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母亲在餐厅里刚喝了一勺汤,就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头发?”
我以为是汤里掉进了什么脏东西。
“不是。”
母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又轻快地舀了一汤匙送入口中,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眺望厨房窗外盛开的山樱花,然后这么侧着脸又轻快地舀了一匙汤,送入她那两片小巧的嘴唇里去。“轻快地”这个形容词用在母亲身上绝对没有夸张。她用餐的方式与妇人杂志上面介绍的大相径庭。弟弟直治有一次边喝酒边对我这个做姐姐的这样说过:
“不能说因为有爵位就是贵族。有的贵族虽无爵位,却拥有天爵[73]的气质。也有像咱们这样的只有爵位名号,可穷酸得跟贱民差不多,别提什么贵族了。像岩岛(直治同学中的一位伯爵)那样的人,不是比新宿妓院里拉皮条的还下作吗?前不久,那家伙还穿着什么无尾礼服去参加柳井(也是弟弟的同窗,一位子爵的次子的名字)哥哥的婚礼呢,有什么必要非得穿无尾礼服出席呀。这个且不说,在即席演讲时,那个蠢驴竟然人模狗样地用起了蹩脚的敬语,真是令人作呕!装模作样是和高雅风马牛不相及的虚张声势。本乡附近随处可见写着‘高级寄宿’招牌,可见所谓华族[74],大部分都可以算是高级乞丐。真正的贵族才不会像岩岛那样装腔作势呢!就拿我们家族来说,真正的贵族,也只有妈妈一个了吧!妈妈的派头可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噢。望尘莫及!”
即便是喝汤,我们都是微微低头对着自己的餐盘,横着拿汤匙舀汤,然后横着将汤匙送入口中,而母亲则是将左手手指扶着桌边,上身挺直,仰着头,也不看盘子,横着汤匙轻巧地舀起汤后,宛如燕子般——我真想这样形容,轻盈自如地使汤匙和嘴呈直角,让汤从汤匙的尖端流入唇间。而且一边漫不经心地左看右看,一边一匙接一匙的,就像扇动着小翅膀般使用汤匙,绝不会洒出一滴汤,也没有发出喝汤声或器皿碰撞声。或许这不符合正规礼仪,但在我的眼中,妈妈的样子非常可爱,简直就是最地道的吃法。事实上,这样将汤送入口中反而更香甜,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因为我就是个直治所说的高级乞丐,无法像母亲那样轻松自如地驾驭汤匙,只好低头望着盘子,按照所谓正规礼仪,枯燥乏味地用餐。
不只是喝汤,母亲的进餐方式全都偏离了规范。肉一上桌,她总是迅速用刀叉将肉都切成小块,然后放下餐刀,右手拿起叉子,一小块一小块地叉起肉块,悠然自得地吃起来。如果是带骨头的鸡肉一类,当我们担心切肉时弄出响声,小心翼翼地将肉从骨头上切割下来时,母亲却满不在乎地用手指轻轻捏住鸡骨头,用牙齿把骨头和肉撕开,若无其事地吃进嘴里。这种不雅的吃法,不仅令母亲显得很可爱,甚至是迷人,不愧是真正的贵族,就是非同凡响。不光是带骨头的鸡肉,吃午餐时,母亲也时不时捏起火腿或香肠之类的送进嘴里。
妈妈还对我说过:“你知道饭团为什么那么好吃吗?因为它是用手指捏出来的呀。”
我也想过用手抓着吃可能更好吃,不过,总是感觉像我这种高级乞丐东施效颦的话,弄不好更像真正的乞丐了,所以一直不敢尝试。
对于母亲,连弟弟直治都说望尘莫及,所以我也觉得想要模仿母亲困难无比,甚至令人绝望。记得一个初秋的夜晚,月色皎洁,我和母亲两人在西片町家的池边凉亭里赏月,笑谈着狐狸和老鼠娶亲,新娘的装扮有什么不同时,母亲突然站起来,走进亭子旁边的胡枝子丛深处,然后从胡枝子的白花中间露出更为白皙的脸庞,笑嘻嘻着说:
“和子,猜猜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在摘花。”
妈妈轻声笑了,说道:“我在小便呢。”
我惊讶极了,妈妈竟然没有蹲下,同时我打从心眼里觉得妈妈太可爱了,自己根本别想模仿。
真有意思,怎么从今天早餐喝汤这件事,扯到这儿来了。不过说到这事,我最近看了一本书,说是路易王朝时代的贵妇人们,也曾经若无其事地在宫殿的庭院或走廊角落里小便,她们的天真无邪实在是可爱,我的母亲或许可以算得上是那种名副其实的贵妇人的最后一个吧。
再回到今晨母亲刚喝了一口汤,就轻轻“啊”了一声的事,我赶紧问“有头发吗”,她回答“不是”。
“太咸了吧?”
