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引力-树欲静而风不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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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夜晚,童悦一次次地陷在没有灯光的电梯里,一次次地上升下降。等到门打开,天已经亮了。镜子里的人一对黑眼圈,嘴唇苍白。童悦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希望看上去能有活力一些,心了想着,可能自己就是一个穷人命,住不惯太高档的酒店。

    来的时候就一个松垮垮的拎包,走的时候却是大行李箱一个,外加拎袋五个,还有一套法兰绒卧具,法国制造。

    童悦耷拉着肩,挺无语的。彦杰还嫌买得不够,拿着一支笔在记,下次自己回青台时要带上这个带上那个的。

    “哥,青台好歹也是国内著名的旅游城市,要什么没有呀!你把我整得像陈奂生进城似的。”童悦埋怨道。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埋怨,而是心疼。

    她上大学时,彦杰就已经参加工作了。她的生活费都是彦杰给。虽然没办法像那些家境优渥的同学一样肆意挥霍,但她也不算穷。周末看场电影,上街淘一两件衣服,偶尔和同学来个聚会,假期短途旅行什么的,她每月还能余下点小钱。开学、放假,彦杰都会请假来接送她,顺便请同寝室的姑娘们吃顿饭,拜托她们带上她一起玩,做啥都不要丢下她。姑娘们也跟着她喊彦杰哥。彦杰确实是哥哥里的模范,谁也比不上。

    彦杰开车送她去火车站,还买了月台票,不然凭着童悦一个人的力量,恐怕是上不了火车的。

    上海站是个大站,列车川流不息,讲话都要提高音量。

    “哥,你什么时候回青台?”童悦已经听到列车行驶过来的声音了,离站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跳着跳着,心跳声就跟火车的行驶声交融在一起,合为一体。

    彦杰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大声回道:“等你结婚的日子定了,我提前一周回去。”

    “哥,别再乱花钱了,我真的不差什么了。”这话她说了又说,每次都招来彦杰一瞪眼。

    “这还没嫁,咋就像个家庭妇女似的爱唠叨呢?这习惯得改改。”

    “哥,你生意做得这么好,有没有考虑移民?新西兰和加拿大好像定居很容易,你也移民吧,这样寒暑假我就能出国去玩玩了。申请签证时也有理由啊!”

    “你的心可真不小,我挺喜欢上海的。”

    “哥……”

    “嗯?”

    没什么,她就是想喊一喊他。列车停下,上海是起点站,车厢里空荡荡的。彦杰把她送进去,再把东西一件件地放在行李架上。

    “到青台后给我发条短信,另外数好自己有几件行李,到时别漏了。”彦杰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埋头就往外走去。她追在后面喊:“哥……”

    “车快开了,回座位上去。”彦杰站在月台上,朝着她挥了挥手。

    她贴着车门,死命地咬着唇,眼睛紧紧地闭上,不敢让彦杰看到自己快要决堤的泪水。哥,我会好好地和少宁过日子,我会珍惜少宁,以后……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想你,不会再对你提任性的要求。你找女朋友,我也不会再妒忌。哪怕是乔可欣,只要她能真正让你快乐、幸福,我就会诚挚地祝福你们。哥,我会做你最合格的妹妹,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体贴了。

    “小悦!”彦杰突然又跳上车,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抱着他全部的依靠,“一路顺风。”

    前后不过三秒,她的眼泪就像挣脱了丝弦的珠子,越落越急,完全不受控制:“哥,你……一定要保重。”

    车缓缓驶出上海站,已经看不见彦杰了。童悦茫然地注视着快速闪过的街道,慢慢拭去眼角的泪。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原文版《简爱》,看完一页就抬一下头,瞟瞟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不好意思地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女孩看上去娇憨可爱,就像个真人版的布偶娃娃。

    “我刚刚看见了,好经典的画面啊,像21世纪的《魂断蓝桥》。”女孩先开口说话,嘴里嚼着口香糖。

    童悦没有延伸话题,而是低头看看女孩手中的书:“喜欢夏洛蒂?”

    “我喜欢罗彻斯特先生。”女孩歪着头,说“罗彻斯特”时发音非常标准,像外语电台主持人的腔调。

    童悦往下探了探,找了个放松的坐姿,敷衍道:“他可不算帅,还是个有妇之夫。”

    “那种婚姻就是个错误,他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爱情。”女孩突然圆睁着眼睛,指着窗外,“天哪,这儿也变了。”

    那是进上海市区时的一幢标志性建筑,立在那儿已有好几年了。

    “你很久没来上海了?”童悦顺口问道。

    “是呀,八年了。我离开时,上海可没这么漂亮。”

    童悦为女孩语气中的老气横秋失笑:“你几岁?”

