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第10章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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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吻 (1)

    五月二十日傍晚八点钟,H炮兵旅的所有六个连在去露营地去的途中在美斯切契基村临时驻扎来过夜。这时候一片乱哄哄,突然从教堂后面闪出来一个穿平民服装的男子,骑着一匹奇怪的马。向这边走过来,然而不是径直地走,却像斜着溜过来,骑马的人走到军官面前,举着帽子说:

    “本地的地主,陆军中将冯?拉别克中将大人请诸位军官先生立即赏光到他那儿去喝茶……”

    马鞠个躬,踩着舞步,斜着身子退了回去。

    “鬼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军官嘟哝道,“人都困了,这位冯?拉别克却非要喝什么茶!什么叫作喝茶,我们心里可明白!”

    六个连的每个军官都清楚地记得去年的一件事:在阅兵期间,他们跟一个哥萨克团的军官们也受到一个伯爵,一个退伍军人的邀请去喝茶;那位好客的、殷勤的伯爵款待得他们酒足饭跑,,却仍然不愿放他们回到村里的住处去,而是把他们留到自己家里过夜。所有这些当然都非常好,然而糟糕的是那位退伍军人有了这些年轻人给他做伴,高兴得过了火。他同军官们讲起自己光辉的过去,领他们走遍整所房子,给他们看名贵的画片,古老的版画,珍奇的武器,给他们念大人物的亲笔信,一直忙到旭日东升。那些疲乏厌倦的军官们,一心想睡觉,小心地对着袖口打着哈欠。最后主人终于放他们走了,但是睡觉就已经太晚了。

    大概这个冯?拉别克也是这号人物吧?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军官们换上整整齐齐的衣服,把周身上下收拾干干净净,成群结伙地去找那位地主的家。在教堂的广场上,他们听说那位先生的家可沿下面的路走——从教堂的后面下坡到河边,顺着河岸到一个花园,然后顺着一条林荫路走到那所房子;或者走上面的路可以——从教堂照直沿大路走,在离村子将近半俄里的地方就到了大人的谷仓。军官们决定走上面的路。

    “这个冯?拉别克到底是什么人物?”他们一面走一面闲谈,“就是当初在普列甫纳统率H骑兵师的将领吧?”

    “不,那人不姓冯?拉别克,单姓拉别克,没有冯。”

    “天气多么好啊!”

    大路在头一个谷仓那里分成两股:一股照直往前延伸去,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另外一股向右拐,通向主人的房子。军官们向右拐弯,讲话声音也开始放低……前面,主人宅子的窗子里放着光。

    “好兆头,诸位先生!”一位军官说,“我们的‘猎狗’跑到大伙的前头去了;也就是说,他已经闻出我们前头有猎物了!……”

    中卫洛贝特科走在前面,他善于很远就能辨出前面有女人,所以在我们这个旅里以这种嗅觉出名;他扭过身来说:

    “对了,这里肯定有女人;我凭本能就觉查出来了。”

    冯?拉别克本人在门口迎接军官们。他和客人们握手,说他见到他们非常高兴,非常幸福,并且恳求他们原谅他没有请他们来过夜。原因是有两个带着孩子一起来的姐妹,几个兄弟,几个邻居来看望他,使得他一下子没有空房间了。

    将军和每个人握手、道歉、微笑,但是从他的脸上明显看得出来他绝不如去年那位伯爵那样乐于待客。他邀请这些军官,只是因为出于礼貌要求他这样做罢了。军官们自己呢,一面走上楼梯,一面听他讲话,一面觉得他们受到邀请,也只是因为假若不邀请他们未免有些不像话罢了。他们听见听差们匆忙点亮楼下走道里和楼上前厅里的灯,不禁觉着似乎他们随身把不安和不便带进了这个宅子一样。既然已经有两个带着子女的姐妹、弟兄、邻人聚会到这所房子里,那么十九个素不相识的军官受到欢迎吗?