今天的汤是我将美军的配给罐头中的青豆过滤后,做成的类似西餐汤样的浓汤。原本我对自己的厨艺就没有自信,尽管母亲说“不是”,我仍然不安地这样问。
“你做的汤味道很不错。”
母亲认真地说。喝完汤后,用手捏起包裹着海苔的饭团,吃起来。
我从小就不爱吃早餐,不到十点钟,肚子不会觉得饿,所以今天也是勉强喝完了汤,可是一点也不想吃饭团,就把饭团放在盘子里,用筷子戳碎后,再夹起碎块,学着母亲用汤匙喝汤时那样,让筷子和嘴呈直角状,犹如给小鸟喂食一般塞入口中,慢腾腾地吃着。这时,母亲已吃完了早餐,倏地站起来,背靠沐浴着晨光的墙壁,默默地看着我吃东西。
“和子还是不爱吃早餐啊,一定要特别喜欢吃早餐才行。”母亲说。
“妈妈呢?很喜欢吃早餐吗?”
“当然啦,我不是病人了呀。”
“和子也不是病人啊。”
“你可不行,不行!”
母亲凄然地笑着摇摇头。
我曾在五年前患了肺病,卧病在床,但是我很清楚,那只不过是由于我任性而得的病。倒是母亲最近得的这个病才真是叫人担忧的危险的病呢。尽管如此,母亲老是在担心我的身体。
“啊。”我轻轻叫一声。
“什么事?”这回轮到母亲发问。
我们对视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时,母亲也微笑了。
每当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羞愧袭上心头时,我便会不由自主地轻轻发出“啊”的叫声。刚才,六年前离婚时的情形突然清晰地涌上心头,难受极了,不由得“啊”了一声。可是母亲又是因为什么呢?母亲没有像我那样的令人羞耻的过去,难道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妈妈,刚才也是突然想到什么事了吧。什么事啊?”
“我忘了。”
“为了我的事?”
“不是。”
“直治的事吗?”
“是啊。”妈妈歪着头,“可能是吧。”
弟弟直治读大学期间被征召去了南方的岛屿,一直杳无音讯,战争结束后也去向不明。母亲说她已经做好再也见不到直治的心理准备了,我却不曾有过那种“心理准备”,始终认定早晚有一天还会跟他见面。
“我以为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了,可是,每当喝到鲜美的汤时,就会想到直治,心里特别难过。当初,应该对直治再好一些。”
直治从读高中时就非常热衷文学,过着近乎不良少年的生活,不知让母亲操了多少心。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每当喝汤时就会想到直治,发出“啊”的一声。我把饭塞进嘴里,不觉眼眶一热。
“没事的,直治会平安无事的。像直治那种坏蛋,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呢。容易死的人都是老实巴交、漂亮温柔、心地善良的人。直治这家伙就是用棒子打他,都打不死的。”
母亲笑了,逗我说:“这么说,和子会早死了。”
“哎呀,为什么?我可是坏蛋中的坏蛋噢,所以活到八十岁绝对没有问题。”
“是吗?那么,妈妈活到九十岁也没有问题喽?”
“是啊。”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合适。坏蛋长命,美人薄命。我的母亲很美,可我希望她长寿。我觉得特别难堪。
“妈妈真坏!”
说完,我的下嘴唇颤抖着,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下面说说蛇的事吧。就在四五天前的午后,附近的孩子们从我家庭院竹篱笆丛里捡到了十个蛇蛋。
孩子们硬说是蝮蛇的蛋。我想,要是竹篱笆丛里生出十条蝮蛇,以后我就不敢去庭院里散步了。于是就说:“把它们烧了。”
孩子们一听,都欢喜雀跃,跟在我后面,到竹篱笆丛附近,一起堆了一些树叶和柴火,点燃后将蛋一个个投入火中。蛇蛋一直没有烧着,孩子们又将树叶和小树枝覆盖在火焰上加强火势,可还是不行。
坡下农家的女儿站在篱笆外笑着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烧蝮蛇蛋呢。要是孵出蝮蛇来,太可怕了。”
“蛋有多大?”
