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身穿白色军官服的青年男子骑着马,进了酿酒厂的大院子。这个厂子是属于M?E?罗特司登继承人的。中尉兴奋地跳下马鞍,马交给一个迎面跑上来的男子,进了正门。他在楼梯顶上一层遇见了一个女仆,年纪很大,态度傲慢。中尉没有吱声,只是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
女仆接过名片,看到名片上印着:亚历山大?格利高列维奇?索科尔斯基,随后就进去通报。一会儿,女仆回来告诉中尉,她的女主人不能接见他,原因是她身体有些不适。索科尔斯基努起了下嘴唇。
“真是糟糕!”他说,“听着,亲爱的,”显出很热忱的样子,“去和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说说,我必须要见见她。只要给我一分钟就行,我只耽误她一分钟。请她原谅。”
女仆慢吞吞地去见她的女主人。
“行了,可以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请进吧!”
中尉跟着她进了一个高高的、四方的大房间。他一走进这个大房间,就看到花草非常多,素馨花的那种浓香甜得令人发腻,简直要让人呕吐起来。靠墙的棚架上放着花,窗子上遮着花,天花板上垂着花,墙角上也装点着花,与其说这个房间是给人住的,还不如说它是个温室。山雀啦、金丝雀啦、金翅雀啦,穿梭在绿叶中叽叽喳喳地吵着。
“很抱歉在这儿接见您,”中尉听见一个女子的嗓音在对他说话,而且“P”的发音非常重,但却很动听。“昨天我头痛得厉害,今天我就尽力不乱动,以免再犯病。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中尉看见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从她那优美的手,她的嗓音、鼻子、眼睛来判断,她大约有二十六岁或者二十八岁。
“请原谅我的固执……”中尉开口说,“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索科尔斯基。我代替我表哥,就是您的邻居,阿历克谢?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给您捎个口信,他……”
“我知道!”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打断了中尉的话,“我认识克留科夫。坐下吧!我不希望有个挺大的东西站在我眼前。”
“我表哥托我来求您一件事,”中尉坐了下来,接着说,“您去世的父亲在去年冬天买了我表哥的一些燕麦,还有一小笔款子没付清。那笔款子要到下个礼拜才到期,我表哥请求您特别通融一下,能否今天就把那笔款子付清——如果可能的话就好。”
中尉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看她。
“我不应该在她的卧室里吧?”心里想。
在房间的一个角上,有一顶像粉红色帐篷,笼着一张收拾好的床,乱糟糟地堆着被子。旁边儿放着两张安乐椅,堆满了女人衣服。裙子和衣袖胡乱地耷拉到地毯上;那儿还扔着些白色的带子、烟头、糖果纸……床底下露出各式各样的拖鞋,尖头的、方头的什么样的都有。中尉觉得素馨花的香气倒似乎是从床上和拖鞋里飘出来的,而并非从花上散发出来的。
“我欠您多少钱呢?”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问。
“两千三百个卢布。”中尉回答。
“哟!”犹太女人说,“您还说是什么一小笔款子哩!不过,今天付清了也好,下礼拜也好,反正都一样。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这两个月时间里,我还了那么多的债……我脑袋都被这么多的蠢事弄昏了!真要命!我得出国去,他们都老是逼我为这些蠢事劳心伤神。什么伏特加啦,燕麦啦……”她抱怨着,“借据啦,利钱啦,或者用我的帐房先生的话说,梨钱啦……烦透了。昨天我就不管那么多,把收税官给赶了出去。他带着他的特拉来司来烦我。我就对他说:‘连你的特拉来司给我一块儿滚出去!谁也不要来烦我!’他就走了。说实话,您的表哥就不能再等两三个月吗?”
“您的问题实在是非常残酷!”中尉笑着说,“我表哥等上一年都没问题,只是我可要等不及了!实话告诉你,我在为自己忙碌。不管怎样,我也得凑到一笔款子。但是我表哥手头上却没富余的钱。我只得骑着马处为他收债。我刚到我们的一个农民佃户的家里去过一趟;此刻我来找您,一会儿我还得去别的地方——我一直要忙到凑齐五千个卢布才行。我等着这笔款子有急用哩!”
