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可不要误会,我一点也没有颓唐。收到你这封宽慰的来信,我只觉得惶惑不已,继而羞耻万分,满脸羞红。心情竟然躁动起来。我这样说,你可能会生气,读了你的来信,给我的感觉是“太迂腐了”。你要知道,新时代的帷幕已经拉开了,而且是我们的祖先未曾经历过的崭新的时代。
迂腐的装腔作势该收起来了吧,因为那些话大多是谎言。我现在,对于自己肺部的疾病,丝毫不以为然。疾病的事情,我已经忘在了脑后。不只是疾病,所有的事情我都已忘却。我来到这所“健康道场”,并不是因为战争结束,突然感到生命值得珍惜,想要养好身体,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也不是出于尽早治好病,让父亲安心让母亲高兴之类令人伤感的那份孝心;当然,也绝非由于自暴自弃,故意躲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的。将一个人的行为一一穿凿附会于某种原因,不正是旧“思想”的错误吗?牵强附会的解释,往往会流于虚妄。玩弄逻辑那套已经令人厌倦了。概念不是将要被说尽了吗?我想说的是,我来到这所健康道场,没有任何理由。只不过是某一天、某个时刻,圣灵潜入我的内心,眼泪流过脸颊,独自哭泣了许久,渐渐地身体变得轻飘起来,头脑也仿佛变得清醒而透明了,从那时起,我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在此之前我一直隐忍着,但此时我马上告诉了母亲:“我咯血了。”
于是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位于山腰的“健康道场”,不过如此。那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应该知道的吧。就是那一天啊,就是那一天的正午啊。就是我用那可谓奇迹般的天赐之声哭泣着向你道歉的那个时刻啊。
从那天开始,我感觉就像乘上了一艘新造的大船。这艘轮船将驶向何方?我也不知道,到现在我还如同置身梦中。船已然顺利离岸。这条航线据说是世界上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处女航线,只有这一点,我恍惚能够预感到,但是,眼下我只是登上了这艘来迎接我的崭新的大船,听凭命运的航船驶向前方。
但是,你不要误解。我绝对没有因绝望而变得虚无。扬帆起航,不管是什么性质的起航,一定会给人带来某种朦胧的期望,这是自远古时代就未曾改变的一种人性。你一定听说过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之匣这个故事吧。正因为人类打开了不该打开的盒子,病痛、悲哀、妒忌、贪婪、猜疑、阴险、饥饿、憎恶等各种不吉利的虫子都爬了出来,嗡嗡地飞来飞去,覆盖了整个天空。从此以后,人类不得不永远生活在不幸的阴影之中。然而,在那个盒子的角落里,却留下了一颗罂粟子般微小的发光的石头,在这颗石头上隐隐约约写着“希望”两个字。
2
其实这是自古以来就规定了的。人类是不可能绝望的。人类时常会被希望欺骗,但是,也同样会被“绝望”这种观念欺骗。让我们实话实说吧。人类即使被推下无底的深渊,苦苦挣扎,但终将摸索到那一缕希望的绳索。这是自从潘多拉盒子开启以来,由奥林匹斯众神所规定的事实。无论是乐观论也好,悲观论也罢,那些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不可一世的人都被留在了岸上,我们乘坐的这艘新时代的大船已先一步扬帆起航,破浪前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这就类似于植物的藤蔓伸展一般超越意识的天然的向日性。
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停止那种随便把人贬斥为非国民的盛气凌人的说法,这样只会让这不幸的世界变得更加惨淡。谴责他人的人,不正是那些暗地里干坏事的家伙吗?现在这些家伙又以打了败仗为说辞,急急忙忙捏造逃脱罪责的谎言,企图捞取好处。倘若没有这些政治家还好些,正是由于他们这些肤浅的粉饰,使日本走向了毁灭,因此希望他们今后能真正认识到这一点。如果重蹈覆辙的话,很可能会成为过街老鼠的。请他们不要说大话,做个更坦率而纯粹的人吧,因为新造的大船已经驶向了海洋。
即便是我,也有过极其痛苦的回忆。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在去年春天初中毕业时,发高烧引起肺炎,足足三个月卧床不起,因此未能参加高中考试。好不容易能够下床走动之后,仍然持续低烧,医生怀疑是胸膜炎。我在家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之际,又错过了今年的考试。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了继续求学的心情,对于今后该做什么,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然而整日在家里闲待着又对不起父亲,对于母亲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你没有做浪人的经历,可能无法体会,那真是痛苦的地狱。那段时期,我玩命地在田里拔草。通过这样干农活,来让自己好过一些。你也知道,我家房后有大约一百坪田地。这些地好像是很早以前,不知为何登录在我的名下的。虽说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但我只要一踏进这块田地,就会感到某种从四周的压力中逃离出来的轻松感。在这一两年中,我仿佛成了这块田地的主人。我不是拔拔草,就是在身体能承受的限度内翻土、为番茄搭支架,至少干这些农活也能为粮食增产尽一份力吧,我就这样一天天地在自欺欺人中度过。可是,你知道吗?不管我怎么做,总是有一块无法回避的黑云般的不安萦绕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如果一直这样做农夫的话,今后,我会成为怎样的人?这还用说吗,不就是个废物吗?想到这些,我感到茫然无措。我完全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而且,像我这样不求进取的人,活着就是给别人增添麻烦,没有任何意义,每想到此,我就痛苦万分,像你这样的高才生是理解不了的。“自己活着就是给别人增添麻烦,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世间没有比这个念头更令人痛苦的了。
3
可是你知道吗,就在我陶醉于自己那迂腐、愚蠢的烦恼之中时,世界的风车正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快地旋转着。在欧洲,纳粹覆灭了;在亚洲,继比岛[39]决战之后,又进行了冲绳决战、美机对日本内地狂轰滥炸。我对军队作战之事虽然一无所知,但是,我有着年轻而敏感的感知天线。我这种感知能力非常靠谱。对于国家之忧、国家之危,我的感知天线能敏感地捕捉到。没有道理可说,只是一种直觉。从今年初夏开始,我的这种年轻的感知天线便捕捉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海啸声,发出了强烈的震荡。但是,我完全无能为力,只是惊慌失措。于是我拼死拼活地干起了农活。在烈日的暴晒下,我嗨哟嗨哟地喊着,抡起沉重的锄头翻着田里的土地,然后种下甘薯秧子。那个时候,到底因为什么,我每天如此拼命地在田地里劳作,时至今日我也说不清楚。我憎恨自己这无用的身体,想要狠狠地折磨它。我怀有这样一种破罐破摔的心理干活,甚至有时候,每抡一下锄头,便呻吟般地重复着:“死吧!去死吧!死吧!去死吧!”我一共种下了六百株甘薯秧子。
晚饭时,父亲对我说:“田里的工作差不多就行了,你的身体受不了的。”就在第三天深夜,半梦半醒之中,我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而后感到肺部咕噜咕噜作响。不好,我马上意识到不对劲,顿时清醒了。因为我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咯血前肺部会咕噜噜作响。我刚一翻身趴过来,一股液体猛然涌了上来。我含着一口腥味儿的液体,跑到了厕所——果然是血。我在厕所里站了很长时间,但并没有再次咯血。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用盐水漱完口,又洗干净了脸和手,回到了寝室。为了不再咳嗽,我屏住呼吸,静静地躺着,平静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恍惚觉得,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等待这个夜晚的降临似的,我甚至想到了“企盼”这个词。明天还是继续干农活,不要告诉父母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是一个除了干农活之外没有其他存在价值的人。我必须有自知之明——啊,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得越早越好。最好是趁着还有力气,拼命使唤自己的身体,为粮食增产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然后便对这个世界说一声“再见了”,来减轻国家的负担。这才是像我这样的废物病人的奉公之道——啊,我真想快点死去。
翌日清晨,我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迅速叠好被子,没吃早饭就下地干活去了。然后,我昏天黑地地干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噩梦,当时我打算到死也不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别人。打算瞒着所有的人,悄悄地让病情快速恶化。其实,我这种心态就是所谓的堕落思想吧。当天晚上,我还悄悄潜入厨房,喝了一大碗配给的烧酒呢。于是,半夜里,我再次咯了血。我突然醒来,轻咳了两三声,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这次连跑到厕所的时间都来不及了。我推开玻璃门,光着脚跳下庭院,吐起血来。血不断地涌上来,眼睛、耳朵仿佛都在喷血。大约吐了有两杯左右后,终于不再吐了。我用木棍儿将被血染红的土盖住,让人看不出来,正在这时,传来了空袭警报。现在想来,那是日本的——不对,是全世界最后一次夜间空袭。我恍恍惚惚爬出了防空洞一看,那个八月十五日的早晨,天色已发白。
4
那天我还是去了田里。你听了,也会苦笑的吧。不过,我想告诉你,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因为我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了。总之,别无选择。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思索之后,我决心做个农夫了结此生,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在自己亲手耕种的土地上,最终作为一介农夫而死去就是我的心愿。是的,我一心只想着早些死去。当我经受了头晕、发冷、出冷汗等痛苦,意识仿佛逐渐离我远去,仰面朝天地躺倒在茂密的豆田里时,母亲来喊我了。对我说:“赶紧洗洗手和脚,去你父亲的房间。”向来微笑着说话的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脸严肃。
我在父亲房间的收音机前坐了下来。之后,正午时分,我发出惊天般声音嚎哭起来,眼泪流过脸颊,一道不可思议的光线照进我的身体,我仿佛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又恍惚乘上了一艘摇摇晃晃的大船,等我猛然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我并非不明智地认为自己已然大彻大悟,到达了死生一如之境,但是,无论是死是生,不都是一样的吗?因为不管死去还是活着,都同样的艰难。那些求死的人大多是装腔作势之人。我迄今为止所受的苦,不过是为了体面而付出的辛苦罢了。这种迂腐的虚伪难道不应该打住吗?在你的信中有“悲痛的决心”等字眼,不过“悲痛”这个词,总是令现在的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演技拙劣的色情男演员的表情。那表情何止不是悲痛,简直就是做戏。大船已快速离岸了,而且,扬帆起航的大船一定会给人们带来某种朦胧的期待。我已经不沮丧了,也不在意肺部的疾病了。从你那里收到这封写满同情的来信,我真的感到不知所措。我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只打算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这艘船,随波逐流。那天,我当即向母亲告知了一切,讲述时连自己都非常诧异地平静。
“我昨晚咯血了,前一天晚上也咯血了。”
没有任何理由可讲,也不是因为突然感到生命可贵了,只不过现在我不想再装腔作势罢了。
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健康道场”。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一名数学教授。对于数字的计算或许还不错,却一次也没有计算过金钱。因为我家一贫如洗,我当然也不可以奢望舒适的疗养生活。这所简朴的“健康道场”,至少在这一点上很适合我。我没有任何可抱怨的,六个月我就痊愈了。以后再没有咯血,连血痰也没有。疾病的事我已忘却。这种“忘记疾病”的法子是痊愈的捷径,这是道场的场长说的。他是个有些古怪的人,因为是他给结核疗养病院起名为“健康道场”,为应对战争中粮食和药品的不足,发明了独特的与疾病抗争法,激励了许多入院患者。总之,这是一所奇妙的医院。特别有趣的事太多了,下次写信慢慢讲给你听。
对于我的事,请不要挂心了。也请你多保重。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二十五日
健康道场
1
今天我就如约向你介绍一下我所在的这所“健康道场”。从E市乘巴士大约一小时后,在一个叫做小梅桥的地方下车,然后应该再换乘其他巴士,不过小梅桥离道场已没有多远了。比起坐等换乘巴士,还不如走着去更快些。其实只有十丁[40]的距离而已,来道场的人大抵是从这里走着来的。就是说,从小梅桥沿着山脚下的柏油县道往南走大约十丁,看到右边山脚下有一扇小石门,从这里开始,有一条两边都是松树的路通向山腰。在这条松树林荫道的尽头,能看见两栋建筑物的屋顶。这里就是接收我的被称为“健康道场”的那个奇妙的结核疗养院。疗养院分为新馆和旧馆两栋。旧馆很普通,但新馆则是一座相当雅致而明亮的建筑。按规矩,在旧馆中积累了一定的锻炼经验的人,才会陆续搬入新馆的。但是,我由于精神状态不错,破例从一开始就住进了新馆。我的房间,是从道场正门进去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樱花屋”。各个病房都起了个好听得令人难为情的名字——“新绿屋”、“白鸟屋”、“向日葵屋”等。
“樱花屋”有十张榻榻米大小,是一间略呈长方形的西式房间。房间内并排摆放着四张床头朝南的结实的木床。我的床铺在房间的最里边。枕边的大玻璃窗下,有一个十坪[41]大小的名叫“少女池”(这个名字实在不敢恭维)的水池,池里的水凉爽而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鲫鱼和金鱼游来游去。总之对于床铺的位置,我没有丝毫不满,说不定这是最好的位置呢。床是木制的,非常宽大,没有那层劣质的弹簧床垫,反倒睡着踏实。床两侧都有抽屉和搁板,即使将所有随身物品都放进去,也有空余的抽屉。
给你介绍一下同室的几位前辈吧。我旁边是大月松右卫门先生。人如其名,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中年大叔。据说他是东京的报刊记者,早年丧妻,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已到出嫁年龄的女儿。女儿也和他一起从东京疏散到了这所“健康道场”附近的山里,时常来探望寂寞的父亲。这位父亲基本上不太说话。但是,平日寡言的人往往会突然变成令人恐惧的果断家。他的人格算得上高洁。虽说不无仙风道骨之感,毕竟时日尚浅,无法断言。漆黑的胡须很漂亮,但好像近视得厉害,镜片后面发红的小眼睛很朦胧。圆圆的鼻头上汗珠似乎长年不断在冒出,他总是不停地用毛巾使劲擦拭鼻头,因而鼻头犹如将要滴血一般通红。但是,当他闭目思考之时,却极有威严。说不定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绰号叫“越后狮子”。这个绰号的由来我虽不清楚,却觉得颇为贴切。松右卫门先生好像也不怎么讨厌这个绰号。也有人说,其实这个绰号是他自己起的,此说的真伪无从探究。
2
越后狮子旁边的是木下清七先生,他是一个泥瓦匠。二十八岁,还是单身。此人是“健康道场”的头号美男子,肤色白皙无比,鼻梁挺拔,眉清目秀,可谓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只可惜,他总是踮着脚尖、轻轻扭着屁股走路,要是能把这种走路姿势改一改就好了。他为什么这么走路呢?莫非是觉得这样子走路更具有乐感呢?实在令人费解。他似乎知道很多流行歌曲,但比较起来,他最拿手的还是《都都逸》[42]这类的俗调,我已经听他唱过五六首了。松右卫门先生一向是闭着眼默默聆听,而我却无法平静地听。因为全都是些“积攒多如富士山般的金钱,每天只花五十钱”之类愚不可及且毫无意趣的歌词,只能让人厌倦。更有甚者,他还爱唱一种加入戏词的《都都逸》,这种曲子更让人不堪忍受。因为居然在那种俗曲中填入戏剧台词,比如“哎哟,我的哥哥耶”怎样怎样,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好在他一次最多唱两首歌。因为尽管他想没完没了地唱下去,但松右卫门先生不允许。唱完两首歌后,越后狮子会睁开眼,说一句:“差不多了。”有时也会添上一句:“对身体不好。”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到底是对唱歌者的身体不好,还是对听者的身体不好。不过,清七先生绝不是个坏人。他好像很喜欢俳句,夜晚就寝前,他会向松右卫门先生朗读自己的各种近作,请先生发表感想,但越后并不置一词,清七先生便十分沮丧,赶紧躺下睡觉,看他那样子,着实可怜。可见清七先生对越后狮子非常尊敬。这位风流男人的绰号是“都都逸”。
占据他旁边床铺的是西胁一夫先生,听说是曾经当过邮政局局长或是什么职位的人物。三十五岁。我最喜欢这个人。他那温柔娇小的妻子时常来探望他,然后两个人便会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那情景真是羡煞人也。都都逸也好、越后狮子也好,都善解人意般尽量不去看他们,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体贴之心。西胁先生的绰号是“笔头菜”,也许是因为他瘦高瘦高的缘故吧。他虽然不是美男子,却很儒雅,身上总是有股书卷气,腼腆的微笑相当富有魅力。我常想,这个人的床铺若是在我旁边该有多好啊。不过,由于夜里他总会发出怪声怪气的哼哼声,又让我庆幸他不在我的旁边。我同室的前辈们就大致介绍到此,下面,向你汇报一下这所道场特殊的疗养生活。先把我们每日的作息时间表写在这里:
六点 起床
七点 早饭
八点至八点半 伸缩锻炼
八点半至九点半 擦身
九点半至十点 伸缩锻炼
十点 场长巡视(周日只是指导员巡视)
十点半至十一点半 擦身
十二点 午饭
一点至两点 讲演(周日是慰问广播)
两点至两点半 伸缩锻炼
两点半至三点半 擦身
三点半至四点 伸缩锻炼
四点至四点半 自然
四点半至五点半 擦身
六点 晚饭
七点至七点半 伸缩锻炼
七点半至八点半 擦身
八点半 报告
九点 就寝
3
正如前日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战争中也有很多医院被炸毁,即便没有被炸毁,因物资不足或人手不足而关闭的医院也不少。因此,需要长期住院的大量结核患者,特别是像我这种不太富裕的患者,就无处可去了。万幸的是,这一带几乎没有受到敌机的轰炸,靠着地方上两三位有实力的慈善家筹资,再加上当局的赞助,便对位于山腰的原县立疗养院进行了扩建,招聘了现在的田岛博士,成立了这所不依靠资助的、独立的结核疗养院。我想,只要看一下这个作息时间表,你就能明白这里的生活与一般疗养院大相径庭。可以说这里是致力于舍弃医院或患者等概念的。
在这里,院长叫做场长,副院长以及医生叫做指导员,护士叫做助手,我们这些住院患者则叫做补习生——这些都是田岛场长的创意。据说自从田岛先生受聘到这里以后,疗养院的内部结构被改革一新,对患者也实施了独特的疗法,并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因而成为医学界关注的焦点。由于他头发全秃,看起来像五十来岁的人,其实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他瘦高个子,有些驼背,不苟言笑。大凡秃头的人五官都比较周正,田岛先生也是一位眉清目秀、容貌典雅之人。然而,他似乎也同样有着秃头者特有的那种猫儿一般阴暗的古怪性情,我有点害怕他。每天上午十点,这位场长都会带领指导员、助手们在道场里巡视,每当此时,整个道场一片寂静。补习生们在场长面前都表现得非常老实,背地里却偷偷叫他的绰号——清盛[43]。
下面我就详细地向你介绍一下在这所道场里每天要做的功课吧。所谓伸缩锻炼,一句话,就是进行胳膊腿和腹肌的运动。若是一一描述,你肯定会厌烦,大概介绍一下重点的话,就是在床上仰面朝天躺成一个“大”字,依次开始运动手指、手腕、胳膊,然后收腹、鼓腹,这个颇有难度,需要下功夫练习,也是伸缩锻炼的重点所在。接下来是活动脚部,伸缩腿部的各部分肌肉,到此就算完成了一套锻炼。做完一遍后,再次从手部运动开始做起,在三十分钟内,只要还有时间就必须不停地做下去。这个锻炼正如前面的那个时间表里所写,上午两次,下午三次,每天都要做,所以并不轻松。据说从目前的医学常识来说,结核患者做这种运动,是危险之极的事,但这也是因战时物资不足而诞生的全新疗法之一吧。在这所道场之中,越是积极进行此项锻炼的人,康复得越是快一些。
接下来我稍微描述一下擦身这项,这一项似乎也是道场独有的。而且,这是那些性格活泼的助手们的工作。
4
擦身所用的刷子,只是比理发时用的硬毛刷的毛稍微软一点点。因此,刚开始时,被这种毛刷摩擦皮肉会觉得非常疼,皮肤上甚至因不堪摩擦而出现一些小包包。不过,一般的人,差不多一周时间就习惯了。
一到擦身的时间,这些活泼的助手们便按照分工对象,挨个去给所有的补习生擦一个遍。她们把叠好的毛巾放入小脸盆中,用水浸透后,将毛刷摁在湿毛巾上蘸水,用它刷刷地擦身。原则上擦身要遍及全身。不过,刚来道场后的第一周只限于摩擦手和脚,此后才擦全身。补习生侧身而卧,从手开始,依次摩擦脚、胸、腹,然后翻个身,再摩擦另一边的手、脚、胸、腹、背、腰。一旦习惯后,会觉得擦身非常舒服。尤其是擦背时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既有摩擦得不错的助手,也有差劲的。
不过,有关这些助手们的事,还是以后再写吧。
总之,道场的生活,可以说是在伸缩锻炼和擦身这两项锻炼中一天天度过的。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物资不足的情况仍未得到改善,因此,姑且以此类活动来显示与疾病斗争的决心也不是一件坏事。除此之外,还有从下午一点开始的“讲演”,四点的“自然”,以及从八点半开始的“报告”等安排。所谓讲演,指的是场长、指导员,或是来道场视察的各界人士等,通过麦克风轮流发表讲话。这些讲话由安装在室外走廊各重要位置的扩音机传到我们的房间来,我们则端坐在床上安静地倾听。
据说在战争中曾因扩音机电力不足,无法使用,而暂时停止过讲演,但战争结束后,随着供电情况有所好转,又立即恢复了讲演。近来,场长一直在讲授日本科学发展史这类的内容。可以说他讲得相当聪明吧,用平淡的语调,浅显易懂地讲解了我们祖先的种种贡献。昨天,他讲了杉田玄白[44]的《兰学事始》[45]。玄白他们第一次翻看西洋书籍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翻译,“犹如乘着一艘没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大海之中无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随波逐流。”此处讲得相当出色。有关玄白他们为翻译兰学付出的辛苦,上中学时,教历史的木山雁茂老师也曾讲过,但是现在听讲的感受与那时截然不同。
你还记得雁茂老师总是喜欢讲些玄白是个麻子脸、难看得不行之类的无聊内容吧,所以,场长每日的讲演,对我来说非常享受。周日则会播放唱片代替讲演。我虽然并不大喜欢音乐,但一周只听一次的话,感觉也不错。在播放唱片的间歇,有时也会播放助手们唱的歌,听她们的歌声,与其说是开心,还不如说令我精神紧张、心神不定。但是,这种插播节目似乎最受补习生们的欢迎。清七先生等人,总会眯着眼睛听得入迷。我想,他恐怕也非常期待能够播放他那有戏词的《都都逸》吧。
5
所谓下午四点的“自然”,即是安静休息时间。在这个时间,我们的体温会升到高点,身体发懒、心情焦虑、暴躁易怒、干什么都觉得难受,于是,为了让大家随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这个角度出发给予了这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不过,大多数补习生在这个时间里,只是静静地躺靠在床上。顺便提一下,在道场里,除了夜晚的睡眠时间以外,绝对不允许盖被子。所以,白天都是不盖毛毯或其他任何物品,只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不过习惯之后,便生出洁净之感,反而觉得挺舒适。
夜晚八点半的报告,是对当天的世界局势的报道。仍然是通过走廊上的扩音器,由当班的办事员以异常紧张的语调报道各类新闻。在这个道场里,看书自不必说,连看报都是被禁止的,也许喜欢看书对身体有害吧。总之,我觉得至少在此期间,可以从令人厌倦的思念的洪水中逃离,只坚信即将开始新的航程这一件事,简朴而悠游地活着,也蛮不错的。
只是给你写信的时间很少,最让我发愁。我一般是在用餐过后,匆忙拿出信纸写信,但想写的事情很多,这封信也是花了两天时间才写完的。不过,随着对道场生活的适应,我会逐渐变得善于利用这些零碎时间的吧。我已然变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非常乐天了。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过去的一切我已经全部忘却。顺便还要告诉你一下,我在这所道场中的绰号是“云雀”——真是个无聊的名字。好像是因为我的名字小柴利助,听起来很像小云雀[46]的缘故,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一个绰号,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开始时,我觉得很讨厌、很害羞、忍受不了,但是,现在的我对任何事情都变得宽容了,即便有人叫我云雀,我也会愉快地答应。你明白了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柴”了。现在,我已经是这所“健康道场”里的一只“云雀”了。我啾啾地大声鸣叫着、嬉戏着。所以,也请你抱着这样的态度读我的来信。请不要皱着眉头,说我是个轻浮的家伙。
“云雀。”此时,这里的一名助手,就在窗外尖声叫着我的绰号。
“什么事?”我平静地回答。
“在做吗?”