“像鹌鹑蛋那么大,雪白的。”
“那是普通的蛇蛋,不是蝮蛇蛋吧。生蛋很不容易烧着的。”
姑娘觉得很可笑,笑着走了。
烧了大概三十分钟,始终没有燃烧的迹象,于是我叫孩子们从火中把蛋捡出来,把它们埋在梅树下,我捡了一些小石头来堆了个小坟墓。
“来,大家拜一下。”
说着我就蹲下来合掌,孩子们也都跟在我后面蹲下来合掌。然后孩子们就走了,我独自一人慢慢爬上石阶,只见母亲站在石阶上的藤架的阴凉处。
“你怎么这么残忍啊,真做得出来。”妈妈说。
“我以为是蝮蛇蛋,谁知只是普通的蛇蛋。不过,我已经把它们好好埋葬了,没事的。”
我虽嘴里这么说,可被母亲看到我这么做,还是觉得不太好。
母亲绝不是个迷信的人,但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家里去世后,她就特别害怕蛇。就在父亲临终前,母亲看见父亲枕边有一条黑色的细带子,就把它拿起来,这才发现是一条蛇。那条蛇哧溜哧溜地逃到了檐廊,不见了踪迹。可是看到这条蛇的只有母亲与和田舅舅,他俩对视了一眼,为了不惊动临终前的父亲,两个人都忍住了,没有声张。所以我们那时虽然也在场,对蛇的事却一无所知。
然而就在父亲过世那天的傍晚,我也亲眼看到了在庭院池畔的所有树上都爬满了蛇的奇观。我现在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十年前父亲去世时已经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虽然时隔十年,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应该不会有错。我为了剪供花,走到庭院的池边,忽然看到有一条小蛇缠绕在池畔的杜鹃花枝头。我有点吃惊,正想去摘另一棵树上的棠棣花时,发现那棵树的枝头也有小蛇缠绕着。其他的桂花树上、枫树上、金雀花树上、紫藤上、樱花树上……每一棵树上都有蛇缠绕着。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有多可怕,只是觉得蛇也和我一样,在为父亲的去世而悲伤,所以爬出洞穴来祭拜父亲之灵吧。后来,我把庭院里有好些蛇的事悄悄地告诉了母亲,母亲很镇定,歪着头像在思考什么,却没有说话。
不可否认,这两次蛇事件,令母亲变得极端厌恶蛇了。与其说是讨厌蛇,不如说变得敬畏着蛇了——就是说,对蛇抱有敬畏之心了。
母亲看到了我烧蛇蛋,一定会觉得非常不吉利,一想到这儿,我也突然发觉烧蛇蛋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很担心这件事会使厄运降临在母亲身上。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无法释怀,可是今天早上,我又在饭厅不小心说出什么红颜寿短之类的混账话,而且不能自圆其说,最后忍不住哭了出来。吃完饭,我一边收拾早餐的桌子,一边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仿佛钻进了一条会缩短母亲寿命的可怕的小蛇,厌恶得不得了。
可是当天,我又在庭院里看见蛇了。由于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忙完厨房里的事后,想把藤椅搬到庭院的草坪上去编织。我拿起藤椅走到庭院里,却发现庭院假山石旁的细竹丛那儿有一条蛇。啊,真讨厌!我也没有多想什么,又拿起藤椅回到檐廊里,把椅子放在檐廊上,然后坐下来开始编织。到了下午,我想去庭院深处的佛堂里的藏书中拿一本罗兰珊[75]的画集,就走下庭院,忽然发现有一条蛇正缓慢地在草坪上爬行,和早上的蛇是一模一样的。这是一条纤细、高雅的蛇,我想它一定是一条母蛇。它静静地穿过草坪,来到野玫瑰的阴影里,然后停下来,昂首吐出细如火焰的蛇信,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垂下头,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我当时还是一心想着它是一条美丽的蛇。去佛堂取了画集后,从庭院走回来时,瞅了一眼刚才那条蛇待的地方,可是它已经不在了。
傍晚时分,我和母亲在中式房间里边喝茶边眺望庭院时,今天早上的那条蛇又迟缓地出现在第三级石阶上。
母亲也看到那条蛇了。
“那条蛇会不会是?”母亲突然站起来跑向我,拉住我的手,呆呆地站着。
母亲这么一说,我也恍然大悟:“是蛇蛋的妈妈?”