“什么话!年纪轻轻的,乱花些什么钱?不知您在想什么,胡闹!……哦,您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吧?赌债?再者,莫非您是要准备结婚啦?”
“您一说就中!”中尉喜不自禁地笑了,“我是要结婚了!”
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直盯着她的年轻客人,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真搞不懂;人为什么要结婚!”她一边说着,一边找她的手帕。“生命是多么短暂,人的自由是多么得宝贵,您却非要给自己锁上手铐脚镣!”
“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的想法……”
“当然,当然,不同的人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不过我说,您真的要娶个穷女人吗?您疯狂地爱着她吗?您何必一定要五千个卢布呢?四千难道不行吗?三千不行吗?”
“她可真能说!”中尉心想。于是他回答说:“问题在于法律规定了军官在二十八岁以前不可以结婚;除非退役或者缴五千卢布的保证金。”
“哦,我懂了。听着,您刚才说不同的人有自己不同的想法……兴许您的未婚妻是个非同一般的很好的人,可是……可是一个好好的男人怎么能跟女人在一起生活呢,我真搞不明白,即便到死也搞不懂。感谢上帝,我总算也活了二十七年,我还从未遇见过一个让人受得了的女人。她们全都是虚伪的娘儿们,不讲道德,不说一句真话……也只有女仆和厨娘,我还能跟她们合得来;对那些所谓的太太们,我可不愿同她们打交道,连边儿都不愿让她们沾一点儿。但是,万幸的是她们也恨我,不来麻烦我!她们要是想跟我要钱,只会打发她们的丈夫来,她们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并不是她们高傲清高——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她们害怕我呀!哈哈!她们生怕我跟她们闹。哼,我很清楚她们对我的忌恨。真的!凡是她们拼命瞒住的上帝和男人的那些心思,我肯定会到处去说。她们怎么能不忌恨我?没关系,总之您以前也听过有关我的许多坏话了……”
“我来这儿还没多长时间……”
“啧啧啧!……您的眼神已经告诉我啦!在您来我这里前,您的嫂子大概交代了不少话吧? 让一个年轻人孤身一人来找我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她怎么会放心呢?哈哈!……但是我想问一声,您的哥哥近来可好?他人挺好的,长相可的确漂亮啊!……做礼拜时我见过他几面。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常去教堂的!我们都信那么一个上帝。对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凡世间思想总比生活重要得多……对不对?”
“对,当然……”中尉淡然一笑。
“是的,思想……不过您和您哥哥的长相一点儿也不一样。您长得也挺帅气的,但是您的哥哥比您还要强。奇怪,长得如此不像!”
“这并不奇怪;他不是我的亲哥哥,而是我的表哥啊!”
“哦,怪不得!您就要拿回去那笔款子吗?为什么一定今天不可?”
“我的假期只有几天了。”
“唉,真受不了!”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叹了口气,“好吧!即使我清楚您日后会骂我的,我还是给您钱吧。您结了婚,就会同您的妻子吵嘴,而且会说:‘假如那个犹太女人不把钱给我,兴许今天我还自由自在呢!’——您的未婚妻漂亮吗?”
“嗯,很漂亮……”
“哦……无论如何,漂亮总比丑陋强得多。不过对一个男人来说,无论他的妻子有多漂亮,也无法弥补她的愚蠢。”
“您的想法真奇怪!”中尉笑着说,“自己是女人,反而这么讨厌女人!”
