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医院的大院子里,有一所破旧的小屋对着医院的大门,背面隔墙是田野,围墙上插满碎玻璃,这一切都显得阴森恐怖,而这一切只有在医院或监牢里才看得更清楚。
顺着小羊肠小道走到小屋门前。推开第一道门,我们就走进了过道。在靠近火炉的墙角里,堆满了医院里丢弃的各种废弃物。这些破烂东西,发出了令人作呕的霉味和酸臭味,让你一看就心烦。
尼基达是小屋的看门人,以前他是军人,现在已经老了。他躺在那堆垃圾上,嘴里叼着烟斗。他饮酒过度而使脸色显出严肃的样子。虽然他身材瘦小,但是拳头却很有劲。但他有些教条,只知道照章办事,不允许别人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所以他经常揍别人,让别人也像他那样服从法律。因此他充当了监督者的角色,并以此为乐。
继续往前走,你便来到一个的大房间,整个小屋只有刚才的过道和这个房间,房间的内壁涂成淡蓝色,因为没有安装烟囱,房间里的炉子整天地冒烟,将整个天花板都熏黑了。窗框架上钉着铁条,屋内空气污浊——一股酸菜味、煤烟味、腐烂尸体的味道。
房间里的床,已经被钉死在地板上。几个男疯子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躺在床上。
房间里一共有五个人。四个是平民老百姓,一个来自上流社会。靠近房门的那个男人用手托着头,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当别人讲话时,他充耳不闻;当别人问他时,他也毫不理睬,人家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只是摇头、叹气和苦笑。从他不断地咳嗽来判断,他已经患着严重的肺痨病。
在这个病人身旁有一个小老头,白天,他不停地从这个窗口到那个窗口,又从那个窗口跳到床前,累了,他就把腿盘起来,坐到床上,口中发出古怪的声音。他是犹太人,叫莫伊塞伊卡,是一个傻子。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帽厂,他便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房间被称为“第六号病房,”无人知道名字的来历。在所有病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在允许的情况下走出房间,就是这个犹太人。他可以到院子去散步、晒太阳。他简直是城镇里的一个小丑,经常被小孩子和狗围攻。他穿着破睡衣,戴睡帽,穿着两只不同型号的拖鞋,有时甚至光着脚。或者不穿裤子,在大街小巷里乱窜,在店铺门前向行人要钱。经常有人给他一杯饮料,一小块面包,还有一点零钱。而他回来后,尼基达总是将他带回的东西统统搜去,然后尼基达便发誓,以后绝不再让犹太人走出病房,因为他认为给出去乞讨是耻辱的事,他不允许这种违规的事情再次发生。
莫伊塞伊卡总喜欢帮助别人。白天他给房友们拿水递饭;晚上他们睡熟之后,给他们盖好被子。他还用调羹一匙一匙地喂他左边的一个瘫子。他这样做只是不由自主地摹仿他右边的,一个姓格罗莫夫的人的。
伊凡?德密特里奇?格罗莫夫三十三岁,来自上流社会。他曾经做过法庭的办事员,甚至区政府的书记。他是个受虐狂,他或者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或者在屋里来回走动,但他很少坐着。他经常处于激动、兴奋、紧张的状态,只要过道上传来轻微声响,或者有人在说话,他就赶紧抬起头来,竖起了耳朵,显出不安和厌恶的表情。心里想:是不是有人来抓他或者找他?
我喜欢他那张方正,高颧骨,白而悲愁的脸,脸上映出了一个在长久被恐惧和不安折磨的灵魂。满面的愁容却掩盖不了眼睛透出的智慧和理智。我还喜欢他这人:客气,周到,除了对尼基达之外对其余每个人都很殷勤而有礼貌。无论谁掉了一个扣子或者一把调羹,他总是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替别人捡;每天清晨他会向同伴们道早安,临睡道晚安。
他的疯病除了表现在他那时常焦躁不安的心情和他那愁眉苦脸,还有以下症状:傍晚,他经常穿着脏破的睡衣,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在床架中间踱来踱去。有时他猛然站住,瞧一眼身边的同伴,好像他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但他料定没有人会听他讲,也没有人听得懂。于是他便继续走。可是不久,他就放热情地讲起来。他的话像是梦话,毫无逻辑,前言不搭后语,让人莫名其妙。便他的话中有一种优美的东西,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否真是个疯子。他讲到人的卑鄙,践踏真理的强暴,总有一天地球上会出现的灿烂生活,压迫者的愚蠢和残酷的铁窗,里面包括许多古老的,但仍存在的腔调。
二
大约十二年或者十五年前,本城住着一住姓格罗莫夫的文官。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塞尔盖伊和次子伊凡。塞尔盖伊没有念完大学就得了急性肺痨病,死了。他的突然死亡拉开了格罗夫家中一连串灾难的序幕。塞尔盖伊死后不到一周,老父亲便因为舞弊和挪用公款而受到审查,不久就感染了伤寒,死在监狱医院里。伊凡和他母亲一无所有无法谋生,只得卖掉了房子和所有家具。
在此之前,父亲还在职,伊凡在彼得堡大学念书,父亲每月给他汇七十个卢布,所以他从不知什么是贫穷;但现在,为了挣几个小钱而只得整天教家馆,做抄写工作,但是仍不免经常挨饿,因为为了让母亲活命,他把收入的大部分都给了母亲。伊凡心灰意冷。后来由于他得了一场病,便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家乡,他托老朋友帮忙在城里的县立学校谋到一个教书的位子。可是由于跟同事们不和,也得不到学生的尊重和喜欢,所以没干多久他便辞了职。这时他母亲也去世了,他有六个月无所事事,每天只靠一点儿干面包和自来水维持生活。后来他做了法院的干事,一直干到大病一场之后。
当他念大学的时候,没有人认为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从来不喜欢与别人交往,而且他生性多疑又时常发脾气,所以,他没有朋友。他瞧不起小市民。他说话的声音响亮,激烈,不是带着讥讽和愤慨,便是带着惊奇和热心的口吻,不过他给你他永远是诚恳的感觉。不管人们跟他谈论什么话题,他所有话题都归结到一件事,即城里的生活无聊烦闷,市民们没有高尚的情操和趣味,过着糊涂的没有生气也没有意义的生活,流氓坏蛋吃得香甜,穿得时髦;正人君子却挨饿受冻;这个社会必须看到自己的缺陷,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和恐惧。在他眼里,人类只有两种:正直的人和坏蛋。一提到女人和爱情,他总是口若悬河,既热烈又引人入胜;可是,他从来没有恋爱过。
在这个小城镇里,尽管他的批评,苛刻,而且脾气非常暴躁,但是大家仍然喜爱他,背后人们总是亲切地叫他的爱称——万尼亚。他与生俱来的文雅、乐于助人的热心肠、正派的作风、纯洁的道德观、破而小的礼服、病弱的身体和外貌、家庭的不幸,使人们产生了一种善良的、热情的、忧郁的感觉。他读过很多书,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本城市民的眼里,他很博学,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
他一有空便坐在俱乐部里,翻阅杂志和报纸;从他的脸色看来,他好像不是用眼睛在看书,而是用嘴在吞吃,来不及消化。后来人们认为看书读报是他病态的嗜好,因为不管是什么,即使是去年的报纸或者日历他也总是看得津津有味。
三
一个秋天的清晨,伊凡?德密特里奇手里拿着一张执行命令书,到一个市民家中去收钱。他心情忧闷,呼吸不畅。在一条小巷里,他遇到两个戴镣铐的犯人,由四个带枪的士兵押着。以前伊凡常常遇见囚犯,并对他们充满同情和不安;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一天他也会送到监狱里去。从那个市民家出来后,他便径直往家走,在邮政局附近碰见了一个他认识的警察,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 不知什么原因,他内心充满了惊惧。回到家中,整整一天他坐卧不宁,那些犯人和全副武装的士兵总在他眼前浮现。傍晚时候,他没有点灯,晚上他辗转反侧,总感觉有一天他也许会被逮捕,被关进监狱。
他知道自己过去根本没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而且断定将来也不会;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偶然在无意中做错了事,不是也有可能的吗?受人诬陷,最后在审判时出了错也是常有的事。人们从生活经验中得到的教训:要饭和坐牢谁都有可能遇上。目前,审判错误经常发生,不足为奇。凡是对别人的痛苦在职务上或业务上有特殊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官、医生等,时候一长,也习惯成自然,即使法官有心,也经常对诉讼人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在这方面,他们跟杀牛宰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本质的区别。既然如此,那么为了剥夺无辜的人的一切财产权,总有一天判他有罪把他关进监狱。请你在这个离火车站仅有二百俄里(注:一俄里约合中国两里)的小城里,去找正义和保障吧!其实,既然各种暴虐行为已经被社会认可并接受,那么各种怜悯行为,如无罪释放的判决,会引起强烈的不满和仇恨。
第二天清晨,伊凡仍惊恐不安,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完全相信,自己随时随地都有被逮捕的可能。他确信这些不愉快的想法不会无缘无故地占据他的头脑。
正在此时一个警察慢慢地从窗前经过,并往窗内看了一眼。他心想,难道这是无缘无故的吗?同时,恰有两个人默默地站在房子附近一动不动。他暗想,他们为什么沉默?
