便是心。”

    【三〇三】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译文】

    黄以方问:“先生解释格物,像《中庸》所说的‘慎独’、《孟子》所说的‘集义’、《论语》所说的‘博约’等,都包括在格物之中吗?”

    先生说:“不是。格物就是‘慎独’,就是‘戒慎恐惧’。至于‘集义’‘博约’,只是一般的功夫,并不能说那几件都是格物的事。”

    【三〇四】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问“致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译文】

    黄以方向先生请教“尊德性”的意思。

    先生说:“‘道问学’就是为了‘尊德性’。朱熹先生说过:‘子静用‘尊德性’来教诲人,我教人岂不是‘道问学’的地方多一些呢?’这是将‘尊德性’和‘道问学’分作两件事了。如今我们讲习讨论,下许多功夫,无非都是为了存养此心,使自己不失去德性罢了。岂有凭空去‘尊德性’而不去问学,凭空去问学而全然与德性无关的道理?若是如此,就不知道我们现在的讲习讨论和学习的究竟是什么了!”

    黄以方向先生请教“致广大”两句的意思。

    先生说:“‘尽精微’就是为了‘致广大’,‘道中庸’就是为了‘极高明’。因为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广大的,人不能‘尽精微’就会被私欲蒙蔽,在细微之处无法致知。所以如果能在细微曲折的地方都穷尽精微,那么私意就不足以蒙蔽心体,自然就没了许多障碍阻隔,又怎能不广大呢?”

    黄以方又问:“精微是指意念思虑的精微,还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先生说:“意念思虑的精微就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三〇五】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译文】

    先生说:“现在讨论性的人都在争同辩异,这只是谈论性,却没有真正懂得性。如果真正懂得性,便没什么同异可以争辩的了。”

    【三〇六】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译文】

    有人问:“声、色、货、利,恐怕良知里也不能没有吧?”

    先生说:“当然。只是初学用功时,需要将其扫除干净,不能有存留,这样偶然遇到了,也不会为其所牵累,自然能顺良知去应对。致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把良知致得精细明白,没有丝毫遮蔽,即便与声、色、货、利交往,也无非是天理的流转罢了。”

    【三〇七】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译文】

    先生说:“我与诸位讲‘致知’‘格物’,每天如此,讲个一二十年都是如此。诸位听了我的话,切实去用功,那么听我讲一次,自然会感觉到长进一次。否则只是一场空谈,即便听了又有什么用?”

    【三〇八】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译文】

    先生说:“人的本体时常是寂然不动的,又时常是一有感应就能通的。程颐先生说:‘未有感应的心体未必就在先,有所感应的作用也未必就在后。’正是这个道理。”

    【三〇九】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译文】

    一位学友举佛家的例子问道:“佛伸出手指问:‘诸位可曾看到?’众人说:‘看到了。’佛又把手指缩回袖子里,问:‘诸位还能看到吗?’众人说:‘看不到了。’佛说:‘你们还没有见性。’我不明白佛的意思。”

    先生说:“手指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但你的本性却一直存在。人的心神往往只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驰骋,却不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切实用功。然而看不见、摸不着才是良知的本然状态,‘戒慎恐惧’才是致良知的功夫。为学之人时时刻刻去体察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听闻那些耳朵听不到的地方,功夫才有个切实的着落。久而久之,功夫纯熟之后,便不费力,也不需要时刻提防检查,真正的本性自然生生不息。怎能为外在的见闻所牵累呢?”

    【三一〇】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译文】

    有人问:“程颢先生认为‘鸢飞鱼跃’和‘必有事焉’,同样都是生动活泼的吗?”

    先生说:“这样说也对。天地之间,生动活泼的无非是这个理,就是我们的良知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这个理不仅不能脱离,也确实无法脱离。世间所有的事物都符合大道,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是这个功夫。”

    【三一一】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译文】

    先生说:“诸位在这里一定要立个必须做圣人的决心,时时刻刻都要有朱熹说的‘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觉悟,只有这样,听我讲学才能句句得力。如果茫茫荡荡过日子,好比一块死肉,被打了也不知道痛痒,恐怕最终也无济于事,回家后还是遵照自己以前的为学方法,难道不可惜吗?”

    【三一二】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工,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译文】

    有人问:“我近来觉得妄念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样用功,不知道这是不是功夫呢?”