“女人……”苏姗娜微微一笑,“这可不能怪我,我天生就是个女人,上帝安排的,对吧?但我不负任何责任,这就和您长得那两撇小胡子一样,您也不能负责。我非常爱我自己,但是谁要让我意识到我是个女人,我就开始恨我自己了。好了,请回避一下,我要穿衣服了。您在客厅里等我吧。”
中尉走出房间。
“这个女人真奇怪!”他心想,“她口齿伶俐,但是……讲得太多了,也太随便了。她神经肯定有问题。”
此刻,他正站在客厅里。这里布置得极尽奢华,很有气派。
中尉发现这里的一切有个特点,那是奢华和气派所掩饰不掉的——这里没有一丝女性的精巧细致的手留下的痕迹,反而却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就如同在车站的候车大厅,俱乐部或者戏院的休息室。
客厅里没有一件东西能显示出鲜明的犹太风味,除了那幅绘着雅各和以扫【出自《圣经?创世纪》。】相见的大画外。此时,门口出现了那位小姐,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衫,腰身勾勒得那么细,显得很苗条。他的心并因她而怦然跳动,不过也不觉得她长得丑。中尉对俄罗斯民族以外的人都怀有偏见。她笑的时候,就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齿龈,这个他不喜欢。
“贫血引起的虚弱……”他心里猜测着,“她或许像火鸡一样易激动。”
“我来了!请跟我走吧!”她对他说,走在他前头,一路上拂着花草的黄叶子。
“我立即还您钱;您要是乐意,可以留下吃顿午饭。两千三百个卢布,是吗?您发了这么大一笔财,您吃午饭肯定有胃口的。您觉得我这些房间如何,喜欢吗?这左右的女人都说我这里有股大蒜的气味。我向您担保:我这里没有大蒜。有一天一个医生来看我,他身上带有大蒜味儿,我就请他到别处去散发他的香气。这里没有大蒜味儿,但是药味儿是有一些。我父亲瘫痪了一年半,搞得整栋房子都有了一股药味儿。一年半啊!他离开我了,我非常难过,但是我也有点儿为他高兴,他活着才是一种受罪呢!”
她带着中尉穿过跟客厅差不多的两个房间,又穿过一个大厅,来到她的书房,里边放着一张写字台,地毯上杂乱地躺着几本书,书面摊开,还折上了记号。从书房里的小门看过去,他看到了一张摆好午饭的桌子。
苏姗娜一边跟中尉不停地讲着话,一边打开了一个精致的柜子,柜子上有一个弯弯的斜盖子。打开盖子的时候,柜子发出一种凄凉的声音。苏姗娜又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把锁。
“这里有地道和暗门,”她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皮包。“这柜子很神秘吧?这个皮包里放着我四分之一的家产呢?看,胀得这么满!哎,您不应是打算掐死我吧?”
第二十章 泥潭 (2)
苏姗娜抬起头满脸笑意地看着中尉,中尉也笑了起来。
“她可真快活啊!”中尉心里想着。
“我找到了,”她说着,举起皮包的钥匙给中尉看。“此刻,债主先生,请出示借据吧!真的,钱是多么蠢的东西!它多么渺小,不过又多么地招女人热爱啊!您要知道,我可是纯粹的犹太女人。我十分喜欢希穆尔和扬盖尔【指犹太人。】,不过我又那么讨厌我们犹太人骨子里那种对金钱的贪婪!人应该享受生活和乐趣,可是他们连一个钱都舍不得花。在这一点上,我可不像希穆尔,倒像是骁骑兵,我可不想死抱着钱不放。总之,我感觉我不大像是一个犹太女人。您能听得出我的口音像犹太人吗?”