    “二十三。我十五岁出国的,三天前刚回国。”女孩眨眨眼睛,朝童悦伸出手,“我姓车,叫车欢欢,你呢?”

    车可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姓。女孩的手白皙修长,又绵又软,笑声又脆又甜。童悦不禁感慨,自己的二十三岁可从来没有这般青春阳光过。

    “我叫童悦。”

    “你多大?”车欢欢有点自来熟,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打发枯燥的旅途,她的话特别多。

    童悦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到了要用生命来保护这个秘密的年纪了。”

    “真是夸张,你很漂亮,我还以为你是明星呢!”

    这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童悦总是浅浅一笑。红颜易老,最不能当真。

    车每到一个站点,车欢欢总有一长串的问题要问。童悦简直成了她聘请的专职导游,负责给她讲解。不过这样也好,她不会再沉溺于因为彦杰而溢满胸腔的伤感中。

    列车进青台站时,叶少宁的电话打了进来。她走到过道上去接听,电话挂断后,车停了。

    “青台,我回来啦!”车欢欢面朝车窗,张开双臂。

    童悦把行李一样一样地从行李架上拿下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在国外度过八年的车欢欢居然只背了一个小背包。

    “真没想到能在火车上认识一位朋友,童悦,你在哪儿工作?以后我可以约你出来玩吗?”车欢欢问得很诚恳。

    童悦不认为自己能和车欢欢成为朋友,所以只含糊地说了个“好”字。

    火车站前的出租车还是一车难求,每一辆车开过来时,蜂拥过去的总有好几拨人。童悦看着脚边的一堆东西,只能祈祷上苍的怜悯了。

    上苍大概是开小差去了,没听到她的祈祷。童悦闭了闭眼,正对着宾利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岁月非常厚待他,除了头发染了一点风霜,稍稍有些中年发福外,她还是在多年以后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时,他给她买巧克力,买冰激凌,抱她,亲她,陪她坐过山车。过山车在半空中旋转时,他捂着她的眼睛叫着:悦悦,悦悦!她叫他车叔叔。

    此车亦是彼车。车欢欢跳着扑进车城张开的怀抱,跟着下车的乐静芬笑得一脸慈祥。

    “童悦,这是我爸妈。”车欢欢娇嗲地拖着两人向童悦介绍。

    车城的脸刹那间一片灰白,乐静芬的笑生生冻在了嘴角,看得见的怒意从骨头缝里直往外冒。

    “老公,你带欢欢先走,我跟童小姐说几句话。”

    “静芬,走吧!悦悦她只是个孩子。”车城几乎是在哀求她。

    乐静芬冷笑道:“孩子,她是谁的孩子,有你的份吗?”

    车城僵住,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低声道:“我们说好了,过去的事不再提的。”

    车欢欢讶然地指着童悦说:“原来你们认识呀!”

    “欢欢,以后看到这个女人就像是看到路边的杂草一般,无须多看一眼,听到没有?”

    车欢欢没见过妈妈这个样子,不由得一惊:“为什么?”

    “你爸爸会给你解释的。”乐静芬轻蔑地冷哼出声。

    “静芬,有话回去说。”车城又气又恼,再次去拉她的手。可乐静芬就像个磨盘,牢牢地站在那里。

    浅浅的暮色里,这一切就像默片一般,童悦突然明白车城当初为什么会出轨了。至少在江冰洁如水的温柔里,可以满足他作为男人的高大与伟岸。

    “童悦,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吗?”乐静芬也以为那年无法启齿的羞辱和痛楚已被时光消磨殆尽,可在看到这张依稀相似的面容时,她才知道,那些原来都还在,窒息的怨恨铺天盖地而来,她不想再压抑了。

    童悦淡然地迎上她仇恨的目光。

    “静芬,够了!”车城愧疚地看了看童悦,厉声想阻止乐静芬。

    “老公,你这么疼她,又怎么能让这孩子蒙在鼓里呢?”乐静芬笑得很狰狞,还很阴沉,“你以前不叫童悦,而叫童爱洁。我姓乐,快乐的乐,当我怀了孕时,老公特别兴奋,他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取名叫欢欢,我们就这样欢乐地过一辈子。这听着是不是很甜蜜啊,我那时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我的老公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他叫她悦悦。小女孩说我不叫悦悦,我叫爱洁。他说爱洁这个名字太老土了,悦悦最好听了,愉悦的悦,听着就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任何利器袭来,童悦却感觉到一种切肤断骨般的疼痛。

    “你配叫这个名字吗?”

    “乐女士,请你自重。”童悦拨开她指向自己的手指,“你这般对号入座,我亦无话可说。但你不觉得太牵强了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意义。长辈间的恩怨,我无权评论。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可事实却是,现在你的家庭是圆满的,你什么都没有失去,而她却孤单在待在那家小面馆里。而我呢?我十二岁就没有了妈妈。这样的委屈,我又向谁说?”