    先生说:“你只管切实去用功,即便有这些想法也无妨,久而久之自然会妥当。如果才下了一点功夫,就想要见到效果,怎么靠得住呢?”

    【三一三】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译文】

    一位学友感叹:“私欲萌动时,心里分明也知道,但是却不能立刻去除。”

    先生说:“你的私欲萌动时能觉察到,这是你的性命之根本。当即能够消除私欲,就是确立性命的功夫了。”

    【三一四】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译文】

    “孔子说‘性相近’,就是孟子所谓的‘性善’,不能仅从气质方面说性。如果仅从气质上说,刚柔对立,怎能相近?只是‘性善’是相同的。人初生时的善原本是相同的,只是气质刚强的人受到善性的熏染则表现为刚善,受到恶性的熏染则表现为刚恶;气质柔弱的人受到善性的熏染则表现为柔善,受到恶性的熏染则表现为柔恶。这才愈行愈远了。”

    【三一五】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译文】

    先生曾对为学之人说:“心的本体上不能存留一丝念头,好比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一点沙子能有多少?却能使人满眼的昏天黑地。”

    先生又说:“这个念头不单只私念,即便是好的念头也不能有。好比在眼睛里放一些金玉碎屑,眼睛也一样会睁不开。”

    【三一六】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么教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译文】

    有人问:“人心与万物同为一体,比如我的身体原本是血气流通的,因而可以说是同体。如果对其他人异体了,禽兽草木就相差更远了,还怎能称为同体呢?”

    先生说:“你只要在事物感应的微妙之处看,何止禽兽草木,即使天地也与我同体,鬼神也与我同体。”

    那人请先生解释。

    先生说:“你看这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之心?”

    那人回答说:“曾经听闻说人是天地之心。”

    先生说:“人又凭什么叫作天地之心呢?”

    那人回答:“是因为人有灵性。”

    “由此可知,天地之间充塞的,只是这个灵性。人与天地万物,只是被形体间隔开了。我的灵性,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失去了我的灵性,谁去仰望它的高?地失去了我的灵性,谁去俯视它的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性,谁去辨别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开了我的灵性,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性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无所谓我的灵性了。所以说人与天地鬼神万物一气相通,怎能分隔开来呢?”

    那人又问:“天地鬼神万物,从古至今都在,为何没了我的灵性,就都不存在了呢?”

    先生说:“你去看那些死了的人,他们的灵魂都散去了,他们的天地鬼神万物还在哪里呢?”

    【三一七】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译文】

    先生起行征讨思恩、田州,钱德洪与王汝中送先生一路到严滩。王汝中向先生请教佛家的实相和幻相之说。

    先生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是从本体出发理解功夫;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是从功夫出发通达本体。”

    先生肯定他的说法。

    钱德洪当时尚不明白,几年用功后,才开始相信本体与功夫是合一的。但是,先生当时是因为王汝中的问题才偶然这样说,如果我们儒家要指点人,并不需要这种说法来立论。

    【三一八】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

    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译文】

    曾见先生送两三位老先生出门,回来后坐在走廊上,面有忧色。

    钱德洪上前问先生。

    先生说:“刚才我与诸位老先生谈到致良知的学说,就好像圆孔和方榫之间格格不入。大道就像道路一样,世俗的儒者往往自己将道路荒芜、蔽塞了,终身陷溺在荆棘丛中而不知悔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钱德洪退下来,对朋友们说:“先生教人,无论对象是否衰老、腐朽,这便是先生的仁人爱物之心。”

    【三一九】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译文】

    先生说:“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傲’字。做儿子的如果傲慢一定会不孝,做臣子的如果傲慢一定会不忠,做父亲的如果傲慢一定会不慈,做朋友的如果傲慢一定会不诚。所以象和丹朱都不贤明,也只是因为一个‘傲’字,便断送了自己的一生。诸位要时常体会这一点。人心本就具备天然的道理,精确明白,没有丝毫沾染,只是一个‘无我’罢了。因此,心中绝对不能‘有我’,‘有我’就是‘傲’了。古圣先贤许多长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然能够谦虚,谦虚是所有善德的基础,傲慢是所有恶行的根源。”

    【三二〇】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译文】

    先生又说:“大道极其简单平易,也极其精微神妙。孔子说:‘就像看自己手掌上的东西一样。’人哪天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可是当你问他掌上有多少纹理,他却不知道。这就像我所说的‘良知’,一说就明白,有谁不知道呢?但要真的体认到良知,却又有谁做到了呢?”