“这不好说,”中尉支吾道,“我看,您的俄语讲得很好,但是您把P的发音念得也确实重了一点儿。”
苏姗娜笑了,用小钥匙拨开了皮包上的锁。中尉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卷借据,放在桌子上。
“想要让犹太人露出本相,没有什么能比听他的口音更好办了。”苏姗娜接着说“无论犹太人装扮成俄国人还是法国人,让他说‘布’这个字,他肯定会念成‘白’……但是我却说不错:‘布、布、布!’”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上帝啊,她可真快活!”索科尔斯基想。
苏姗娜把皮包放到一张椅子上,向中尉迈近一步,把脸贴近中尉的脸,快活地接着对他说:
“除去犹太人,我只爱俄国人和法国人。我在学校里没好好读书,不太懂历史,但是我总感到这两个国家控制着整个世界的命运。我在国外住过挺长一段时间……我在马德里住过六个礼拜……人我见得多了;我得出的结论就是除了俄国人和法国人外,再没更体面的人了。例如拿语言来说……德国话如同是马嘶;而英国话呢……太难听了,大概您是找不到比这更难听的了:法也特——费特——夫特【英语Finht Feet foot,意即“战斗,脚(复数),脚(单数)”。】!意大利话也仅仅在说得慢时才好听。假如让意大利人急忙地讲话,那跟我们犹太人讲土语一样。至于波兰语,那简直再也没有比它更糟的了!‘涅?别普希别特谢,别普谢木?维普夏,勃莫日希?普谢别普希兹?维普夏?别普谢木。’这话是说:‘彼得,不要往乳猪上洒胡椒,否则就会在乳猪上把胡椒洒多了。’哈哈……”
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放声大笑,笑得那么快活,那么让人心醉,中尉看着她,也大声而快活地笑起来。她抓住客人的扣子,接着说:
“当然,您不喜欢犹太人……他们也和其他的民族一样有缺点。我不想辩解什么。但是这能怪犹太人吗?不,只能怪那些犹太女人而不应是犹太男人!犹太女人小气,贪婪;没有儿情趣,枯燥无味……您从未跟犹太女人同居过,因此对这些您是不清楚的!”
苏姗娜拉长了声音说出最后几个字,既不热心,也不笑了。她好像为自己的心直口快而感到害怕,因此沉默了;她的神情也突然变成了一种奇怪样子。她直直地盯着中尉,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她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两排咬紧的牙齿。她那张脸,她那喉咙,甚至连她的胸脯,都好像在颤抖,她一边死死地盯着中尉,一边猛地侧过身去,像猫一样快地抓走了桌子上的某件东西。这个变化不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中尉注意着她的举动,一眼就看到她的五个手指把他的借据揉成一团,沙沙作响的白纸晃了一晃,就捏在她的手心里看不见了。从好意的微笑到犯罪,这变化是如此突然,吓得中尉脸色发白,向后倒退了几步……
她呢,依然用她那害怕的眼神盯着他,她那捏紧的拳头在她的屁股那儿摸口袋,拼命地要找那口袋,却摸不到口袋的沿儿。再过一会儿,那些撕碎的字据可就要藏进女人衣服的深处了。但是就在这时,中尉轻叫了一声,与其是犹豫半天,还不如说是出于本能。他一把抓住犹太女人的胳膊,正抓在她那捏紧了拳头的上面的一部分。她越发龇出她的牙来,拼命地挣扎,抽出了她的手。索科尔斯基哪能让她挣脱,伸出右臂,使劲抱住女人的腰,胳膊搂住女人的上身,两人就扭成了一团。中尉恐怕弄痛了她,或者损了她的东西,只得努力让她无法动弹,打算抓住握有字据的拳头;但是女人在他怀里挣扎,如同是一条滑溜的鳝鱼,她的身体柔软矫健,她用胳膊肘撞他的胸口,使劲抓他,弄得中尉没法不碰她的全身,不由地弄痛了她,甚至也顾不得她的体面了。
“这真让人搞不懂!太奇怪了!”中尉心想,头脑也开始发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们一声不响,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在房间里撞来撞去,脚下不时地绊倒家具。苏姗娜竭尽全力和眼前这个男人打架。一次她竟然把自己的脸贴紧了中尉的脸,还给他的嘴唇留下了淡淡的甜味儿。最后,中尉终于抓住了她那捏紧的拳头……他使劲地掰开女人的拳头,却看到手心里没有任何东西,连忙松开女人。他们脸色通红,头发蓬乱,互相看着,使劲儿地喘粗气。犹太女人脸上那种阴险的神情逐渐地被那种好意的微笑代替了。犹太女人放声大笑,猛地走进了那摆好午饭的房间。中尉也跟着进了房间。她坐在桌子边儿上,脸色仍旧通红,气喘嘘嘘地喝了半杯葡萄酒。
“听着,”中尉率先打破了僵局,“我想您是在和我闹着玩吧?”