“是啊,是啊。”母亲连声音都嘶哑了。
我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地凝视着那条蛇。忧伤地伏在石阶上的蛇又慢慢地晃动着身子,无力地横穿石阶,向燕子花那边爬去。
“从早上开始,它就在庭院里转来转去的。”我小声说,母亲叹了一口气,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
“是吗?它是在找蛋啊,好可怜!”母亲悲伤地说。
我只好嘿嘿地笑了几声。
夕阳照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睛仿佛闪烁着蓝光,微带怒气的脸庞美丽得让人不禁想要拥抱她。“啊!”我忽然觉得母亲的脸庞与刚才那条悲伤的蛇好似有些相像。盘桓在我胸中的那条蝮蛇般丑陋的蛇,或许会在某个时候咬死这条无比悲伤而美丽的母亲蛇吧。不知为什么,我有了这样的念头。
我把手放在母亲柔软纤巧的肩上,不明缘由地局促不安起来。
我们放弃了东京西片町的家,搬到伊豆这个中国式样的山庄来,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过世后,我们家的生活一直依靠母亲的亲弟弟,也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负责打理的。然而战争结束后,世道变化很大,和田舅舅告诉母亲,眼下的经济状况,他已经无力再关照下去了,还是卖掉宅子,遣散所有的女佣,母女二人去某个乡下买一处比较像样的房子,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为好。母亲对金钱的事比小孩子都无知,既然和田舅舅都这么说了,就委托舅舅办理一应事宜。
十一月底,舅舅寄来一封快信:“在骏豆铁道的沿线,有一处河田子爵别墅要卖,由于宅子位于高处,视野很开阔,还有一百坪左右的田地。那一带是梅花胜地,冬暖夏凉,我想你们搬过去后,一定会很满意的。因为要直接和对方见面详谈,所以请你明天务必来我在银座的办公室一趟。”
“妈妈,你会去吗?”我问。
“当然了,是我委托舅舅找房子的。”母亲神情落寞地笑着说。
第二天,母亲拜托以前的司机松山开车,中午十二点一过就出门了,晚上八点前后,松山先生送她回了家。
“已经决定了。”
妈妈走进我的房间,撑在我的桌上,整个人就像要崩溃似的坐下来后,说了这么句话。
“什么,决定了?”
“全部。”
“可是……”我不由得惊讶万分,“也没有去看是什么样的房子就……”
母亲一只胳膊肘支在桌上,轻轻托着额头,叹了口气。
“你和田舅舅说那是个好地方啊,我觉得可以就这样闭着眼睛搬到那里去。”母亲说完抬起头微微一笑,她的脸庞虽有点憔悴,依然很美。
“是啊。”我不忍心打击对舅舅信任有加的母亲,便顺着她说道,“那好吧,和子也闭着眼睛搬到那里去喽!”
说完两人放声大笑,而后又觉得特别寂寞。
后来每天都有工人来家里打包,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来过,并一一过问,叫我们该卖的就卖掉。我和女佣阿君两个人又是整理衣物,又是把破旧物品堆在庭院前烧掉,忙个不停。母亲既不帮忙整理东西,也不指挥,每天都在自己房间里磨磨蹭蹭的不出来。
“怎么了?不想去伊豆了吗?”我硬着心肠,用有点严厉的口气询问母亲。
“不是。”母亲精神恍惚地回答。
用了十天左右的时间,一切都整理好了。傍晚,我和阿君两人在庭院前点了一堆废纸和稻草,母亲走出房间,站在檐廊上默默地看着我们点燃的篝火。寒冷的西风刮过来,烟挨着地面飘走。我偶然抬头看母亲,见她的脸色从未有过地难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大声叫道:“妈妈,你的脸色很不好。”
母亲微微一笑,“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说完又悄悄回了屋。
那天夜里,由于棉被已经打了包,所以阿君就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母亲和我向邻居借来一套被褥,铺在母亲的房间,我们两人睡在一起。
母亲声音异常苍老地对我说:“因为有和子在,因为有和子跟我做伴,我才去伊豆的啊……因为有和子跟我做伴啊……”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反问了一句:“要是没有和子呢?”