从此,伊凡每天都从早到晚提心吊胆。凡是路过窗口或者走进院子里来的人,他都觉得他们是特务或者密探。每天中午警察局长都坐着马车从大街走过,到警察局去;可是伊凡每次都觉得他的车子跑得非常快,脸上有一种奇特的神情;好像他急着要去报告,城里隐藏了一个很重要的犯人。每次有人拉铃或敲门,他都会吓一跳;每当在女房东屋里碰到陌生人,他就会惴惴不安;在街上一遇见警察和士兵,他就向他们微笑着打招呼,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经常被逮捕的噩梦惊醒,连着好几夜都难以入睡,可是他大声打呼噜,深呼吸,好像睡熟已久,好让女房东误以为他一切正常。不过他又相信这些惊恐不安都是心理作用,非常荒唐可笑;如果把眼光向远处看,即使坐牢,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只要自己灵魂纯洁干净就行。他越是有理性地、有条理地客观分析,他那内心的不安就越强烈越痛苦。伊凡认识到出这种思考和做法无济于事,他完全任凭灰心和恐惧来摧残折磨自己。
他开始躲避别人,生活也越来越孤独。对于一直感到厌烦的工作,现在他简直没法再干下去。他担忧有人会设法引他走进圈套中,趁他不注意时在他口袋里塞一笔钱,然后揭发他;或者他不小心在公文上出了个小错误,别人就告他舞弊;或者丢了别人的钱而无法交差。他每天这样想象着,同时他对外界的兴趣,对于读书看报的兴趣,却日益减弱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也产生了危机感,认为自己再也记不住书中的文字了。
春天来了,在靠近墓园的山沟里发现了两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从死者的衣着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太婆,一个是未成年的男孩,他们身上都带有因伤致死的痕迹。城里人都在谈论那两具死尸和没有查明的凶手。伊凡担心别人污蔑他是杀人犯。他走在街上,经常微笑着向熟人打招呼,而脸色却红一阵白一阵。他说世上再也没有比杀害弱者和没有保障的人更令人憎恶的罪行了。可是他很快就觉得筋疲力尽,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以他现在的情况和心态,最好躲到女房东的地窖里去。他在那个地窖里呆了整整一天,第二个白天他仍呆在地窑里,但后来实在太冷,天一黑他就像贼一样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他站在房中央,听着外界的一切响动,直到天亮。清晨,几个修理工来修理炉灶,伊凡清醒地知道,但内心好像有另一种恐怖的声音在恐吓他:这些工人是警察扮的。他悄悄地溜出了房间,沿着大街奔跑,一只狗跟在他身后乱叫,一个农民在他身后大声呼喊,可是他都没在意。伊凡觉得追赶他的是全世界的暴力,他的恐惧冲跨了他的理智。
终于有人拦住了他,把他送回家,女房东赶紧去请医生。安德列?叶菲密奇(关于这个人后面文中还将提到)吩咐在他的额头上放个冰袋,然后让他服了一点儿桂花水,临走时对女房东说,他不再来了,因为他对人发疯这种病也无能为力。因为家里没有人照顾他,所以不久他就被人送到医院里,与花柳病病人同处一室。由于他晚上睡不着觉,大喊大叫,常常打扰其他病人,所以安德列?叶菲密奇下命令,将他转送到第六号病房。
一年之后,城里人没人再提到伊凡?德密特里奇,女房东将他的书堆在屋外的一辆雪橇上,后来被小孩子偷去当废纸卖掉了。
四
现在,在第六号病房里,伊凡·德密特里奇左边的邻居,就是犹太人莫伊塞伊卡;他右边的邻居是一个胖农民,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只知道吃东西;他几乎没有感觉,一股酸臭味从他那儿冒出。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2)
尼基达只好服侍他,为他打扫收拾,并时常打他。让人害怕的不是他经常挨打,而是挨了打一声不吭,站着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是晃了一下身子,像个不倒翁。
第六号病房里的第五个病人,是一个市民。在此之前曾在邮政局干检信之类的杂活。他的枕头和褥子底下藏着点儿东西,从来不让别人看人,倒不是怕别人拿走或者偷去,而是不好意思。有时候,他走到窗口,背对着同伴,把一件东西别在胸口上,低着头仔细地瞧着;如果你走到他面前,他就会惊慌失措地赶紧从胸口扯下那个东西放进口袋里。
“向我道喜吧!”他常对伊凡说,“我已经领到带星的斯尼司拉夫二等勋章了。过去这种勋章只给外国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们竟然为了我而打破惯例。”他得意地笑着耸耸肩膀,“我承认:对此我真没有预料到!”
“这类事我一点儿也不内行。”伊凡回答。
“可是你知道我将来还会得到什么勋章吗?”他狡猾地说 ,“我一定还会得到瑞典的‘北极星’——白十字架,缠着条黑丝带。为了得到那个勋章,得让我费些脑筋和力气。”
病房里气味非常单调。每天清晨,除了瘫子和那个痴呆的农民外,其余的病人都到过道里一个大木盆旁边去洗脸,洗完后他们用锡杯子喝茶,这茶是尼基达从正房里拿来的。每人只许喝一杯。午饭他们只有用酸白菜烧的汤和麦糊,晚上吃中午剩下来的麦糊。其余的时候,他们只有睡觉,或者看窗外那风景,天天如此,原先的检信职员也只是是谈论他的勋章。
第六号病房很少再添新人,因为医生已经好久不收神经病人了,每隔一个月理发师谢米扬?拉撒里奇就到病房里来服务一次。
除了理发师之外,至今没有一个人踏进这个病房。
不过,近来,医院里正在流传医生常到第六号病房的谣言。
五
真是怪异的谣言!
安德列?叶菲密奇,算得上是一个特别的人。据说年轻时,他笃信主教,准备将来当神甫,所以在一八六三年中学毕业时,他自己打算进一所神学院。可是他作为外科医生的父亲,完全不同意他去做神甫。如果他坚持己见,他们的父子关系就会断绝。他父亲甚至刻薄地挖苦他的思想。这个故事是否属实,我不知道,不过医生不止一次承认,他对医学或者大多数应用科学从来没有多少兴趣和爱好。
总之,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去做神甫。其实他未必特别信教,他现在跟初做医生时候一样,不像是个对灵魂很在意的人。
他的仪表,跟常见的农民一样。他的脸上显出一副凶相。可是他走起路来脚下却非常轻,显得特别的谨慎和谦虚。如果在一个狭窄的街道碰见迎面走来的人,他总是先站住侧身让人过去,并且说:“对不起,我挡着您的路了。”——他说话细声细气。因为他的脖子上长了个小疙瘩,使得他没法穿硬领的衣服,因此他总是穿软麻布或者棉布做的衬衫。总之,他很难让人想到他是个医生。一套衣服他可以穿上十年。无论是看病,还是吃饭、拜客,他总是穿着那套衣服。
安德列·叶菲密奇初到这个城里来就职的时候,这个慈善机构非常乱。整个医院到处臭气熏天。医院的佣人、护士和他们的孩子,跟病人一起儿住在病房里。整个医院里只有两把外科手术刀,连一个温度计都没有。那些总务科长、经管衣物的女人、 医务管理员,都向病人要钱。安德列·叶菲密奇的前任老医生,据说私下里把医院的酒精卖了,还有人说他诱惑年轻美貌的女护士和女病人,在医院里成立了一个后宫。虽然有些地方言过其实,但城里人好像对这种丑事情司空见惯。也有人为此而袒护说这无所谓,因为只有农民和小市民才住医院,他们自己的家不一定比医院好多少。甚至有人说:“单靠这个小城市,而无地方议会来帮忙,很难维持一个好医院;现在既然有了一个,即使条件差一点儿,也总比没有要好得多。而新成立的地方议会,根本没有再开设医院的计划,议员们总是推托说城里已经有一所医院了,那已经足够,无须再浪费金钱去建设一所更好的。”
安德列?叶菲密奇对医院作了视察之后,断定这个机构已经非常腐败,没有道德可言,这对病人的健康非常不利。按照他的办法,就是把病人放出去,医院从此关门。可是他自知力不从心,况且即使这样做成功了也没有用,就算把肉体的和精神的污秽从一个地方赶出去,它们也会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就像把苍蝇从家里赶出去,它还会飞到邻居家一样。惟一的办法,就是等它们自己灭亡。
安德列?叶菲密奇上任之后,他只要求护士和佣人不要睡在病房里,并购置了许多外科手术用具。而对其他的一切仍旧让其维持现状。
安德列?叶菲密奇酷爱智慧并崇尚正直,可是他缺少足够的信心和毅力。他从不高声说话。即使要他说一句“给我这个”或“把那个递过来”都很困难。他饿了想找点东西吃,总是先咳一声,然后用商量的语气说:“厨娘太太,茶怎么样啦?……”或者“饭怎么样啦?……”当他上了别人的当或者受了人家的奉承,或者有一份显然是捏造的帐单提请他签名字的时候,他就胀红着脸,虽然觉得心中有愧,但是他还是签了名。每逢病人向他抱怨说挨饿受冻,或者护士态度粗鲁,他就很慌张而惭愧地说:
“好吧好吧……我去调查一下……肯定是出什么误会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刚来时工作特别勤快。从早到晚,他忙着给病人看病,动手术,甚至接生。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厌倦了这份单调乏味的工作。城里的死亡率没有显著减少,而新病人总是出现。况且对医生本人来说,从早晨到中午连续给四十个病人看病,在体力上是办不到的,最后只能变成了欺骗。简单地说,一年看一万二千个病人,就等于欺骗了一万二千个人。
再说,死亡既然是命里注定的,何必要阻拦他呢?像小店老板或者伙计之类的人,多活五年十年,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医疗的目的是减轻并消除痛苦,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减轻并消除痛苦?第一,人们说痛苦可以使人达到精神的完美;第二,人类如果真正学会了用药物来减轻痛苦,就会放弃了宗教和哲学,然而直到目前为止,很多人不仅从药物中找到了逃避各种烦恼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在决斗场上饮弹而亡,临死前受到极大的痛苦,海涅瘫痪在床好几年,内心也非常痛苦;对其他的平凡的人来说,如玛特辽娜?沙维希娜,生点儿小病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生活没有内容,再没有一点儿痛苦,就会完全陷入空虚的绝境,那跟阿米巴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安德列?叶菲密奇被这类思想压得郁闷烦躁,所以他也不再天天去医院了。
现在,他仍然早晨八点起床,然后坐下来喝一杯茶,看书读报,或者到医院去。院外的病人坐在小过道里等医生看病;护士们忙忙碌碌;院里的病人也路过这里;死尸和装满脏东西的器具也从这儿抬出去;小孩子的啼哭声和冷风也充满在这里。安德列?叶菲密奇很知道这种环境对发烧的,得肺痨的,一般敏感的病人来说都是极有害的。在接诊室里他的助手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已经等候他。与其说他是医务助理员,倒不如说是议员。他身材矮胖,脸洗得干干净净,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态度温和沉稳。他总喜欢在城里到处看病,自以为医术高明,因为医生不能在别处行医,只属于某所特定的医院。在候诊室的一个墙角处,立着一个大神像,神像前点着一盏灯,旁边有个读经台。墙上挂着主教的像和斯维阿托果尔斯基修道院的照片。他信奉天主教,喜欢各种宗教礼仪,每到礼拜天,他指定一个病人在这里替他念赞歌;念完之后,就拿着薰香炉,走到各个病房去巡视一番。
由于时间短促,因此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然后就开个药方。安德列?叶菲密奇坐在那里,随便问个问题并做些简短的记录。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也坐在他旁边,偶尔也插几句话或者他自己的观点,例如他说:“我们受穷受苦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很好地向上帝祷告。”
安德列·叶菲密奇诊病时从没动过手术,因为一看见血他就不舒服了。每当他扳开小孩的嘴,检查喉咙,舌头时,小孩子又哭又闹,他感到头晕心烦,眼睛里也会含着泪水。于是他赶紧开出药方,叫女人把小孩带走。
二十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所以,安德列?叶菲密奇已经逐渐厌烦了,看过五六个病人之后,他实在受不了,就走了,余下那一大群病人由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看下去,反正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尽管他的医术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明。
安德列?叶菲密奇回到家中,立刻走进书房里,开始专心致志地读他感兴趣的那些书。他喜欢看书,每一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在他的日常生活开支中,光买书就花掉他一半的收入。他的家中有六间房子,其中书和旧杂志堆满了三间。在所有书中,他最喜欢看历史书和哲学书;至于医学书,他却只订了一本杂志——《医生》,而且总是草草看几页便放到了一边。他每次看书至少要花四五个小时,而且即使一刻不停,他也从不觉得累。他不像过去伊凡?德密特里奇那样看得又快又急。他总是慢慢地看,保持从容的心境。在他的书桌旁,总放着一小瓶伏特加,一根咸黄瓜或者盐渍的苹果,每隔半个小时,他便喝一小杯伏特加,眼睛却始终没离开书。随后,他去摸那根黄瓜,拿到嘴边咬下一截,但眼睛仍没离开书。
下午三点钟,他走出书房,来到厨房门口,咳嗽一声,说:“达留希卡,饭怎么样啦?”