    到楼上,在客厅门口,军官们见到了一位又高又苗条的老太太她殷勤而又庄严地微笑着,说她见到客人们非常高兴,非常幸福,道歉说她和丈夫这回无法邀请军官们在这里过夜。每当她从客人面前扭转身去办点事,她那美丽而又庄严的笑容就立即消失了,那么事情是很显然的:她这一辈子是见过许多军官的,现在她对他们已经感觉不出有什么兴趣了,即便她邀请他们到她家里来,而且道歉,那也只是由于她的教养和社会地位要求她那样做罢了。

    军官们走进大饭厅,在那里已经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坐在一条长桌的尽头喝茶。在他们的椅子背后,可以隐约地看到一群男人笼罩在雪茄烟的云雾里,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瘦长的青年,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

    “诸位先生,你们这么多人,简直没有办法给你们作介绍了!”将军大声说,尽力说得很快活,“你们自我介绍吧,请各位不要客气!”

    军官们有的带着严肃的,甚至可以说很严厉的表情,有的装出勉强的笑容,大家都觉得极不自然,就随便鞠了个躬,坐下来喝茶了。

    这些人里面最觉得拘束的是里亚包维奇,他是个带眼镜的军官,身材短小,背有点儿佝偻,生着山羊胡。他那山羊腮和眼镜却好像在说:“我是全旅当中最腼腆,最谦卑,最无光彩的军官!”起初他刚走进饭厅,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张脸或一件东西上。他如同初次当众表演的朗诵者一样,尽管瞧见了眼前的一切东西,可是显然不十分理解(依生理学家说来,这种尽管看见却不理解的情形叫作“精神的盲目”。)。里亚包维奇渐渐适应了新环境,眼睛也亮了,便开始观察。

    他既然是一个不善于交际的、腼腆的人,那么最早引起他注意的就是他最不行的地方,也就是他新认识的主人的出奇的大胆。冯?拉别克,他妻子,两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个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姐,留着红色络腮胡子(原来是将军的儿子)的青年,事先排练过似的,非常灵敏地夹在军官当中坐好,马上热烈地争论起来,客人们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姐热烈地表明炮兵要比做骑兵或者步兵要轻松许多,冯?拉别克和上了岁数的太太们的看法则恰恰相反。紧跟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里亚包维奇瞧着那位淡紫色的小姐热烈地争论她所不熟悉的、完全不没有兴趣的事情,冷眼看出来她脸上一会儿出现不诚恳的笑容,一会儿那笑容又消失了。

    冯?拉别克巧妙地把军官们引入讨论中来,同时一会儿也不放松地盯紧他们的杯子和嘴,观察他们是否都在喝酒,是否茶里都放了糖,为什么有些人不吃饼干或者不喝白兰地。里亚包维奇看得越久,听得越久,他就越发喜欢这个不诚恳的、但是受过良好的训练的家庭。

    喝完茶以后,军官们陆续走进客厅。洛贝特科中尉的本能一点儿也没有欺骗他,客厅里果真有许多小姐和年轻女人。“猎狗”中卫不一会儿就站在一个穿黑衣服的,很年轻的金发女郎身旁,雄纠纠地弯下腰去,微微笑着,风流地耸动肩膀。他好像在讲些很有趣味的荒唐的话,因为金发女郎带着鄙夷的神情瞧着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淡漠地问一句:“真的吗?”“猎狗”假如乖了一点儿,从这无关痛痒的“真的吗?”,应该能够觉察出来:她不一定喜欢这样的“猎狗”!

    钢琴响了,忧郁的华尔兹舞曲由敞开的窗口漂出来。不知是为什么,大伙都想起来窗外已是春天,五月的黄昏了。每人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玫瑰、紫丁香、白杨的嫩叶的香气。里亚包维奇斜眼看着窗口,微微笑着,开始留意女人的动作了。他觉得玫瑰、紫丁香、白杨的气息好像不是从花园飘过来的,而是从女人的脸上和衣服上冒出来的一样。

    跳舞开始了……里亚包维奇站在门口,夹在不跳舞的人群当中旁观。他这一辈子一回也没有跳过舞,他的胳膊也一回没有挽过上流女人的腰。一个男人在大家面前搂着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的腰,让姑娘把手放在自己的肩头,里亚包维奇看了总是十分喜欢。可是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那样的男人。每当想到自己的胆小,背有点儿佝偻,没有光彩,腰细长,络腮胡子像山猫,心里就隐隐做痛。但是年深日久,他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瞧着同伴们跳舞,大声说笑,并不再嫉妒,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等到卡德里尔舞开始,冯?拉别克的儿子就走到不跳舞的人面前,邀请两位军官去打台球。军官跟他一块儿出去。里亚包维奇无所事事,心想至少应当参加一下大家的活动才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有三个带着睡意的听差便从沙发上跳起来,小冯·拉别克和军官们穿过一长串房间,最后走进一个不十分大的房间,那里放着一个台球桌子。他们就开始打台球了。