“做呢。”
“加把劲啊!”
“好嘞!”
这番对答是怎么回事,你明白吗?这是这所道场里的问候方式。按照规定,助手小姐和补习生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必须这样互相打招呼。虽不清楚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应该不是这里的场长这样规定的,肯定是助手们想出来的。非常快活,而且像男孩子似的不好对付,是这里的助手们共通的秉性。也就是说,给场长、指导员、补习生、办事员,以及所有人,一个不落地起了辛辣绰号的,似乎就是这群助手,她们让人不敢小瞧。关于这些助手,我会进一步去观察,在下一封信中再详细向你汇报吧。
对这所道场的大致介绍如上所述。再见。
九月三日
金钟儿
1
敬启。进入九月后果然不一样。风变得凉爽起来,仿佛是掠过湖面而来,虫鸣声也突然变得高亢了。我不像你,不是诗人,纵然秋风萧瑟,并无断肠之愁绪。昨日傍晚,一位年轻的助手站在窗下的水池旁边,看着我,笑道:
“你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叫了。”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这里的人已深深陷入伤秋之感,不禁有些难过。据说这位助手小姐一直对我同室的西胁笔头菜君抱有好感。
“笔头菜不在,刚刚去了办公室。”我这样回答。
她马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说话都变得不客气了:“哎呀,是吗?他不在就不在呗。云雀,你讨厌金钟儿吧?”
被她莫名其妙地噎了这么一句,我一时有点发蒙。
这位年轻的助手身上,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我早就开始观察她了。她的绰号叫“麻儿”。
今天顺便再给你介绍一下其他助手小姐的绰号吧。在此前的信中,我曾提到过这里的助手们有着令人不敢小觑之处,她们逐一给每个男士送上辛辣的绰号。不过,补习生们也毫不示弱,全都用绰号来称呼她们,所以嘛,可以说双方不相上下。不过,补习生们想出的绰号,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怜香惜玉,多少手下留些情。她名叫三浦正子,所以起了个麻儿的绰号[47],毫无意趣可言。而竹中静子,就叫做竹姑娘,更是没有创意,平凡透顶。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助手,完全可以起个龙睛鱼,但出于体谅,就叫她“金鱼儿”。给一个特别瘦的助手,起了个“润目鳁”;对于脸上总是没有表情的助手,就起名为“黑茶”。这些名字都不太难听,多少还算客气。还有一位,本来很丑,却烫了一头卷毛,涂着通红的眼影,化着怪怪的浓妆,因而名曰“孔雀”。原本是耍笑她而叫她孔雀,但是被起了绰号的本人却大为得意,说什么“对呀,我就是孔雀”,反而渐渐增加了自信,完全没有起到讽刺效果。如果是让我来起,我就起个“仙女”,她总不至于说出“对呀,我就是仙女”吧。除此之外,还有驯鹿、蟋蟀、侦探、洋葱等各种各样的绰号,都没有什么新意。只有一个“霍乱”的绰号,我觉得起得相当不错。这是一位有着宽脸庞、闪烁红光的助手,令人联想起红鬼的面具,不过,大家还算手下留情,依据“神仙也怕霍乱”[48]这个成语,起了“霍乱”这个绰号——构思太巧妙了!
“霍乱。”
“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在做吗?”
“做呢。”
“加把劲啊!”
“好嘞!”她精神饱满地回答。被霍乱鼓劲可是叫人吃不消的。不只是霍乱,这里的助手们,虽然有些粗俗,但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2
补习生中最有人气的是竹中静子,绰号竹姑娘。她一点也不美,是一位身高约五尺二寸、胸部丰满、肤色微黑、一身正气的女性。她的年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反正岁数不小了。不过,此人的笑容很有特点,这也许是她获得人气的首要原因。大大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上挑,眯成一条缝。她的牙齿雪白,让人感到特别凉快。由于她个头很高,那身护士的白制服非常适合她。另外,非常勤快可能也是她具有人气的原因之一。总之,她非常有眼力见,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干完了活儿,“简直就是日本第一老婆。”——这倒不是都都逸说的。擦身时,别的助手或与补习生闲聊,或互教流行歌曲,说得好听点,是一团和气,说得难听点就是磨磨蹭蹭。只有这位竹姑娘不同,即使补习生们跟她搭话,她也只是微笑着不置可否地点头,仍然用熟练的动作刷刷地摩擦着。而且,她擦身的力道既不大也不小,技术是最好的,而且极为认真细致,总是不言不语地开朗地微笑着,从不发牢骚,也绝不聊闲天,给人一种游离于其他助手的特立独行的感觉。也许正是这种不合群的、孤独的气质,对补习生们构成了极大的魅力吧。总之,她非常有人气。用越后狮子的话说,“那孩子的母亲肯定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或许是这样吧。据说竹姑娘是大阪出生的,她说话时还听得出些许大阪口音,这一点对于补习生们来说,也是相当诱人的优点。我很久以前,只要见到体型高大的女性,便会联想起大鲷鱼,而忍不住发出苦笑,因此,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女人很可怜,除此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兴趣。相对于有个性的女子,我更喜欢可爱的女孩,麻儿就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我还是对这位有些神秘的麻儿最感兴趣。
麻儿十八岁。据说从东京府立女子学校中途退学后,就来到了这里。她的小脸又圆又白,有着一双睫毛长长的双眼皮大眼睛,由于眼角稍稍下坠,所以她的眼睛总是很吃惊似的瞪得溜圆,额头也因此出现抬头纹,使狭窄的额头变得越发狭窄。她动不动就笑,一笑起来就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就好像老是想笑,使劲憋着不笑似的。“说什么呢?”她常常使劲睁大眼睛,不管别人在谈论什么话题,都要探头去听,于是转眼间她便笑得前仰后合,弯着腰,一边嗵嗵地捶着肚子,笑得喘不上气来。她的鼻子又圆又大,薄薄的下唇稍稍突出于上唇。虽不是美女,却极其可爱。她对工作不大上心,擦身的技术也不怎么样,无奈整天活蹦乱跳的,实在可爱,所以她的人气并不输于竹姑娘。
3
由此可见男人都是很奇怪的,对吧。对于不那么喜欢的女人,会毫无顾忌地想出“霍乱”、“黑茶”这样糟蹋人的绰号,而对于喜欢的女人,则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绰号来,只能给出竹姑娘、麻儿这样司空见惯的称呼。哎呀,今天我总是傻傻地谈论女人的话题。不过,今天不知怎么,也不想说其他的。可能是因为昨天我被麻儿“你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鸣叫了”那句可爱的话迷醉了,还未清醒过来吧。尽管麻儿总是那样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可说不定她是一个比其他人更孤独的女孩子呢。特别爱笑的人,不是也特别爱哭吗?只要一提起麻儿,我就变得不正常了。反正麻儿那样向西胁笔头菜君示好,让我很受伤。现在,我匆匆吃完早饭,在抓紧时间写这封信,但是,从隔壁“白鸟屋”传来补习生们的笑声,其中夹杂着麻儿尖细、夸张的笑声,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笑什么呢?真不像话!简直是一群白痴。今天我的确是怪怪的。虽然还想写点什么,可是隔壁的笑声让我很烦,实在写不下去了。先休息一下吧。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那就再写一点吧。那个麻儿,总让人搞不懂。别误会,其实我也没有把她特别当回事。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概都是这样吧,到底是什么人品完全看不出来。我每次见到她,简直就和杉田玄白第一次翻开洋文书籍时的心情一模一样——“犹如乘着一艘没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之中无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随波逐流”,这么比喻虽说稍有些夸张,不过,我对她多少有些畏缩却是事实。我对她总是很介意。现在,我也是因为听到她的笑声而中断了写信,扔了钢笔横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万般无奈之下,我躺着向旁边的松右卫门先生诉说。
“那个麻儿,真是烦人。”我噘着嘴说道。
松右卫门先生泰然自若地盘着腿坐在旁边的床上,一边剔着牙一边点点头,然后用毛巾缓慢地擦去鼻头上的汗,说道:“那孩子的母亲不好。”
无论什么事都一股脑归咎于母亲。
不过,麻儿或许的确是被坏心眼儿的继母养大的孩子。虽然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不消停,但是,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落寞。反正,我今天好像格外喜欢这个麻儿。
“你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已经开始叫了。”
从听到这句话起,我就变得不正常了,虽说她只是个无聊的女孩。
九月七日
生死
1
昨日给你写了封莫名其妙的信,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当此季节更替之际,顿觉目之所及,皆一派新气象,禁不住心潮澎湃,竟一反常态地说了好多次“喜欢她”。其实我也并没有多么喜欢她,全都要怪初秋这个季节。近来,连我也仿佛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云雀了,变得轻浮躁动、整天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不过,我现在对此已感觉不到自我厌恶或是强烈的追悔莫及般的悔恨了。起初,我觉得这种厌恶感的消失很不可思议,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这个人,不是已然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男人了吗?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男性。感觉不到自我厌恶和悔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现在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的潇洒的自负。而且,这是我在这所道场生活的六个月里,从可敬的人们那里获得的、什么事情也不去想、简单地享受生活的资格。鸣叫的云雀、潺潺的清流——我要透明而愉快地活着!
在昨日的信中,我一味夸赞了麻儿,不过现在我想修改一下。是这么回事,今天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借着对上封信中的不妥之处进行补充之际,尽快向你报告一下。鸣叫的云雀、潺潺的清流,请不要笑话我的轻浮。
今天早晨为我擦身的是麻儿,她可是有日子没给我擦身了。麻儿擦身手法差劲,也不认真。对笔头菜君也许会上心地为他擦身,对我却一直是敷衍了事,态度冷淡。在麻儿眼里,我这种人,就跟路旁的小石子差不多吧,我也的确是这样的人,算了,这也没有办法。问题是,对于我来说,麻儿却未必是一粒石子,所以麻儿为我搓背时,我就会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变得格外拘束,根本无法轻松地开玩笑。何止开玩笑,声音堵在喉咙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结果,我看起来就像不高兴似的面无表情,而麻儿自然也觉得别扭吧,只要是为我擦身,她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而且没什么话。今天早晨的擦身就是这样别别扭扭的让人忍受不了。尤其是,自从那句“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鸣叫了哦”以来,我的心情迅速变得敏感起来,再加上刚刚在给你的信中写了一通多么多么喜欢麻儿之类的话,更觉得尴尬之极。今天麻儿给我擦背时,忽然小声说道:“还是云雀最好。”
我没有感觉高兴。心里在想,你胡说什么呢。能说出这样口是心非的恭维话,恰恰说明麻儿完全没有把我当回事。如果真心觉得我最好的话,就不会那样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的。即便是我,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我沉默不语。于是,麻儿又小声地对我说道:
“我跟你说,我现在很烦恼。”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愚不可及的话来呢?我只觉得无聊。那句美妙的“金钟儿开始鸣叫了哦”,因这一句话而被彻底颠覆了,我不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个低能儿。我早就觉得她那种傻笑挺白痴的,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了?这样一想,我的心情也放松了,终于能够用愚弄人的腔调问话了:
“你有什么烦恼啊?”
2
她没有回答,只听见她轻轻抽着鼻子。我斜眼一瞅,哟,她竟然哭了!我越发吃惊了。
“不是说爱笑的人,也爱哭吗?”我昨天在信中这样写过,但是看到这种荒唐的预言如此轻易地在眼前应验,反而让我感觉泄气,不愉快起来。真是太好笑了。
“是不是因为笔头菜要离开道场呀?”我以嘲笑的口吻问道。事实上,也有这种传言。我听说笔头菜好像是因为家人的关系,必须转到北海道家乡附近的医院去。
“不要小看人。”
她猛然站起来,擦身还没结束,就端着脸盆快步走出了房间。我向你坦白,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竟然怦怦乱跳起来。难道说,她是为了我的事情而烦恼?即便再怎么自负,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可是,那么开朗的麻儿居然会在一个男子面前意味深长地哭泣,然后生气地站起来走掉,可见不是一般的情况。说不定是……也可能……不管我如何压抑,还是有些自负心冒了出来,刚刚对她的轻蔑感也随之烟消云散,只觉得麻儿太招人疼爱了,我躺在床上挥舞着双臂,想要“哇——”地放声大喊。然而,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麻儿掉眼泪的谜团马上就解开了,是为我旁边的越后狮子擦身的金鱼儿说的。当时,她若无其事地告诉了我。
“挨训了呗,因为折腾得过头了,昨晚,被竹姑娘训斥了一顿。”
竹姑娘是助手的组长,自然有训斥她的权力。反正这回我全都明白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完完全全明白了。至于吗!因为被组长训斥而烦恼,也太夸张了吧。我非常难为情。我感觉我那可悲的自负已经被金鱼儿、越后狮子,被大家看破,被他们讥笑似的。纵然像我这种新男性,此时也无可奈何。我彻底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我打算彻底对麻儿死心。新男性都很想得开。这种恋恋不舍的感情,新男性是没有的。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对麻儿完全漠视,她就是一只猫,是个极其无聊的女人。哈哈哈,我真想独自大笑。
中午,竹姑娘拿来了饭菜。平时总是放下就走的,今天却把饭菜搁在床边小桌之后,踮起脚眺望窗外,随后迈出两三步走到窗边,两手扶在窗框上,背朝我站着,沉默不语。她好像是在看庭院中的水池。我坐靠在床上,马上开始吃饭。新男性对菜从不挑剔。今天的菜是咸沙丁鱼串和干烧南瓜。我从沙丁鱼头开始嘎吱嘎吱吃了起来,我要细细地咀嚼,把营养一点不落地全部吸收进身体里。
“云雀。”忽然传来一声轻若呼吸般的低语。我抬起头一看,不知何时,竹姑娘已转过身来,两手背在身后,背靠窗户面朝着我站着。然后,露出她特有的微笑,依然用轻如呼吸般极小的声音说道:
“听说麻儿哭了?”