母亲突然哭了起来,“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妈妈也想死在你父亲去世的这所房子里啊……”母亲啜泣着说,越哭越厉害。
迄今为止,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次这样气馁的话,也没有在我面前哭得这么厉害过。就连父亲去世时,还有我出嫁时,怀着孩子回到母亲身边时,在医院生下死胎时,以及我卧病在床时,乃至直治做了坏事时,母亲都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过。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间,母亲依然和父亲在世时一样,是个宽厚、温柔的母亲。我和弟弟也是无忧无虑地在母亲的宠爱下长大的。可是,母亲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她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毫不吝惜地把钱都花光了。因此,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住了多年的家,搬到伊豆的小山庄,开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的寂寞生活。如果母亲心眼不好,抠抠搜搜地苛待我们,悄悄地为自己积攒金钱的话,不管这个世道变成什么样,她也不会绝望到现在这个程度吧?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而悲惨的无可救赎的地狱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悲痛万分,简直是欲哭无泪,所谓人生残酷指的就是此时此刻的感受吧。我只觉得身体僵硬,像块石头一般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仍然不太好,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似乎是想尽可能在这个家里多留一会儿。可是和田舅舅来了,通知我们行李都寄出去了,今天出发去伊豆。于是,母亲才慢腾腾地穿上大衣,默默地向跟我们道别的阿君和其他曾经在我家做过事的人点了点头,就和舅舅还有我三个人走出了西片町的家。
火车内比较空,我们三个人都有座位。一路上,舅舅的兴致特别好,还不停地哼着曲子,但是母亲的脸色很差,一直低着头,好像很冷似的。我们在三岛换乘骏豆铁路,在伊豆长冈下车,然后坐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汽车,下车后沿着缓慢的坡道往山里走,看到一个小村庄,小村庄的最边上有一处中国风格的小巧玲珑的山庄。
“妈妈,这儿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啊。”我喘着气说。
“是啊。”母亲站在山庄的玄关前,眼睛里掠过一丝欣喜。
“最重要的就是空气新鲜,很干净的空气。”舅舅很自豪地说。
“真是新鲜啊。”母亲露出微笑说,“这里的空气好香甜啊!”
三个人都笑了。
进门一看,东京的行李已经送到了,从玄关到房间堆满了行李。
“还有,客厅的景色特别好!”
舅舅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们去看客厅。
午后三点左右,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庭院的草坪上,从草坪走下石阶后,有个小水池,周边种了许多梅树,院子下面有片宽广的橘园,橘园那边是村路,村路那边是水田,水田的远处是一片松林,越过松林可以望见大海。坐在这客厅里,大海的水平线差不多和我的胸部一样高。
“景色很柔和啊。”母亲懒懒地说。
“也许是空气的关系吧。这里的阳光和东京完全不同,光线好像用丝绸滤过的。”我兴奋地大声说。
宅子的一楼有一个十榻榻米[76]和一个六榻榻米的房间,以及一个中国式的客厅,玄关有三张榻榻米大小,浴室也差不多大,还有饭厅、厨房,二楼有一间放着一张大床的西式客房。我暗想,虽然只有这几间屋子,但对我们两人来说——不,即使直治回来变成了三个人,也不会显得特别狭窄。
舅舅到这村庄仅有的一间旅馆去要外卖。然后,他把送来的便当在房间里打开,一边喝着带来的威士忌,一边笑谈和这座山庄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旅游时出洋相的事。舅舅一直谈笑风生的,不过母亲只吃了几口便当,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时,她小声说:“我想躺一下。”
我从行李中取出被褥,让母亲躺下,可还是放心不下,就从行李中找出体温计,给母亲量了一下体温,竟然是摄氏三十九度!
舅舅也很吃惊,赶忙去下面村子里找医生。
“妈妈!”