中饭之后,安德列?叶菲密奇就在房间里踱步,想心事。
“安德列?叶菲密奇,我该给您拿啤酒了吗?”达留希卡有些不安地问。
“还没到时候,”他回答,“再等一会儿吧!”
城里的邮政局长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在傍晚时来了,他可能是全城惟一没有惹得安德列?叶菲密奇厌倦的人。他体格强壮,相貌堂堂,性格开朗,风度文雅,嗓音好听而响亮,他重感情,只是偶尔脾气比较暴躁。每当邮政局里有个主顾提出反对意见,或者准备同他辩理,而他便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你闭嘴!”因此邮政局早就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声明:到那里去办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惹恼了局长大人。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喜欢而且尊重安德列·叶菲密奇,他们一直保持密切的交往。医生有才学,心灵高尚、正直。他对城市里其他居民却不屑一顾,似乎他们是他的佣人。
“我来了,”他走进安德列?叶菲密奇的房间说,“您好,老兄!我们多日不见,您一定讨厌我了,是吧?”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兴见到你,”医生说,“我们的确有好多天没见面了。”
他们在书房里上坐了下来,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
“达留希卡,请给我们送点啤酒过来。”安德列?叶菲密奇朝厨房那边道。
他们喝完了第一瓶啤酒,依旧沉默着。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显出畅快而活泼的神情,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要讲。但打破沉默的总是医生。
“多么可惜啊,”他说,没有瞧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的脸(他在说话时从不瞧别人的脸),“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们城里简直没有一个人会聪明而有趣地聊天,而且也不想谈,完全封闭自己。就连高级知识分子也是如此。我跟您说吧,这些人的智力水平一点也不比下等人高。”
“说得太好了,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局长说。“您也知道,”医生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灵魂和心灵高尚的精神以外,其他一切都是渺小而无趣的,智慧在人与动物之间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线,暗示了人类的神圣和崇高。智慧是快乐的惟一源泉。可是在我们的周围,根本看不见而且也听不到智慧,换句话说,我们的快乐被剥夺了,我们快乐之源早已枯竭。我们是有书,可是这跟活生生的话语和谈天交流根本不是一回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说得太对了!”
接着俩人又陷入了沉默。达留希卡从厨房走出来,站在门口。
“唉!”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叹了口气,“指望现在的人有脑筋,会思考问题,那简直是做梦!”
于是他讲述过去健康、快乐而有趣的日子。借钱不用写借据;急人之所急;而且从前的出征、冒险、交锋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女人!有一个营长的老婆,常穿着军官的服装,傍晚独身一人坐车到山里去,连个向导都不要,据说她跟当地一个村子里的小公爵有一段风流韵事。
“天啊,我们的母亲啊……”达留希奇惊叹道。
“那时我们怎样地喝酒!怎样地吃饭!我们是多么激烈的自由主义者!我们完全属于自己!”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3)
安德列·叶菲密奇什么也没听进去。他边喝啤酒,一边深思,“我常常幻想眼前有很多聪明人,幻想跟他们谈心。”他忽然打断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我父亲让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硬是让我放弃了理想而去做了医生。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很可能成了大学里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生不灭的。可是您知道我为什么偏爱他?生活对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就是个笼子。如果他想弄明白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目的,人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只是敷衍他。他敲门,门不开,或许还没等到门开,死亡就来临了——当然不是他能自己做主的。因此,人只要凑在一起,说说彼此的高尚自由的思想来消磨苦闷的光阴,也就不会觉得被关在笼中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智慧是任何其他东西所不能替代的快乐。”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
安德列?叶菲密奇只顾自己说;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呢,专心地听着,偶尔同意时说“完全对”。但突然间问:
“您不相信灵魂不死吗?”
“我一点也不相信,因为这完全没有理由,我不相信。”
“我承认对此我也有些怀疑。不过我又感觉,似乎我永远也不会死。我常暗自想:‘算了吧,老古董,你也该死了。’可是灵魂好像在说话:‘别信这话,你永远也不会死的。’”
十点钟后,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起身告辞。他边穿皮大衣,边叹气说:“可是命运之神把我们送到这个荒野上来,也不是我们的意愿,而且令我们烦恼的是,我们得死在这个荒野上。唉!……”
六
送走密哈益之后,安德列?叶菲密奇又回到桌旁看书。医生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感动而兴奋的笑容。“唉,为什么人类要死呢?”他想,为什么人要有脑子并学会了思考?为什么人要有视力、说话能力、自我意识能力、天赋?这些不都是注定要同躯体一起埋进土里,跟地壳一同冷却,然后随着地球绕太阳旋转,既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人变凉,然后去绕太阳旋转?那根本无须把人同人的智慧从虚无中拉出来。
自然界所发生的变化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还要低档,因为,不管怎样,愚蠢总还会含有自觉和意志。只有怕死的懦夫才会这样说:反正将来尸体会重新长成青草、石头、癞蛤蟆……在物质变化中看见人的不朽,就像一个宝贵的提琴摔碎了,却预言装提琴的盒子会有光明的前途一样的古怪。
每逢时钟敲响,安德列?叶菲密奇就往椅背上一靠,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他想到他遥远的过去和现在。过去永远是可憎的,不过现在跟过去相比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现在正是他的思想凉下去随同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时候,在那跟他并排的大房子里面,有人却在疾病和精神方面的污秽中受着折磨,或者因为绷带太紧而痛苦呻吟;也许也有病人正在跟护士打牌。每一年,有一万二千人在此受到欺骗;整个医院跟先前一样。他知道尼基达正在第六号病房里打骂病人,莫伊塞伊卡每天都到城里讨饭吃。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地意识到:在最近二十五年里,医学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大学念书时,觉得不久医学就会销声匿迹。可是,今晚从书中可以看到,是医学感动了他,使他特别惊奇,甚至是欢喜。因为采用了消毒办法,毕罗果夫认为即使将来都难以进行的手术现在也能成功做完了。即使是普通的县医官都有勇气做截断膝盖骨的手术;而腹部手术,只有百分之一失败的可能;胆结石,已经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了;梅毒已经能够根本治疗;另外还有遗传学说、催眠术等等。
精神病学以及近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和治疗法,与过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再也看不到人们往疯子身上吐口水,给他们套上紧身衣,而是用人道态度对待他们。据报道,甚至特意给他们开舞会、演戏。安德列·叶菲密奇清楚地知道:像第六号病房里那些糟糕的东西,只有在离火车站两百俄里的偏僻小城中才会被看到,因为在这种地方的所有的官员和职员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半文盲式的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能够呼风唤雨的得道老仙,即使医生要把熔化的热铅灌进他们的嘴里,他们多半也不会怀疑。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地方,社会有识之士和新闻界早就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注:法国大革命时民众所捣毁的黑暗监狱)摧毁了。
“回到现实中来,又该是什么样子呢?”安德列?叶菲密奇睁开眼睛,好像在问自己。“这里的现实生活依旧没有根本地改变。疾病和死亡跟过去一样有增无减,尽管他们给疯子开舞会、演戏,可是仍旧不给疯子自由,因此这些言论只是空话,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这里其实也没本质上的区别。”他大概是太累了,他用两只手托住了脸,显然这样会舒服一点儿。一些古怪的想法突然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正在做坏事,欺骗无辜的市民,却从他们身上拿到我的薪水。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正直。不过,现实就是这样,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我只是充当了社会丑恶的一个分子,所有的地方官员才是真正的祸害,白拿薪水。……所以说,我不正直,那不是我的错误,而是这个时代的错误——如果我活在二百年之后,我也就完全不同了……”
十二点钟声时,他吹熄了灯,走向卧房。
七
大约两年前,地方议会决定每年补贴三百个卢布,以供城中医院作聘用医务工作人员之用。这种津贴将一直供应到地方议会的医院开业;因此县医官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霍伯托夫应邀进城来协助安德列?叶菲密奇。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不到三十岁。他初来时,身无分文,只有一个又小又破的皮包,还有一个难看的年轻女人,他喊她厨娘,这个女人还带着一个未断奶的孩子。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跟医务助理员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和会计员很快成了好朋友。可是跟别的职员却合不来,不知为什么还称他们是贵族,在他的整个住房里,只有一本《一八八一年维也纳医院最新处方法》。他总是带着这本书去看病人,以便用得上。每天傍晚他都泡在俱乐部玩台球,他一说话总喜欢用这些字眼:“纷扰连绵不绝”,“废话太多”,“你少做文章吧”等等。
他每周来医院两次,到各个病房里转一转,或者给外来的病人诊断,医院里完全不用消毒方法,抽血时只用酒精擦擦皮肤,这些让他很生气。可是他为了不得罪安德列·叶菲密奇,也不敢用新方法。他把安德利?叶菲密奇看作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私下里嫉妒他的钱和职位,恨不能把他赶走,以便自己坐上医生的位子!
八
已经是三月末,地上的雪已全部融化。一天黄昏,医生在送他的朋友邮政局长走到大门口时,犹太人莫伊塞伊卡又带着他在城里讨来的东西回来了。
“给我一个小钱!”他对医生微笑着说。安德列?叶菲密奇从不忍心回绝任何人,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的硬币。
“这是多么糟糕!”他看着犹太人心想。
一种既像怜悯又像恶心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他就跟在犹太人的身后,走进了小屋。医生一进门,尼基达就赶紧从那垃圾堆里跳出来,立正行礼。
“你好,尼基达,”安德列?叶菲密奇地说,“给那个犹太人发一双新靴子吧,否则他会着凉的。”
“是老爷,我这就去报告总务科长。”
“快去吧。就说是我请他这么办的。”
第六号病房的门打开了。伊凡·德密特里奇躺在床上。忽然间他认出了是医生,他顿时怒目圆睁,浑身发抖,脸色涨红。他立刻跳起来,跑到病室中央,大声喊:“医生老爷来啦!”接着疯狂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来了!诸位先生,我向各位道喜,医生老爷他到底光临我们的寒舍啦!这个该死的败类!呸!”他尖声怪叫,使劲地跺脚,之前没有人见过他这种样子。“打死这个败类!不,打死他太便宜他了,要把他淹死在粪坑里!”