3
“嗯。”我声音平静地答道,“她说她现在很烦恼。”
我要细细地咀嚼,让它们在我身体里生成新的血液。
“恶心。”竹姑娘皱起眉头,小声说道。
“不关我的事。”新男性就应该如此洒脱,对女人们的是非毫无兴趣。
“我觉得过意不去。”她说着,莞尔一笑,脸也红了。
我有些慌神,嘴里的饭没怎么好好嚼,就吞下去了。
“多吃些吧。”竹姑娘低声而飞快地说道,从我面前走过去,离开了房间。我不由得噘起了嘴。不像话,长得个子不小,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不知为何,当时我这样感觉,非常不高兴。你不是组长吗?哪有训了人又觉得过意不去的呀。我很是不悦,竹姑娘应该更沉稳些才对。谁知,盛第三碗饭时,我的脸倒红起来了。因为今天的这桶米饭特别多。平时,盛上浅浅的三碗,正好吃完,今天已经盛了三碗,桶底还剩着足有满满一碗的米饭。我真是无语了。我不喜欢这种亲切,而且这种亲切的形式也不可能让我感觉到饭菜的美味。无滋无味的饭菜,既不会转化成血液,也不会转化成肌肉。什么都转化不成,吃了也是白吃。若是用越后狮子的话来说,就是:“竹姑娘的母亲肯定是一位非常旧式的女人。”
我像平时那样,只吃了浅浅三碗,多出来的那碗特别关照我的饭仍然留在桶底。
不多久,竹姑娘若无其事地来收餐具时,我故意用轻佻地语气告诉她:
“米饭剩下了。”
竹姑娘也不看我,只稍微掀开了一点桶盖看了一眼,说了句:“恶心的小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端起餐具离开了房间。
竹姑娘的“恶心”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应该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被女人说“恶心”,我觉得不太愉快。应该说很厌恶。要是以前的话,我肯定会扇她个大嘴巴子的。为什么说我恶心?恶心的人明明是你呀。以前,据说有的女佣会把饭菜悄悄塞给自己喜欢的学徒,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愚蠢而又恶心的爱情。这也太可怜了,不要太小看我了,因为我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的优越感。饭菜这种东西,即使不太够,只要以愉快的心情细细咀嚼,也能吸收到充足的养分。我一直以为竹姑娘是个很成熟的女子,可是,女人毕竟是女人。正因为看她平时那样聪明伶俐,处事稳健,当她做出这样的蠢事时,就觉得更加别扭、更加可鄙。太遗憾了!竹姑娘必须比别人更加成熟。换做是麻儿,不管表演得怎样不堪入目,都会更加惹人疼爱,虽说也不是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失望,但出色的女性若是犯错,就无法原谅了。到此为止,是我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写的。突然,走廊的扩音器传达了新馆全体补习生马上到新馆露台集合的命令。
4
收拾好信纸后,我去了二楼的露台。原来,昨天深夜,旧馆的一位叫鸣泽伊都子的年轻女补习生死了,刚才,大家目送她静静地离开道场。新馆的二十三名男补习生,以及新馆分馆的六名女补习生,在阳台排成四列横队,神色紧张地等待出殡。不多工夫,白布包裹的鸣泽女士棺椁,反射着秋日的灿烂阳光,由近亲守护着,从旧馆出来,沿着松林里的小路,缓缓地朝柏油县道方向走下去。有一位像是鸣泽母亲的女人,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睛,好像是在哭泣。一群身穿白衣的指导员和助手,都低着头,跟随队伍,送了一程。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人生是凭借死亡得以完成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是不圆满的。虫儿和小鸟,活蹦乱跳的时候是完美的,一旦死去,便只是个尸骸。既没有圆满,也没有不圆满一说,只是归于无。但是,人类与之相比,完全相反。人类,只有在死亡之后才变得更像人类,这种反论似乎也是可以成立的。鸣泽女士与疾病斗争而死后,被包裹在美丽圣洁的白布里,在人们护送下,若隐若现地经过松林林荫道而去,此时此刻,她得以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地主张自己年轻的灵魂。我们已经无法忘记鸣泽女士了。我朝着那熠熠生辉的白布虔诚地合掌祈祷。
但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说死亡是一件好事,但绝对没有轻视或随意地对待人的生命,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有气无力的“死亡的赞美者”。只是因为,我们与死亡只是一纸之隔,早已不再畏惧死亡而已。这一点,请你一定不要忘记。看了我前面的信,你一定会轻率地以为,在日本处于悲愤、反省和忧郁的时期里,只有我周围的气氛太过悠闲而愉快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是个傻瓜,不可能从早到晚咧着嘴呵呵傻笑着生活,这是不言而喻的。每晚,在八点半的报告时间里,我们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我也有过默默地蒙上毛毯睡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的夜晚。但是,我现在不会把这种不言自明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因为我们是结核患者。因为我们也都有可能在今晚,突然咯血,像鸣泽那样死去。说到底,我们的微笑,由来于那颗躺在潘多拉之匣一角的小石子。对于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而言,比起生死的问题来,一朵花的微笑更能铭记于心。现在的我们仿佛是被某种幽幽的花香吸引着,乘上了一艘完全陌生的大船,沿着命运的航线随波逐流。我并不知道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将到达哪座岛屿,但是,我们必须信赖这次航行。我甚至感觉,是死去还是活着,这些已经不再是决定一个人是幸或不幸的关键了。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航船的甲板上合掌祈祷。大船飞速驶离了岸边——“死亡是一件好事。”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很像一位有经验的航海者那样从容淡定了呢?新男性,对于生死是不会伤感的。
九月八日
麻儿
1
拜读了你极快的回信,我感到无比的欣慰。上次,我在信里写了“死亡是一件好事”这样容易招致误解的话,然而你并没有丝毫误解,准确地理解了我的感受,实在让我欢喜。可见还是必须考虑到“时代”这个因素的。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心态,上一代人恐怕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吧。“现在的青年,都是过着与死神毗邻而居的生活,并不只限于结核患者。我们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某个人物,不再属于我们自己了。因此,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轻松地委身于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上,这是新世纪的新型的勇气。船板下面就是地狱,早已是人们熟知的,但是,我们却不可思议的不当回事。”你信中的这些话,反而给了我当头棒喝。我曾胡乱批评过你最初的来信“迂腐”,对此,我必须郑重地向你道歉。
我们绝非在慢待生命,而且,对于死亡,我们也没有徒劳地沉浸在感伤之中,或是恐惧害怕。其证据就是,目送鸣泽伊都子女士那白布包裹的发出圣洁之光的棺材以来,不管是麻儿的事还是竹姑娘的事,我都已彻底忘却,以今天这秋高气爽般的心境躺在床上,听着走廊上补习生和助手的那番对话:
“在做吗?”
“做呢。”
“加把劲啊。”
“好嘞!”
我发觉这对话不像是平日那样的半开玩笑的腔调,听上去很严肃认真。从这样老实而严肃地对话的补习生们身上,我反而感受到了非常健康的东西。换个稍微做作的说法,那天一整天,整个道场都笼罩着神圣之感。我终于相信了,死亡是绝对不会让人萎靡不振的。
旧时代的人们对于我们这些感想,只能理解为幼稚逞能,或因绝望而自暴自弃,实在是可悲。对旧时代和新时代这两个时代的人的情感,都能够透彻理解的人不是少之又少吗。我们认为生命轻如鸿毛,但是,这并不等于慢待生命的意思,而是要将生命作为轻如鸿毛的东西来呵护。于是,那鸿毛将会飞快地飘向远方。目前,当成年人一味对爱国思想、战争责任等老生常谈的话题大发议论的时候,我们已然抛开那些人,听从尊贵的大人物的指引,扬帆起航了。我甚至觉得新日本的特征就在于此。
由鸣泽伊都子的死,引导出了惊世骇俗的“理论”,但是我似乎并不擅长谈论这种“理论”。新男性还是默默地委身于新造之船,报告一下乐观得不可思议的船中生活,反而更轻松些。怎么样,还是再说说女人的事吧。
2
我感觉你在信里,极力地为竹姑娘辩解。既然如此喜欢她,你还是直接给竹姑娘写写信吧——不,写信不如直接来见她一面吧。过几天,你有空的话,可以来这所道场探望我,不对,来看竹姑娘吧。一旦见到她,你就会感到幻灭的。因为,她实在是一名出色的女性。就连腕力,说不定都比你有劲。看你来信,你认为麻儿哭泣是小事一桩,而竹姑娘说出“我很过意不去”却是个大事,可对这一点,我也有我的看法。对于麻儿跑来对我哭诉“我有烦恼”一事,竹姑娘说出“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确实容易让我产生愚蠢的自负,以为这有可能是竹姑娘对我早有好感的证据,遗憾的是,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竹姑娘个头太大,没有一点女人的魅力。因为她是那种整天忙这忙那的,根本没空考虑其他事情的女人。说穿了,她不过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小小助手组长太当回事的,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人。竹姑娘在前一天晚上训斥了麻儿。而后,从其他助手那里听说麻儿因被她训斥而特别伤心、哭泣之事后,便反省自己的训斥是不是过了头,因此而担忧起来,说出了“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这么解释,在这种情况下虽颇为俗气,却是最为正常的看法——这是毫无疑问的。女人,一般都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新男性,对于女人,是不会自作多情的。当然也不会招她们喜欢的。总之,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竹姑娘虽然说了“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后,就脸红了,但这可能是因为忽然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会让对方听起来含有另外一层意思,结果自己心里一慌,脸就红了,就这么简单。纯粹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因为,要想解释她俩这些失态——无论是麻儿在我跟前哭泣的事也好,或是竹姑娘说过意不去之事也好,以及多给了一碗饭之事也罢——的缘由,那天,有一件必须考虑进去的重要的事实,那就是鸣泽的死。鸣泽是在前一天晚上死的,爱笑的麻儿之所以被训斥也就迎刃而解了。助手们都是和鸣泽伊都子一样的年轻女孩,自然也很容易冲动的。女性还多少保留着些迂腐的感情。很可能是由于竹姑娘太伤感、太慌乱,才会发慈悲多给我一碗饭,来释放这种莫名的情绪吧。总之,那天,大家的失态与鸣泽伊都子的死似乎有着极大的关联——总归一句话,麻儿也好、竹姑娘也好,都不会对我抱着特殊好感的,绝对不可能!
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吧。即便这样你还是喜欢竹姑娘吗?那你就应该驾临道场一趟,亲眼见见她本人啊。与竹姑娘比起来,我倒是觉得麻儿可爱些,至少在她身上还能感受到新鲜的地方。但是你好像非常讨厌麻儿,你重新考虑一下,如何?还是麻儿身上有些可取之处。大概是前天吧,麻儿让我看到了她性格无比温柔的一面,使我瞬间改变了对麻儿的看法,今天,我就给你讲述一下那件事。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上麻儿的。
3
前天,同屋的西胁笔头菜君因自家原因离开了道场。据说那天正好是麻儿的公休日,所以和笔头菜约好送他到E市。于是从前一天开始,补习生们一个个跟着起哄,要麻儿给买礼物回来,麻儿很痛快地一一应允:“好的,放心吧。”前天一大早,她穿着久留米[49]产的藏青碎白花纹劳动裤,兴奋地跟在笔头菜君后面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刚刚开始伸缩锻炼,她便笑嘻嘻地回到了道场,丝毫看不出刚刚送别恋人的样子。她挨个去了各个房间,把约好的礼物送给补习生们。
像当前这种人手不足的年景,即使小康人家的女儿,也会出来工作,麻儿多半属于这一类,虽说她半是工作半是玩的,口袋里却从不缺钱花,出手一向大方,这似乎也成了她在补习生中具有人气的原因之一。这回的礼物也相当奢侈。不知她是在哪里、怎么买来的礼物,都是些一寸或两寸大小的小镜子,背面贴着电影女演员的照片。以前,这种东西在粗点心屋之类的地方,都是商家白送的小玩意,可现在,即便是这种东西,买的话也不便宜。这几十面小镜子,说不准是哪家粗点心店或是玩具店的存货被她给包圆儿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很符合麻儿个性的礼物。补习生们似乎都非常喜欢背面的电影女演员的照片,所有人都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都都逸也得到了一面镜子。我因为讨厌接受女孩的礼物,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跟她要礼物,再说,即便跟大家一样荣幸地得到了一面便携小镜,也是件无趣的事情。麻儿来到我们的房间,一面把镜子递给都都逸,一面说道:
“都都逸君,你知道这个女演员吗?”
“不认识,真是个美人啊,怎么跟麻儿长得那么像啊!”
“什么呀,讨厌!她不是达尼尔·达黎欧[50]吗?”
“哟,是美国人呀。”
“不是,是法国人,有一阵子在东京可红呢。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哪国的,还是还给你吧,洋人没多大意思。能不能给我换个带着日本女演员照片的呀?拜托了,给我换一个吧。这个可以给那边的小柴——云雀君嘛。”
“好过分,这是专门给你的哦,不想给云雀。他心眼儿太坏,不想给!”
“是这样吗,那我就收下吧。是达尼艾吗?”
“是达尼尔,达尼尔·达黎欧。”
听着二人的对话,尽管我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着伸缩锻炼,但毕竟心里不快,原来我是这么让麻儿讨厌啊。我当然不认为麻儿喜欢我,却未曾想到只有我一个人让麻儿如此憎恶。即便我自认为已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了,看来底层下面还是有底层的。难道说人们全都是陶醉于自己的幻影中生活的吗?现实太残酷了。到底我哪里做错了呢?下次,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麻儿。出乎意外的是,这个机会竟然很快就到来了。
4
那天下午四点多,在自然时间里,我正倚在床上呆呆地眺望着窗外,换上了白衣的麻儿拿着洗好的衣服忽然出现在庭院中。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上半身探出窗外,小声喊道:
“麻儿。”
麻儿回过头,看到是我,微微一笑。
“怎么不送给我礼物啊?”我试探地问道。
麻儿没有马上回答,迅速地朝四周看了看,像是在担心被别人看到。现在是道场最安静的时间,四周一片寂静。麻儿僵硬地笑笑,把手遮在嘴边,张大嘴巴做出一个“啊”的口形,又噘起嘴巴收起下颌,继而半张着嘴巴点了下头,最后将嘴巴张开三分之二,再次点了点头。完全不发出声音,只凭借口形向我传递信息。我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说的是“A、TO、DE、NE(稍等一下)”。
虽然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但我还是故意模仿她,只用口形反问了一遍:“A、TO、DE?”她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无声的“A、TO、DE、NE”。像小孩犯困的时候那样使劲地点头,非常可爱地给我发出信息,之后,像是在说“保密、保密”似的,轻轻摇晃着遮在嘴边的手掌,然后耸了下肩,微微一笑,朝分馆那边小跑着走了。
“要我稍等一下啊。看来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难。”我在心中嘟囔着,猛地躺倒在床上。我内心有多么喜悦,没有必要多说了吧,随你去想象好了。
就这样,在昨晚擦身时,我收到了麻儿那份“稍等一下”的礼物。从昨天早晨开始,麻儿就仿佛在围裙下面藏了什么,不时地故意在走廊上转悠。我虽然也想到她的围裙下面没准藏着给我的礼物,不过,要是厚着脸皮主动过去朝她伸出手要的话,万一被她反问“你想干什么”,那将是莫大的耻辱,所以我一直佯装不知。不过,那东西果然是给我的礼物。
昨晚七点半的擦身,轮到了麻儿,上次给我擦身是一周前了。麻儿左手端着金属脸盆,右手藏在围裙下面,嘻嘻地笑着走过来,在我的床边蹲下,说:
“坏心眼儿的家伙,你也不过来拿。从早上开始我在走廊里等了你好多次呢!”她边说边拉开床边的抽屉,迅速将围裙里面的东西放进去,紧紧地关上了抽屉,叮嘱道,“不许告诉别人哦,对谁也不能说哦!”
我躺着轻轻点了两三下头,擦身开始了。
“好久没给云雀擦身了,老是轮不到我。想给你礼物,可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愁死人了。”
我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打结的手势,无声地问她,礼物是领带吗?
“不是。”她噘起下唇笑着否定,小声说道,“真是个傻瓜。”
我确实很傻。我连西装都没有,怎么会想到领带这种不挨边的东西呢?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或许是从那面小镜子无意识地联想到领带的吧。
5
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个写字的动作,意思是,是钢笔吗?我就是这么个任性的男人。最近感觉我的钢笔不太好使,所以大概是想要一支新钢笔的潜意识在作怪吧,此时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动作。我内心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惊讶极了。
“不是。”麻儿还是摇头否定,我再也想不出其他东西了。
“可能你会觉得有些一般,但我从没送给过别人。店里就剩下那一个了,虽然看上去不怎么精致,不过,从这里出去后你可要随身带着它噢。云雀是个绅士,肯定用得着的。”
我越发猜不出来了,该不会是手杖吧?
“不管怎么说,也要谢谢你。”我一边翻身一边说道。
“说什么呢。你这小家伙,老是这么傻乎乎的。你最好还是赶紧治好病,离开这里吧。”
“真是让你费心了,我不如索性死在这里算了。”
“哎呀,这可不行。有人会伤心的哟。”
“是麻儿吗?”
“你想得美,怎么可能啊?我怎么会为你哭呀?”
“我猜也是。”
“即使我不哭,为云雀君哭泣的可是大有人在呢。”她想了想又说道,“有三个人,——不对,有四个人哦!”
“哭什么呀,毫无意义。”
“有啊,当然有意义啦。”她强硬地反驳,随后凑到我的耳边,掰着左手手指一个个地数起来,“应该有竹姑娘吧?有金鱼儿吧?有洋葱吧?有霍乱吧?”然后笑着喊了一声,“哇……”
“霍乱也会哭吗?”我也笑了。
那晚的擦身非常开心。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麻儿面前感觉拘谨,仿佛有了某种从高处俯瞰一切的冷静的从容,还能和她开玩笑了。也许是因为在这半个月中,我彻底斩断了想要讨女人欢心的令人苦恼的欲望,反正能够心无杂念地快乐地享受无所事事的生活了,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无论有没有女人喜欢,我都如同五月和风中摇曳的树叶。没有了任何的执着。新男性又向前飞跃了一步。
那晚,在擦身结束后的报告时间里,我一边通过扩音器收听美国占领军终于要进驻此地的通知,一边摸索着拉开床边的抽屉,拿出麻儿的礼物,打开了那个小包。
这是个三寸见方的小包,里面是一个香烟盒。
“从这里出去后你可要随身带着它。云雀是个绅士,肯定用得着的。”
我这才明白刚才她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了。
我将香烟盒从纸盒里拿出来,翻来倒去看着看着,突然涌上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极度悲伤之感。我并不感到欣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听了那些社会新闻的缘故。
6
这是一只用不锈钢,或者说是用西餐小刀那种铬金属制作的银色扁平小盒。盒盖上绘制着似乎是将蔷薇藤蔓图案化的相当复杂的黑色细线雕花,盒盖边缘涂着暗红色的珐琅样的东西。若是没有这圈珐琅就好了,因为有了这圈多余的装饰,确实像麻儿所说的那样“有些一般”,而且“算不上精致”了。不过,既然是麻儿特意买来送我的,还是应该珍藏起来。
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收到人家的礼物不该这么说,不过,我确实一点也不高兴。虽说收到其他女孩送的礼物,还是第一次,却感觉格外的苦闷,反正越回想越感觉不快。我把盒子藏在了抽屉里的最底层,想尽快忘记它。
对这个盒子,我虽然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处置,不过,我是希望通过此事能使你多少对麻儿的优点有所了解,才写了上面这篇汇报的。怎么样,是不是稍微改变了对麻儿的看法呢?还是仍然觉得竹姑娘好呢?请说说你的想法。
今天,隔壁“白鸟屋”的“干面包”搬到笔头菜的床铺来了。干面包的本名是须川五郎,二十六岁。据说是法律系的学生,很有人缘。他肤色稍黑,眉毛很粗,鼓着眼睛,戴了一副赛璐珞宽边圆形眼镜,鹰钩鼻子,看着就别扭,即便这模样,也得到了助手小姐们的热捧。往往越是男人讨厌的家伙,越是讨女人的欢心。由于干面包的出现,“樱花屋”的空气也变得很不自然了。都都逸好像已然对干面包抱有敌意了。在今天晚饭前的擦身时间里,助手们围着干面包七嘴八舌地问了好多英语。
“哎,教教我吧,‘对不起’用英语怎么说呀?”
“I、beg、you、pardon。”干面包拿腔拿调地答道。
“太难记啦,没有更简单的说法吗?”
“Very、sorry。”这位仁兄装腔作势得简直让人受不了。
“那么,”另一个助手问道,“‘请多多保重’该怎么说呢?”
“Please、taker、of、yourself。”干面包将take care发成taker。实在是做作得叫人看不下去。
即便这样,助手们也都无比敬佩地问个不停。都都逸似乎比我更为讨厌干面包的英语,小声哼着一向引以为自豪的《都都逸》:“早晚当那博士[51]或大臣,就算现在书生没有钱。”总之,摆出一副不遗余力地和干面包较劲的架势。
我倒是精神不错。今天称了体重,胖了近四百文目[52],身体恢复得相当好。
九月十六日
关于卫生
1
最近,老是写些有关女人的事,好像疏忽了汇报同室各位前辈的情况了,今天,就向你报告一下“樱花屋”补习生们的新情况吧。昨天,“樱花屋”发生了吵架事件,都都逸终于勇敢地向干面包发起了挑战。
吵架的起因是梅干。
这个事情介绍起来还真是琐碎。都都逸原先有个濑户小钵,里面装着梅干,吃饭时,总是从床下的小柜子里取出来,就着梅干吃饭。不过,近来那些梅干开始发霉了。于是,都都逸就琢磨是不是容器不好的缘故。他觉得肯定是因为小钵的盖子不严实,从缝隙处进了细菌,才导致梅干发霉的。都都逸是个酷爱干净的人,因此,此事颇令他费神。有没有好一点的容器呢?这是都都逸一直在冥思苦想的事。就在昨天早饭之时,都都逸斜眼看到邻床的干面包也是每次吃饭时都拿出来的藠头瓶刚好吃光了,觉得那个瓶子不错,瓶口大,而且盖子严实。不管什么样的细菌,都没办法钻进那个瓶子里。既然瓶子已经空了,干面包应该会爽快地给我吧。虽然向干面包低头令他气恼,但是,为了防止进细菌,无论如何也需要那个藠头瓶。必须要重视卫生呀。想到此,都都逸吃完饭后,小心翼翼地向干面包提出想要借空瓶一用。
干面包直视着都都逸的脸,问道:
“这种东西,你要它干什么?”
一听他的口气,都都逸一下子就火了。此前,两人之间就笼罩着紧张的空气。都都逸曾被看做是这所健康道场头号美男子,但是近来,眼看着干面包是美男子的呼声日益高涨,都都逸则相形见绌了,所以现在他正有气没处撒呢。
“这种东西?须川君,你是不是觉得可以这么说话呢?”都都逸说话也颇为有趣。
“有什么不可以吗?”干面包板着脸反问。完全是个不知变通、装腔作势的家伙。
“看来你是不懂了?”都都逸有点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勉强咧嘴一笑,说道,“我又不是向你借猪尾巴,你居然张口就说什么‘这种东西’,让我多没面子啊!”越说越让人不知所云了。
“我没有说什么猪尾巴啊。”
“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都都逸有些作色,“就算你没说猪尾巴,可是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有什么法子啊。你可不要瞧不起人。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泥瓦匠,不都是日本国的臣民吗?你竟然把我当做猪尾巴来对待。我若是猪尾巴,那你就是四脚蛇的尾巴。这就叫做一视同仁。我虽没有学问,但至少知道尊重卫生的。人如果不懂得尊重卫生的话,岂不是和猪狗一样了吗?”