    “你们这是报应,老天是长了眼睛的。”

    “既然老天已经除恶扬善了,那你现在这又是在气什么呢?”

    乐静芬被这句话一噎,羞恼中怒火攻心,抬手就给了童悦一记耳光。然后她瞪着自己的手,一脸愣怔,显然是被自己的行为给吓住了。车欢欢愕然地“啊”了一声,车城的拳头背在身后,紧了松,松了紧,气息慢慢加重。

    童悦没有动弹,现在的人是都有暴力倾向吗?谢语妈妈打她是误伤,童大兵打她是恨她丢了自己的脸,乐静芬打她不过是心虚自己的无理取闹。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她并不觉得有多疼,只觉得很可笑。

    “乐女士,现在你满意了吗?”童悦平静地说,“其实人是不能贪心的,幸福也不是用来挥霍的。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失去再得到不代表就是永恒。人在做,天在看,如你所说,一切都是有报应的。你打我的这一巴掌,我不会还手,因为你比我年长。你可以倚老卖老,我却不能年轻无畏。车小姐只是跟我同车的旅客,我并没有姓车的朋友。”

    说完,她拖着行李箱,拎着纸袋,头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地从三人身边走过去。然后她听到车欢欢在嘀咕:“妈,你今天有点过哦,多大点事,你还得株连九族,斩尽杀绝吗?还有,不管怎样,你也得给爸爸留点面子……”

    “美女,要打车吗?”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脸黑黑的司机扬声问道。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司机下车帮她把箱箱袋袋塞进后备厢,“嘿嘿,我刚刚可是推了一个去机场的客人专门来拉你的。现在的有钱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别难过,回家用鸡蛋在脸上滚滚,明天就消肿了。不管什么事,睡一觉也就过去啦!”

    童悦吸了吸鼻子,事情并不是太坏,这也算因祸得福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都可以有这么善意的关怀,那些人为什么总是带给她屈辱和伤害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个有些日子没有出现的号码。她定了定神,按下通话键,恭敬地道:“苏局您好!”

    “如果我现在要求你退婚,还来得及吗?”

    “这真是个冷笑话。”童悦看着窗外。突然,她整个人因惊诧而直起了腰。苏陌的车与她坐的出租车只隔了一个车身,开着车的他正戴着蓝牙耳机,神情冰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彦杰通电话,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火车站附近,他就问我方不方便让你搭个车,于是我就来了。可我的车刚停好,就看到你红肿着一边脸悲凉地上了一辆出租车。作为新婚的女人,你难道不应该表现得幸福快乐点?这个时候,你深爱的老公又在哪里?小悦,你要是和我玩任性,那应该也差不多了。”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苏局和亦心那么琴瑟和鸣的,有些风雨又怕什么,彩虹总在风雨后。现在的我过得很好。”

    “你可以潇洒,我却没办法再自由了!”苏陌痛苦地道。

    “苏局,有时候我们并不是很了解自己,其实我们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要豁达,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童悦没等苏陌的回答,挂断电话后对司机说:“师傅,能麻烦你开快点吗?”

    司机了然地应道:“很累啦?那回家好好休息。”

    但愿吧,童悦揉着额头想。

    这一天还是太漫长了!童悦看着在保安室坐着的罗佳英,除了有点疲惫,她的心里倒是波澜不惊。这是第一次,她心想,这个婚到底该不该结呢?

    罗佳英一眼就看到她提着箱箱袋袋走来,不由得火冒三丈:“你怎么等得及的,这才领证几天啊,仪式都没举行人就搬过来了,钱也花起来了。少宁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好不容易赚点血汗钱,我买条睡裤都要掂量再掂量,你倒是花得一点也不肉疼啊,你简直就是一个吸血鬼。”

    从狐狸精到吸血鬼,这称呼一下子洋气了许多。

    “阿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东西买多了,可我哥偏不听我的。”

    “这是你哥买的?”罗佳英怀疑地瞪着童悦。

    “嗯,发票都留着呢,还有刷卡的单子,您要看一下吗?”

    罗佳英眼睛一斜,嘴一撇:“又不是同一个妈,这个做哥哥的对你倒是挺大方的,不过不是太懂礼节。人家家里有长辈,点心也该顺带一包吧!”

    童悦勾了勾嘴角,像是嘲讽,又像是无语:“阿姨找我有事吗?”

    “上去讲。”罗佳英率先走向电梯。箱箱袋袋体积太大,童悦进电梯时被门卡了一下,罗佳英这才看到她脸上的指印。她幸灾乐祸地想,这肯定是被那个后妈打的,他拿那个傻儿子没办法,还没办法对付这个狐狸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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