“一点儿也不是闹着玩的。”女人回答。
“哼!……那您觉得我该怎么看待刚才的事情呢?”
“随您的便好了。请坐下吧,午饭开始了!”
“ 但是……这是一个阴谋!”
“大概是吧!不过先别对我讲大道理,谁也改变不了我对事情的看法——我有自己的看法。”
“您不想还我那些借据啦?”
“当然不还!如果您穷得叮响,没东西吃,将要饿死了,那就另当别论。但是——您却要结什么婚!”
“您要明白,那不是我的钱,是我表哥的!”
“您的表哥要钱干什么?给他太太做时髦衣服吗?但是您的beue-soeur【法语,意为嫂子。】是否有衣服穿呢!”
中尉也顾不上礼貌,也不在意他此刻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家里。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紧锁眉头,烦躁地摸着他的坎肩。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态度也不再拘谨。
“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嘟哝着,“听着,拿不到借据我肯定不离开这儿!”
“哟,那更好,”苏姗娜笑着说,“如果您能就此在我这儿住下,我真是连高兴都来不及啊!”
中尉打过一架后,开始兴奋起来,他欣赏起苏姗娜的傲慢的笑脸,她那嚼着东西的嘴巴,她那起伏的胸脯,胆子大起来,脸皮也变厚了。他不但不再为那些借据伤脑筋,反而有滋有味地回忆起他表哥讲过的有关这犹太女人的风流韵事,以及她那放荡的生活方式;这种回忆又使得他越来越胆大妄为。他一屁股坐到犹太女人身旁,不再想那些借据,开始吃饭……
“您是要伏特加,还是要葡萄酒?”苏姗娜问他“那么您只有拿到借据才会走喽?小可怜虫!等到拿到那些借据,您得跟我消磨多少个白昼和黑夜啊!您的未婚妻怎能有那么大的耐心呢?难道她不会责怪您吗?”
二
五个小时过去了。中尉的表哥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在他的庄园里,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不时地望着窗外。他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大把黑胡子,看起来十分英俊。犹太女人的话是真的,他即使人到中年就开始发福,但却仍然显得很漂亮。要论心灵和气质,他正是俄罗斯知识分子中所常有的那种人:有教养,好心肠,好脾气,懂点儿艺术和科学,有信仰,尊崇名誉,但缺点就是太懒惰,而且缺乏内涵。他讲究饮食,对女人和马十分着迷,可是对其它事情他却没有兴趣,非常恼人的事情,才能惊醒他的昏沉,他大发雷霆,吵着和别人决斗,写七张纸的呈文寄给官老爷,骑着马跑遍全县,当众骂别人“混蛋”,跟人打官司等等。
“我们的沙夏为什么还没回来?”他不停地问他太太,“咦,都该吃饭了!”
他们等到六点钟,中尉还没回来,他们就坐下来开始吃饭。但是在整个晚饭过程中,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每每听到一下脚步声,或是开门声,总要耸一下肩膀。
“真怪了!”他说,“我们那个大少爷不知在哪个佃户家里住下了。”
克留科夫吃过晚饭后,上床睡觉,他肯定中尉正在某个佃户家里接受款待,傍晚可能喝了一通酒,醉倒在那儿过夜了。
亚历山大?格里高列维奇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他看上去垂头丧气,狼狈不堪。
“我要单独和你谈谈……”他对表哥说。
他们一同进了书房。中尉关好门,在屋里来踱了半天步才开口说道:
“我有点儿事,表哥……我不知如何对你说好。你不会相信……”
他支支吾吾地讲了那些借据的事。克留科夫直皱眉头。
“你是在开玩笑吧?”他问。
“我怎么能和您开玩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我真搞不懂!”克留科夫嘟哝着,脸变得通红,挥着两手。“你……你简直就是——没有廉耻。一个骚婆娘当着你的面干出鬼才知道的事,耍如此下流的手段,犯下了大罪,你反而跑过去亲她的嘴!”