就这样,变成了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争吵。
2
干面包根本不予理睬,两手交叉于头后,仰面躺在床上。像是个有些胆量的男人。都都逸盘腿而坐在床上,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身体,一会儿撸胳膊挽袖子,一会儿用拳头嘭嘭地敲打自己的膝盖,一个劲地折腾。
“喂,你听没听我说话啊,那边的大学生?莫非你不会柔道?大学生里偶尔有会柔道的家伙,怪吓人的。那种家伙,咱还真不敢叫板。你听着,我明白地告诉你吧,这所道场既不是柔道道场,也不是美男子修行的道场。场长清盛也在前几天的讲话中讲过。诸位都是选手,是将结核一定能痊愈的证据显示给所有日本人看的选手。切望各位多多自重。当时我流出了眼泪。这就叫做男人见义不为,无勇也。就是说,勇有大勇和小勇之分。所以,对于人来说,智仁勇这三点是非常重要的。可是讨女人喜欢,跟这些绝对挨不上边。”这番话听起来简直是支离破碎。尽管如此,都都逸还脸色发青地提高了嗓门说道:“因此,正是因此,自然而然地得出了重视卫生很重要的道理。我认为常说的注意卫生、小心火烛,就是指的这个道理。所以说,绝对没有道理把一个人与猪尾巴相提并论。”
“别吵了,别吵了。”越后狮子说话了。越后狮子此前一直躺在床上默不作声,此时,忽然起身下床,从都都逸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膀,用带着威严的语气说道,“别吵嘴了,别吵嘴了!”
都都逸一转身,紧紧地抱住了越后狮子,把脸埋在越后狮子的怀里,哇、哇地一顿一顿地大哭起来。走廊上,其他房间的五六名补习生惶惑不安地窥视着这边的情况。
“不要看了。”越后狮子朝着走廊中的补习生们大声喊道。到目前为止他表现得还不错,随后就有些笨嘴拙舌了,“他们不是在吵架!只是,只是,嗯,只是,只是,嗯……”他哼哼唧唧着,像是实在想不出来似的,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演戏。”我小声说道。
“只是,”越后又恢复了精神,大声喊道,“演戏的作用。”
“演戏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意思实在令人费解,我估计是他觉得如果学说我这样的后辈教他的说法,有失身份,所以情急之下想到了“演戏的作用”这种奇妙的说法,喊了出来。成年人也许总是像这样勉为其难地生活着吧。
都都逸就如同被母狮子抱在怀中的小狮子一般,一抽一抽地呜呜地哭着,并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
3
“我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这么丢人现眼过呢。其实我是成长在有教养的家庭的,连父亲都没打过我呢。可是,他竟然拿我和猪尾巴相提并论,实在是气死我了!我觉得应该以礼相待,所以捡最好听的话说。我一心想要挑最好听的话说,真的,我自认为是对他说了最好听的话。可他是怎么对我的,躺在床上不理不睬的,这是什么态度呀!我简直难过死了,后悔死了。他是什么态度呀!别人都说了最好听的话了,他却是那种态度!我可算看透了这个社会了。别人都说了最好听的话了……”
他翻来覆去地说起同样的话来。
越后轻轻地扶着都都逸躺了下来。都都逸背对着干面包躺着,两手掩面,抽泣了一会儿,就像睡着了一般安静下来。到了八点的伸缩锻炼时间,他也一直是这个姿势。
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吵架。不过,到了午饭时间,都都逸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当干面包将刚才的藠头空瓶清洗干净,一边说着“请用吧”,一边郑重地递给他时,他说了声“不好意思”低了下头,便顺从地接了过来。午饭过后,他马上愉快地将梅干从濑户小钵里一个个移进了藠头瓶里。我想,如果世人都像都都逸这样简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更愉快。
关于吵架的事,就介绍到这里,顺便向你再简单汇报一件事。
今天下午的擦身是竹姑娘当班,我向竹姑娘稍微提了一下你的事情。
“竹姑娘,有个人说非常喜欢你。”
竹姑娘在擦身时,很少说话,总是平静地微笑着。
“那人说,与麻儿比起来,竹姑娘要好上十倍呢。”
“是谁呀?”这位沉默的女士也忍不住小声问道。夸她比麻儿还好,这种赞美令竹姑娘十分爱听。女人就是如此肤浅。
“很高兴吗?”
“不高兴。”竹姑娘只说了这一句,然后继续地使劲擦身起来。她皱着眉头,显得不太高兴。
“生气了?那个人真是个不错的人,还是诗人呢。”
“恶心,云雀近来学坏了!”竹姑娘一边用左手背擦着自己额头的汗一边说道。
“是吗,那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了。”
竹姑娘沉默不语,继续默默地擦着身。等擦身结束,要走的时候,竹姑娘拢了拢头发,竟然笑着说了句:
“Very sorry。”
她大概是想说对不起吧,竹姑娘也蛮不错的吧。怎么样,你过几天抽时间来我们道场吧?我会让你见见你非常喜欢的竹姑娘啊。跟你开个玩笑,抱歉。现在早晚已经凉快多了。通常所说的注意卫生、小心火烛就是指的这个时候。请努力学习,也替我学习。
九月二十二日
波斯菊
1
愉快地拜读了你的回信。你升入高中后,学业想必很繁重,还给我写了这么长的信,一定很辛苦吧。以后不必每次都写这么长的回信,我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学习。
你责怪我不该把那个事情告诉竹姑娘,实在是抱歉。不过,我无法赞成你说的那句“这样我就不得不去探望你了”的话。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如果做不到若无其事、轻松自如地跟竹姑娘打招呼,就不能称之为新男性。要丢掉欲望。诗三百中不是有“思无邪”一说吗?要努力做到天真烂漫。前几天,我对旁边的越后狮子说:“我有个朋友,在学作诗。”
越后马上下了个极其简单粗暴的结论:“诗人都是装腔作势的人。”
我有些不高兴,反驳道:“但是,不是自古就有‘诗人使语言焕然一新’的说法吗?”
越后狮子冷冷一笑,随口回答道:“是吗,那么前提是要有今日的新发明。”
我觉得,连越后都说出了如此让人不可轻视的话来。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已领悟到了。我希望你今后一方面要更努力地学习诗歌,而且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展示出你作为一名新男性的真实风貌。尽管我自以为是的以前辈的口吻对你说话,其实,只不过想让你不要太在意竹姑娘。还是应该拿出勇气,拜访道场,见竹姑娘一面。一旦见到她本人,好感马上就会云消雾散。因为,她只是个出色的大鲷鱼罢了。不过,你对竹姑娘还真是够迷恋的。即便我那样大写麻儿的可爱之处,你也说些诸如“像麻儿这类女性,就好比没演出来的电影女演员”之类的话,完全看不上她,只一味地说竹姑娘如何如何,让我不知所措。我打算暂时不对你汇报竹姑娘的事情了。万一惹你发烧上火,一病不起可就麻烦了。
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下都都逸君作的俳句吧。因这个周日的慰问广播时间是补习生们的文艺作品发表会,所以要求对和歌、俳句、诗歌有自信的人,于明晚之前把作品提交到办公室,都都逸作为我们“樱花屋”的选手,将提交他擅长的俳句,从两三天前开始,他就把铅笔夹在耳朵上,端坐在床,绞尽脑汁构思诗句,今早,终于修成正果,向同室的我们展示了他写在信纸上的十首俳句。他先拿给干面包看,干面包苦笑着说“我不懂这个”,随即把纸片还给了他。而后,他又拿给越后狮子看,征询越后狮子的意见。越后狮子弓着背,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了句:“太不像话。”
倘若评价“不行”,或是别的还说得过去,而“不像话”这个评价也太过分了些。
2
都都逸脸色苍白地问道:
“你觉得不行吗?”
“问问那位先生吧。”越后冲着我抬了抬下巴。
都都逸拿着信纸走到我跟前。我不懂风雅,完全不了解俳句的妙味。我也应该像干面包那样,马上把纸片还给他,并请求他的谅解,但又觉得都都逸实在可怜,想多少安慰他一下,尽管不是很懂,还是拜读了他那十首俳句。看了几句后,我觉得并不算太差劲。应该说是平庸无奇了些吧,即便这等水准的俳句,如果让我写的话,肯定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诌出来的。
比如“烂漫野菊花,美如少女心”这样的诗句,虽稍嫌怪异,但不至于差劲到让人生气地说出“太不像话”的地步。但是,看到最后一句时,我立刻呆住了,也明白了越后狮子为什么生气了。
纵然浮世如朝露,亦然不枉活此生。
这是别人的句子,这样可不行。但是,我又不想露骨地指出来,让都都逸丢脸。
“我觉得每一句都写得不错,不过最后一句如果能换一句就更好了。不过,我不懂俳句,仅供参考。”
“是这样啊。”都都逸似乎不大服气,噘着嘴说道,“我倒觉得那句是写得最妙的。”
那是肯定的,因为那是连俳句门外汉的我也知道的有名的句子。
“妙当然是妙,不过……”
我一时想不出词了。
“你知道吗,”都都逸得意忘形起来,“我认为这首俳句中,寄托了我对于今天的日本国的真心,你理解不了吧。”他说话的口气听着有些看不起我似的。
“是什么样的真心呢?”我也严肃起来,反问道。
“你真是理解不了啊。”都都逸皱着眉头,露出“你这人可真够愚笨的”的表情,继续开导道,“应该怎样看待日本现在的命运呢?不就是露水浮世吗?诗句里的露水浮世,就是喻义这露水般的浮世啊。即便是露水浮世,诸位也要朝着光明努力前行,切勿徒然悲观,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首诗即是我对于日本的一片赤诚之心,你能理解吗?”
我呆若木鸡。这句诗,你也知道,不是一茶表达自己[53]因痛失爱子,而绝望地将人世比作露水浮世,然而无论多么悲伤,仍无法对人世完全死心的心情吗?可是,都都逸居然做出这样的解释,实在太荒唐了,完全曲解了原来的意思。也许这就是越后所谓的“今日的新发明”吧,真是太过分了。我虽然赞成都都逸的真心,但是,盗用古人的句子,随便曲解原意,胡乱解释是不道德的,而且把这个句子作为都都逸的作品提交给办公室的话,也会有损“樱花屋”的名誉,想到此,我鼓起勇气,明确地给他指了出来。
3
“不过,与此十分相似的句子在古人的俳句中也是有的。尽管你并不是盗用,可若是招来误解就不好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将这句换成其他句子比较好。”
“居然有相似的俳句吗?”
都都逸瞪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他那双眼睛美丽而清澈,令人忍不住发出感叹。我又改变了想法,虽然盗用了他人的,但本人并未意识到,这种奇特的心理也有可能会出现在对俳句自负的人身上吧。他实在是个毫无邪念的罪人——正所谓思无邪。
“真是这样的话,可就太没意义了。做俳句,时常会遇到这种事情,真让人头疼。这也难怪,只有区区十七个字嘛,自然会出现相似的句子。”都都逸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惯犯。
“好吧,那么就把这句去掉好了。”他边说边用夹在耳朵上的铅笔爽快地划掉了露水浮世那句诗,并在我床铺枕边的小桌上快速写了一句,拿给我看。
“换上这句,你看怎么样?”
波斯菊舞影草席。
“很不错啊。”我放心地说道。
不管是多么差劲的句子,只要不是盗用的,我就放心了。“顺便建议一下,改成‘波斯菊影’怎么样?”放心之余,我不觉又多了一句嘴。
“你的意思就是改成‘波斯菊影舞草席’了?果然不错,这样一改,景物立刻变得鲜活起来了。不简单哪!”他嘭地捶了我的背一下,“你还真有两下子啊!”
我满脸通红。
“饶了我吧。”我有些忐忑,“也许还是‘波斯菊舞’更好呢。我对俳句一窍不通,只是感觉‘波斯菊影’,我们更看得懂。”
这种句子,改不改不都一样吗,我内心里嚷嚷着。
但是,都都逸对我总算尊敬起来了。他以并非恭维的神情郑重拜托道:“今后还要向你请教俳句。”然后,得意扬扬地以他惯有的颇具节奏感的姿势,踮起脚尖、轻扭屁股,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看着他走路的姿势,有种不堪忍受的感觉。他向我请教俳句,比听他唱填入戏词的《都都逸》还令我头疼。我实在无法平静,万般无奈之下,禁不住向越后发起了牢骚:“这下我可完蛋了。”就连我这新男性,对都都逸的俳句也是无计可施。
越后狮子沉默着重重点了一下头。
还不只这些呢,还出现了更让人惊讶的事情。
今晨八点的擦身,正好是麻儿负责都都逸,于是,我听到都都逸小声地对麻儿说的话,非常惊讶。
“麻儿,你那句‘波斯菊’的句子,嗯,虽然还不错,但是有一点要注意。‘波斯菊舞’不大好,应该改成‘波斯菊影’。”
我大吃一惊,原来那是麻儿的句子。
4
这样说来,那一句确实有些女性的纤细感觉。如此说来,那句“烂漫野菊花,美如少女心”的奇怪句子也有这种感觉。恐怕这句也是麻儿或其他助手作的吧。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十首俳句的每一句都令人起疑了。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孰不可忍。无论是“露水浮世”那句,还是“波斯菊”这句,且不说有损“樱花屋”的名誉之类夸张的话,单从都都逸君的人品来说,天知道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让人为他捏一把汗,不过,听到都都逸与麻儿接下来的对话,我又放了心,心情也变得大好了。
“什么波斯菊的句子呀?我都忘记了。”麻儿一向大大咧咧。
“哦?那么说,是我自己的句子喽?”他淡淡说道。
“是不是霍乱的句子呢?你不是曾经偷偷地和霍乱交换过俳句什么的吗?哇——”
“这么说,是霍乱的句子?”
真够沉得住气的。应该说他淡定好呢,还是说他潇洒好呢,我简直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语言来了。
“如果是霍乱的句子,也写得太好了吧,她肯定是盗用别人的。”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让人赞叹其天衣无缝了,“这次,我提交了这句。”
“慰问广播?把我那句也一起报上去吧。你忘了,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就是‘烂漫野菊花,美如少女心’那句。”
果不其然。不过,都都逸坦然地答道:
“嗯,那句已经放进去了。”
“是吗?你真能干!”
我听了,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对我来说,这正是所谓的“今日的新发明”。对于这些人而言,作者是谁根本不重要。因为他们觉得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创作出来的。然后,大家能够一起欢乐一整天,就足够了。艺术与民众的关系,原本不就是这样吗?
诸如“只有贝多芬最棒”“李斯特是二流的”云云,当这些所谓的“行家们”吐沫飞溅地大发议论时,民众早已抛开这些议论,去倾听、享受各自喜爱的节目了。他们根本不把作者当回事。不管是一茶作的,还是都都逸作的,还是麻儿作的,只要那个句子没有意思,他们就不感兴趣。他们绝不会为了社交上的礼仪或是提高情趣之类的目的,而勉强“学习”艺术。他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记住那些能打动自己的作品,仅此而已。对于艺术与民众的关系,我仿佛刚刚被灌输了一种全新的理念。
今天这封信,虽然显得有些矫情,但是,即便像都都逸这么个小小的插曲,或许也能在你的诗歌学习当中,有助于你的“新的发明”,考虑到这一点,我才没有撕掉这封信,而是原封不动地寄给了你。
我是流淌的河水,冲刷着所过之处的河堤,奔流不息。
我爱这里所有的人——我是不是有些做作?
九月二十六日
妹妹
1
我给你写如此乏味无聊的信时,常常会突然感到不好意思,再三下决心不再写这种愚蠢至极的信,但是,今天看到某个人的一封着实伟大的书信,使我深切地感叹天外有天。由于世上还存在着能写出如此愚蠢书信的人,令我稍感欣慰,因为我给你的信,相比之下还算罪孽轻的。总之,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那个人,写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书信,以至于让人怀疑起他到底是神还是魔了,反正是愚蠢得超乎想象。
今天,我就围绕那封伟大的书信来写一下吧。
今晨,道场进行了秋季大扫除。扫除虽然在午饭前已基本结束,但是,午后的日程也取消了,所以理发店来了两个人,下午就成了补习生们的理发日。五点左右,我理完发,在洗手间洗我的光头时,有个人悄悄凑到我身边:
“云雀,在做吗?”是麻儿。
“做呢,做呢!”我一边往头发上胡乱地抹着肥皂,一边敷衍地答道。
在这种时候,我对于应付这种千篇一律的打招呼,厌烦透顶。
“加把劲啊。”
“喂,那边有没有我的毛巾?”我没有回应下一句,而是闭着眼,向麻儿伸出双手。
她右手上有个信纸般轻飘飘的东西。我微微睁开一只眼一看,原来是书信。
“什么呀,这是?”我皱着眉头询问道。
“云雀心眼儿最坏。”麻儿笑着盯着我,“你怎么不说‘好嘞’呀?如果对别人说‘加把劲’,不回答‘好嘞’的人,说明病情在加重哦。”
我不愿意听这话,越来越不高兴了。
“我怎么回答呀——我不是在洗头吗,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是笔头菜寄来的,末尾部分不是写了一首诗歌吗?你看看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留心不让肥皂流到眼里,一边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去读信纸末尾的那首诗歌。
吾妹久未见,不知何所往。
没想到这位笔头菜君还挺能转的。
“这样的句子,你不知道吗?这肯定是从《万叶集》之类的书里摘来的诗歌。并不是笔头菜自己作的。”我虽不是出于妒忌,还是挑了毛病。
“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紧紧挨了过来。
“真烦。我正在洗头呢,回头再告诉你。你能不能先把信放在那边,替我把毛巾拿来。我好像把毛巾忘在房间里了。床上没有的话,就应该在床铺枕边的抽屉里。”
“坏心眼儿!”麻儿从我的手里夺过了信纸,朝房间小跑而去。
2
竹姑娘的口头禅是“恶心”,麻儿的口头禅是“坏心眼儿”。以前,每次她们这么说我时,我都会浑身一激灵,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会在意了。现在,趁着麻儿不在的空当,我必须赶紧想一想,刚才诗歌中那句“不知何所往”,该怎么给她解释。由于这个词有些费解,所以我让她去拿毛巾,也是以此为借口来逃避马上回答。就在我边拼命琢磨如何解释“不知何所往”,边冲掉头上的肥皂时,麻儿拿着毛巾回来了,然而,此时她一脸严肃,什么也没说,把毛巾递给我后就快步走了。
哎呀,不好,我马上意识到了是我不好。
最近,不知该用“油滑”还是该用“麻木”来形容我合适,反正不知何时,我开始习惯了这所道场的生活,初来道场时的紧张感已经消失,即便麻儿她们和我搭话,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兴奋,变得迟钝了,觉得助手照顾补习生是理所应当的事,就连她们是否对我抱有特殊的好感,也都无所谓了,因此,才会无意中对她冷淡地说出把毛巾拿来之类的话来。我这样的态度,麻儿自然会生气的吧。
前不久,竹姑娘也曾说过“云雀近来学坏了”的话。近来,我确实是有些“学坏了”。今晨进行大扫除之时,为了躲避室内的灰尘,全体补习生都去了新馆的前院,我因此又得以踏上了久违的土地。偶尔,我也曾偷偷去过后面的网球场,不过,堂而皇之地得到外出的许可,还是来道场后第一次。
我抚摸着松树的树干,树干就像有血液流过般温热。我蹲下来,脚下的草香扑鼻而来,令我非常惊讶,我用双手捧起了泥土,陶醉于这湿乎乎沉甸甸的分量,它使我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大自然是活生生的”这个司空见惯的道理。
但是,这般强烈的感动,十分钟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没有了任何感觉,变得麻木而平静了。我意识到这一点,对于不知该称为人的驯服性,还是变通性的自身的善变性深感意外。尽管当时我深深感到,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继续保持最初的那种新鲜的战栗,但是,对于这所道场的生活,我或许已经逐渐产生了一种麻木的情绪,这是发现麻儿生气时我才突然意识到的。即便是麻儿,也是有自尊心的。尽管只是紫花地丁般小小的自尊,但是,正因为是这种可怜的自尊心,更应该小心呵护!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无视了麻儿的友情。她将笔头菜寄来的私密书信拿给我看,也许是在向我表明她的真情,即:现在,麻儿对我比对笔头菜更有好感——不,即便不这么自作多情,我也辜负了麻儿的信任,这是无法否认的。我之前曾说过不喜欢麻儿了之类的话,但那都是我任性之言。我连他人的好意都习以为常了,我连香烟盒的事情都忘却了,太不应该了……实在是太可恶了!
以后麻儿对我说“加把劲哦”的话,我一定要感激她的好意,大声回答:“好嘞!”