安德列·叶菲密奇并不生气,就在过道里探头往病房里看,并温和地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为什么?”伊凡·德密特里奇大嚷,带着威胁的神态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你是贼!”他带着无比的憎恶说,“骗子!刽子手!”
“请你冷静一点吧,”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我向您担保:我从来没有偷东西也没抢劫;至于骗子和刽子手,您大概说得过火了。我知道您在这里很生我的气。我求您冷静一下,告诉我您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发怒?”
“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种地方?”
“因为您有病。”
“是的,我是有病,可是您难道不知道,成千上万的疯子在自由自在地逛游着;您已经糊涂了,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疯子,谁才是真正的清醒的人,为什么将我跟这些可怜的人关在这个鬼地方,您的助手,总务科长,所有您医院里的混蛋,就道德来说,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差很多,你们才是真正的病人,可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而你们都有自由?”
“道德,道理跟这些是毫不相关的。一切只看机会。谁关在这儿,谁就得呆在这儿;谁没关起来,谁就可以有自由,就是这么简单。我是医生,你是精神病人,既说不上道德,也讲不出道理,只不过是机会恰好凑巧罢了。”
“我听不懂你这些废话……”伊凡?德密特里奇说,然后坐到床上去了。
尼基达不敢当着医生的面把莫伊塞伊卡讨来的东西搜去,于是莫伊塞伊卡就把乞讨来的一块东西——干面包、碎纸、小小的骨头,摊在床上。他开始讲犹太语言,说得很急,他多半幻想自己开了一个铺子,自己正在快乐地做买卖呢!
“放我出去。”伊凡·德密特里奇说。
“不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把我关在这种地方?”
“因为我办不到。您想想看,即使我放您出去,可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不信您出去试试,城里人和警察会把您扣留,然后又把您送回来的。”
“不错,确实会是这样,”伊凡·德密特里奇搓卷额头说,“这真可怕!可是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只能这样安于现状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喜欢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声调,年轻聪明的外貌和愁苦的面容。他想对伊凡?德密特里奇和气一点,安慰他一下,于是便挨着他坐下来说道:
“您问我怎么办。我想,最好的办法是逃跑,可不幸的是,这根本没有用处。您早晚会被人捉住。因为社会为了保护自己,就必须摆脱罪人和精神病患者和思想过于激进的人。所以现在您惟一可做的,就是认定:您必须留在这里,对您来说,是一件好事。”
“这是对任何人都没有的必要!”
“既然有监狱,有疯人院,那就总得有人被关起来。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们,就是其他的人,您现在耐心等待,到遥远的将来,没有监狱和疯人院的时候,也就没有窗子上的铁条,没有医院的睡衣了。我坚信那个时代迟早会要来的。”
“您倒给我讲起笑话来了,”伊凡·德密特里奇冷笑着说,“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达之流的老爷们跟将来没有丝毫关系;不过,老爷们,您放心好了,好日子总有一天会来的!我不妨用句俗话来表达我的观点:您要笑就尽管笑好了——新时代的黎明总会放光,真理注定会胜利。那时候就该轮到我们这些人欢呼了!可惜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要死了,不过总有别人的后代看得见,我用我整个灵魂向他们欢呼!我会为他们能有那种时刻而高兴!求主保佑你们,朋友们!”
伊凡·德密特里奇两眼放光地站起来,向窗子伸出手去,接着激动地大声喊道:“我从这些铁条里面祝福你们!真理万岁!我高兴极啦!”
“我看不出任何值得您这样高兴的地方。”安德列·叶菲密奇说,他觉得伊凡?德密特里奇的疯病又犯了,他的举动像是在演戏,不过他看到他这样放纵自己仍非常高兴。“很遥远的将来,监狱和疯人院都不会有了;而真理呢,肯定会胜利;不过您要知道,万事万物的本质不会变化,大自然的法则也不会变化。人还是会生病,会变老然后死去。不管将来您是否有崭新的生活,而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即躺在棺材里,被人钉上钉子然后扔到墓穴里去。”
“那么,不朽呢?”
“唉,得了吧,还提那个干什么!”
“您不相信,可我还是相信的。朵思托夫斯基或者伏尔泰的一本书里的一个人说过:假如没有上帝,人也会造出一个上帝。因此我坚信:即使没有不朽,人的智慧也会造出不朽来。”
“说得太好了!”安德列·叶菲密奇愉快地说,“您有如此坚定的信心,这很好。人只有获得了这种信心,哪怕关在水牢里,也会生活得非常愉快,我想您以前大概在哪里念过书吧?”
“是的,我上过大学,但没有毕业。”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4)
“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这样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里,您都能保持内心的平衡,您从中会学会从容大度。那种极力要深刻理解生活的思索,那种对人间愚蠢的干扰而保持十足的蔑视——这是两种幸福,人类还从未体会过比这更高的幸福。您真的非常了不起,即使生活在三道铁栅栏里,却仍旧能够享受这种幸福。就像希腊哲学家戴奥吉尼,虽然住在一个桶子里,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皇帝都快乐。”
“戴奥吉尼是个傻瓜,”伊凡?德密特里奇地说,“您为什么向我提戴奥吉尼,说什么理解生活?”他忽然又愤怒地跳起来叫道,“我热爱生活,而且非常狂热!但我内心深处会涌出恐惧;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害怕我会发疯,我想要一心一意地好好生活!”
他激动得在病房里乱转,然后又低声说:
“每当我幻想起来,脑子里就会出现种种幻觉:有人来找我,我听见了说话声还有轻音乐,我觉得我在穿过一片树林或者沿着海岸走着,我渴望着纷扰、繁忙……请告诉我,有消息吗?”伊凡·德密特里奇问,“外边怎么样了?”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情形,还是一般的情形?”
“哦,首先是城里的情形,然后再告诉我一般情形吧。”
“唉,没什么可说的。城里特别无聊,就连聊天,或者听您自己发表一些见解的人都找不着。没有新来什么人。只有一个姓霍伯托夫的年轻医生,是刚来的。”
“我还没死,他就来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气粗野吗?”
“他不怎么有教养。您知道,……凭各种征兆来看,我们的大城市并没有智力停滞的情形;可是不知为什么,被派到城里的人,我们瞧不起。”
“是的,这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密特里奇叹道,他自己笑了,“一般的情形呢?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哪一位又在报纸上写文章了?”
病房里已经暗了下来。医生站了起来,立在床边,给他讲述国内外发表了哪些文章,以及现在看得出来的思想潮流。伊凡?德密特奇认真地听着,不时提些问题。可是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双手抱住头,背对着医生躺到了床了。
“怎么啦?”安德列?叶菲密奇惊讶地问。
“您甭想再听见我说话!”伊凡·德密特里奇地说,“躲开我!”
“为什么?”
“我跟您说:躲开我,不要一个劲儿地问。”
安德列·叶菲密奇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叹口气,走了。他在过道里对尼基达说:
“把这儿打扫一下……尼基达,怎么有一股闷臭的气味?”
“是,老爷。”尼基达马上去拿工具。
“多么惹人喜欢的青年!”安德列·叶菲密奇一面走回自己的住宅,一面想着伊凡?德密特里奇。“自从我到这里,这许多年来,这个人好像还是第一个谈得来的人。他会思考,关心的也是正事。”
这以后,他在脑里经常浮现出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影子。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便决定再去看看他,再跟他谈一次,而且越快越好。
九
伊凡·德密特里奇仍像昨天那样躺着。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密特里奇说,脸仍不让别人看见,“其次,您今天是白来一趟,休想听见我说一个字。”
“真是奇怪……”安德列·叶菲密奇怪地解释,“昨天我们起初谈得很和气,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气不再理我,于是我们无法再谈下去……大概是我说话不得体,也许说了些不合您看法的话……”
“哼,收起您这一套吧!休想让我相信您的话!”伊凡?德密特里奇说着坐起来,带着讥讽和不安的神情望着医生。您可以到别处去侦察、暗访,却用不着到这儿来。就连您昨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心里也清楚。
“说出的想法真是古怪!”医生笑道,“您怎么把我当成密探了呢?”
“对,我想要么您是密探,要么就是奉命来试探我的——其实都一样。”
“唉,说实话,您真是个……怪人!”
“不过,姑且假定您的话是对的,”医生说,“就算我在千方百计地套出您的口供,把您告到警察局里去,于是您被捕了,被后受到审判,被送进监狱,难道会比待在这儿更糟?就算您被发配到一个边远地区去服役,或者流放,难道比关在这病房里还要糟?”
这些话对伊凡·德密特里奇发生了很大影响,像二支镇静剂使他立刻安心地坐了下来。
这时是下午五点钟,平时这个时刻,安德列?叶菲密奇通常总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在思考一件重大的事情一般。
“我吃完饭出来,顺便来看看您,今天天气真好,”医生说,“外面已经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几月?三月还是四月?”伊凡·德密特里奇问。
“三月末。”
“路上很脏吗?下雨之后总是那个样子的。”
“不,花园里的小路已经可以走了。”
“如果现在乘坐一辆马车,到城外去逛逛,该多好!”伊凡?德密特里奇说,“然后回到家,走进自己温暖舒适的书房里看几本有趣的书……找一个好大夫来治一治头痛……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过了。您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令我讨厌,讨厌得让人难以忍受!”
昨天的兴奋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精力,现在他累得讲话的劲也没有了。他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从他痛苦的面容来看,他的头痛得非常厉害。
“其实,温暖而舒适的书房跟这个病房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安德列?叶菲密奇说,“人感到恬静和满足并不在于人的外表,而在于人的内心,在于灵魂深处!”
“我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庸而普通的人往往希望从身外之物,找到善和恶,并从中得到快乐。可是有思想的人想从自己的心灵找到。”
“您这套哲学思想只有到希腊才有市场。而这儿的气候跟哲学配不上。我曾经跟谁谈起戴奥吉尼?大概就是您吧?在哪一天?”
“是跟我,昨天。”
“戴奥吉尼根本用不着书房或者温暖的住处,只要睡在木桶里吃点橘子和橄榄就行了,可是您让他到俄罗斯来,不用说是隆冬二月,就是在阳光灿烂的五月,他也会要求住到屋子里去。否则,他准会冻得缩成一团。”
“也许您说的也不全对。不论寒冷饥饿,对一般肉体上的痛苦有些人可能全然不觉。罗马帝国皇帝玛尔克斯?奥瑞勒斯说过:‘痛苦是一种生动的痛苦观念,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个观念,丢开它,不诉苦,那么这种痛苦就消失了。’这话非常正确。圣贤之人,或者只要是有思想,勤思考的人,正因为他们蔑视苦难,才与众不同;他们心里永远是满足的,对什么事都不感觉奇怪。”
“依您的分析,我就算是个十足的呆子了,因为我痛苦,不满足,对人的卑劣和丑陋觉得奇怪。”
“您说错了。只要您多想一想,您就会发现那些搅得我们心神不定的外在事物其实都是非常渺小的。人必须努力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来源于此。”
“理解生活?……”伊凡·德密特里奇学着他的话说,“什么外在、内部……对不起,我实在不能理解您那一套理论,我只知道,”他说,站起来,怒冲冲地瞧着医生,“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热血和神经把我创造出来的。人的器官组织如果有生命,对一切外界刺激就一定有反应。我就是这样!受到痛苦,就得痛哭流泪;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见肮脏,我就憎恶并咒骂。依我想来,这才叫做真正的生活。这种器官组织越低下,它的敏感程度越低,对刺激的反应也就越弱。相反,对现实的反应也就越灵敏,越有力。这种道理您难道会不懂?您是医生,难道对器官组织的灵敏性不懂?”伊凡?德密特里奇指着医生说,“否则,人就只能通过生活中的苦难把自己磨炼得对所有的苦难全然不觉,也就是停止生活才成。对不起,我不配做什么大圣大贤,也不是哲学家。”伊凡·德密特里奇愤怒地说,“那些道理我一点儿也不懂,我也不善于给别人讲道理!”