    里亚包维奇除了打纸牌以外不玩其它的东西,他站在台球桌旁边,冷淡地瞧着打台球的人。打台球的人没人留意他,只不过他们时常有谁碰到他的胳膊,或者一不小心,球杆的一头戳着他,就扭转身来说一声:“对不起!”第一盘还没打完,他就觉得厌倦了,觉得他在这里是多余的,而且妨碍了别人……他想回到客厅去,就往回走了。

    他走到半路上,发觉自己走错了路。他清楚地记得在回去的路上,他应当遇到三个带着睡意的听差,但是他穿过了五六个房间,那三个带睡意的人,如同钻进了地底下似的。他发觉自己走错了,便转身退回去一段路,往右转弯,走进了没有见过的一个昏暗的房间。他坚决地拉开了一扇他偶尔发现的门,走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他看到前面有一道门缝,从那道门缝里射进一束明亮的光。门外面传来隐隐的,忧郁的玛祖卡舞曲的声音。这儿也和客厅一样,敞开了窗子,有白杨、紫丁香、玫瑰的气味……

    第七章 吻 (2)

    里亚包维奇站在那儿……这时,他忽然地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衣服的沙沙声,喘吁吁的女人低语声:“终于来了!”有两条柔软的,香气扑鼻的东西——一定是女人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脸颊贴到他的脸颊上来,同时响起了亲吻的声音。可是这个人立即发出微微的惊叫,抽身躲开,而且里亚包维奇觉得她是怀着憎恶躲开的。他也几乎叫出来,朝着门边的亮处跑过去……

    他回到客厅里,羞愧得不得了,深怕满客厅的人知道他刚刚被一个女人拥抱过,吻过。他畏畏缩缩,惴惴不安地往周围看,可是等到他相信别人跟先前一样平静地跳舞,闲谈,他就彻底让一种生平没有经历过的新感觉抓住了,他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他的脖子刚刚被柔软芳香的胳膊搂过,他感觉如同抹了一层油似的;他的左脸上靠近唇髭经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吻过的地方有轻松愉快的凉酥酥的感觉,似乎擦了一点薄荷水似的,他越是擦这地方,凉酥酥的感觉越是厉害。他全身上下充满一种古怪的新感觉,那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情不自禁地想跳舞,谈话,跑进花园,大声地笑……他彻底忘了他的背有些佝偻,忘了他的没有光彩,他那山猫样的络腮胡子,而且“貌不惊人”(这是有一回他不经意听到几个女人在谈论他时用的形容词)。正巧冯?拉别克的妻子走过他面前,他就对她亲切而畅快地笑了笑,笑得她站住了,探问地看着他。

    “我十分喜欢您这所房子!……”他说。

    将军的妻子说这房子原是她父亲的。后来她问起他的父母在不在世,问他在队伍里待得是不是很久,为什么他这么瘦,等等……她听到他的答案后,就向前面走去。跟她谈过话后,他的笑容比以前更亲切了,他觉得他的周围都是好人……

    晚饭时候,里亚包维奇心不在焉地吃完一道菜,独自饮酒,没有说什么话,极力想弄清楚他刚才遇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件事带着神秘的,浪漫的意味,但是要解释也很容易。一定是有个姑娘或者年轻女人跟别人在那里约定幽会。她等了很久,既烦躁又兴奋,把里亚包维奇当成了她的情人,如同是里亚包维奇走进那个黑房间时呆呆地站住,如同也在等什么人似的,那么这样一切都合情理了……里亚包维奇就是这样解释他为什么会受到那样一吻。

    “不过她是谁呢?”他瞧了瞧四周的女人的脸想道,“她一定很年轻,而且她是个上流女人,只要要根据她衣服的沙沙声,她的香气,她的声调,就可以推测出来……”

    他的眼光停在淡紫色的小姐的身上,他非常喜欢她。她有美丽的肩膀和胳膊,聪明的脸,悦耳的声音。里亚包维奇盯着她,希望那素不相识的女人就是她,而不是别人……她笑起来有点儿不诚恳,而且喜欢皱起她那长鼻子,这使她显得老了。然后他去瞧那个穿黑衣服的金发女郎。现在里亚包维奇希望那个女人是她。但是不久,他又觉得她的脸非常平常,又去瞧身旁的那个女人……