3
知错就改,切莫畏惧——新男性改正错误也是很快的。我从洗脸间出来返回房间的途中,恰巧在炭屋前碰到了麻儿。
“那封信呢?”我马上问道。
她仿佛在眺望远方一般眼神恍惚,默默地摇了摇头。
“放在床铺抽屉里了?”我突然想到刚才麻儿借拿毛巾时,可能把那封信扔到我床铺抽屉里去了,所以这样问道。
她仍然只是摇头,并不回答。女人,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人厌烦——就像是从别人家借来的猫一样。我虽然也想不去搭理她,可是我有安慰麻儿那可怜的自尊心的义务。我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轻轻说道:“刚才对不起了,那首诗歌的意思是……”
刚说到这儿,她便打断我的话,甩下一句“不用了”,扭头就走了。
她的语气极为冷淡,我感到被什么刺中了似的——女人,还真是可怕啊。
我回到房间,躺倒在床上,心中大喊着“万事皆休”。
不过,晚饭时分,端来饭菜的是麻儿。她装作很冷淡的样子,把饭菜放在我枕边小桌上,往外走时,路过干面包面前,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跟他开起了无聊的玩笑,叽叽嘎嘎地说笑着,咚咚咚地敲打着干面包的脊梁。
干面包大喊一声“看我怎么治你”,刚要抓麻儿的手,她就叫嚷着:“讨厌死啦!”逃到我这边,凑近我耳边,快速地说道:
“给你看看这个,回头告诉我什么意思。”
她把折得很小的信纸递到我手中,然后转过身去冲着干面包,大声说道:
“喂,喂,干面包,你老实交代吧,在网球场唱《江户日本桥》的是谁呀?”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干面包满脸通红,拼命地否定。
“要是《江户日本桥》,连我都知道。”都都逸不屑地小声说道,吃起饭来。
“大家慢用。”麻儿笑着朝所有人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被她搞糊涂了。感觉被麻儿尽情戏弄了一番,心里不大高兴。就这样,我拿到了那封信。我并不想看别人的书信,可为了安慰麻儿那小小自尊心,不得不看。虽然想到摊上了件麻烦事情,但饭后我还是偷偷地读了信。哎呀,你根本想不到,实在是一封伟大的书信。到底是情书,还是其他的,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上去那样人情练达、老实巴交的西胁笔头菜君,竟然写出这等愚蠢的信,让我万万想不到。
所谓成年人,是不是都暗藏着如此愚蠢而天真的一面呢?
总之,我把那封书信抄下来给你看看。在洗脸间里,我只读了最后一页的一小部分,这次她把三张信纸都给了我。
下面就是那封伟大的书信全文。
4
信是这样开头的。
追忆往昔之所——道场的森林。我依靠在窗边,静静地想象着可称为人生的新的一页的事情,眺望着不断涌来又退去的潮水。静静地涌来的潮水……然而海上翻卷着白色的浪花。继而海风阵阵吹来。
这些话哪有什么意思可言,难怪麻儿看不明白?简直比《万叶集》还难懂。笔头菜离开这个道场以后,去了故乡北海道那边的医院。看来那所医院建在海边,我只看懂了这一点,其余的是什么意思,完全搞不懂。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文。我再抄写一些吧。下面的文章越来越不连贯,东一句西一句的。
当月亮沉入海浪,黑夜降临之时,远方的天际,闪烁着引导我灵魂的星光,纵然世事沧桑,万物流转,也要活出人生的价值!我是男儿!我是男儿!!我是男儿!!!要奋勇前行。我现在请你允许我称呼你妹妹。我现在获得了天赐之物,这么说不知是否合适,啊,还是称之为恋人,值得挚爱者更合适吧。
到底在说什么,一点也不明白。然后,由此开始,文章越来越不知所云了。犹如汹涌而来的怒涛一般气势磅礴。
它并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学问,是工作的根源。我朝朝暮暮应该去爱的是科学,是自然。此二者合为一体真心地热爱着我,我也热爱着它。啊,我得到了妹妹。得到了恋人,啊,我是多么幸福的人啊。我的,妹妹啊!!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这个当哥哥的心情和愿望。因之,我才觉得你是我的妹妹,今后也想继续给你写信。你一定明白我的吧,妹妹啊!!
给你写这样难懂的文章,真是对不起。而且一直承蒙你的关照,却叫你妹妹,非常抱歉,但我想你会理解我的。到了你这样的年龄,无论男人女人都会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的,但是,请不要太劳神,或者说不要想得太多了。我将远离俗世。今天天气很好,只是风比较大。自然何其伟大!吾泪洒满襟,陶醉于斯!你一定懂得我的。望你能够细细玩味,反复阅读今天的这封信。谢谢你了,麻儿小姐!!好好生活,我的可爱的妹妹!!
最后,为兄还有一言相告。
吾妹久未见,不知何所往。
致正子小姐
一夫兄敬上
大致内容就是这样。落款是“一夫兄敬上”,给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兄”字,着实趣味不俗。总之,这封信里,除了最后那句《万叶集》里的和歌之外,几乎满篇都让人费解。真是糟糕透顶。这样的文笔,即便想要模仿,都模仿不来的。可谓奇拔得无与伦比。不过,西胁一夫君绝非奇拔之人,他是个内向而温柔之人,那样好的一个人竟然写出如此糟糕的信,可见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情。怪不得麻儿来请教我,对于收到他这封信的人而言,无异于是一场灾难。不伤透脑筋才怪。不知应该将其称为名文还是魔文为好,反正,我抄写这等伟大的书信后,只觉得手腕发软,无法再继续写字了,只好就此搁笔,以后再续了。
十月五日
考验
1
前天,我被笔头菜君的那篇名文所震慑,以至于手抖得写不了字,所以给你写了封虎头蛇尾的信,非常对不起。那天,吃罢晚饭,我看完笔头菜的信,正呆然若失之际,麻儿在走廊的窗外往屋里探头,无声地问我“看完了”,我轻轻点点头。于是,麻儿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很在意那封信。西胁君也是有罪之人,当时我莫名地义愤填膺,并且再次感到了麻儿实在可爱极了。坦白地告诉你吧,从那一刻起,我又重新感受到了麻儿身上的新鲜的魅力,这说明我不再是钝感的男人了。不知何时开始,我变成了这样。这都要怪秋天这个季节。秋天果然是个伤感的季节。你不要笑我,我真的这么看的。
我交代一下事情的全过程吧。大扫除的第二天,在早上八点的擦身时间里,麻儿忽然端着脸盆,出现在屋门口。然后,使劲憋着笑似的,一直走到我跟前。由于我没有料到这么快又轮到麻儿给我擦身,所以,几乎是无意识地小声说了句“太好了”,我心里很高兴。
“净瞎说。”麻儿不乐意地说道,然后马上开始给我擦起身来。告诉我,“今天应该是竹护士当班,可是她有别的事要办,我就代替她来了。你不愿意吗?”
她的语气非常冷淡。我对她这样说话感到不快,没有搭腔。麻儿也不再说话,我渐渐感到紧张拘谨起来。刚来这个道场的时候,每当麻儿给我擦身时,我都会这样紧张,感觉很别扭。现在这种紧张感再度产生,拘谨得受不了。擦身结束了。
“谢谢。”我懒懒地说道。
“把信还给我!”麻儿的声音虽小,却很尖锐。
“在枕边的抽屉里。”我躺着没动弹,皱着眉头说。很明显的,我不高兴了。
“算了吧,吃完午饭,你到盥洗室来一下行吗?在那儿还给我。”
说完,她也不等我回答,就赶忙离开了房间。
简直冷淡得让人莫名其妙。我对她稍微热情一点,她马上就变得这么爱搭不理的。好吧,既然对我这样,我也有我的招儿。我打定主意,等到午休的时候,好好整治她一番。
午饭是竹姑娘送来的。在托盘的一角,摆着一个竹编小人偶。我抬头看着竹姑娘,意思是问“这是什么”。她皱着眉头,使劲摇头,表示不要告诉其他人。我露出不悦的神色,点点头。真是莫名其妙。
2
“今天早上,道场有急事,我去镇上了。”竹姑娘像平日那样说道。
“是礼物吗?”我不知为何有种失望的感觉,无精打采地问了句。
“很可爱吧。这是藤娘[54],你留着吧。”她就像大姐姐对弟弟说话似的说道,然后就走了。
我只觉得无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说前几天我刚刚在信里写了,应该真诚地感谢别人的好意,可是不知怎么,我对于竹姑娘的这份好意却不想领受。这是我来道场之初就一直未变的情感,现在就更加不可改变了。竹姑娘是助手们的组长,而且是道场里的人们所信赖的人,应该更成熟才对,因为她和麻儿她们是不一样的。怎么能给我买来这种无聊的小人儿,而且还说什么“这是藤娘,很可爱吧”。
我一边吃饭,一边瞧着摆在托盘一角的,那个叫做藤娘的二寸高竹编小人偶。越看越觉得做工太糙,太没有美感了。这玩意肯定是车站小卖店里落满灰尘、卖不出去的货。性格温和的人,往往不会买礼物,看来竹姑娘也不例外。倒是有些不良少女意味的麻儿,买的东西总是很别致。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很发愁怎么处置这东西。我甚至想把它退还给她。可是,考虑到前几天我刚刚发愿要“正因为是紫花地丁般小小的自尊,才更应该小心呵护她”的,只好垂头丧气地将这礼物暂且扔进抽屉里。不过,讲述竹姑娘太多的话,担心会再次燃起你的热情,今天就先说这些吧。
再说午饭后,我按照麻儿的吩咐,去了盥洗室。麻儿背靠着最里面的墙,面朝我站着,吃吃地笑。我感觉有些不快。
“你经常干这种事吧。”我说了句自己都吃惊的话。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她微笑着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很锐利。
“你经常把补习生,”下面我本想说“拽到这里来”,但还是忍住了,觉得这句实在太下作了,支支吾吾起来。
“是吗?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她淡然说道,一边弯下腰,鞠躬似的迈步要走。
“我把信拿来了。”我拿出了那封信。
“谢谢。”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云雀,果然很坏啊。”
“为什么说我很坏?”这回我处于下风。
“你把我想成了那种女人了吧,云雀?”她脸色苍白,盯着我的眼睛,“你不觉得愧疚吗?”
“愧疚,因为我嫉妒。”我马上缴械投降了。
麻儿笑了,露出了闪亮的金牙。
3
“我已经看了那封信。”我原本打算好好整治她一顿的,可是,接受了竹姑娘那个无聊的藤娘,就像被打了一闷棍,甚至对麻儿也感觉内疚起来,提不起精神来,怀着近乎忧郁的心情来到盥洗室后,因麻儿的态度过于冷傲,以致使我妒火中烧,最令男人羞耻的妒忌使我失控地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并立刻被麻儿揪住不放,此时,我几乎是一败涂地了。
“我全都看了,觉得很有意思。笔头菜真是个好人啊,我开始喜欢他了。”我一味说着言不由衷的肤浅的恭维话。
“不过,真是想不到,他会给我写这封信。”麻儿做作地歪着脑袋,打开信纸看着。
“嗯,我也觉得挺意外的。”我觉得意外是因为这封信太糟糕了。
“太意外了。”对于麻儿来说,的确是个重大事件。
“你也给他写信了吧?”我不知不觉又说了多余的话,不禁心里一哆嗦。
“写了呀。”她淡定地回答。
我忽然沮丧起来。
“那么,是你引诱的他喽,你简直像个不良少女似的。你这种做法就叫做缺心眼儿,也叫做轻浮女,或是叫做小魔女、疯丫头。简直太不像话了!”我气得骂出了一连串的恶毒词汇,谁知麻儿不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好好听我说,笔头菜已经有太太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呀,我才给他太太写了感谢信的啊。笔头菜离开道场的时候,我送他到镇上的车站,当时,他太太送给我两双白布袜,所以我给他太太写了封感谢信。”
“只是为感谢吗?”
“是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立刻阴转晴,“只是为了感谢啊。”
“是啊,只是为了这个呀。不过,没想到收到了这么一封信,我真是烦恼得喘不上气来。”
“有什么必要这么烦恼呢?其实你很喜欢笔头菜吧?”
“喜欢啊。”
“胡扯,”我又感到沮丧起来,“你又拿我寻开心,真无聊。喜欢上了有太太的男人,不是毫无意义吗?他们可是一对恩爱夫妻噢。”
“那有什么法子,喜欢云雀也照样毫无意义啊。”
“瞎说什么呢,别扯远了!”我越来越不高兴了,“你老是没正经的。我可从来没有想让你喜欢我啊。”
“笨蛋,笨蛋。云雀什么也不知道啊。什么也不知道,还瞎说八道,云雀吧……”说了一半,她突然转过身去,委屈得呜呜哭起来。然后,非常痛苦似的厉声说道:
“你走吧!”
4
此时我真是进退两难。我噘着嘴在盥洗室里转着磨,不知怎的,竟然想要跟她一起大哭。
“麻儿,”我的声音在发抖,“你就那么喜欢笔头菜吗?就连我也喜欢笔头菜呀,因为他是那么和善的好人。我觉得你喜欢笔头菜也可以理解——哭吧,哭吧,尽情地哭吧,我也跟你一起哭吧!”
我怎么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呢?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在做梦。我也想跟她一起哭,可是,只是鼻头发酸,眼泪一滴也没有流出来。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从盥洗室的窗户眺望网球场上那已经开始发黄的银杏树。
“快一点。”不知什么时候麻儿悄悄站在我身旁,“回你的房间去吧,被别人看见可不好。”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可怕。
“看见怕什么,我又没有干坏事。”嘴上虽这么说,我心里却扑通扑通跳着。
“真是没脑子啊,云雀。”麻儿和我并肩站着,从盥洗室的窗户眺望网球场,自言自语地说道,“自从云雀来了以后,道场就变了,你大概没有意识到吧?听说云雀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场长以前这么说过的,说是世界知名的学者呢。”
“因为贫穷,所以是世界的。”寂寞之感忽然袭上心头。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他擤鼻涕时依旧会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吧。
“你有个好父亲啊。云雀来了以后,道场真的变得开朗了。大家的心情也改变了。竹姑娘也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孩子。竹姑娘很少评论别人的,对云雀却特别上心呢。不光竹姑娘,金鱼儿和洋葱,大家都喜欢云雀。不过,她们担心在补习生中引起什么不好的传闻,会给云雀惹麻烦,所以都刻意地不过分接近云雀的。”
我露出了苦笑,心想,这可真是谨小慎微的爱情。
“那是她们对我敬而远之,并不是喜欢。”
“哎哟,那种事嘛,”麻儿悄悄打了我后背一下,却没有把手拿开,“我可跟她们不一样。我对云雀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现在这样两个人单独说话也没有问题呀。请不要误会啊,我吧……”
我稍稍跟麻儿拉开了些距离,插言道:“最多只是和笔头菜通信而已。不过,恕我直言,笔头菜的信写得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我当然知道了,就是因为写得不好才给你看的呀。要是写得好的信,怎么可能给你看呢,我对笔头菜一点想法也没有——不许这么小看人!”
无论她说话还是态度,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露骨而俗气,“我算是完了,你还不知道吧?就因为你是个傻瓜,才没有察觉。大家都在议论我和你好上了,你说该怎么办呢?被别人这么说,你也无所谓吗?”
麻儿低下头,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用右肩膀一个劲儿拱我。
5
“行了,行了。”这种时候,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太让我失望了。
“你犯愁了,还是怎么的了?我再说点给你添堵的事吧。昨夜,月亮特别好,我睡不着觉,就到院子里来了。看见云雀枕边的窗帘没有拉严实,我就偷看了你一下,你知道吗?云雀在月光下,含着笑睡觉的样子好美啊。云雀,你说该怎么办呀?”
我被她挤到了墙边,不知怎么,我竟然变得愚蠢起来。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我才二十岁啊,别闹了。喂,有人来了!”有人啪嗒啪嗒地朝盥洗室这边跑来。
“你这人真没劲,没有你这样的。”麻儿放开我,仰起脸,拢着头发,呵呵呵笑起来,脸红得如同刚刚从澡堂子沐浴回来。
“到讲演时间了,我得走了。我可不喜欢迟到什么的,不守规矩。”
“千万不要和竹姑娘好啊。”我刚刚走出盥洗室,听见麻儿在背后轻声说道,这声音刺入我的内心深处。
秋天果然是个糟糕的季节。
回房间后,讲演还没有开始,都都逸反向躺在床上,哼唱着都都逸,虽然还是听了多少遍的什么“路边的草坪,哪怕被人踩踏,朝露也会让它们苏醒”,可唯独此时,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感觉厌烦,侧耳倾听起来。奇怪极了,也许是我变得柔弱了吧。
不多久,讲演开始了。讲的是有关中日文化交流的话题。一位名叫冈木的年轻教师,以医学交流为主题,通过从古至今的各种例子,具体而浅显地给我们讲解。日本和中国,都是在相互学习的过程中发展到今天的国家。对此,当下需要进一步加深认识和反省的地方很多,即便如此,与这些国事相比,我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今天的这个秘密,真想尽快忘掉麻儿的事,回归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模范补习生。
说到底,要怪那个麻儿不好。本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没想到却是这般愚笨。尽管她刚才表演了种种痛苦的样子,可是连我都明白,这一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并没有愚蠢到自作多情,麻儿向来只考虑自己合适。无论是对于笔头菜,还是对于我,她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她只是想陶醉于自己的美丽与哀伤。虽然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无奈虚荣心太强,不想输给任何人,加上特别贪婪,对别人的任何东西,都想要得到,所以连我都能看透麻儿的那点心思。
6
麻儿把笔头菜的那封信给我看,想必是为了炫耀吧。然而,当麻儿敏感地察觉到我对那封信非常不屑时,就马上改变了态度,又是哭泣又是推搡,以至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一定是这么回事。此人的自尊心之高,堪比女王,岂是紫花地丁可以比拟的,根本没法呵护她。说什么我和她相好的事,都在道场传开了,太愚蠢可笑了。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开过和她相好的玩笑呢,全是麻儿自己瞎编的。麻儿没有什么教养,在极其粗俗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或许正如越后君所言,她的母亲是个不怎么样的女人呢。我越是冷静地回想,就越是气恼。我觉得麻儿不具备做一个道场助手的资格。道场是神圣的地方,是大家团结一心,为了战胜结核,从早到晚努力修复身体的地方。我打定主意,倘若麻儿再对我做出这类露骨的举动,我绝不姑息,肯定去告诉作为助手组长的竹姑娘,让她把麻儿从道场赶出去。
想到这儿,对于刚才在盥洗室里经历的噩梦,我才不再感到介怀了。
那是一场噩梦。噩梦与人生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做梦打了你,第二天,我也不会去向你道歉的。我可不像宗教人士和诗人那样多愁善感。新男性非常讨厌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尽管不想被梦境束缚,然而,在那个盥洗室噩梦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的黎明时分,我又做了一个梦,而且还是个美梦。美梦,我是不想忘记的。我想要让这个梦和我的人生发生某种联系。这个梦我一定要讲给你听,那是个关于竹姑娘的梦。竹姑娘真是个好人啊。今天早上,我切身感受到了。像她那样的女人,的确少之又少。我想,你对竹姑娘迷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不愧是诗人,很有洞察力,很有眼光。佩服。我曾经以为你对竹姑娘纯粹是心血来潮,因此而一病不起可就大事不好了,所以,后来刻意减少了有关竹姑娘的介绍,但是,今天清晨,我明白了这一担心全是多余的。
无论多么迷恋竹姑娘,她都不会让迷恋她的人受伤或堕落的,你尽管多多去喜欢竹姑娘吧。我也不会输给你的,我会更加无条件地信任她。相比之下,麻儿真是个无知的女子,跟竹姑娘完全相反。如你所说,她是个不入流的女演员。昨天晚上八点擦身时,虽不是麻儿当班,她还是到樱花屋来了。她仿佛把白天的事忘了个干净,和干面包、都都逸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为我擦身的是竹姑娘。她依然像以往那样,默默地刷刷擦着身,听到麻儿他们无聊的调笑,偶尔露出微笑,麻儿满不在乎地走到我跟前,用粗野而轻慢的口吻说道:
“竹姑娘,我给你帮忙吧。”
“谢谢!”竹姑娘轻轻点点头,淡淡地回答,“马上就完了。”
7
我喜欢此时这样沉静端庄的竹姑娘,笨拙地向我示好时的竹姑娘是可悲而丑陋的。当麻儿向右一转身,朝干面包走去时,我小声对竹姑娘说:
“这麻儿,挺爱装模作样的。”
“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啊。”竹姑娘用怜爱的口气回答。
看起来,还是竹姑娘的人品比麻儿要好一些吧?当时,我这样暗自思忖。竹姑娘动作麻利地擦完身,端起脸盆,去隔壁的白鸟屋帮别的助手擦身去了。麻儿马上嬉皮笑脸地走到我的床前,小声问道:
“你和竹姑娘说了什么吧,肯定说了,我知道。”
“我说麻儿挺爱装模作样的。”
“坏心眼儿!我就知道。”出乎意外的是,她一点也没有生气,“喂,那个,你带着吗?”她比划了一个四方形。
“是盒子吗?”