    有人问:“这恐怕是因为良知没有固定的方向和处所,很难把握。”

    先生说:“良知就是《易》所说的‘道变动不居,周流于天地之间,上下流转没有常态,刚柔变化没有定体,不能以此为根本依据,只有随时而变’。良知要怎样才能把握呢?弄清这个问题就是圣人了。”

    【三二一】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译文】

    有人问:“孔子说:‘颜回并非有助于我的人。’圣人果真希望弟子帮助自己吗?”

    先生说:“这也是实话。圣人之道本就没有穷尽,问题疑难越多,精微之处就越能显明。圣人的言辞本就周密完备,然而有问题疑难的人胸中有所困惑,圣人被他一问,便能把道理发挥得愈发精妙。像颜回那样的学生,听闻一件事可以推知十件事,心里什么都清楚,又怎会发问呢?所以圣人的心体也就寂然不动,没什么可发挥的,所以孔子才说颜回对自己没有帮助。”

    【三二二】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译文】

    邹谦之曾对钱德洪说:“舒国裳曾拿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提笔,写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一句,回过头笑着说:‘国裳都中了状元,难道还不知道应该怎么修身吗?但他还是要诵读这章来警示自己。’一时间在座的朋友都警醒起来。”

    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

    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居吴时,将与《文录》并刻矣,适以忧去,未遂。当是时也,四方讲学日众,师门宗旨既明,若无事于赘刻者,故不复营念。

    去年,同门曾子才汉得洪手抄,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未精,乃为删其重复,削去芜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来游蕲,沈君思畏曰:“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独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读《遗言》,若亲炙夫子之教,指见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传习之不博,而未以重复之为繁也。请裒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师门致知格物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故吾师终日言是而不惮其烦,学者终日听是而不厌其数。盖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几迎于言前,神发于言外,感遇之诚也。

    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并易中卷为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

    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

    【译文】

    嘉靖七年(1528年)冬天,我和王汝中奔赴江西上饶处理先生的丧事,向同门发出讣告,约定三年之期收录先生的遗言。

    之后,同门各自将自己记录的遗言寄了过来,我择取其中能够切合先生思想的,加上自己所辑录的内容,共有若干条。在苏州时,我曾想把这些记录同先生的《文录》一并刊刻出来,刚好赶上我回家守丧,未能如愿。当时,四面八方讲授先生学说的人声势日盛,先生的学说既然已经昌明于天下,好像也没有必要再刊刻出版了,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去年,同学曾才汉得到了我的手抄本,又广为搜集,取名为《遗言》,在江陵刊刻出版。我看了以后,觉得自己当时搜集得不够精细,于是删去其中重复的,削去芜杂的内容,只保留了《遗言》的三分之一,取名为《传习续录》,在安徽宁国的水西书院刊刻印行。

    今年夏天,我到湖北蕲春游学,沈思畏先生说:“先生的教诲在其他地方传播已经很久了,唯独在蕲春还没有。蕲春这里的有志之士读到《遗言》,就好像亲自聆听先生的教诲,明白良知的作用,好像重见日月之光一样。他们担心搜集不够广博,并不因为其中有重复就认为繁杂。能否请您把散佚的部分增刻出来?”我答应了他。先生致知格物的宗旨,开导后学,为学之人躬身修行,静默领悟,不敢只以知识见解来继承先生的学说,而是通过切实体悟来修行。所以先生整天讲学而不厌其烦,学生们整日听讲也不嫌重复。正是因为先生的教诲专一,所以学生们的体悟日益精进,话未出口便能领悟,意思不待说明学生就能明白,这都是师生间真诚相交的缘故。

    现在先生过世还不到三十年,他的格言和宗旨渐渐沦丧、晦暗了,难道这不是我们做学生的实践不力、空谈太多才导致的吗?学生的志向愈发不一致,先生的教诲才不能得以发扬光大。于是我又搜集一些散佚的文稿,采集其中不违背先生之意的文字,编为一卷。其余不够真切以及已经与《文录》一起刊印的文字便删去。并把中卷改为问答的形式,交给黄梅县令张先生增刻。我希望阅读者能够不仅从知识见解上看待先生的学问,而要以切身体悟来把握,我才不会怀疑我辑录这本书的意义。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夏天四月

    学生钱德洪谨拜写于蕲春崇正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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