    “这是十分难猜出来的,”他暗想,“假如只要那位紫色小姐的肩膀和胳膊,再配上金发女郎的双鬓和洛贝特科左边座位上的那位姑娘的眼睛,那么……”

    他把这些东西凑起来,就此凑成了那个吻过他的姑娘的模样——他希望她有那样的模样,可是在饭桌上又找不到……

    晚饭结束之后,军官们酒足饭饱,精神抖擞,开始告辞和道谢。冯?拉别克和他的妻子又开始说抱歉,说很遗憾不能留他们过夜。

    “诸位先生,很高兴跟你们见面,很高兴!”冯?拉别克说,这回是诚恳的(或许是因为人们在送走客人的时候总比在迎接客人的时候诚恳得多,也和蔼得多),“真是快活极了。希望你们下次路过的时再次光临!别客气!你们怎样走回去?你们要走上面的路吗?不,走下面吧!穿过花园的路要近些。”

    军官们走出去,到了花园里。花园里显得黑暗而又宁静。他们都微微有点儿醉意,兴致非常好,心满意足,但是黑暗和寂静使他们沉思了一会儿。也许每个人都跟里亚包维奇有一种同感:将来是否会有一天他们也像冯·拉别克一样会有一所大房子,一个家庭,一个花园;即便本心并不诚恳,也能欢迎人们来,请他们吃得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呢?

    他们刚走出花园外,就开始争着讲着,无缘无故大笑。他们现在顺着小路走着,小路通到河边下面,然后绕过岸上的矮树丛、沟道、枝条罩着水面的柳树,爬进河水。河岸和小路看不十分清,河对岸沉没在一片漆黑里。一个矮树丛里有一只夜莺丝毫不理会这群军官,依然在大声尖叫。

    “这家伙可真了不得!”他们赞许地叫道,“我们站在它旁边,它却丝毫也不在乎!好一个大坏蛋!”

    在道路的尽头,沿小路爬上坡去,在教堂的围墙附近跟大路会合了。军官们爬上坡,累了,就坐在那儿,河对面出现了一块暗红色的光亮;他们就推测那是野火呢,还是窗子里的灯光,或者还是别的东西……里亚包维奇也瞧着亮光,他感觉那块亮光在向他微笑,眨眼,好像它知道那一吻似的。

    里亚包维奇回到驻营地,赶快脱掉衣服上了床。洛贝特科和美尔兹里亚科夫中尉(一个和气而又沉静的人,在他那一伙人中是被视为是非常有学问的军官,他一有空儿就老是看《欧罗巴通报》,这份报纸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会带在身边)跟里亚包维奇住在一个农民家里。洛贝特科脱了衣服,带着还没有玩畅快的表情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随便后打发勤务兵去买啤酒。美尔兹里亚科夫上了床,专心看那份《欧罗巴通报》。

    “她是谁呢?”里亚包维奇想。

    他的脖子依然好像涂了油似的,嘴角旁边依然带点凉意,如同擦了薄荷水一样。淡紫色小姐的肩膀和胳膊,穿黑衣服的金发小姐的双鬓和诚恳的眼睛、腰身、衣服、胸针,在他的幻想里来回晃动。他想尽办法留意这些东西,但是它们跳动着破碎了,摇曳不定。等到这些影子在每一个人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的宽阔的黑幕上彻底消失了,他就听见匆忙的脚步声,衣裙的沙沙声,亲吻的响声。一种无缘无敌的,浓烈的快乐就向他的心头涌来……他正在忘我地享受这种快乐,却听勤务兵回来报告,说是没有啤酒。洛贝特科气得要死,又开始来回走动。

    “哼!他不是个笨蛋吗?”他不断地说,“连啤酒都买不到,绝对是个十足的蠢货!对不对?哼,他别也是个坏蛋吧?”

    “在这附近当然买不到啤酒。”美尔兹里亚科夫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欧罗巴通报》。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洛贝特科坚持他自己的意见,“上帝可怜我们吧!哪怕你把我送到月亮上去,我也会立刻给你找到啤酒和女人!好,我立刻就去找来……要是我没找到,你骂我是混蛋好啦!”