“嗯,是不是收起来了?”
“在那个抽屉里。还给你也可以啊。”
“哎呀,真讨厌,你得一辈子都带在身上啊,即便是累赘也得带着!”她很伤感地说,突然提高了声音,“果然,从云雀这儿看月亮最清楚。都都逸,你过来看看吧。和我并排站在这里看月亮,我们来朗诵一首‘明月啊’之类的俳句好不好?”
真是够闹腾的。
那天晚上,就发生了这些,没有其他特别事件。我像往日一样入睡,快天亮的时候,突然间醒来了。房间被走廊上长明灯照得朦胧一片。我看了看枕边的时钟,快到五点了。外面还是黑乎乎的。我看到有个人从窗户往屋里看。是麻儿!我脑子里立刻闪过她的名字。那张脸白白的,微笑着,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坐起来掀开窗帘,什么人也没有。我觉得很是离奇。难道说我睡迷糊了?麻儿即便再喜欢胡闹,也不至于这个时间来趴我窗户吧。想不到我还是个浪漫的人,我苦笑着躺回床上,可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刚才的事。过了片刻,从远处的盥洗室传来像是洗衣服的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肯定是她!我心想,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刚才笑着消失不见的女人就是她!她现在肯定在那里。想到这儿,我再也躺不住了,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走廊。
盥洗室里只开着一个没有灯伞的蓝色灯泡。我偷偷一看,是竹姑娘正蹲在地上擦洗盥洗室的地板。她穿着碎花和服,系着白色围裙,脑袋上包着毛巾,犹如大岛[55]上的妇人一般。竹姑娘回头看了看我,仍旧转回身去默默地擦地板。她的脸看上去很消瘦。道场的人们还在熟睡之中。大概竹姑娘每天都这么早起来打扫卫生的吧。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感慨不已地瞧着正在干活的竹姑娘。坦白地说吧,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某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在我身体里蠢蠢欲动。
8
看来,盥洗室的确是我的鬼门关。
“竹姑娘,刚才,”声音堵在了嗓子眼儿,我喘息着问,“你去庭院了?”
“没有。”竹姑娘回头看着我,微微一笑,“少爷,你睡迷糊了吧,说什么呢。哟,怎么光着脚啊!”
我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自己还光着脚呢,因一时激动跑来的,竟然忘穿草鞋了。
“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来,我给你擦擦脚。”
竹姑娘站起来,在水槽里哗啦哗啦地涮洗干净抹布后,拿着抹布走到我跟前,蹲下来使劲擦我的左脚底和右脚底。我感觉不仅仅是脚,连我的内心深处也被擦干净了似的,那奇怪而可怕的欲望也消失了。我一边乖乖地让竹姑娘给我擦脚,一边把手扶在竹姑娘的肩上,故意模仿她的关西腔说道:
“竹姑娘,以后也这样照料我吧。”
“你是太无聊啦。”竹姑娘没有笑,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好了,这个先借给你穿,赶快去上厕所,回去睡觉。”
竹姑娘把自己的拖鞋脱下来,摆放在我脚下。
“谢谢。”我故作镇定地穿上拖鞋,“可能我真是睡蒙了。”
“你不是要去上厕所?”竹姑娘又开始刷刷地擦起地板来,一边老成地问道。
“不是啊。”
我当然无法说出是因为看到窗户外面的女人的脸这样愚蠢的话,因为自己内心肮脏,才会看到那样的幻影吧。对于自己因下流的欲望而兴奋起来,光着脚飞奔到走廊上的样子,我感到卑鄙可耻。何况这里还有每天天还漆黑的时候,就起来勤勤恳恳默默擦地的人。
我靠在墙上,继续看了一会儿竹姑娘干活的背影,深深体会到了人生的庄严。我想,所谓健康,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多亏竹姑娘,我心底的璞玉变得更加清澄而透明了。
你也同意吧,正直的人真好,单纯的人是最可敬的。我以前对竹姑娘的温柔善良一直有些看不起,现在觉得那是不对的。还是你有眼力。麻儿那样的女孩根本无法和她相媲美。竹姑娘的爱情不会使人堕落,这是很了不起的。我也想成为拥有那样美好爱情的人。我一天比一天飞得高,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清冷了。
人常说,男儿一生皆是千钧一发。新男性总是悠游于险境,却能够不断地轻松摆脱出来,继续翱翔。
从这个角度一想,秋天好像也不算糟糕。虽然有些凉意,却很舒服。
麻儿的梦是个噩梦,我希望尽快忘掉。而竹姑娘的梦,如果这是个梦的话,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这可不是我在痴人说梦噢。
十月七日
干面包
1
敬启。好大的暴风雨啊,不知算不算是台风。这样的鬼天气,那些美国驻军也一定吓坏了吧。听说E市也来了四五百人的驻军,不过,这一带还没有见到过一次。再加上场长也曾经训话“不要吓得不得了,让人家笑话”。所以道场的人们还比较安之若素。只有一个人,就是助手金鱼儿有些消沉,受到了大家的嘲笑。金鱼儿两三天前,冒着雨去E市办事,回道场后,晚上和大家一起就寝后,突然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大家纷纷问她。金鱼儿哽咽着说起来,大意如下:
金鱼儿在市里办完事之后,在车站等回来的巴士的时候,看见倾盆大雨中有一辆美国空卡车开过来,然后在巴士车站前面停了下来,好像是车抛锚了,从驾驶室跳下来两个美军娃娃兵,冒着大雨修起车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他们俩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在大雨中一直埋头修车。不多久,金鱼儿等的巴士来了,于是金鱼儿从候车室跑出来,正准备上车时,却犹如梦游一般,竟然将自己包袱里的鸭梨给了美军娃娃兵一人一个。金鱼儿听着身后传来的“Thank you”,刚跳上车,车就开了。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可是,回到道场后,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金鱼儿觉得无法言语的恐惧,害怕得坐立不安,以至于到了晚上睡觉后,蒙着被子哭起来。这件新闻,第二天一大早就在道场传开了。有的说,“这也可以理解”,有的说“太不像话”,也有的说“莫名其妙”,总之,大家都笑得肚子疼。即便大家跟她开玩笑,金鱼儿也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是摇着脑袋说,现在心里还怦怦乱跳呢。
此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同屋的干面包,最近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貌似有什么烦心事。原来他也有他要应付的麻烦事。
干面包这个人,不知是秘密主义者,还是喜欢摆谱,平日里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显得很疏远,是个令人敬而远之的存在。前天夜里,因下大雨,刚过七点就停电了。因此,晚上的擦身也取消了。而且,扩音器由于停电无法使用,晚间广播也听不了了。于是,补习生们都早早地上床睡觉。可是,由于外面狂风大作,大家都无法入眠,都都逸哼着歌,越后狮子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蜡烛,点燃放在枕边,盘着腿专心修理自己的拖鞋。
“好大的风啊。”
干面包破天荒地笑着走到我跟前。干面包主动到别人的床铺来,实在是稀罕。
2
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人类在这个暴风雨的夜晚,可能也会眷恋蜡烛的微光,而被吸引来的,我心想。
“嗨,”我坐起来招呼他,“进驻军也会害怕这样的暴风雨吧?”
他笑得越发怪异起来。
“哎呀,那个,是这样,”他以逗乐的口吻说着,递给我一张信纸,“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进驻军的事。你先看看这个吧。”
信纸上写满了英文。
“英文我可看不懂。”我满脸通红地说。
“看得懂。像你们这样刚刚走出学校门的年轻人,英文应该记得最清楚了,我们早就忘光了。”他一边嘿嘿地笑着说,一边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突然压低嗓音,用只有我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其实吧,这是我写的英文。我觉得肯定有些语法错误,想请你帮我改改错。你看看就会明白的。道场的人似乎都认为我的英语特别好,所以,要是过几天美国军队进了道场,多半会拉我出来当翻译的。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担心得寝食难安。请你理解我现在的心情。”说完,他呵呵地笑着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可是,你的英语说得不是挺好吗?”我木然地看着信纸问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哪里当得了那样的翻译呀。我真是后悔自己太得意忘形,向那些助手卖弄英语了。要是因此被拉出去当翻译,让她们看到我张口结舌的样子,还不知会怎么看不起我呢,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呢。这些天,我为了这个事,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你可一定要体察我的难处啊。”说完,又呵呵地笑起来。
于是我试着读了信纸上的英文。尽管有不少单词不认识,但意思大致如下:
请您切勿气恼。请谅解此冒昧之举。在下乃一介可怜人。之所以如此说,概因在下对于英语,不论听、说,抑或其他,均如赤子般无知。那等能力犹如遥远之彼岸,非吾所能及。不仅如此,在下患有肺病。切望您多加警惕!呜呼,危险!传染您之可能性颇大。然而,在下对您深信不疑。以神的名义起誓,我认为您乃是一位品格非常高尚之绅士。相信您必会同情在下这可怜之人。在下虽不擅长说英语,姑且能阅读和书写英语。倘若您持有充分同情心与忍耐心,请将您今日要事写于此纸。尔后恳请您忍耐一个小时。在此期间,在下将自闭于陋室内,拜读贵文,尔后,将竭尽在下所能,翻译成文,呈交您御览。
衷心祝您贵体安康!请勿因在下之拙劣且丑陋之文章而发怒。
3
和笔头菜那封稀奇古怪、令人费解的信相比,这封信毕竟逻辑清楚。不过,我越看越觉得可笑。从这封英文信,足以推断出干面包对于被拉出去当翻译是多么害怕。出于一贯的爱慕虚荣心理,即便万一被拉出去当翻译,也要为了保全面子,努力应付过去这件事,以便不辜负助手们的期待,为此,他真是煞费苦心,下了不少的功夫。
“这文章写得就像是一篇重要的外交照会嘛,非常漂亮啊。”我强忍着笑说道。
“不要嘲笑我。”干面包苦笑着从我手里夺过那张纸,“有没有错的地方啊?”
“没有什么错,是篇非常通俗易懂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就是所谓的名文吗?”
“是让人看不懂的名文吧?”
他居然还蹩脚地幽默了一把。尽管如此,受到我的称赞后,他看上去非常高兴,露出有些自得的一本正经的神色说道:“当翻译的话,毕竟责任重大,我可不敢逞这个能,我写这封信是希望可以和他们笔谈。都怪我太爱显摆自己的英语知识,因而估计有可能被拉出去当翻译。事到如今,也躲避不了,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还故意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禁感慨起来,可见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种种烦忧。
不知是因为暴风雨的缘故,还是微弱的蜡烛之故,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室友围着越后狮子的烛火,无拘无束地聊了很多,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所谓自由主义者,到底指的是什么呢?”都都逸不知在害怕什么,声音压得低低地问道。
“在法国,有些被称为自由人的家伙,是一帮讴歌自由思想的人,极其的狂热。十七世纪的话,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干面包也许是吸取了英语的教训,这回改为炫耀法国方面的知识了。他挑起眉毛,煞有介事地说,“这些家伙主要是鼓吹宗教自由,非常疯狂。”
“真没想到,原来是一帮暴徒啊。”都都逸露出惊讶的表情。
“嗯,差不多算是吧。他们大多过着无赖汉般的生活。戏剧中非常有名的,那个大鼻子西哈诺[56],据说他就可以说是当时的自由人里的一个。他反对当权者,扶助贫弱。当时的法国诗人之流,几乎都是那样的人。日本江户时代的所谓侠客也和他们有些相似。”
“这叫什么事啊,”都都逸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说,幡随院长兵卫[57]之流也是自由主义者喽?”
4
干面包却没有笑,“当然,你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当今的所谓自由主义者,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法国十七世纪时被称为自由人的家伙大多都是那样的。日本的花川户助六[58]、鼠小僧次郎吉[59]或许也是这种人呢。”
“真的吗,还有这一说啊。”都都逸大为振奋。
修补拖鞋的越后狮子也咧嘴一笑。
干面包越来越认真了,“说到底,这种自由思想,其本来面目就是反抗精神,也可以叫做破坏思想吧。这并非解除了压迫或束缚时才会萌芽的思想,而是作为压迫或束缚的反作用,与其同时产生的战斗性的思想。常常有人举这么个例子:一天,鸽子祈求神:‘我在天上飞的时候,老是遇到空气这东西的阻碍,无法飞得很快,请您消除空气这东西吧。’神答应了它的请求。可是,鸽子无论怎样拍打翅膀也飞不上天空了。这个例子里的鸽子即象征自由思想,正因为有了空气的阻力,鸽子才能飞起来。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在真空管里扑腾的鸽子,根本无法飞翔。”
“不是有个跟这名字差不多的男人吗?”越后狮子停下补拖鞋说道。
干面包挠着后脑勺说:“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当代日本政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还是要多少知道一些噢,据说今后会给所有年轻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越后狮子如同在座者中的长老一般,从容不迫地说道。“可以这么说吧,自由思想,因每个时代不同,其内容也完全不同。凡是为追求真理而斗争的天才们都可以被称为自由思想家。我甚至觉得自由思想的老祖宗是耶稣。‘莫要烦恼,看看天上的飞鸟吧,它们不播种、不收获,也不存储在仓库里。’这不就是典型的自由思想吗?我认为,西洋的思想,无不是以耶稣的精神为基础,或是解释、或是借用、或是抱有怀疑,尽管众说纷纭,但都可以追根溯源到一部《圣经》,就连科学与《圣经》也不是毫无关联。构成科学基础的事物,无论是在物理界,还是化学界,全都是假说,是从肉眼无法看到的假说出发的。由于信仰这种假说,才产生了所有的科学。日本人研究西洋的哲学、科学之前,就应该先研究一下《圣经》。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认为,日本也不好好研究《圣经》,就盲目地学习西洋文明的表象,才是日本大败的真正原因。无论是自由思想还是其他思想,倘若不了解耶稣精神,是根本理解不了的。”
5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就连都都逸都若有所思地默默无语地摇着头。
“除此之外,自由思想的内容也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举个例子说明一下。”
越后狮子那晚,一反平日,格外健谈。甚至显露出了某种高尚的隐者范儿。我暗自揣测,说不定他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要是身体好的话,眼下正是堪当国家大任之人。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在古代中国,有一个自由思想家,因反对当时的政权,而愤然归隐山林,此所谓时不利我。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失败。他有一把宝刀,他甚至满怀时机一到,便可用此宝刀斩杀政敌的自信隐于山林。十年过去了,时代变了。他认为时机来临,便下山向人们宣传他的自由思想,但是,此时,其思想只能成为腐朽的投机思想了。最后,他拔出宝刀,想要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凌云壮志。可悲的是,宝刀已然锈迹斑斑了。这个故事说明了,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的政治思想不过是一场迷梦。日本明治以来的自由思想也是一开始是反抗幕府,后来批判藩阀,继而攻击官僚。我认为,此乃孔子所说的君子豹变是也。在中国,所谓君子,并非日本人所理解的烟酒不沾的规矩人之流,而是精通六艺的天才,也可以说是天才的实力家,这实力也会豹变的,展示了美妙的变化,与丑陋的背叛是不同的。耶稣也说过‘一切莫要发誓’,还说过‘莫思明日之事’。他不正是自由思想家的老前辈吗?狐狸有洞穴,飞鸟有窠臼,可是人子却没有安枕的地方,这也可说是自由思想家的哀叹吧。哪怕是一天也不许安于现状。其主张必须日日求新,无止无休。在日本,如今还在攻击昨日的军阀官僚,这已经不再是自由思想,而是投机思想。真正的自由思想家,现在有着必须优先大声呼喊的事。”
“是什么呢?呼喊什么呢?”都都逸惊慌失措地问道。
“这是应该知道的呀。”越后狮子正襟危坐,“天皇陛下万岁!就是这个呼喊声。到昨天为止,它是古老的。但是在今天,它是最新的自由思想。所谓十年前的自由与今日之自由,内容迥然不同,即是此事。这并非神秘主义,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爱!今日之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应该为这呼声去死。我听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一定会允许日本这种自由呼声的。我要是没有病的话,现在就恨不得站在二重桥[60]前,高声呼喊天皇陛下万岁!”
干面包摘下了眼镜,他哭了。在这个暴风雨之夜,我彻彻底底喜欢上了干面包。男人,就是棒啊。什么麻儿啦、竹姑娘啦,根本不成为问题——以上就是以“暴风雨夜的烛火”为题写的道场来信。草草。
十月十四日
口红
1
谢谢你的回信。我前几天写的那封关于“暴风雨夜的谈话”的信,好像很对你的胃口,真高兴。根据你的看法,越后狮子也许是当代罕见的大政治家,或是一位著名的有识之士,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如今,反而是这种民间的无名之辈纵论天下大事的时代,领导者们只知道惊慌失措地左摇右摆而已。显而易见,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被民众抛弃。据说大选近期将要举行,如果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演讲,只能导致民众越发蔑视那些所谓的议员吧。
说到选举,今天在这个道场里,发生了一件特别怪异的事情。今天下午,隔壁的白鸟屋发布了下面这个传阅板报:
所谓赋予妇女参政之事,实乃可喜可贺。然而,近来道场助手们的浓妆艳抹着实不堪入目。如此面容,参政权利也会哭泣的。据说,美国进驻军也把口红太艳的女人误判为妓女,倘若果真如此,不仅有失本道场的体面,更是日本所有妇女的耻辱。
云云,然后罗列了一个所有化妆太浓的助手绰号的名单。最后补充道:
以上六人之中,孔雀的化妆最为丑陋,堪比吃了马肉的孙悟空。吾等虽屡次忠告于她,却无丝毫反省之意。我道场应该予以驱逐。
隔壁白鸟屋,原本聚集了一伙铁汉,以至于在助手中颇有人气的干面包,因在“白鸟屋”实在待不下去,逃到我们樱花屋来了。樱花屋也许是借了越后狮子的德行的光,是个春风骀荡的房间。对于这次的传阅板报,都都逸也首先表示不赞成,说“太过分了”,干面包也嘿嘿一笑,支持都都逸的看法。
“这不是很过分吗?”都都逸又征求越后狮子的同意,“人类应该一视同仁嘛,何必要驱逐呢。人类与生俱来的爱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忘记的。”
越后狮子沉默着,轻轻点点头。
都都逸更来劲了,又催促我也同意他的意见:“你说,是这样吧?自由思想不应该是这么狭隘的东西啊!那边的年轻先生怎么看这个事?反正我觉得我的看法没有错。”
“但是,隔壁那些人也不是真心想驱逐她吧?恐怕只不过是想向大家显示他们的豪气吧。”我笑着说。
“不是,绝对不是那样的。”都都逸立刻否定,“反正我觉得妇女参政与口红之间不可能有什么致命的矛盾。那些家伙,肯定是因为平时不招女性待见,企图借此机会报复她们。”这可真是一语说破。
2
然后,他又搬出了那套所谓“最好论”。
“要知道世间有大勇小勇之分,他们这些家伙,就是所谓小勇之人。他们竟然管我叫白板,我早就忍受不了了!虽然对于都都逸这个绰号我也不喜欢,但是被他们叫做白板,我是再也不能忍气吞声了。”都都逸突然间为了绰号的事而抓狂起来,翻身下床,系起了腰带,“我现在就把这个传阅板报给他们扔回去。自由思想从江户时代就有了。人不能忘了智、仁、勇,就是说的这种时候。那么大家就把它交给我好了,我这就把它扔回去!”他涨红着脸。
“等一下,等一下!”越后狮子一边用毛巾擦鼻头,一边阻止道,“你去不行,这件事还是让那位先生去处理吧。”
“让云雀去吗?”都都逸显得极不乐意的样子,“我冒昧地说一句,云雀可胜任不了。和隔壁的这些家伙,以前就有过节,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被他们叫做白板,我怎么可以忍气吞声呢?这就是所谓自由和束缚,也可叫做自由与束缚、君子豹变。他们这些家伙,完全不懂基督精神。看这架势,还得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腕才会老实。云雀没有这个能耐。”
“我去一下。”我下了床,快速穿过都都逸面前,同时从他手里拿过传阅板报,走出了房间。
对樱花屋的回话,白鸟屋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我刚一进屋,八个补习生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怎么样,是个大快人心的提议吧?”
“樱花屋的小白脸们发愁了吧?”
“你们不会当叛徒吧?”