“相反,您却很善于讲道理,您的每句话都表达了您的思想。”
“您一心想效法那些禁欲主义者,成为了不起的人,然而您难道不知道他们那一套学说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停滞不前,将来也不会前进一步,因为那种学说不切实际,完全脱离了生活,是纯粹的虚无主义。而且那种学说只有少数人在最后取得了成功,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弄懂那些理论:主张对富裕生活冷淡,追求淡泊的生活,对痛苦和死亡漠不关心。那些学说对绝大多数人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懂。他们既未体验过富裕的生活,也没享受过恬淡舒适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对苦难视而不见或全不在意,就等于对生活本身全不在意,很多人也许会觉得生活充满了苦恼,厌恶痛恨这种生活,但绝不能够逃避这种生活,只能去承受。所以我要重申:禁欲主义者的学说绝不会有任何前途,您看,自古以来,不断进展着的是奋斗,是对痛苦的敏感反应,是因刺激而产生抵抗的能力……”
也许是说得太快,伊凡·德密特里奇说到这里忽然失去了他的思路,揉着太阳穴,努力想下面的该怎样表达。
“我本来想再详细一点阐明我的意见,可我的思路突然断了,”他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我想说的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为了赎回他的一个最亲近的人的自由,就必须把自己卖做奴隶。那么,由此您也可以看到:就连禁欲主义对刺激也是有反应的。现在,我被关在这个病房里,已经把以前所学的忘光了,否则我还能补充几个事例证明。基督又怎么样呢?他对现实生活的反应照样是哭泣、微笑、忧愁、生气、甚至渴望。他并没有带着微笑去迎接痛苦,也从未把死亡看得全不在意,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死亡这辈子离开他!”(注:见《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六节,译者注)
说完,伊凡·德密特里奇笑了,坐到了床上,继续说:“就算人的恬静和满足不在外界,而在自己灵魂深处,就算人必须蔑视苦难,对一切都不觉得奇怪。可是您是站在什么基础上宣传这种道理?难道您是圣贤?是希腊哲学家?”
“不,我既不是圣贤,也并非是哲学家,但是人人都应当宣传这个道理,因为这是合乎情理的。”
“不,我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您凭什么自以为有资格要自下断语?难道您也是从苦海中来?懂得什么才叫真正的苦难?我想问您一句,您小时候挨过打吗?”
“没有,我的父母是有修养的人。”
“可我父亲却将我往死里打,从小就这样,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还是来谈您吧。您从来没有遇到过威胁,恐吓,或者被人打骂。您在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他花钱送您去读书,后来又顺利谋到这份只拿薪水不用做事的工作,您二十多年一直住着不花钱的房子,有灯有火,一切俱备。在外又有人跟随您,服侍您,您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您还有权利决定您爱干多少就干多少,您把自己的工作让医务助理员和其他的蠢物去干;您自己呢?呆在自己温暖舒适的房里,数着每月的薪水,买各种好书看,思考各种好像高尚但实际上毫无用处的问题,“并且常常以酒来消遣,总之,您没有见过真正的生活,对生活的了解并不完全,对现实能认识也只是书本上那一套理论,至于蔑视苦难,对什么事也不觉得奇怪,那完全是出于一种什么四大皆空啦,外界和内部啦——这都是最适合于俄罗斯懒汉的哲学。比方说,您看见一个农民正在殴打他的妻子,何必多管闲事?让他去打好了;反正他俩早晚都要死的。
再者,打人的人,在打人的时候,所损害的并不是挨打的人,而是他自己。贪酒是愚蠢的,可是贪酒的结果是死,不贪酒的结果也是死。一个农妇来找您,说她牙痛,那又有什么?痛苦只不过是痛苦的观念罢了;再说,人生在世谁能免于疾病灾祸,我们都不免要死掉。因此,您对她说,走你的吧,别耽误我思考问题和饮酒取乐。一个年轻人来向您请教:他该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怎样生活。换了别人,总要好好想一想再回答,可是您的答案是现成的,根本不必思索:努力去理解啊,或者努力追求真正的幸福啊,可是那个的‘真正幸福’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就这样被关在铁窗里,眼睁睁等死,临死前还受尽了折磨。可是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病房与温暖舒适的卧室没有根本的区别。整天无所事事,良心却清清白白,灵魂也高尚自由,总觉得自己就是大圣大贤之人……可是这完全错了!我的先生,这根本不是什么哲学,不是思想,也不是目光远大胸怀开阔,这是懒汉、乞丐的作风,浑浑噩噩混日子的麻木……”伊凡·德密特里奇愤怒地叫道,“您把苦难看得全不在意,但如果您的手指被房门夹了一下,您也一定会哇哇乱叫起来!”
“话说回来,也许我并不叫。”安德列?叶菲密奇笑说。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5)
“哼,等着瞧吧,如果有一天您中了风,或者如果有个傻子或者粗鲁的人当众侮辱您,如果您知道他侮辱了您他却仍旧太平无事——哼,到那时候您才会明白您让别人去理解和寻求的所谓‘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您这话太新奇了,”安德列?叶菲密奇愉快地笑着说,“您那种关于理解和追求真正幸福的观点,很有意思。感谢您对我的性格勾勒出一张生动的素描,我承认,跟您谈话,我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好,我已经听完您的言论了,现在该听听我的了!……”
十
他们已经说了一个多小时,这给安德列?叶菲密奇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从此,为了获得这种乐趣,他天天到第六号病房去,有时他早晨也去,午饭后也去,直到黄昏时分,他往往仍旧在病房里跟伊凡?德密特里奇交谈。开始时伊凡?德密特里奇躲避他,怀疑他心存诡计,所以他公开表示了对医生的敌意。可是后来相处时间长了,彼此也熟悉了,伊凡?德密特里奇也逐渐转换成了傲慢的讥诮态度。
不久医院里传遍了安德列?叶菲密奇医生常到第六号病房去的流言。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尼基达,护士,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而且往往一去就呆上几个小时,他说了些什么,可却从没有见他开出药方。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也常常发现他不在家,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达留希卡也变得有些心烦,因为现在医生不按规定的时候喝啤酒,甚至有时候连吃饭都不准时。
六月末的一天,霍伯托夫医生去看望安德列?叶菲密奇,想跟他商量点事。医生不在家,就到院子里去寻找,有人告诉他说老医生又到第六号病房去探望神经病人了。于是他就径直向第六号病房走去。站在门道里,他听见了如下的谈话:
“我们永远也谈不来,您也休想把我变成您的追随者,我绝不会服从您的信仰,”伊凡·德密特里奇生气地说,“您完全不懂现实生活,也从未经历过苦难和折磨,只是靠吸别人的血来过寄生生活,您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而我呢,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快乐过,每时每刻都在受苦,因此,我认为我在各个方面都比您强,您没有资格来开导我!”
“我根本不想改变您,或者让您服从我的信仰,”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我们交谈的重心不在于此,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从苦海中来,而我一出生就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抛开它,要紧的是你我一样会思考,我们彼此也看出了对方是善于思想、善于推理的人;所以无论我们的见解差别有多大,这却是联系我们的枢纽,如果您知道我是多么厌恶那种普遍的庸俗、糊涂、呆板、迟钝,而每次跟您谈话,我又是多么快活就好了。您是个有头脑的人,我觉得能与您相处非常快活了,我以前很少有过这种快活。”
霍伯托夫推开了一点儿门缝,往病房里偷看,他发现戴着睡帽的伊凡·德密特里奇跟安德列·叶菲密奇医生并肩坐在床上。疯子在不停地做着鬼脸,深身哆嗦,裹紧身上的睡衣;医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此视而不见。霍伯托夫冷笑一声,耸耸肩膀,跟尼基达对视了一眼,尼基达也耸了耸肩。
第二天霍伯托夫跟助理医务员一块儿又到第六号病房,想偷听医生与疯子的谈话。
“我们的老医生仿佛完全变疯了!”霍伯托夫走出小屋对助理医务员说。
“求主宽怒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叹息道,“我承认,可敬的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我早就料到有一天会出乱子,没想它会来得如此快!”
十一
这以后,安德列·叶菲密奇发觉他的佣人、护士、病人等,每次碰见他,都死死盯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然后几个人交头接耳,仿佛在议论什么。往常他每次在花园里碰见了总务科长的小女儿冯霞,总是很高兴地与她打招呼,可是现在当他带着微笑走过去想拍拍她的脑袋时,不知为什么,她却飞快地跑开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听他讲话,也不再说“我同意您的观点”了,却紧张而且含糊地说:“是,是,是……”而且常常以忧虑悲伤的眼神注视他;他劝安德列·叶菲密奇戒掉伏特加和啤酒,可是却不敢直截了当地提出。有大约两三回,霍伯托夫也来看他,也力劝他戒酒,而且莫名其妙地让他吃一种医治神经的镇静剂——溴化钾。
八月的一天,安德列·叶菲密奇收到了市长的一封信,还请他参加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按照信上的时间到了市政厅,发现在座的有县立学校的校长、市议会议员、军事长官,还有霍伯托夫和一个绅士,经过介绍才知道这个人是一位医生。
“有一点公事牵涉到您的医院,”市议员首先发言,他对安德列·叶菲密奇说,“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刚才对我们说起医院大楼的药房太拥挤了,应当搬到偏屋去。搬迁前需要对偏屋进行修理。”
“对了,不修理是不行的,”安德列·叶菲密奇想了一想,才这样说,“要把院子角上那个偏屋改作药房,我想没有五百卢布办不了这件事,但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大家你看着我,我瞅瞅你,谁也不再发言了。
“十年前我已经向您提到过,已写在我呈给您的报告里,”安德列·叶菲密奇接着说,“按照现在的发展状况来看,这所医院相对于这个城市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品,完全超过了它的负担能力。这个城市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人员方面浪费太多。我相信如果我们换一个好办法,那么可以用那笔钱维持两个模范医院。”
“好!那就换一个办法!”市议员说。
“我已经给您写了报告,请把医疗部门移交地方议会办理。”
“好啊,把钱移交给地方议会,那钱很快会进了那些地方议员的腰包。”绅士医生笑着说。
“事情果真会如此。”市议员点了点头。
安德列·叶菲密奇无精打采地说:
“我们不能妄自猜测,应该公道才对!”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这时茶端上来了。不知为什么,军事长官露出十分窘迫不安的神情,隔着桌子碰了碰安德列·叶菲密奇的手,说: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大夫,不过您是修行僧,会思考且道德高尚。”
安德列·叶菲密奇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低声地说话,说城里人把他们的生命力、心灵、智慧和光阴,白白耗费在打牌和散布谣言上,不肯享受智慧所提供的各种各样的快乐,可实在是让人觉得太可惜了!只有智慧才是有趣的、了不起的、高尚的东西。而其他的一切,都是卑微低劣的。霍伯托夫忽然问他:
“安德列·叶菲密奇,请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发金黄的医生听了回答后就用那种审判官的口气问安德列?叶菲密奇今天是礼拜几,一年有多少天,第六号病房是不是有个了伟大的哲学家?