我大声喊道,母亲仍然昏昏沉沉的,没有反应。
我紧紧握着母亲纤细的手,啜泣起来。母亲真是太可怜了——不,我们两个人真是太可怜了!我一直哭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我边哭边想,何不就此和母亲一起死了算了。我们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们的人生在离开西片町的家时就已经结束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舅舅带了个村里的医生回来了。这位医生已上了岁数了,穿着仙台绫[77]的裙裤,脚上穿着白布袜。
诊断之后,医生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或许会转成肺炎。不过,即便转成肺炎也不需挂虑。”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就回去了。
第二天,母亲还是没有退烧。和田舅舅给了我两千元,交代我万一母亲要住院的话,就打电报给他。当天他就回东京了。
我从行李中取出最需要用的炊具,煮了粥给母亲吃。母亲躺着吃了三匙,就不吃了。
快到正午时,下面村子的医生又来了。这次他虽然没有穿裙裤,还是穿着白布袜。
“还是住院比较好吧……”我说。
“无此必要吧。今天我给她打一针药力大的,想必会退烧的。”
他的话依旧是不得要领,而且在打完这支所谓的强效针后,他又回去了。
没想到,也许是强效针产生了奇效,当天午后,母亲的脸变得通红,出了一身的汗。我给母亲换睡衣时,母亲笑着说:“他没准是个名医呢。”
热度已经降到了摄氏三十七度,我高兴地跑到村里唯一的那间旅馆,请老板娘卖给我十个鸡蛋,回家后立刻煮成半熟的给母亲吃。母亲吃了三个半熟鸡蛋,还有半碗稀粥。
第二天,村里的名医又穿着白布袜来了。我谢谢他昨天给母亲打的强效针,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言外之意似乎是那还用你说吗,然后仔细地给母亲做了检查,扭头对我说:“老夫人的病已全然无碍了。故而,此后老夫人想吃什么,或想做什么,都任由其便。”
这位村医说话还是那么文绉绉的,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没有笑出来。
我把医生送到玄关,回客厅一看,母亲已经坐起来了。
“看来他还真是个名医啊。我的病,已经好了。”母亲露出非常愉快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
“妈妈,我把隔扇拉开吧,外面正下雪呢!”
天空刚刚漫天飞起了鹅毛大雪。我拉开隔扇,和母亲并肩坐着,透过玻璃门眺望伊豆雪景。
“我的病已经好了,”母亲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坐着看景,以往的事全都像是一场梦。到了该搬家的时候,我真是从心里不愿意来伊豆。想在西片町的那个家再多待片刻,哪怕是一天半天也好。坐火车时,我感觉自己已是一半心死了,到了这里后,刚开始还有些兴奋,可天一黑下来就特别怀念东京,胸口火烧火燎的,结果就失去了知觉。我得的不是普通的病。上帝杀死了我一次,然后又唤醒我,让我变成了与昨日不一样的另一个我。”
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们母女俩的山庄生活,还算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村庄里的人对我们也非常友好。搬来这里是去年的十二月,之后经过了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我们除了一日三餐外,大多时候是在檐廊上编织东西,或在中式客厅里读书、饮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二月里梅花盛开时,整个村庄都成了梅花之海。到了三月,也多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因此盛开的梅花一点儿也没有凋零,一直绽放到三月末。无论是清晨、中午还是傍晚,梅花不分昼夜,开得美不胜收,令人赞叹。只要打开檐廊的玻璃门,花香随时都会飘进屋里。三月底,一到傍晚就会起风,黄昏时我在饭厅里摆碗筷,准备晚餐时,会有梅花的花瓣被风吹进来,飘进碗里沾湿了。到了四月,我和母亲在檐廊上编织东西时,谈论的话题几乎都是种庄稼的计划。母亲还说她也要帮我种地。
啊,如此写来,我们仿佛真的如母亲所言,死而复生,脱胎换骨了,不过,人类毕竟是无法像耶稣那样复活吧。母亲虽然那么说,可是每当喝汤时依然会想起直治,不由得“啊”地叫出声来。而我的过去给我留下的伤痕也没有完全得到治愈。
啊,我想要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如实写下来。我有时甚至会想,在这座山庄里的平静生活都是虚伪的表象。现在我们母女俩虽然获得了上帝恩赐的短暂休息,但我感觉在这平静中,已然有某种不吉利的阴影在悄悄降临。母亲虽然装出很幸福的样子,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衰弱,而我的腹中栖息了一条蝮蛇,它不惜牺牲母亲而茁壮成长着,我无论怎样阻止,它仍然在长大。啊,倘若这只是季节的缘故就好了。近来,我对于现在这种生活常常觉得无法忍受,干出烧蛇蛋等不像话的事来,也是自己的这种焦躁心理的反映。其结果只会更加深母亲的悲哀,使她更加衰弱。
一写到“恋爱”这个字,我就写不下去了。
二
蛇蛋事件后,大约过了十天,又发生了一件不吉利的事,越来越加深了母亲的悲伤,缩短了她的寿命。
我差一点酿成火灾。
我会酿成火灾——在我的人生中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是我从小到大,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对于用火不小心就会酿成火灾这种极为常识性的事都不曾注意的我,就属于人们所谓的“娇小姐”吧!