“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中尉低声说,“说实话,我也不明白!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事!她的相貌并不迷人,心灵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种……你知道……厚脸皮,无耻……
“厚脸皮?无耻?这是多么肮脏!你要是真的喜欢厚脸皮和无耻,还不如上猪圈里去拖头猪来,把它活吞下去好了。不管怎样,那总可能少花几个钱!不用去花我两千三百卢布了!”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中尉皱起眉头,“那两千三百个卢布我以后肯定还给你的!”
“我知道你会还的,但那可仅仅不是钱的问题。去他妈的钱不钱的!使我生气的,是你这个大脓包、不争气……烂得都没治了!你还是个订了婚的人,有未婚妻!”
“不要提这个了……”中尉红着脸说,“不用说,我已经开始憎恶我自己了。我真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想到为了那五千个卢布我只得来麻烦我的姑妈,我心里真不好受,心烦……”
克留科夫又嘟哝了一会儿,以表示他的愤慨,接着,气顺了一些,又开始讥讽起他的表弟来。
第二十章 泥潭 (3)
“你们这些年轻的军官啊!”他讽刺道,“好一个新郎倌啊!”
他猛地跳起来,跺着脚,在书房中走来走去。
“不,我决不会就此罢手!”他挥舞着拳头说,“我要拿回那些借据,拿回来!我要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别人不打女人,可是我要打断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把她剁成肉酱!我可不是什么中尉!厚脸皮和无耻无法打动我的心!不会的,她这该死的东西!密西卡!”他喊了起来,“快去吩咐他们把快车给我准备好!”
克留科夫迅速穿好衣服,理也不理那个中尉,坐上了马车,摆了摆手,铁定了心去找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算帐。中尉望着他表哥坐的马车飞而去,呆了很久,才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过了一刻钟,他就已经睡熟了。
到六点钟,仆人叫醒他去吃饭。
“阿历克塞真好啊!”他的嫂嫂在饭厅里招呼他,“他搞得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开饭。”
“他还没回来?”中尉好像还没睡醒,“哼!……他可能到佃户家去了。”
但是到吃晚饭时,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还没有回来。他的太太和索科尔斯基推断他正在佃户家玩牌,可能在那儿过夜了。但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推测得那么简单。
第二天早晨,克留科夫回来了,一声不响,谁也没理,就跑进自己的书房里去了。
“怎么啦?”中尉低声问道。
克留科夫摆摆手,随之鼻子里哼了一声。
“咦,怎么啦!你有什么可笑的?”
克留科夫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把头埋在靠垫里,他想尽力止住笑声,甚至于全身都在颤抖。过了一分钟,他站了起来,说:
“把门关上。哼……不瞒你说,她可绝对算得上是个女——女人!”
“你拿到借据没有?”
克留科又夫摆摆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哼,她真正算得上是个女人!”他说,“能和她相识真是很有福气啊!我的老弟!她简直是穿着裙子的魔鬼。我到了她那里后,走进屋,你能想得出我活像一个丘比特【古罗马神话中的天神。】,甚至我自己都要害怕我自己了……我皱着眉,做出一幅凶巴巴的样子,甚至捏紧了拳头,好让她害怕……‘可千万不要和我开什么玩笑,小姐!’我说,而且还说了好些此类的话。我用法律和省长大人吓唬她。一开始,她哭了,说她本来就是和你闹着玩的,甚至还带我到柜子那儿给我钱。后来她就跟我大发感慨,说什么欧洲的命运左右在法国人和俄国人的手里,……我和你一样,听她讲着,被他迷住了,我简直变成了头蠢驴……她又夸我长得漂亮,拍拍我的肩膀上边的那截胳膊,说看我究竟有多么结实,于是……你都看见了,这不是我刚从她那里回来!哈哈!她还很喜欢你哩!”