    他用很长的时间穿上衣服,登上高统靴,然后默默地抽完烟,走出去了。

    “拉别克,拉别克,拉别克,”他在前堂里站住了,“我一个人不高兴去,他妈的!里亚包维奇,你愿意出去遛个弯儿吗?啊?”

    他没听见答话,就走回就脱掉衣服,上了床。美尔兹里亚科夫叹了一口气,收起《欧罗马通报》,吹灭蜡烛。

    “哼!……”洛贝特科嘟哝着,在黑暗里点上一支烟。

    里亚包维奇拽起被子包上头,尽力想把心中那些飘浮不定的影子拼凑起来,来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可是无论如何他怎么样也拼凑不成。他不久就睡着了,他的最后一个思想是:不知是什么人,对他温存了一下,使他满心快乐,一件非同寻常的、荒唐的、可是十分美好快乐的事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即使是在梦中,这个思想也一直在他头脑中萦绕。

    等到他醒来,他心里还是和昨天一样洋溢着欢乐的波浪。里亚包维奇的连长别列杰斯基刚刚回到旅里来,正在非常响亮地和他的司务长讲话。

    “还有什么事?”连长喊道。

    “他们昨天钉马掌的时候,钉伤了‘鸽子’的蹄子。助理医师给它涂上了烂泥和醋。现在他们正用缰绳牵着它在边上走。还有,昨天工人阿尔杰蔑夫喝醉了酒,中尉下命令把他放在了一个后备炮架的前车上。”

    司务长还报告各位军官昨天傍晚到冯?拉别克将军府里逗留了一阵。话正谈到一半,窗口出现了别列杰斯基的红头发的脑袋。他眯细近视的眼睛,跟他们打招呼。

    “没什么事吧?”他问。

    “那匹备了鞍子的辕马戴上新套轭子,把脖子磨肿了。”洛贝特科回答。

    连长叹了一下气,沉吟一下,大声说:

    “我正准备去看望阿历克山德拉?叶甫格拉佛芙娜。我应该去看她一趟。好啦,再见吧。到傍晚,我会赶上你们。”

    过了一刻钟炮兵旅出发上路了。这个旅顺着大道走,经过地主粮仓的时候,里亚包维奇瞧了瞧里边的房子。所有的窗口都下了百叶窗,房子里的人显然都在睡觉。昨天吻过里亚包维奇的那个人也在睡觉。他尽力想象她睡熟的样子:卧室里敞开的窗子,挂在窗口的绿树枝,早晨的新鲜空气,白杨、紫丁香、玫瑰的幽香,一张床,一把椅子,昨天晚上沙沙响,现在摆在椅子上的衣服,小小的拖鞋,桌上的小表——所有这些,他暗暗描绘着,清晰而逼真,但是偏偏那要紧的关键的东西——她的脸相和梦中甜美的微笑,却从他的幻想里消失了。他骑着马走出半俄里远,回过头来看:黄色的教堂、房子、花园都沐浴在阳光里。里亚包维奇向美斯切契基村看了最后一眼,心里觉得难过,倒似乎是跟一个很亲近、非常亲密的东西分开了似的。

    第七章 吻 (3)

    他前面的路上,只有那些早已熟悉的,没有趣味的画面:左右两边是嫩黑麦和嫩荞麦的田野,一些乌鸦在田野蹦上跳下。里亚包维奇跟着第五连的第一门炮走着。在非军人们看来,这个走动着的炮兵旅形成的那条长行列显得是一个复杂的、叫人难以理解的、杂乱无章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围着一尊大炮,为什么这尊大炮由那么多匹马,用古怪的一套马具拉着,似乎那尊炮真是可怕的,很沉重的。在里亚包维奇看来,这一切却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任何趣味都没有。

    他很早就知道为什么每个连前头除了军官以外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官,骑在马上,为什么他叫作炮兵伍长;在这炮兵伍长的身后跟着的是第一伍的骑马的兵,随后就是中央几伍的骑马的兵。里亚包维奇知道这些马的名字:排在左边的叫鞍马,排在右边的叫副马——那都是非常没有趣味的。在那些骑马的兵的后面来了两匹辕马。其中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士兵,腿上绑着一块粗笨小木条。里亚包维奇知道这木头起什么作用,所以并不觉得可笑。前两尊炮过去之后,随之又来了第三尊,第四尊……靠近第四尊有一个军官,等等。这个旅总计有六个连,每个连里都有四尊大炮。整个队伍有半俄里长;最后是一串货车,货车旁边有一头非常可爱的牲口,驴子——玛加尔,它耷拉着耳朵,挺长的脑袋,若有所思地迈着步子。