“补习生们要齐心合力,要求场长驱逐孔雀。像那种孙悟空,根本不配有选举权!”
他们吵吵嚷嚷的,活像一群天真淘气的孩子。
“能不能把这件事交给我来解决。”我用比他们更大的嗓门说道。
他们静了片刻,马上又嚷嚷起来。
“少出风头了,少出风头了。”
“云雀该不会是妥协的使者吧?”
“樱花屋的还不够振作啊,现在可是日本的关键时期啊!”
“你们连日本已经沦为四等国都不知道,光顾着看美人,流口水吗?”
“你小子打算怎么着呀,居然冷不丁地说什么交给你去解决。”
“最晚今天晚上就寝之前,”我挺直腰杆喊道,“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如果大家对我的处理方式不满意的话,到时候再按照你们的提议去做!”
他们又安静下来了。
3
“你是不是反对我们的提议啊?”过了一会儿,有个绰号“愣头青”的眼神刁蛮的三十多岁男子问道。
“非常赞成。对此提议,我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请把它交给我吧,拜托了。”
大家的闹腾劲有些减弱了。
“这样可以吧?谢谢了。这个传阅板报我借用一下,晚上还给你们。”说完我迅速离开了房间。这就没问题了。剩下的只要拜托竹姑娘就可以了。
刚回到房间,都都逸就对我说道:
“不行啊,云雀,我在走廊上都听到了。你那样几句,不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吗?你应该好好给他们讲讲基督精神和君子豹变的道理呀,讲讲何为‘自由与束缚’也行啊。他们这些家伙根本不懂什么道理,所以给他们摆摆大道理是最好不过的了。你怎么就不给他们讲讲‘自由思想是空气和鸽子’的例子呢?”都都逸一个劲地表示不满。
“晚上睡觉之前,所有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躺倒在自己的床上。
我真是有点累了。
“交给他吧,交给他吧。”由于越后狮子躺着威严地插嘴。都都逸便不再吭声,不情愿地躺下了。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考虑,只是乐观地认为,只要把这个传阅板报交给竹姑娘,她就能帮我解决。两点的伸缩锻炼时,竹姑娘路过房门时,朝我这边瞅了一眼,我马上举起右手招了招手,竹姑娘轻轻点点头,立刻走进了房间。
“什么事?”她认真地问道。
我一边做着脚部运动,一边小声说道:
“枕头旁边,枕头旁边。”
竹姑娘看到了枕边的传阅板报,拿起来大致看了看,“我借用一下。”她用镇定的语气说道,把它夹在腋下。
“勿惮改过,越快越好。”
竹姑娘露出完全明白的表情,轻轻点点头,然后走到我枕边的窗户旁,默默地眺望窗外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她对着窗外,用毫不做作、自然而然的口气低声说:
“源伯,真是辛苦您了。”窗户根儿,有一位名叫源伯的勤杂工老人,从两三天前开始在那儿拔草。
“盂兰盆节过后,拔过一次了,又长出这么多来。”源伯在窗户根儿回答。
我为竹姑娘这句“真是辛苦您了”的声音而感动,当然也钦佩她那丝毫不在意传阅板报的沉稳开朗的态度,但她那关怀别人的温柔声音更打动我。因为她的声调悠然而从容,犹如大户人家的太太,从走廊上,对收拾庭院的老人说话一般,让人感受到她受过的良好教育,记得越后曾经说过,竹姑娘的母亲一定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女性。只要交给竹姑娘,这件由浓妆艳抹引起的风波,肯定会得到干脆利落的解决,我现在更加放心了。
4
果然,我对她的信任得到了超出我的预期的回报。在四点的自然时间里,突然从走廊的扩音器里传来办事员的声音。
“请大家就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轻松地收听。关于早有议论的助手们的化妆一事,现在,助手们自发地表示,在今天之内一定加以改正。”
隔壁白鸟屋传来了“哇”的欢呼声,临时广播仍在继续。
“今天晚饭后,助手们将洗去妆容,最晚在今晚七点半的擦身之时,以不让美国人误判的程度,朴素打扮,请各位补习生检查。下面,助手牧田小姐想向各位补习生讲几句话,以表歉意,请各位接受牧田小姐的这份诚意。”
牧田小姐就是刚才所说的“孔雀”——孔雀轻轻地干咳一声,“本人……”
隔壁发出哄堂大笑,我们房间里的人也都无声地笑着。
“本人,”她的声音像蛐蛐叫似的细微。“不分时候和场合,而且还是最年长助手,却很不检点地做出了不该做的事,在此深表歉意。今后,还请多多教诲。”
隔壁传来“好,好”的起哄声。
“真可怜。”都都逸幽幽地说着,斜眼看着我。我有些难堪。
“最后,”办事员接过来说,“全体助手请求,希望大家立刻改掉牧田小姐的绰号。今天的临时广播到此结束。”
白鸟屋马上又传来了传阅板报。
“我等甚为满意。云雀劳苦功高。孔雀应改为‘本人’。”
都都逸对该绰号的提议立刻表示反对,他认为给孔雀起“本人”这个绰号太残忍了。
“这不是太残忍了吗?她刚才那么拼命地道歉,不是让大家体谅她的诚意了吗?这就是‘看那天上的飞鸟’所讲的道理,不是应该一视同仁吗?害人者亦害己。我坚决反对。鉴于孔雀擦掉扑粉后,会露出黑色的皮肤,故而还是改成乌鸦比较妥当”
这个绰号,反而更加辛辣而刻薄,无济于事。
“由于孔雀变朴素了,所以可以改一下第一个字,叫麻雀吧。”越后说完,嘻嘻地笑了。
麻雀这个绰号也有点矫情,没多大意思,不过,因为是长老的提议,我就将“‘本人’太残忍,‘麻雀’比较妥当”写在传阅板报上,让都都逸还了回去。此时,各个房间的提案似乎已云集白鸟屋,但最终可能还是会定为“本人”的。因为,当时孔雀轻轻地干咳一声,然后说出“本人”的声音,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无法忘记。令大家感觉“本人”以外的绰号全都黯然失色。
5
七点的擦身之时,金鱼儿、麻儿、霍乱以及竹姑娘,一个个都端着脸盆来到了“樱花屋”,竹姑娘若无其事地直接来到我跟前。金鱼儿和麻儿虽然作为化妆不当的人物,被列入此次警告名单之中,但是,看她俩那天晚上来我们房间时的打扮,尽管发型有些改变,还是让人觉得好像化了妆似的。
“麻儿好像涂了口红吧?”我小声问竹姑娘。竹姑娘已经开始刷刷地擦身了。
“即便是这样,已经又是擦又是洗的,折腾得不亦乐乎呢。虽说要求立刻改正,可一下子也很难。她们还这么年轻。”
“竹姑娘真有两下子啊。”
“以前,场长也三番五次地提醒过的。场长也听到了今天的广播,非常高兴。他问起今天的广播是谁提议的,我告诉他是云雀的主意时,他还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一向不怎么笑的场长,居然也呵呵笑起来。”看起来,竹姑娘对今天的口红事件也感到有些兴奋,与往日不同,话特别多。
“不是我的主意呀。”必须分清楚军功的归属。
“一回事嘛。如果云雀不告诉我的话,我也不会做什么的,哪有人喜欢干落埋怨的事啊。”
“落埋怨了吗?”
“没有。”竹姑娘以她特有的淡淡的笑容摇着头,“虽说没有落埋怨,我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孔雀的道歉,我也觉得有些难过。”
“嗯,是牧田自己要求道歉的。她没有什么坏心,是个很厚道的人。她好像是不太会化妆。我也涂了点口红,看不出来吧?”
“什么?原来竹姑娘也是同谋呀。”
“要是看不出来,就不要紧了。”竹姑娘不以为然的,继续刷刷地擦身。
毕竟是女人啊。我来道场后,第一次觉得竹姑娘很可爱,不再愚蠢地想起大鲷鱼。
你觉得怎么样?我再次建议你来我们道场看看。这里有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她是日本在当今世界值得夸耀的唯一宝物。这赞美稍嫌夸张,连我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总之,像她这样惹人喜爱,而非出于情欲的年轻女性不是很难得吗?我想你对竹姑娘,也一定不会抱有情欲,有的只是喜爱吧。这就是我们新男性的胜利。对于我们来说,男女之间必须只靠信赖和友爱交往,即是所谓的只有男人能够品尝到天赐的美味之果。如果你想要体验这种纯洁的醍醐之味的话,年轻的诗人啊,唯有造访这所道场。
当然了,你已经在你的身边品味到了更加纯洁的美味之果也未可知。
十月二十日
花宵先生
1
你昨天能够来访,我非常非常开心。来访之时,还送给我花束,送给竹姑娘和麻儿一人一本红色的袖珍英文词典。你像诗人那样,心思细密,尤其是给竹姑娘和麻儿带了礼物,真是太有心了。
我从她们俩那里得到过香烟盒和竹编藤娘,虽有些难为情,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早晚会回礼给她们的,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你善解人意地带来了礼物,让我松了口气,看来你身上有着比我更新的一面。我这个人,对于收到女性送的礼物,或是送礼物给她们,总会觉得有些别扭,觉得不光彩,也许这就是我身上的迂腐之处。我要努力修炼得像你那样,毫不忐忑地大大方方地礼尚往来。我觉得,从你身上又学到了一样东西,见识了你那洒脱的美德。
当麻儿一边说着“有客人找你”,一边把你领到房间里来时,我胸中如同内出血一般剧烈跳动。我想你会明白我的心情。看到好久没有见到的你,自然令我喜出望外,不过,与此相比,看到你和麻儿像老相识似的说笑着并肩走过来时,更让我吃惊。我恍惚置身于童话世界。与此相似的感受,去年春天我也曾经体验过。
去年春天,初中毕业时我染上了肺炎,因高烧而昏昏沉沉之际,我偶然朝枕边一看,只见初中教导主任木村先生和母亲正边笑边聊着什么。那时,我也是这么惊惧不已。看到住在学校和家庭的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的两个人,在我枕边就像老相识一样说话,实在不可思议。就好比在十和田湖[61]看见了富士山,某种极为混乱的宛如童话故事般的幸福感在我胸中跃动起来。
“看你这样子哪像病人啊。”你说着,把花束递给我。当我不知所措时,你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对麻儿说,“给云雀找个花瓶来吧,粗糙点也没关系。”
麻儿点点头,去拿花瓶了。
我就像在做梦一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以至于问出了个笨拙的问题:
“你以前就认识麻儿?”
“我不是从你的信里知道她的吗?”
“是这样啊。”
我们俩都大笑起来。
“你一看见她,就知道是麻儿了?”
“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比原来想象的可爱多了。”
“哪里可爱?”
“怎么刨根问底的,你对她还有意思吧,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庸俗,还是个孩子嘛。”
“你这么觉得?”
“反正人不坏,给人楚楚可怜的印象。”
“是这样吗?”我感觉心情好舒畅。
2
麻儿拿来了一个细长的白色花瓶。
“谢谢你。”你接过来,胡乱把花插在花瓶里,“这花,回头拜托竹姑娘帮忙重新插一下吧。”
不过,这句话说得有点不是时候。尽管你马上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小词典送给了麻儿,麻儿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只是默默地很客气地接过来,鞠了个躬,就快步离开了房间。那正是麻儿不高兴的表现,因为麻儿不是那种会客气地鞠躬的人。不过,对你来说,除了竹姑娘之外,其他女孩你都不会留意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去二楼露台去聊聊吧。现在是午休时间,没关系的。”
“从你的信里,我都知道了,所以我是趁午休时间来的。而且,今天是星期日,还有慰问广播。”
咱们笑着从房间里出来,走上楼梯,从这时起,两个人都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谈论起了天下大事,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了尊贵的那个人,我们已经做好了按照那个人的命令轻盈地飞往任何地方的精神准备,应该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谈论的事情才对。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兴奋地互相倾吐了所谓重建新日本的愿望。可见男孩子就是这样,无论关系多么亲密,久别重逢之际,总是会受到渴望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进步的焦躁情绪驱使,这样高谈阔论吧。来到露台上之后,你生气地说起日本从基础教育开始就有问题。
“因为小时候所受到的教育,将会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我认为应该培养出更卓越的栋梁之材。”
“是的,不能培养那种只贪图利益的人。”
“说得对,说得对。靠着功利性的招摇撞骗已经行不通了,投机取巧的人没有市场了。”
“没错。表面上虚张声势那套已经过时了,人们现在不吃这套了。”
你好像也和我一样,不擅长讨论问题。不知为何,我们好像老是在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题。
后来,当我们那番笨拙的讨论渐渐无法继续,老是说些“只不过是”“关键的问题”“无论如何”“归根结底”等,越说越没劲的时候,楼下正门前的草坪上突然出现了竹姑娘的身影。我不由得喊道:
“竹姑娘!”
与此同时,你系紧了裤子上的腰带,你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呢?
竹姑娘手搭凉棚,抬头朝露台看。
“什么事?”
那时的竹姑娘,姿态很美吧。
“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喜欢竹姑娘的人,现在就在这里呢。”
“好了,好了。”你说。
事实上,这种时候,除了这样傻傻的话,你也想不出其他的话来。
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
3
“恶心。”竹姑娘说道。然后,她歪着头,仰到四十五度以上,冲你笑着说“欢迎你”时,你的脸变得通红,马上鞠了个躬。然后,你小声抱怨说:
“没想到,原来是个大美女啊。你耍我,你在信里只说她个头很高,是个大大方方的很能干的女人,所以我就安心地夸赞了她。可是,谁知道这么好看哪,这不是让我难为情吗?”
“跟想象的不一样吧?”
“不一样,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因为你说她又爽快又能干,我还以为她是个像马一样高大壮实的人呢,没想到,真可以用魔鬼的身材来形容啊,肤色也不像你说的那么黑呀,那样的美人我不喜欢,太危险了!”
你飞快地说这些话的时候,竹姑娘轻轻低头致意,朝旧馆走去。于是,你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袖珍词典,对我说:
“你帮我叫竹姑娘等一下吧,我有礼物送给她。”
“竹姑娘!”我大声叫住她。于是,你对她说了句:
“不好意思,我扔给你吧。这是云雀让我带来的,不是我送给你的。”你嗖地把那本红色封皮的词典扔给了她,看你的动作都格外优美,我心里很佩服你。竹姑娘准确地接住了你那纯洁的礼物,向你道声:“谢谢了。”其实,不管你说什么,竹姑娘也知道是你送的礼物。
望着朝旧馆走去的竹姑娘的背影,你长叹了一口气,非常认真地念叨了一句:
“危险啊,这可真是危险。”
我觉得很好笑。
“这有什么可危险的呢?即便在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你和她两个人也不会出事的,我已经试验过了。”
“那是因为你这人脑子缺根筋。”你用怜惜的口吻说道,“莫非老弟连美女和丑女都分不清吗?”
这话我不愿意听,你还配说我,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觉得竹姑娘那么美,是因为竹姑娘的心灵之美,投影到了你纯洁的心中。如果冷静观察的话,竹姑娘根本算不得美女。倒是麻儿比她美得多。只不过竹姑娘的品格之光,让她看起来美丽而已。对于女性的容貌,我自认为有着数倍于你的更为苛刻的审美眼光。不过,那时候我觉得评论女性的容貌,太庸俗,便没有再说什么。
看起来,只要一说到竹姑娘,咱们俩往往会较起真来,心情变得有些不愉快。这可不好。真的,你就相信我好了。竹姑娘真的不是美女,也没有什么可危险的。你说什么太危险了,不是很可笑吗?其实竹姑娘和你差不多,是个特别本分的人。
我们默默地站在露台上,过了一会儿,你突然说起,我旁边的越后狮子,其实就是名叫大月花宵的著名诗人,于是乎,竹姑娘和其他一切都被刮飞了。
4
“真没想到。”我感觉仿佛在做梦。
“我觉得很可能是他。我刚刚瞅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来的。我的哥哥们都是他的崇拜者。所以,我从小就看过他的照片,知道他的模样。我也是他的诗歌的崇拜者,你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吧。”
“那是当然了。”
我虽然不怎么擅长写诗,但是对于大月花宵的诗歌相当熟悉,像他的《百合花公主》《海鸥》等,到现在都能朗诵出来。这数月中,这些诗歌的作者竟然一直和我比邻而睡,令我一时间无法相信。我对于诗歌虽然一无所知,然而,正如你所知道的,在对于天才诗人的尊敬这一点上,我可是自诩从不落人后的。
“是他吗?真的?”好半天,我都沉浸在无限感慨之中。
“还不能完全肯定呢。”你有些狼狈,“刚才,我只瞅了一眼。”
最后,咱们觉得这件事还需要再确认一下,加上周日的慰问广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咱们回到了楼下的樱花屋。越后正躺在床上。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觉得越后看上去是那么有派头。此时的他恰似一头威猛的睡狮。咱俩互相对视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不禁一齐吐了一大口气。因过于紧张,咱们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背靠着窗户站着,默默地倾听着播放的唱片。节目一个接一个进行着,终于到了那天最受欢迎的助手们的二重唱,当她们唱起了《奥尔良少女》时,你用胳膊肘戳了下我的腰,特别兴奋地对我耳语:“这首歌是花宵先生写的。”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记得我小时候,这首歌作为花宵先生的杰作,曾经在少年杂志上被介绍过,还是带插图的,在当时流传甚广。
咱们偷偷地观察越后的表情。越后刚才一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但是当《奥尔良少女》的合唱开始时,他稍稍从枕头上抬起头侧耳细听,然后又好像累似的闭上了眼睛。啊,他闭着眼睛,十分伤感地微微一笑。
你右手握拳,做了个击打空气般奇怪的动作,然后伸手跟我握手。咱们没有笑,而是严肃地互相握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到底为什么握手,虽然说不清楚,不过那个时候,咱们实在无法保持平静,不握手的话,会激动得跳起来的。
你和我都特别兴奋。《奥尔良少女》结束后,你用怪怪的嘶哑声音说道:“那我先告辞了。”我也点点头,送你来到走廊——
“果然是他!”咱俩同时大声喊道。
5
到此为止的情况,你也都知道。那么,我送走了你,一个人回到房间时,我的心情已经超越了兴奋,几乎陷入恐怖之中,脸色苍白。我故意不朝越后看,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可是心里突突乱跳,不安、恐怖与焦躁不可思议地混杂在一起,实在受不了了,终于轻声叫道:
“花宵先生!”
他没有答应。我鼓起勇气,把脸扭向花宵先生。越后已经默默做起了伸缩锻炼,我也慌忙开始运动。我将腿伸开成大字形,一边从小拇指开始依次向掌心弯曲两手的手指,一边用还算平静的声音问道:“她们唱了半天,好像连那首歌的作者是谁都不知道吧?”
“作者什么的,被人忘记也没关系的。”他坦然答道。我越来越确信,此人就是花宵先生了。
“以前,多有得罪。刚才朋友告诉我,我才知道的。那位朋友,还有我,都是从小就喜欢您的诗。”
“谢谢。”他严肃地说道,“不过,现在,还是越后感觉比较轻松。”
“为什么,现在不写诗了呢?”
“因为时代变了嘛。”他说着呵呵呵笑起来。
我心里特别激动,根本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我们俩都默默无语地做着运动,突然,越后生气地对我吼道:
“不要关注别人的事。你最近,太狂妄了吧!”
我吓了一跳,越后从来没有用这么粗暴的口气对我说过话。我只有赶紧道歉。
“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
“这就对了,什么也不要说。你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
别提了,糟糕透顶。诗人这种人,的确是很可怕的。我到底哪句话说错了,自己都稀里糊涂的。那天一整天,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助手来擦身时,虽然一再跟我说话,但我一直闷闷不乐的,没有怎么理她。我心里特别想告诉麻儿她们,我旁边的越后,其实就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者,吓她们一下。可是,越后已经发话“什么也不要说”了,没办法,昨天晚上我一直忍到就寝。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清早,我居然顺利地和这位被我惹怒的花宵先生和好了,我终于松了口气。早晨,好久没来的越后的女儿来探望他了。她名叫清子,是个温顺的姑娘。年纪和麻儿差不多,瘦瘦的,脸色不太好,眼梢上挑。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饭。她一边解开带来的大包袱皮,一边说道:
“我给你做了点炖鱼。”
“是吗?那就现在尝尝吧。拿出来吧,分一半给旁边的云雀君。”
我觉得很意外。以前,越后总是叫我那边的先生,或是学生,小柴君等,从来没有如此亲昵地称呼过云雀。
6
她把炖鱼拿到我跟前来:
“你有没有容器?”
“啊,有的。”我有些惊慌,“在那边的小柜子里。”我说着,打算下床。
“是这个吗?”她蹲下身子,从我床铺下面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铝制的饭盒。
“对,是那个。谢谢。”
她蹲在床下,一边将炖鱼盛到那个饭盒里,一边问道:“你现在就吃吗?”