安德列·叶菲密奇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他这些低级的问题,在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他说:“是的,他有精神病,不过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等到他穿大衣准备离开时,军事长官就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他的肩上,叹了口气说:“现在已经到了我们这些老头子回家休养的时候啦!”
安德列?叶菲密奇直到走出市政厅之后,才突然明白这原来是一个考察他的精神状态的鉴定会。他一想到别人问他的那些问题,就觉得脸发热,而且不知怎的,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沉痛地为医学惋惜。
“天哪!……”他想起那些医生刚才是怎样盘问他,要知道,不久前他们才听完精神病学的分析课,并且通过了考试——那么怎么会连一点儿精神病学的基本常识都不懂?
他有生一来头一次感到受了侮辱,于是非常生气。
当天傍晚,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来看他。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没有跟他打招呼,就直奔他面前,握住医生的手,很激动地说:“我亲爱的朋友,请把我当作您的朋友,请相信我对您感情……”仍旧动情地往下说,“我因为您的教养,您高尚的灵魂而爱您。那些医生受职业限制对您没有说了真话,可是我要说实话。您的身体不大好,对不起,可是这是实话,在您周围的人早就注意到了。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医生刚才还对我说:为了您的健康起见,您必须去休养,去散散心也行。这话非常对!过两天我恰好去度假,出去换换空气,您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块儿去,去回忆我们过去的幸福时光!”
“我觉得我的身体很好,没有必要休养,”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我不能走,我将用其它办法来表明我对您的友情!”
丢开了书本,丢开了他的达留希卡,丢开了伏特加和啤酒,丢掉这些二十年来已经固定成型的生活秩序,不明不白地走掉——这种想法一开始使他觉得非常荒唐而离奇。可是想起市政厅上的那番盘问,想起回家时候沉重的内心压力和侮辱,那么暂时离开这,避开那些把他看作疯子的蠢人,也不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您打算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莫斯科、彼得堡、华沙去……值得一提的是,在华沙,我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五个年头,那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去吧,我亲爱的朋友!”
十二
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向安德列?叶菲密奇暗示,要他离职休养,他必须把辞呈报告交上去,医生对这件事早已不在乎了。再隔一周,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和他已经坐上一辆邮车,到最近的火车站去,他们要乘火车去度假了。他们坐马车走了两天,在路上住了两夜,在每一个歇脚处,如果他们喝茶用的杯子没有涮干净,或者马车夫套马赶车的速度慢了一点,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就会浑身发抖,大发脾气,大声嚷道:
“闭上你的鸟嘴,休得强辩!”
坐在马车上他高谈阔论,一会儿讲到高加索,一会儿又到了波兰。他讲得特别起劲,一面讲一面用手比划,并用面部表情来让人确信他所讲的千真万确。他说话时正面对着安德列·叶菲密奇,讲话溅出的唾沫不时喷到了医生脸上,还有他那大笑的声音,都让医生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这让他无法静下心来,他无法思考问题。
为了省钱,他们买了三等车厢的票,这个车厢是不允许吸烟的,乘客有一半是有钱有势的人。很快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就跟所有的人成了朋友,从这个座位换到那个座位,埋怨说他们太不该坐这样的火车旅行。早知这样,还不如骑马。一天走一百俄里,还可以观赏沿途的美丽风景,赶完了路精神抖擞,浑身舒畅。很快又谈到到今年的收成,邮政局长一口咬定那是因为宾斯克沼泽地带排干了水,以致很多地方干旱而颗粒无收。他一讲起来别人就甭想插嘴,而且他越讲越兴奋,越兴奋声音就越大,并不停地指手画脚,使得安德列?叶菲密奇非常厌倦也很疲劳。
“我们俩究竟谁是疯子?”他想,“究竟是我,还是他那个自以为比车上任何人都聪明而风趣、因此不容人消停的自私自利的人呢?”
他们很快到了莫斯科,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换上了没有肩章的军衣和镶着红条丝的裤子,戴上军帽,这样当他走在大街上时,兵士们都向他立正行礼。安德列?叶菲密奇现在才发现他原有的绅士风度和优点都荡然无存,只有那令人恶心的缺点不断地表现出来。他喜欢高高在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来伺候他,即使完全没有必要。火柴就在桌上,他也看见了,却不伸手去拿,而是大声嚷着让茶房给他送火柴来。即使有女佣在场,他也只穿着内衣内裤走来走去,丝毫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对所有的听差,哪怕是老人,也一律称呼“你”而不是“您”,遇到不能让他满意的事,他就破口大骂他们。安德列?叶菲密奇心想这种老爷的派头,真让人觉得恶心。
首先,密哈益?阿维梁尼奇领着安德列?叶菲密奇到伊维尔斯卡雅教堂去。他诚挚地向神祷告,叩头,之后,深情说:
“即使不信神和上帝,可是稍稍祷告一番,内心也会得到安定,让我们来亲吻神像吧,我亲爱的。”
安德列?叶菲密奇很不情愿地吻了吻神像,同时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摇了摇头,又小声祷告一番。
随后,他们又去了克里姆林宫,看一看大炮和皇家的大钟,甚至用手去摸摸,后来他们欣赏莫斯科河对面的风景,游览救世主寺和鲁密昂蔡夫博物馆,总之,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晚上他们在切斯托夫饭店菜吃饭。
十三
就这样医生跟着邮政局长消磨时光,可是总有一种感觉占据他的心胸:讨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他总想离开邮政局长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而局长却认为自己有责任不准医生离开半步,总是千方百计给他找消遣的办法。到了没有地方可去了,他就跟医生聊天给他解闷。安德列·叶菲密奇不好拒绝他,声称病了,不能再陪他聊天了,只想整天呆在屋里安静休息一下。局长说既然如此,他也留在屋里陪着他。安德列·叶菲密奇没办法只好躺在沙发上,脸朝向靠背,极力忍受着局长喋喋不休的唠叨。医生根本听不进他在讲什么,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心怦怦乱跳,可是出于礼貌,他又不能请求局长住口或者走开,幸好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觉得整天呆在房间里实在闷得慌,饭后就出去散步了。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6)
安德列·叶菲密奇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感觉非常痛快!安德列?叶菲密奇本想把近几天来所见所闻仔细想一遍,可是脑海里总是出现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的影子,这使他非常烦乱。
“可是话说回来,他好心好意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还算是出于友情和义气呢。”医生这样想着,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烦恼。“难道还有比这种友情的呵护更让人难受的吗?虽然他完全出于好心,但是现在却让人感觉讨厌,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以后几天,安德列叶菲密奇一直假装病还未好,不肯出去。他一直躺在沙发上,当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同他谈话来为他解闷,他只好默不作声地忍着;当他有了朋友去散步,他便闭目养神,思考问题。他后悔不该出来受这份罪,他仍无法摆脱生他朋友的气,因为哈密益·阿维梁尼奇变得健谈而随便了,好像旅馆就是他的家。无论他怎样克制,仍无法摆脱烦恼,而他的思想也转移不到严肃、高兴的问题上去。
“伊凡·德密特里奇跟我描述的现实生活,今天才体会到,真是苦不堪言。”他感到灰心丧气。他宽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就当它是一场恶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总要回去,那时一切又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到了彼得堡,他还是称病不出门,天天躺在沙发上,只是偶尔起来喝啤酒。
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却急于华沙去,因为那里曾经留下他的美好回忆。
“我亲爱的朋友,我去那么干什么?”安德列?叶菲密奇恳求说,“您一个人去会玩得更开心。求求您让我回家好了!”
“那怎么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说,“华沙可是个伟大的城市,我在那里快乐地呆了五年。”
安德列·叶菲密奇不好拒绝他朋友的好意,而且他也缺乏坚持己见的意志,只好勉强答应了。到华沙之后,他一住进旅馆就,躺在沙发上,跟自己生气,也埋怨他的朋友,甚至这里的茶座,因为他们不理解俄国语;可是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更健谈,更快活,整天在城里跑,寻找他的老朋友。甚至有几天不回旅馆过夜。一天清晨,他这回旅馆,神情激动,头发乱糟糟的。他在房里转来转去,很久才说:
“名誉第一!”
接着他又走,忽然抱住头,悲惨地说:“是的,名誉第一,我真是该死!我亲爱的朋友我为什么要来游历这个巴比伦,”他接着对医生说,“您真该以我为耻,我打牌输了钱!给我五百个卢布吧!”
安德列·叶菲密奇将五百个卢布交给哈密益?阿维梁尼奇。他过了大约两个钟头,他又回来了,往一张安乐椅上一坐,叹着气说:
“我的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立刻离开这座该死的地方,我的朋友,我连一分钟也不愿再呆下去。”
十一月份,他们又回到了那座小城。霍伯托夫医生接替了安德列?叶菲密奇的职位,但他仍旧住在以前住的屋子里,只等安德列?叶菲密奇回来,搬出医院,他才有机会搬进医院来住,而那个“厨娘”早已在一个偏屋里住下了。
总是有新的谣言从医院传出来。据说那个厨娘跟总务科长大吵一架,吵完之后总务科长跪在她面前求饶。安德列·叶菲密奇回来后的第一天,不得不到处找房子,以便搬家。
“我的朋友,”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有些羞涩地说,“原谅我问您一个唐突的问题:您手头还有多少钱?”
安德列·叶菲密奇数了数他口袋里的钱:“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您将靠什么维持生活?”