那天半夜我起身想去厕所,走到玄关的屏风旁边时,看到浴室那边很亮。我若无其事地去瞧了一眼,看见浴室的玻璃窗红彤彤的,还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小跑着去打开通往浴室的小门,赤脚跑到外面一看,烧洗澡水的灶旁堆积如山的木柴燃起了熊熊大火。我急忙飞奔到紧邻庭院的下面一户农家,拼命拍打他家的门。
“中井先生!快起来,着火了!”我大叫。
中井先生好像已经睡下了,但还是回答道:“好,我马上来!”我还在喊着:“拜托了!请快一点!”直到看见中井穿着睡衣从屋里冲出来。
我们两人跑到着火的地方,用铁桶舀池里的水时,听到从客厅的檐廊传来母亲的惊呼声。我立刻扔下水桶,从庭院上了檐廊。
“妈妈!不用担心。不要紧的,你回去休息吧!”
我抱住站都站不住的母亲,把她送回床铺躺下,然后又跑回着火的地方。这次我从浴室接来水,递给中井先生,中井先生把水泼向柴堆,但火势很猛,这样的速度是根本灭不了火的。
“着火了!着火了!山庄着火了!”
下面传来叫喊声,立刻有四五个村民冲破篱笆跑进院子来,大家用水桶将篱笆根存贮的水传递过来,两三分钟内就把火浇灭了。只差一点,火就烧到浴室的屋顶了。
真是万幸!就在我暗自庆幸时,忽然想到这场火灾发生的原因,不由得一阵哆嗦。直到此时,我才刚刚意识到,傍晚时,我从灶里取出燃剩的劈柴,把它熄灭后放在薪柴的旁边,可没想到劈柴没有完全熄灭,结果引发了这场火灾。想到这里,我快要哭出来了,一直站着发呆。这时,听到我家前面那户西山家的儿媳在篱笆外大声说:“浴室都烧光了,就是因为没有灭掉灶火。”
这时,村长藤田先生、二宫警察、警防团[78]团长大内先生等人赶来了。
藤田先生像往常一样亲切地笑着问我:“你吓坏了吧?怎么回事啊?”
“都是我的错,我以为把柴火熄灭了……”
我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想到自己凄惨至此,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低下头不吭声了。此时我想到,自己或许会被警察带走,变成犯人。我当时正赤着脚,穿着睡衣,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令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明白了。你母亲呢?”藤田先生以安慰的口吻平静地说道。
“我让她在房间里休息,她完全吓坏了……”
“真是万幸啊,”年轻的二宫警察也安慰道,“好在没有烧到房子。”
这时住在下面的农家中井先生换了衣服又过来了,“只是木柴烧着了一点,不算是火灾。”他气喘吁吁地说,为我的过失打掩护。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村长藤田先生再三点头,然后小声地和二宫警察商量了几句。
“那么,我们走了,代我问老夫人好。”
说完就和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等人一起离开了。
只有二宫警察留下来,走到我的眼前,以呼吸般轻微的声音说:“那么,今晚的事我就不呈报上面了。”
二宫警察回去后,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非常担心,紧张地询问:“二宫先生怎么说?”
“他说不呈报了。”
我回答时,还有些住在附近的人站在篱笆那儿,他们好像是听到了我的回答,“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这么说着陆续回家去了。
中井先生也说了声“晚安”,回家去了。剩下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燃烧过的柴堆旁边,满眼含泪地仰望苍穹,此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去浴室洗干净了手、脚和脸,可还是不敢去见母亲,就在三榻榻米的浴室里磨磨蹭蹭地梳头发,然后去了厨房,收拾根本不需要收拾的餐具,直到天亮。
天大亮后,我蹑手蹑脚地去客厅一看,母亲已经穿好了衣服,疲惫不堪地坐在中式客厅的椅子上,一看到我,莞尔一笑,但她的脸色苍白得令人吃惊。
我笑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站在母亲坐的椅子背后。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
我突然高兴起来,不由得呵呵笑出声来。我想起《圣经》上的箴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79]我深深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善解人意的母亲。昨日之事止于昨日,我不想让它总是扰乱自己的心情。我一直站在母亲的背后,隔着中式客厅的玻璃窗眺望早晨伊豆的海面,最后母亲平静的呼吸和我的呼吸完全合为一体了。
简单地吃完早餐,我正在整理被烧过的柴堆时,本村唯一的旅馆的老板娘阿咲从庭院栅栏门那边小跑着过来,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刚听说,哎哟,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对不起!”我小声地道歉。
“不用说对不起啦。问题是,小姐,警察怎么说?”