    里亚包维奇在别的时候,他早已经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了。但是现在他却彻底钻进舒舒服服的思想里了。最初在炮兵旅起程的那一刻,他想说服自己:那件亲吻的事,假如有趣味,也只是由于它是一件小小的、神秘的奇遇罢了,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那至少是愚蠢的。但是不久他就无视这些道理,幻想起来了……他一会儿幻想自己在冯?拉别克的房子里,挨着一个姑娘,长得很像那淡紫色的小姐和穿黑衣服的金发女郎;一会儿,发现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姑娘坐在一起,姑娘的脸相非常模糊。他暗暗跟她说话,和她温存,攀着她的肩头;他想像战争和离别,然后重逢,跟妻子儿子一块儿吃晚饭……

    “刹住车!”每次他们下山,这个命令就响起来。

    他也喊:“刹住车!”就是怕这一声喊叫惊扰了他的幻梦,把他带到现实里来……

    中午时候,后面有人喊道:

    “立正!向左看!军官先生们!”

    旅长坐着一辆马车走过来了。他在第二连附近停住,嚷了一阵话,谁也没懂。包括里亚包维奇在内的好几个军官,到了他面前。

    “啊?怎么样?什么?”将军问,“有人生病吗?”

    将军沉吟了一下,对一个军官说:

    “那个第三尊炮的炮车辕马的骑手摘掉了护腿,把它挂在炮的前身上了,真是个混蛋,惩罚他。”

    他抬起眼睛看着里亚包维奇,然后说:

    “我觉得你们那根车带太长了……”

    将军又说了几句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话,瞧着洛贝特科,略微地笑了。

    “今天您看起来有点儿忧愁,洛贝特科中尉,”他说,“您在想念着洛普霍娃太太吧?对不对?各位先生,他在想念着洛普霍娃太太!”

    他那位洛普霍娃太太是个很胖很高的女人,年纪早已超过四十岁了。将军是喜欢魁梧女人的,一般不在意年龄大小所以疑心他手下的军官也有同样的爱好。将军觉得自己说了句很逗笑、很尖刻的话,心里感到痛快,碰了碰车夫的后背,行了个军礼。马车向前走去……

    “我现在所梦想的一切,自己觉得那么荒唐,那么出乎常理的一切,实际是十分平常的,”里亚包维奇暗自想着,“这种事平常得很,每个人都经历过……例如,那位将军当初就谈过恋爱,现在已经结了婚,有了子女。瓦赫杰尔上尉,虽然颈背很红很丑,没有腰身,可也结了婚,有了子女……萨尔玛诺夫很粗野,简直跟鞑靼人一样,但是他也谈过恋爱,结果也结了婚……我和大家一样,我早晚也会经历到大家所经历到的事……”

    他想到自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生活也平平常常,禁不住觉得很高兴,而且也鼓起了勇气。他无拘无束地,大胆地描摹她和他自己的幸福,什么东西也不能束缚他的幻想了。

    傍晚炮兵旅到达了他们的驻扎地,里亚包维奇、美尔兹里亚科夫、洛贝特科围着一口箱子吃晚饭。里亚包维奇呢,做了一天的梦,脑子里乱轰轰,只顾喝酒,一言不发。喝过三杯酒,他有儿点醉了,浑身软绵绵的,就起了一种阻止不住的欲望,想把他的新感觉讲给他的伙伴们听。

    “在冯?拉别克家里,我遇见了一件怪事……”他讲起来,声音里尽力加进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的、讥诮的口吻,“你们知道,我走进了台球房……”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述说那件亲吻的事,过了一会儿就沉默了……一会儿工夫他就把整个事情讲完了,这件事只要一小会儿工夫就讲完,他有些吃惊。他原来认为他会把这个亲吻的故事讲到第二天早晨呢。洛贝特科是个爱说谎的人,因此任何人的话也不相信,当里亚包维奇讲完,洛贝特科怀疑地瞧着他,微微地笑。美尔兹里亚科夫听完动了下眉毛,说:

    “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女人一下子就搂住了一个男人的脖子,也没叫他的名字……她必然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对了,必然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我也遇见过一类事……”洛贝特科装出惊骇的眼神说,“去年我到科甫诺去……我买了一张二等客车的票……火车十分挤,没法睡觉。我塞给乘务员半个卢布……他就拿着我的行李到一个单人车室去……我躺下来,盖上被子……你们知道,那里面很黑。突然觉得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女人!眼睛黑黑的,嘴唇红得像一条上好鲑鱼一样,鼻孔热情地呼气——胸脯活像一个软靠枕……”

    “对不起,”美尔兹里亚科夫插嘴,“关于胸脯的话,我倒能相信。但是既然那儿挺黑,又怎么看得清嘴唇呢?”

    洛贝特科尽量圆他的谎,嘲笑美尔兹里亚科夫缺乏想象。这局面惹得里亚包维奇很厌烦。他上了床,他发誓再也不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露营生活来了。在这些日子里,里亚包维奇的感情、思想、举动都如同是在谈恋爱。

    每当傍晚他的同事们谈到爱情和女人,他就走近听着,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一个兵在听别人诉说他所参加过一个战役似的。遇到空闲的时候或者失眠的夜晚,他有意地回想自己的童年、父亲、母亲,总之回想亲人的时候,他肯定会想起美斯切契基,那匹怪马,冯?拉别克,他那长得像厄热尼皇后的妻子,那黑房间,门缝里漏进来的那一线亮光……

    八月三十一日,他从露营地回去,然而并非整个炮兵旅共同回去,而是只跟随其中的两个连共同回去。他一路上梦想着、激动着,倒如同回祖国似的。他盼望着再一次出现那匹怪马、那个教堂、冯?拉别克那个不诚恳的家庭、那黑房间。常常欺骗情人的那种“内心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向他悄悄地说:他肯定会见到她……他被种种疑问折磨着:他会如何跟她见面?他跟她谈什么好呢?她忘了那回的亲吻没有?他想,就算事情糟糕到竟不能再见她这种地步,那么光是重新走一遍那个黑暗的房间,回忆一下,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快乐……

    将近傍晚,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那日夜思念的教堂和白谷仓。里亚包维奇的心激动起来……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眼巴巴地瞧着远处那条河,瞧着那所房子的房顶,瞧着鸽子窗——在夕阳的余辉里,鸽子正在它上面飞呢。

    他们走到教堂那儿,听设营官指定宿营地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希望有一个骑马的人会从教堂的围墙后面绕过来,请军官们去喝茶,但是……设营官讲完话,军官们下马,到村里??去了,那个骑马人却依然没有来……

    “冯?拉别克立即就会从农民那儿得知我们来了,就会派人来请我们。”里亚包维奇这样想。他走进农舍,看着一切都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同事点亮了一支蜡烛,为什么勤务兵忙着烧茶喝……

    他心神不宁,躺下去,随后又起来,瞧着窗外,看那骑马的人到这里了没有。他又躺了下去,但是半个小时之后,他又起来了,压制不住心里的不安,就走到街上,向教堂走去,靠近教堂围墙的广场上又黑又荒凉。

    里亚包维奇走到花园,充满深情地瞧着,听着,可是站了一刻钟工夫,也没有听见一点儿声音,更没有看到一点儿亮光,他就缓慢地往回走……

    他下坡,到了河边。

    “简直是愚蠢,真是太笨了!”里亚包维奇想着,“这是多么不近情理啊!”

    如今他不再盼望什么了,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明白了那件亲吻的事,他的急躁,他的模糊的希望和失望。他想到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本应该吻别人,却错吻了他的姑娘,不再觉得奇怪了;恰恰相反,要是他见到了她,那才奇怪呢……

    里亚包维奇感到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如同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没有意任何意义的玩笑……他从水面上移开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运是怎样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尔温存了一下,想起他夏天的迷梦与幻想……一刹那间,他发觉他的生活十分单调,贫乏,没有任何光彩……

    他回到农舍,却一个同事也没有看到。勤务兵报告他说:他们都到冯?拉别克将军家里去了,因为将军曾经派了一个骑马的使者来请他们……刹那间,他心里升起一股欢乐,可是他马上又将其熄灭,上了床。他偏要和他的命运作对,好像要惹它气恼似的,他没有到将军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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