“我已经说啦,除了这八十六卢布……我身无分文了。”
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一直认为医生是个正人君子,但仍旧怀疑他至少有两万卢布的家产,现在安德列·叶菲密奇只剩八十六个卢布,竟然没有维持必要的生活的钱,不知为什么因,他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地抱住了医生。
十四
安德列·叶菲密奇搬进了一所小房子里,这所小房子除了厨房和洗手间之外,只有三个小的房间,医生住两个朝街的房间里,达留希卡和女房东住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有时候女房东的情人,到她这里过夜;这个人一来,就在厨房里坐下,要伏特加喝,大家觉得既害怕又不自在;医生便把房东的孩子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睡在地板上,这给了他很大的满足。
他仍旧八点钟起床,喝完早茶以后坐下来,看旧书和旧杂志。因为他没有了经济来源,所以也就没有钱再买新书了。他读书看报感到很吃力,书本已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了。为了不让时间浪费掉,他就给他的书做了一项详细的书目,在书背后贴小标签,尽管这种工作机械乏味,但他觉得这样比看书要更有趣。有时候他坐在厨房里,跟达留希卡一起削土豆皮,或者捡荞麦的麦屑,他也觉得很有趣味。周末,他就到教堂去,站在教堂外倾听教堂里优美的圣歌,这时他脑海里会浮现出他的父亲、母亲、大学、各种宗教;尽管他心气平和,但内心深处不却总是断涌上来忧郁。当他从教堂走出时,仍没有从沉思中完全摆脱出来。
有两次他特意到医院去看望伊凡?德密特里奇,每一次伊凡?德密特里奇都激动,他难以控制;他告诉安德列·叶菲密奇不要再来看他,他早已对这种毫无用处的空谈厌倦了;而且他请求:自己承受的苦难,向那些该死的蠢货中得到一种补偿——给他提供一间单人的病房。当安德列?叶菲密奇向他告辞时,祝他晚安,他却粗暴无礼地说:“滚你的!”现在安德列?叶菲密奇不知道是否该再去探望他了。
从前,在饭后休息的时间里,安德列·叶菲密奇总是在房间里边走来走去,沉思,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只会躺在沙发上,脸朝着靠背,满脑子的无法抑制的小憩思想。有时候他想到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到头来既没拿到年薪,也没有拿到一分钱补助,就愤恨不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确实没有认真努力地工作过可是,所有的文官,不管他是否工作诚实,只要没有违犯法律,都可以拿年薪的。可为什么只有他是例外?每次他从百货店前走过,开店的女人对他微笑,示意他买点东西时,他看着自己空空的口袋,心里就怦怦直跳,感觉非常害羞!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欠下了三十二个卢布的啤酒钱,以及女房东的房租钱。达留希卡悄悄地将旧衣服和书本卖掉,还欺骗女房东说医生很快就会拿到一笔年金的,让他放心。
他为那一趟旅行花掉了他一千个卢布而后悔。想到这些,他更烦躁,霍伯托夫经常来看望他并认为看望生病的同事是他的义务。可安德列?叶菲密奇却非常讨厌他。尤其是他自以为有给同事看病的责任。每次来,他总带来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药丸。很明显,他认为老同事精神有问题。
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也认为有责任来慰问老朋友,给他说些笑话,替他解解闷。每次他看安德列?叶菲密奇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很潇洒的样子,对他大笑,还一个劲儿地说:今天他气色很好;谢谢上帝,他已经慢慢恢复了。这些违心话的背后却是说他的朋友已经无可救药了。他欠着医生五百个卢布,所以心里很不好意思,怕医生向他要回。因此他总显得拘束、不安,为摆脱这种局面,他只有极力大声地笑,把话说得更加风趣。这对安德列?叶菲密奇和他自己,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每当他在,安德列?叶菲密奇总是躺在沙发上,脸对着靠背,一声不吭。他感觉自己心头压着一层层水锈,邮政局长来一次,水锈就要高上一层。总之,他对邮政局长深恶痛绝,真想把他拒之门外,但每一次都不忍心,还是让他进屋里来。
为了消除那些小憩的感觉,他便幻想:他自己、霍伯托夫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迟早会死掉,一点儿痕迹也不留,假设一百万年之后有个天使从地球上空飞过,他所能见到的只有泥土和光秃的峭壁。世上的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在百货店老板娘面前害臊呢?那个自以为是的霍伯托夫,那个虚情假义的邮政局长,让人讨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一切琐事,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必要理睬。
可是尽管如此幻想,他仍然无法解脱。
十五
一天,吃过饭后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又到医生这儿来了。碰巧,霍伯托夫带着溴化钾也来了。安德列?叶菲密奇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
“今天,您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仍是老生常谈,“对了,您今天显得格外精神。”
“您也真该到了复原的时候了,”霍伯托夫说,他打了个呵欠,“大概您也腻烦了。”
“咱们会复原的,”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快活地说,“咱们会再活一百年!是不是,我的老朋友?”
“一百年活不到,再活二十年应该是绰绰有余的,”霍伯托夫安慰说,“没有关系,我的老同事;别灰心……您会好起来的。”
“将来咱们还要拿点颜色让他们瞧瞧!”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笑起来,并拍了拍朋友的膝头。“还要拿点颜色出来叫他们瞧瞧!明年夏天,我们到高加索去,骑上快马,到处游荡。等到我们从高加索回来,也许这里会有一场令人兴奋的婚礼,”说到这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眨了眨眼睛,“我们会给您做媒的,介绍一位美丽的俄罗斯姑娘!”
安德列·叶菲密奇猛然觉得水锈已经漫过了他的喉咙,他忍无可忍地跳起来。
“庸俗!无耻!”他大喊,“难道你们不觉得你们话很无聊?你们简直是群傻瓜蠢货!”
他本想温和地,有礼貌地讲完,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忽然他高举拳头,浑身发抖地向他们走过去,大声嚷道:“躲开我!你们这两个蠢货,给我滚出去!”
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和霍伯托夫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们慌了,他们从未见过医生发火,他们更加认定医生精神上有问题,从而坚信他的病没有好转的希望了。
“快滚出去,你们这两个蠢货!”安德列·叶菲密奇接着嚷道,“蠢货!傻子!无耻!我既不需要你们的友情,也不需要你们的药品,我只要你们滚开,再也别让我看见你们!可恶之极!”
霍伯托夫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赶紧往后退,退出门外转身就跑了。安德列?叶菲密奇从桌子上拿起那瓶溴化钾,愤怒地朝他们的背影扔过去。
“滚你们的!”他跑到过道上,注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大声嚷道,“滚!永远不要再来,一群蠢货,卑鄙!可恶之极!”
安德列·叶菲密奇然后在沙发上躺下来,他浑身瑟瑟发抖,嘴里反复地重复着:“蠢材!傻蛋!”
过了很久,他的怒气才渐渐平息,当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时,首先想到的是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羞愧、非常难受,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的智慧和礼貌哪儿去了?对生活的理解、对哲学意味的恬淡追求,那些优美的言辞和高尚的情操,如今都到哪里去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无法忍受以致爆发的时候,自己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并不为自己的这种勇气高兴,相反,他觉得非常羞愧和痛苦,他为自己的粗暴和不礼貌的态度而懊悔。
医生因为羞愧和后悔,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他去了邮局,为昨天的事向邮政局长道歉。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抓着医生的手,感动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并不怪罪您!”他向里面喊道:“搬把椅子来!你先等会儿!”他对一个正从柜台上窗洞里向他递过一封挂号信的农妇嚷道,“你没见我正忙着吗?”接着他又跟医生的说道,“过去的事不要去管它了。请坐吧,我亲爱的朋友!”
沉默了一会,他又对医生说:
“我从没有惹您生气的意思。真的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理解您。昨天您发脾气,把我和医生吓坏了。亲爱的朋友,您怎么不认真地治一治您的病呢?难道这样拖下去您就能恢复健康吗?……原谅我的心直口快,”邮政局长说,“您生活的环境很差,房间拥挤而且很脏,没人来照顾您,也没有钱来治病……我亲爱的朋友,为了您的健康起见,医生和我央求您,住到医院里去吧!那里有营养丰富的食物,又有护士照顾您,有医生为您治病。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也希望您搬到医院里去,他会尽力治好您的病!”
安德列·叶菲密奇看到朋友对自己的真诚关心,他已经被打动了。
“我的朋友,不要听信那些话!”他小声说,把手按在胸口上,“您不要听别人瞎说八道!我根本没有病!我的病因主要是因为二十多年来在本城我只找到了一个有头脑的人,而这个人又被关进了疯人院。我觉得无论怎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都没有关系,我准备承担一切。”
“还是进医院吧,我亲爱的朋友,这样您很危险!”
“掉进深渊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朋友,您一定要答应我,搬进医院,这样我也心安了。”
“既然您这样恳请我,我就答应您吧。可是我再说一遍,我已经陷入绝境,现在的一切,包括朋友之间的真情,都只有一个结果——引我走向死亡。”
“好朋友,您会复原的,您一定会变好的。”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7)
“何必这样说呢?”安德列·叶菲密奇说,“很少有人在人生的最后历程中,感受过我这种感觉。当有人告诉您,您肝脏有病,而且您信以为真,从此开始找医生治疗,或者有人告诉您说您是疯子或者罪犯,也就是说,有一天您忽然发现别人都注意您,议论您,那么您就应该相信,您已经走进绝路。您极力想澄清事实,跳出绝路,其结果只能越来越糟。那您只好听天由命啊!我觉得是这样,事实也正是如此!”
窗洞那里挤满了等着寄挂号信之类的人。安德列?叶菲密奇见此就站起来告辞,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再次让他答应进医院的事,然后送他到外门口。
黄昏时分,霍伯托夫来到安德列?叶菲密奇家。霍伯托夫只字不提昨天发生的事,他说:
“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您是否愿意跟我会诊一个病人?”
安德列?叶菲密奇爽快地答应下来。他们一起走出他家,此时他走在大街上,心里暗自高兴,因为总算有个机会使他弥补昨天的错误;霍伯托夫对昨天的事只字不提,分明是原谅他了,因此他非常感激。真没有想到这个在他眼里没有教养的人居然也懂了一些道德。
“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列?叶菲密奇问道。
“在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去看一看了……今天正是个好时机!”