“不了,我已经吃完饭了。”
她把饭盒放回小柜子里,站起来。
“啊,好漂亮。”
是你胡乱插在花瓶里的菊花让她发出了感叹,都怪那时你说请竹姑娘帮忙重新插一下这样多余的话,结果,我反而觉得麻烦竹姑娘不好意思了,可是拜托麻儿又像是故意让她难堪似的,所以,那些花依然胡乱插在花瓶里。
“昨天我的朋友随便插在花瓶里的,找不到人帮忙整理。”
她看了一眼越后的表情。
“帮他插一下吧。”越后已经吃完了饭,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咧嘴笑着。他今天早上的心情好得过头了,反倒让我感觉不自在。
她脸红红的,有些犹豫,但还是走到我床边,把菊花全都从花瓶里抽出来,重新插了起来。找到了合适的人帮我插花,我很高兴。
越后盘着腿坐在床上,一边愉快地瞧着女儿插花,一边自言自语着:
“要不要重新开始写诗呢?”
我怕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又惹他生气,便没有接茬。
“云雀君,昨天很抱歉。”他说着,狡黠地缩了下脖子。
“哪里,是我说了狂妄的话。”
万没想到,我们如此轻易地和好了。
“要不要重新开始写诗呢?”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
“请您写诗吧。真的,请您为了我们写诗吧,像先生的诗歌那样轻松而清纯的诗歌是我们现在最想拜读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像莫扎特的音乐一般轻快、高雅而清澈的艺术正是我们现在最渴望的。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貌似深刻的东西已经过时了,毫无新意了。难道就没有一个诗人会为我们讴歌废墟角落里顽强长出来的小草了吗?他们是不是想要逃离现实呢?对于痛苦,我们已经经受得太多。我们已经可以冷静地面对任何苦难了,我们决不会逃避,我们已将生命托付出去,一无牵挂。因此唯有具备这样契合我们这种内心的潺潺流淌的清水般的触觉的艺术,才算是真正的艺术。我们都是不要命、也不要名的人。不如此的话,也无法超越这些苦难。这就是‘看那天上的飞鸟’的喻义。主义云云,糊弄不了我们。想要靠那种东西蒙骗我们,都是徒劳。只凭触觉,就能知道一个人的纯度。重要的是触觉。是音律。那些音律不够高尚、不够清澄的东西,都是冒牌的。”
我拼命发表着我不擅长的道理,讲完之后,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心里直后悔,不说就好了。
7
“那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花宵先生用毛巾擦着鼻头,躺下来说道,“总之,应该尽早离开这里。”
“是的,是的。”
刚来道场时,我也曾为了早日恢复健康而焦虑过。只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命运的航船太缓慢了。
“你们不要着急。”花宵先生仿佛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必着急,只要安心在这里生活,就一定能痊愈。然后,就可以为日本的重建贡献一分力量。可是,我已经老了……”
这时,他的女儿好像已经插完了花,用开朗的口吻说道:“看着好像还不如原来呢。”然后走到父亲床边,用特别小的声音说道,“爸爸,你又发牢骚了,现在已经不兴这个了。”看她样子很生气。
“这么说,吾之述怀亦不为世人所容喽。”越后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喜笑颜开的。
我也完全忘掉了刚才的不自觉的焦躁感,幸福无比地笑了。
你看,新的时代的确已经到来了。它像羽衣般轻盈,又像潺潺流过的溪流一般清澈见底。初中的福田和尚老师曾经讲过,松尾芭蕉在他晚年时,非常推崇所谓“轻盈”,将此境界远远置于“闲寂”“幽玄”“余韵”之上。像芭蕉那样的名人在晚年终于感悟、憧憬到的这一最高心境,我们却是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达到,可以自豪地说是求之不得的。
这种“轻盈”与轻薄是截然不同的。不舍弃欲望和生命,就不会懂得这样的心境。那是在经过辛苦打拼,汗流浃背之后,吹来的一阵清风,是从世界末日般紧张的空气中诞生出来的羽翼透明、轻盈飞舞的小鸟。不懂得这些的人,将永远被排除、淘汰于历史潮流之外。啊,一切的一切都日益变得陈旧。君知否,任何大道理都没有意义。只有失去一切,舍弃一切的人的平安,才是那“轻盈”。
早上,我对越后侃侃而谈了一番极其拙劣的艺术论之后,感觉特别难为情。不过,当我察觉到越后的女儿也是我们的暗中支持者时,获得了极大的自信。于是,在此又摆出作为新男性的架势,对前面的论点做一些补充说明。
顺便提一句,道场的人对你的评价相当的好。希望你能够感到愉快。你只不过来了一趟道场,道场的气氛就立刻变得快乐起来。即便我这么说也一点不夸张,最重要的是花宵先生也年轻了十岁。竹姑娘,还有麻儿都让我问你好呢。麻儿是这么说你的:
“他的眼睛真好看,一看就像是天才。睫毛那么长,眨眼的时候,都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不过,麻儿说话喜欢夸张,你还是不信为好。我再给你传达一下竹姑娘对你的评价吧,请不要太紧张,淡定地听一听吧。
竹姑娘是这么说的:
“他和云雀是很好的互补啊。”
就这么一句。不过,她是红着脸说的。
就这样吧,再见。
十月二十九日
竹姑娘
1
敬启。今天报告你一个悲伤的消息。虽说是悲伤,却是一种心情奇特的悲伤——竹姑娘要出嫁了。要问嫁到哪里去,是嫁给场长为妻。就是说,她将要跟这所健康道场的场长——田岛医学博士喜结良缘了。这个消息,我是今天听麻儿说的。
我还是从头对你说起吧。
早晨,母亲拿着我的换洗衣服之类的一大堆东西来道场看我了。母亲每个月来两次,帮我打理随身用品。母亲端详着我的脸,逗我说:
“开始想家了吧?”这是她每次必问的话。
“也许是吧。”我故意口是心非地回答,这也是我每次的回答。
“今天,听说有人会把妈妈送到小梅桥。”
“是谁呀?”
“你猜猜,会是谁呢?”
“是我吗?我可以出去吗?已经得到允许了?”
母亲点点头,“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啊。”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呢?我一天已经能走十里地了。”
“也许是吧。”母亲学着我的语气说道。
四个月来,我第一次脱去睡衣,穿上飞白[62]和服,和母亲一起走出大门时,看见场长背着手,默默站在那里。
“能走吗?感觉怎么样?”母亲自说自话似的笑着说。
“男孩子从一周岁开始就能走路了。”场长一丝笑容没有,说着笨拙的玩笑,“我让一个助手陪你们一起去吧。”
白色护士服外面穿着山茶花图案的红色外套的麻儿,从办公室小跑着过来,慌慌张张地朝我母亲行了个礼——原来是麻儿陪我们去。
我穿着新的低齿木屐,先走出了大门。感觉低齿木屐异常沉重,我踉跄了一下。
“哎呀呀,走得蛮好嘛。”场长在我身后调侃道。比起关爱来,我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冷酷而坚强的意志。我感觉如同被场长训斥“真没出息”似的,不禁有些沮丧。我没有回头,快走了五六步后,场长又在我身后喊道:
“刚开始,要慢慢来。刚开始要慢慢来。”
这回尽管是露骨的斥责般严厉的语气,反倒让我从中感受到了关爱之情。
我放慢脚步走着。母亲和麻儿小声说着什么,紧紧跟在我身后。穿过松树林,来到柏油县道时,我感到有些眩晕,便停下了脚步。
“好宽啊,这公路真宽啊。”尽管柏油马路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只是反射着暗淡的光,我却恍惚感觉一瞬间看到了一片汪洋的浑浊河流。
“累了吧?”母亲笑着说,“怎么样?要不然,下回再让你送我吧?”
2
“不累,不累。”我继续走着,故意让木屐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我已经习惯了。”我刚说完这句话,一辆卡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声。
“好大啊,卡车好大啊!”母亲马上学着我的语调逗我。
“虽然不太大,但速度很快。好大的马力,估计得有十万马力。”
“这么说,刚才那个是原子卡车喽?”一早上,母亲都特别兴奋似的。
我们慢慢走着,快到小梅桥的巴士站台时,我听到了一件出乎意外的消息。母亲和麻儿边走边唠家常,最后说道:“我听说场长先生最近要结婚了,是吗?”
“是啊,是和竹中小姐,马上就办事。”
“竹中小姐,就是那个助手吗?”母亲好像也有些吃惊的样子。但是,我比她更吃惊百倍,仿佛受到了十万马力的原子卡车冲撞般巨大的打击。
母亲很快就平静下来。
“竹中小姐可是个好姑娘,场长先生就是有眼光啊。”母亲呵呵地笑着,没有再追问下去。很自然地转向了其他话题。
在站台上,和母亲怎样告别的,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蒙,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种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我向你坦白,我喜欢竹姑娘,从一开始就喜欢,对麻儿之类根本没有感觉。我是为了忘掉竹姑娘,才故意接近麻儿,竭力让自己喜欢麻儿的,可是,无论如何我也喜欢不起来。在给你的信中,我只说了麻儿的优点,却写了很多竹姑娘的坏话,但这绝不是想欺瞒你,而是想通过这样写,来消除我心中对她的思念。即便作为堂堂的新男性,只要一想到竹姑娘,就会感觉身体沉重,羽翼畏缩,仿佛变成了一个犹如猪尾巴一般无聊之极的男性。因此,我现在要想方设法,为了新男性的荣誉,潇洒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我要鞭策自己,再鞭策自己,好变得对竹姑娘不再关心。于是,我在信里拼命说竹姑娘的坏话,说她只不过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说她像一只大鲷鱼,说她不会买东西,等等。请你多少理解一下我的苦衷吧,而且我还暗自期待你也赞成我,也和我一起说竹姑娘的坏话,那样一来,或许我就会真的不再喜欢竹姑娘,变得轻松起来了。可是事与愿违,由于你也对竹姑娘着迷了,令我愈加困窘。于是我又改变了战术,故意夸赞竹姑娘,还说了些没有情欲的友爱之情,新时代的男女如何交友之类的话,企图牵制你——以上就是迄今为止我的所作所为的可悲真相。我岂乃没有情欲,实在是个大情圣。我才配被称作心猿意马、卑鄙无耻之辈呢。
3
你说竹姑娘是个大美女,我曾经拼命地加以否定。其实,我也一直觉得竹姑娘是个不得了的美人,来道场那天,第一眼看到竹姑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竹姑娘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美女。在那个盥洗室昏暗的蓝色灯泡下,在那个黎明前的异样氛围的黑暗中,独自一人悄悄擦地板时的竹姑娘,可以说美得令人震撼。我并不是想要逞强,不过,正因为是我,才能够克制住的。要是换作别人,在那种场合一定会犯罪的。女人是魔鬼,都都逸经常这么说。或许,女人会在无意识之中,暂时失去人性,变得如同魔鬼一般也未可知。
现在,我必须向你坦白,我一直爱着竹姑娘,这跟迂腐或新潮毫无关系。
送走母亲后,我双腿发抖,颤颤巍巍地走路,口渴得特别想要喝水,我对麻儿说: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连自己也觉得说话声音沙哑得像个老头,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喃喃自语似的。
“你累了吧。再走两步,前面有个我们常常途中休息的人家。”
由麻儿带路,我们走进了这家战前像是个三好野店或其他营生的店里。在昏暗的宽敞土间[63],杂乱地扔着坏自行车、装木炭的草袋之类的东西。在这个房间角落,摆着一张简陋的桌子和两三把椅子。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闪着贼亮的白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户人家虽然已经关门了,但好像还给熟人提供茶水,所以道场的助手们外出时,这里恐怕就成了她们偷懒歇脚的地方了。麻儿若无其事地走进里面,拿来沏有粗茶的茶壶和茶碗。我俩对坐在镜子下面的桌前,喝起了温吞的粗茶。我深深叹了口气之后,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听说竹姑娘要结婚了?”我竟然能够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话了。
“是啊。”麻儿近来,不知什么缘故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她好像发冷似的缩着肩膀,盯着我的脸问道,“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眼眶忽然一热,难堪地低下了头。
“我明白,竹姑娘也哭了。”
“你胡说什么呢。”麻儿那深沉的语气让我觉得很讨厌,不由得发起火来。“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所以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不要和竹姑娘好!”麻儿眼圈也红了。
“我可没有和竹姑娘好。你少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讨厌死了!竹姑娘结婚是好事,不是应该恭喜她吗?”
“没用的。因为我都知道。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啊。”她那双大眼睛里噙满了眼泪,积存在睫毛上,然后扑簌簌流到了脸颊上,“反正我都知道……”
4
“住嘴!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我觉得要是被人看到现在这个样子,就麻烦了,“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又说了一遍,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云雀是个粗心的人啊。”麻儿用手指抹着眼泪,勉强笑着说,“居然一直都不知道竹姑娘和场长的事。”
“我才不知道这种下作的事呢!”我突然变得不高兴了,真想把所有人都狠狠揍一顿。
“你说什么下作啊?结婚是下作的事吗?”
“我说的不是结婚,是结婚之前,做什么……”我结巴起来。
“哎呀,真讨厌,哪有这种事啊!场长可是个非常本分的人,对竹姑娘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专门去拜访了她的父亲,听说竹姑娘的父亲现在也疏散到这边来了。前不久,竹姑娘的父亲把这事告诉了她,竹姑娘哭了两三个晚上呢,说是不愿意嫁人。”
“这样就好。”我感觉心情舒畅多了。
“怎么好了?她哭了就好吗?真讨厌,云雀!”
麻儿笑着说道。然后侧过脸去,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她突然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竹姑娘是因为爱云雀,才那样哭的,是真的!”
她握得更紧了。我也不由得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任何意义的握手。
我立刻变得愚蠢起来,缩回手说道:“我给你续茶水吧。”
我想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用。”麻儿低着头,柔弱却又很坚决地拒绝了我。
“咱们走吧。”
“嗯。”
她轻轻点点头,仰起脸来。她的表情很美,非常的美。鼻子两侧隐约露出因疲惫而生出的细纹,稍有点地包天的下唇微微张开,大眼睛清澈而深邃,略显苍白的面容,极有气质。这种气质是将所有一切毫无留恋地舍弃了的人才具有的。麻儿也超越了痛苦,变成呈现出了透明般无欲之美的女性。她也是我们的同伴。委身于新造的大船,天真无邪地轻盈地乘坐命运的航船前进。轻微的“希望”之风吹拂着脸颊。我在那个时刻,被麻儿脸上呈现出的美所震撼,不由得想起了“永远的处女”这个词语。尽管是平时令我觉得做作的词语,可那时,丝毫不觉得做作,只觉得非常的时尚。
像我这种粗俗的人使用“永远的处女”这种时髦的词,或许会被你笑话,不过,那时我确实被麻儿那高尚的脸庞拯救了。
我觉得竹姑娘的结婚也成了遥远的往事,身体也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并非想开了,或是其他有意识的行为,而是眼前的风景渐渐远去,就像倒着看望远镜似的越来越小了。内心已不再有丝毫的执着。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感受到成就自我的痛快淋漓的满足感了。
5
美国的飞机盘旋在晚秋湛蓝的天空中。我们站在那户三好野店铺样的房屋前,抬头看着飞机。
“多没意思啊,来回这么飞。”
“嗯。”麻儿微笑着说。
“不过,飞机的造型具有一种全新的美感,大概是因为没有一个多余的装饰吧。”
“是呀。”麻儿小声说道,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地目送着空中的飞机。
“没有一个多余装饰的东西,真的很好看啊。”
我这句话不只是说飞机,也是我对麻儿此刻表露出的本然之态发出的感慨。
两个人默默走着。我仔细观察路上遇见的每一个女性,发现虽然程度不同,但现在我看到的女性的面孔几乎都同样透着麻儿那样无欲而透明的美。女性变得更像女性了,但是,并不是回到了战前那样的女性,而是成为超越了战争痛苦后的“新女性”。怎么说好呢,倘若形容为黄莺婉转鸣叫般的美,你就会明白的吧——即是那“轻盈”。
临近中午时分,我们回到了道场,因为走了半里多路,我感到格外疲倦,觉得换睡衣太麻烦,就穿着外衣,倒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云雀,吃饭了。”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竹姑娘端着饭菜,笑眯眯地站在面前。
啊,场长夫人!
我赶紧坐起来。
“啊,不好意思。”我说着,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可别睡傻了,小懒虫先生。”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把饭盘放在我枕边,“哪有穿着衣服就睡觉的呀,要是患上感冒还得了?还是赶紧换上睡衣吧。”她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说着,一边从床铺的抽屉里取出睡衣,“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哥儿。下来,我给你换上!”
我从床上下来,解开了腰带。她仍然是以前的那个竹姑娘,我恍惚觉得她和场长结婚的事只不过是个谣传。大概是我刚才迷迷糊糊时做的梦吧。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母亲来道场是一个梦,麻儿在那家三好野里哭泣也是个梦。我顿时高兴起来,然而,这些都不是梦。
“这件久留米藏青飞白和服真好看。”竹姑娘帮我脱下和服,“很适合云雀穿呢。麻儿真幸运啊,回来的时候一起去阿婆那儿喝茶了吧?”
看来,的确不是梦。
“竹姑娘,恭喜你。”我对她说。
竹姑娘没有回答。默默地从身后给我披上睡衣,然后把手伸进睡衣袖口,使劲掐了我的上臂一下,我咬牙忍着痛。
6
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换上了睡衣,开始吃饭,竹姑娘在旁边叠着我那件飞白和服。
我们俩没有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竹姑娘说道:“原谅我吧。”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
我感到这句话里,包含了竹姑娘内心的所有感情。
“真不像话。”我一边吃饭,一边学着竹姑娘的口音嘀咕道。
我觉得这句话里,也包含了我所有的感情。
竹姑娘吃吃地笑起来,说了声:“谢谢了。”
这就算和解了,我发自内心地祝福竹姑娘能够幸福。
“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给你开个送别会吧。”
“哎哟,恶心。”
竹姑娘故意夸张地颤抖了一下,麻利地把叠好的和服放进抽屉里,若无其事似的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一些性格率直的好人呢?此时,我正一边听着下午一点的演讲,一边给你写这封信。你知道今天是哪位先生在演讲吗?你也和我一起高兴吧——是大月花宵先生!
大月花宵先生近来在道场的人气超高,已经没有人用“越后狮子”这种失礼的绰号称呼他了。你发现他后,我又极力克制了两三天,没有对任何人说,但最终还是憋不住悄悄告诉了麻儿,于是,这件事立刻传开了。因为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者,花宵先生受到了大家无条件的尊敬,连场长来巡视时,也对他说了好多,以前不知道,非常失礼之类的充满歉意的话呢。
新馆就不用说了,就连旧馆的补习生们也都纷纷拿着自己写的诗歌、和歌、俳句,来请花宵先生给修改。不过,花宵先生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得意忘形或是其他浅薄的态度,依然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越后狮子”。修改补习生们的诗歌的任务大多转交给了都都逸。最近,都都逸可谓踌躇满志。他以花宵先生的大弟子自居,煞有介事地随意修改着人家的苦心之作。
今天,受办公室的委托,花宵先生做了第一次演讲,演讲的题目是——《献身》。听着从扩音器里流淌出来的声音,我不禁肃然起敬,犹如在聆听尊贵的大人物的教诲。他的声音极为沉稳而威严。花宵先生,也许是比我所想象的更加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演讲也确实精彩,丝毫没有陈腐之感。
花宵先生坚定而语重心地长讲道——
献身绝不是因绝望的伤感而了结自己的生命,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的。所谓献身,应该是让自己永远活得无比精彩。人类,唯有凭借这种纯粹的献身才能够不朽。然而,献身无须做任何准备,应该以此时此刻自己的自然状态去奉献自己的一切。如果是农民,就应该以在农田里锄地的姿态去献身。绝对不可以伪装自己。献身是不可以有片刻犹豫的。人类必需时时刻刻准备献身。总是考虑怎样才能漂亮地献身,是最无意义的事。
听演讲时,我脸红了好几次。到目前为止,我似乎有些过于炫耀自己是一名新男性了。过于执着该如何去献身了。我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着太注重献身形式的不足之处。现在该把新男性的金字招牌爽快地收回了。我周围的人,已经和我一样,变得信心十足了。迄今为止,我们出现的地方,不是都自然而然变得充满光明了吗?今后我们只需默默前行,迈着不快也不慢的步子,以非常正常的步调勇往直前即可。想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吗?那就去问一问那些蔓延伸展的藤蔓吧,藤蔓也许会给我们回答: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在我伸展的前方好像洒满了阳光。”
再见!
十二月九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