“好小子!”中尉笑着说,“你还算得上是结了婚的人哩!体面的人物……怎么样,你不感觉到羞耻?不觉着恶心吗?算了,不说玩笑话了,老兄,在你们这个县里是否有个达玛拉皇后?”
“在我们县里?哼,她这样的变色龙,找遍全国也发现不了第二个来?我见过不少女人,不过这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就是真正的魔鬼我这辈子也见过几个,不过我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东西。你说的真对,她全靠了厚脸皮和不知廉耻来征服男人的。她动人的地方就是那种魔鬼样的突然、急遽的变化、迅速变换的颜色……嘘!那借据——唉!是拿不回来了。咱俩都是大笨蛋,一同承担我们的愚蠢好了。你还一半就行了。对了,要是你的嫂子问起,就说我去佃户家里了。”
克留科夫和中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又都把头埋进靠垫里。过了一会儿,他们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把头向靠垫靠去。
“订了婚哩!中尉啊!”克留科夫讥讽道。
“结了婚哩!”索科尔斯基回敬道,“体面人啊!家长啊!”
吃饭时,他们的话里都隐隐约约地暗示着什么,相互挤眉弄眼,不住地用餐巾捂着嘴咯咯地笑,搞得其他人莫名其妙。饭后,他们很有兴致地扮成土耳其人,拿着枪彼此追逐,和孩子们一块儿玩起当大兵的游戏来。但是到了傍晚,他们却又吵起架来,僵持了很长时间。中尉认定娶妻子而接受嫁妆是无法想象的,是卑劣可鄙的,即便是两个人真心相爱也是如此的。克留科夫坚持说他的观点是愚蠢而又荒谬的,他用拳头擂桌子,大声地咆哮,说丈夫假如不高兴他的妻子有自己的财产,就是自私自利的人,是暴君。两人吵吵闹闹,谁也听不进对方的话,还喝了许多酒,最后,回房睡觉去了。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
接下来的一切又平静,生活和以前一样悠闲自得。他们也不再提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和那些借据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俩都觉得谈论那件事是非常难为情的。他们还记得那件事,想起来就十分开心,将来他们老了,回想起来也许仍旧会感到非常愉快。
在拜访犹太女人以后的第六天或者是第七天早晨,克留科夫坐在书房里给他姑母写了一封道喜信。而亚历山大·格里高列维奇却在书桌边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想到他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想到他那日思夜想的未婚妻,想到人家一辈子住在乡下怎么能不感到无聊。他突然转过背来看着他的表哥。
“求您一件事,阿辽夏,”他说,“今天借给我一匹马用……”
克留科夫瞟了他一眼,又继续写他的信。
“这么说,您肯借了?”中尉急切地问道。
克留科夫又瞟了他一眼,接着从容地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大卷钞票,递给他的表弟。
“这是五千卢布……”他说,“即便这不是我的钱,不过求上帝保佑你,反正也一样。你还是马上去叫匹驿马走吧!”
中尉突笑了起来。
“你没猜错,阿辽夏,”他说,“我原来是计划骑马上她那儿去一趟。昨天晚上洗衣女工把那件军装送给了我,就是那件我去她家去时穿的军装;哦……我看我该走了!”
“你是应该走了。”
“是啊,当然了。我的假期快结束了。今天我确实该走了!对了,必须得走!无论住多久,早晚是要走的……我要走了!”