他们走进医院房,向第六号病房走去,他们走进那间小屋,尼基达还是那样,从垃圾堆里跳出来,向他们立正行礼。
“这儿有一个病人肺部有问题,似乎是并发症,”当他们一块儿走进病房时,霍伯托夫说,“您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拿我的听诊器,马上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
十六
天黑了,伊凡·德密特里奇仍像以前那样躺在床上。那个瘫子呆坐着,好像在轻声地哭。胖农民和从前的检信员已经睡着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在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床边坐下,等着霍伯托夫。等了半个钟头,霍伯托夫仍没回来。尼基达却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件长袍式的睡衣、一身衬里衣裤、一双拖鞋。
“请换上您的衣服,老爷,”他轻声说,“您的床在这边,”他说着把医生领到那张床去,这张床分明是刚搬来的。“没关系,上帝会保佑您,您会早日复原的。”
安德列?叶菲密奇一下子全明白了。——圈套!他心里咒骂道,他按照尼基达的指点,到那张新床上坐下;看见尼基达站在那里等着,就顺从地穿上尼基达送来的衣服,
“上帝保佑您,祝您早日康复!”尼基达说着收拾起安德列?叶菲密奇脱下的衣服,抱走了,并随手锁上了房门。
“没关系……”安德列?叶菲密奇宽慰自己,内心却非常愤怒又羞愧,他裹紧睡衣,觉得自己像个囚犯。“这也没关系了……这件睡衣与礼服、制服没有本质区别,不用再管它……”
可是他的手表呢?笔记簿呢?他的纸烟呢?他甚至想到了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裤子、坎肩外套了。乍一想这件事很简单,可是,越想越觉得古怪,简直有点离奇,不能理解。安德列?叶菲密奇觉得女房东白洛娃的房子跟第六号病房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想到伊凡·德密特里奇醒来,看见他穿一件与他的相似的睡衣,心里就感觉非常害怕了。他在房间里走一会儿,又坐下,再走一会儿,又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简直无法想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上一天,一个星期,甚至像这群疯子似的,成年累月住下去。他透过窗子看外面的黑夜,心想,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始终坐在这儿,想心事吗?思索人生和哲学吗?不,这绝对不行,绝不是人呆的地方!
安德列?叶菲密奇躺下去,可是马上又坐起来,床板冰凉,他觉得浑身在抖,他下床去走动。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他想着,“这个误会必须得到澄清。这绝对是个误会……!”
这时,伊凡?德密特里奇醒了,他坐起来,他盯着医生,好像做梦一般。后来他终于看明白了,不是做梦,是现实。他马上显出了幸灾乐祸、讥讽嘲弄的表情!
“哈哈!我的朋友,他们也把您安置到这里来啦!很高兴。现在别人也要吸您的血,这叫报应。太好了!老天有眼,报应呀!”
“这里面一定有个天大的误会……”安德列?叶菲密奇,他耸一耸肩膀,假装镇静地说,“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伊凡?德密特里奇,不再理他,又躺下去接着睡他的觉,只听他嘟嘟哝哝地说:“该诅咒的生活!这种什么辛酸地方,犹如地狱般,令人心痛,在这种地方,生活不会因我们的苦难而在结束时给我们什么补偿,没有人同情我们,我们只能以死亡来结束生活。死亡后,被勤杂工拖到地下室去,连棺材都没有。呸!这又有什么关系……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轮到我们过好日子,高高在上,到那时我们要重回这里,吓一吓那些败类,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来这儿坐一坐!……”
莫伊塞伊卡回来了,认出了医生,他还是那句话:“给我一个小钱!”看见医生在此,他一点不感觉有什么异样。
十七
安德列·叶菲密奇走到窗口,天已经黑下去了,天空中升起了一轮弯月。这是监狱!这里的人都成了罪犯。医生心里越来越惊慌,他不敢面对现实了。
“这就叫现实生活!”安德列·叶菲密奇想。
他听到身后有人叹息,他赶紧回头,看见一个胸前戴着亮星章和勋章的男子正朝他微笑,调皮地眨眼,好像游魂一般,他吓了一跳。
他极力对自己说:月亮、监狱并没有什么可怕;勋章人人都会戴的,人间一切早晚会腐烂,化为泥土,不留一点儿痕迹。可他越这样自我安慰,就越恐惧。他急得双手抓住窗上的铁栏杆,使劲地摇晃,但是无济于事。
最后,他走到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床边坐下。
“我支持不住了,”他喃喃地说,浑身发冷,头上冒着冷汗,“我要倒下去,我受不了啦……”
“您那套哲学不是可以自救吗?”伊凡·德密特里奇讽刺道。
“我的天,……对了,……上一次您说俄罗斯没有哲学,可是在那里无人不谈哲学,那些都是无名小卒。然而无名小卒谈谈哲学,本来也没有什么害处啊,”安德列?叶菲密奇说,“那么,我亲爱的,您为什么要这样讥笑我,嘲讽我呢?当无名小卒不满足时,怎么能不谈哲学呢?一个有头脑有智慧,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有自尊心,追求自由,却无路可走,只能跑到一个肮脏的、愚昧的、糟糕的小城来做医生,把一辈子的大好时光都消磨在了吸血杯、蚂蝗、芥子膏上面!蒙混诈骗,庸俗空虚!唉,我的天呀!”
“您现在瞎说有什么用,如果您不愿意作医生,您还可以去做钦差大臣呀。”伊凡·德密特里奇说,他好像认定,一个吸血者的下场就应如此。
“我做梦都不敢这样想,不管怎样我也办不到。我懦弱,亲爱的……以前我知足常乐,恬淡平静。我勇敢而清醒地思考,但是生活刚刚粗暴地碰到我,我就泄气了……太懦弱了!我想您也一样,我亲爱的。可是您刚走进生活就厌倦了,害病了……我们简直太软弱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感觉的恐惧和冤屈,同时一种没法摆脱的渴望折磨着他。
“我要出去,我亲爱的,”他说,“我要叫他们在这里点盏灯,这里太黑了,……我受不了啦,这里太冷了……我要出去……”
安德列·叶菲密奇走到门口,使劲摇门,门打开了,尼基达就站在门口。
“您想去哪儿都不行,绝对不行!”他没等医生开口便说,“现在到睡觉的时候了!”
“我想出去,只到院子里散散步,我并不走远,一会儿我还会回来的,求求你,……”安德列·叶菲密奇有生一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乞求一条出路。
“不行,绝对不行,这是犯禁的。您应该明白这里的规矩。您现在必须回去睡觉!”尼基达说完就砰地关上门,上了锁。
“可是,我出去散散步,对别人又有什么妨害呢?”安德列?叶菲密奇问,“我无法弄明白,尼基达,你快放我出去!”他的嗓音开始打颤了。“我一定要出去!”
“不要乱来!不许犯禁!”尼基达一再地警告他,同时也变得凶狠起来。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德密特里奇忽然跳起来朝尼基达大喊大叫,“你有什么权利不准我们出去?他们怎么能让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法律上说得很清楚,不经审判不能剥夺人的自由!这是压迫!这是专制!”
“就是!”安德列?叶菲密奇听到伊凡?德密特里奇的话,似乎来了勇气,也更加愤怒地大叫,“我一定要出去,你无权扣留我,你这是犯法!放我出去!”
“听见没有,你这只蠢猪,野兽!”伊凡·德密特里奇大叫,用拳头使劲地捶门。“开门!蠢货!否则我就把门砸碎!你这个屠夫!”
“开门!”安德列·叶菲密奇也跟着喊道,浑身发抖,“你给我开门,听见了没有?”
尼基达隔着门回答道:“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除了你们自己,没有人听得见。”
“至少你要把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叫来!就说我请他这儿来……我有事要直接问他!”
“你不用着急,明天他自己会来的。”尼基达在冷笑,“你现在最好去睡觉,吵也没用!”
“他们绝不会放我们出去!”伊凡·德密特里奇说,“他们让我们在这里像猪一样活着,然后死去,最后腐烂。啊,我的天呀!难道这整个世界的所有苦难都让我们来承担?而这些混蛋真的会得到上帝的宽恕吗?那么正义何在?法律又何在?开门,蠢货,我要自杀啦!”他喊道,并使出全身的力量去撞门。“我要把我的脑袋撞碎,那么你就是杀人犯!凶手!”
尼基达终于无法忍受了,很快打开门,粗暴地把安德列?叶菲密奇往后推,然后朝他的脸上打了一拳。安德列?叶菲密奇立即觉得有一股咸味涌上来,他倒在床边,他的手大约在流血。他摇着胳膊好像要抓住什么,同时感觉尼基达在他背上猛打了两下,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同时伊凡?德密特里奇也发出了两声惨叫,多半他也遭了尼基达的拳打。
然后一切都平静了。安德列?叶菲密奇躺着,呼吸微弱,他害怕再次挨打,可他分明觉得有人拿了一把镰刀,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几乎晕过去。他只好咬着枕头,忍受着痛苦。痛苦忽然让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让人无法接受的思想:屋子里的这些人,若干年来天天受着他今天所经历过的苦痛。二十多年来他怎么从未想到过这件事,他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狱存在,他似乎也不愿知道。过去他不懂什么叫痛苦,在他的头脑中根本没有痛苦这个概念,但这又怎能怪他;不过他的良心却跟尼基达同样的无情、铁硬,使得他浑身变得冷冰冰的。他跳起来,想用尽力气大喊一声,赶走自己的痛苦,获得力量冲出去把尼基达打死,然后杀死霍伯托夫、总务科长、助理医务员、最后再自杀;可是不管他怎样用劲,胸膛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腿也不听使唤。他喘着气,撕扯睡衣和胸前的衬衫,企图将它们撕个粉碎。不知何时,他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他所幻想的那一切根本没有实现,甚至没来得及说出来,现在他除了等死似乎没有别的事能干了。
十八
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后发觉头痛得厉害,耳朵嗡嗡作响,全身虚弱无力昨天他心惊胆颤,甚至连惨淡的月光都怕,而且真诚地说出了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的思想感情。可是现在,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已经对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
他不吃不喝,也不说句话,连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只是躺着,只有大脑还在运转。
“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了,”当他们问他话时,他心想,“我已经不想跟你们说,那些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了。”
晚饭后,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给他送来零点二五磅的茶和一磅蜜饯水果。达留希卡也来了,傻乎乎地默默地在床边站了整整一个小时。霍伯托夫医生终于也来了,给他拿来一瓶溴化钾,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吩咐尼基达给病房消消毒。
将近傍晚时,安德列?叶菲密奇死了,死于中风。刚开始时他浑身发抖,感觉恶心,后来他的手指和脚趾开始变得麻木,他的身子开始冰凉,肚子麻木了,胸口麻木了,最后脑袋也麻木了,他的眼睛失明了,耳朵变聋了。在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刻,一切都变成了绿色。安德列?叶菲密奇明白他的末日已到,他想起了伊凡?德密特里奇、密哈益?阿维梁尼奇、霍伯托夫、达留希卡……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相信不朽。如果真的不朽,会是怎样?可是他并不希望不朽,但只想了想就撒手人寰了。一群优雅的美丽的驯鹿围着他跑来跑去,他以前在书中读到过这样一群鹿,是专门迎接人的灵魂的;随后一个农妇向他伸出手来,手里拿着一封挂号信……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说了句什么话。安德列?叶菲密奇从此掉进了被遗忘的深渊,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农民出身的医院佣人,把他抬到他经常去听圣歌的那个教堂里去。
在那里他躺在桌子上,睁着眼睛,第二天清晨,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来了,在向基督做完祷告之后,把十字架放在他的嘴边,把他的眼睛阖上了。没有歌声,没有人哭泣。
第三天安德列?叶菲密奇的身体被送到郊外的菜地里,埋了。送葬的只有他的朋友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和达留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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