午饭后,驿马也叫来了。中尉向他的表哥一家人道别,他们祝他一路顺风,他就走了。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了。那天天阴沉沉的,又闷又热。从早上起来,克留科夫就在房子里了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翻几下像册,那些照片他早就已经看厌了。他一看到他的妻子或是孩子,就没好气地数落。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感到他的孩子们的样子非常令人生气,他妻子也不会管教仆人,让他们弄得入不敷出。这都看出“老爷”情绪非常坏。
吃饭时,克留科夫就抱怨菜汤和他吃的烤肉,饭后就命人准备快车。他坐上车出了院子,走了四分之一俄里,就停下来了。
“是否要上她那里去……到那个魔鬼家里去?”他居然笑了起来,他感到胸中的烦闷和沉重立即一扫而光,懒洋洋的眼睛里马上放出了快活的光芒。他用鞭子抽着马……
一路上他想象着犹太女人见到他,会如何感到奇怪,他会如何地笑,他们怎样闲聊,后来回到家里又会觉得如何地精神焕发……
“一个月怎么也要来上一次,人需要某种东西……一种不平常的东西,来提提神,”他心想,“一种能让迟滞的有机体活跃起来,让它有所反应……无论是开怀畅饮,还是找……苏姗娜,都相同。否则,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乘车进了酿酒厂院里,此时天已经黑了。从女主人的房子的窗户里传来笑声和歌声:
“比闪电还亮,
比火焰还要旺……”
一个嘹亮而又悦耳的低音在唱着。
“嘿,她家里有客人。”他心想。
想到她家里有客人,他又觉得不高兴了。
“我是否进去?”他一边伸手去拽门铃,一边想。但是他依然拉响了门铃,然后又走过那道熟悉的楼梯。站在客厅门外,他向里面看着。里面大约有五个男人——都是他熟悉的地主和文官;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坐在钢琴边上,唱着歌。其他的人欣赏着,非常开心地笑着。克留科夫刚准备抬脚进门,突然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自己跑出门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看见了克留科夫,她立刻惊呆了,接着就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快活得眉飞色舞。
“是您啊?”她兴奋地抓住他的手,“真想不到!”
“您来啦!”克留科夫微笑着,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哦!法国人和俄罗斯人还左右着欧洲的命运吗?”
“我非常高兴,”犹太女人笑着对他说,小心翼翼地推开他的手。“来,咱们到客厅里去,那里全是我的朋友……我叫人给您端杯茶来。您是叫阿历克塞,是吧?好,请先进去吧,我立刻就来……”
她送了个飞吻,就跑出门外,克留科夫昂首进了客厅。他跟客厅里的人都非常熟,但只是向他们微微点一点头;他们也报以同样的动作,好像他们在这里相遇不太正派,又好像他们相互产生了某种默契,还是互不相认妥当一些。
克留科夫穿过一个又一个客厅,路上还遇上了三四个其他的他熟悉的客人,但是他们好像并不认识他一样。他们喝了酒,脸色通红,很高兴。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偷看他们,心里直不解:这些先生可都是些体面的家长,受过穷,吃过苦,竟然自甘下贱,来享受这种可怜的、卑贱的欢乐!他微笑着继续向前走着。
“唉,有的地方,”他心想,“清醒的人感到讨厌,但醉醺醺的人却喜欢。”
突然他惊呆了,站在那里,在苏姗娜书房里写字台后面正坐着他的表弟——亚历山大?格里高列维奇中尉。他正和犹太人小声谈着什么,一看到表哥,脸立即变得通红,只得低下头去看像册。
克留科夫心里发出了做人应该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想法,热血一下子涨满他的脑子。他又气又羞,走到书桌前。索科尔斯基的头也就垂得越来越低了,脸上呈现出痛苦而又羞涩的表情。
“哦,是你啊,阿辽夏。”他支支吾吾道,尽量抬起眼睛,做出了笑脸,“我是想到这里来告辞的,但是你看……但是明天我肯定要走了。”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想,“我自己都来了,还有什么理由去批评他呢?”
他咳嗽了几下,一言不发,慢腾腾地出了书房。
“不要说她是天神,
不要拉她离开红尘……”
嘹亮动听的男低音在客厅里飘扬着。没过多大会儿,克留科夫的快车已在大路上奔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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