“他说不上报了。”
“那太好了。”她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请教阿咲,以什么形式向村里人表示感谢和道歉比较合适,阿咲说:“还是给钱比较好吧。”然后,告诉我应该带着钱去哪些人家道歉。
“不过,如果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的话,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
“一个人去比较好吧。”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那当然是一个人最好了。”
“那我就一个人去。”
然后,阿咲帮我收拾了烧过的地方。
收拾完了之后,我向母亲要了一些钱,将一张张的百元纸币用美浓纸包起来,然后在每一个纸包上写上了“谨表歉意”。
我最先去的是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不在,因此我把纸包交给看门的姑娘。
“昨晚的事,非常抱歉。今后我会小心的,请多多原谅。代向村长先生问好。”
然后我去了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的家。大内先生亲自来到玄关,看见我,没有说话,只是同情地微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昨晚真是抱歉……”勉强说了一句,我就匆忙告辞了,一路上泪水哗哗流下来,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只好先回家洗了脸,重新化好妆,再出去。正当我在玄关穿鞋子时,母亲走出来说:
“还要去几家吗?”
“是啊,还有好多家没去呢。”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辛苦你了。”母亲体贴地说。
母亲的爱给了我力量,这回一次没有哭泣,所有该去的人家都去了。
去区长家时,区长不在,他的儿媳妇出来开门。一看到我,她自己反而眼里溢出泪水。接着去了警察那里,二宫警察连声说:“万幸啊!万幸啊!”大家对我都很亲切。接着我又去了附近的几户人家,也得到了大家的同情和安慰。只有前面的人家西山家的儿媳妇,说是儿媳妇,其实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只有她一个人毫不客气地责备了我一通:
“以后你们也得小心点啊。不知道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族,反正我早就瞧你们俩过日子就像小孩玩过家家似的,叫人提心吊胆的。就好像两个小孩一起生活似的,直到现在没有发生火灾,那才奇怪呢。今后请你们一定要注意啊!就说昨晚吧,你知道吗,风要是再大点的话,整个村子都会被烧光的哟!”
就是这个西山的儿媳,当住在下面的农家中井先生等人跑到村长先生和二宫警察面前袒护我说“没有酿成火灾”时,她却在篱笆外大声嚷着“浴室烧光了,就是因为没有灭掉灶火”。不过,对于西山的儿媳的抱怨,我觉得也很在理。的确如她所说的那样,所以我一点也不恨她。母亲开玩笑地安慰我说“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但是,那时如果风很大的话,很可能就会像西山的儿媳所说的那样,整个村子都被烧光了。要真是那样,我就是死了也不足以谢罪啊。如果我死了,想必母亲也无法独自活下去的,而且还会玷污已过世的父亲的名声。虽然现在我们已不是皇族或华族,但是即便注定要灭亡,也要灭亡得体面光彩。倘若因引起火灾谢罪之类而悲惨死去,我是死都不会瞑目的——总之,我必须多加小心。
从翌日起,我就全力以赴干地里的农活了。坡下面的中井家的姑娘常常过来帮忙。自从因引起火灾而丢丑后,我觉得体内的血已开始变成红黑色了。以前只是恶毒的蝮蛇寄居在我的内心,现在连血色都变了,因而感觉自己越发变得像个粗野的乡下丫头了。即使和母亲在檐廊编织,我也觉得憋闷、难受,反而去田里挖土干活身心舒畅。
这就叫做体力劳动吧?像这种体力活儿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干。战争时我被征召去当打夯女工,现在脚上穿着的去田里干活的胶底布袜子也是当时军方发的。这种胶底布袜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穿,竟然感觉出乎意外地舒服。穿上它在院子里走一走,仿佛体会到了飞禽走兽们在地上行走时的轻盈,心里别提多兴奋了。战争中的快乐回忆只有这一件事。回想起来,战争真是毫无意义。
去年,没有发生什么事。
前年,没有发生什么事。
大前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战争结束后,某家报纸刊载了这样一首有趣的诗,现在回忆战争时期,还真是这样,尽管好像发生了许多事,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不愿谈论,或听到有关战争的回忆。虽然许多人在战争中丧生,我还是认为回忆那些事陈腐而无聊。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吧。只有我被征召,穿着胶底布袜子充当打夯女工的事,我不觉得是那么陈腐的战争回忆。虽然受了不少的苦,但是由于被迫做打夯女工,我的身体变得健康了。现在我仍然觉得,如果生活越来越困苦的话,我就去当打夯女工挣钱活下去。
当战局日益变得绝望时,有一个穿着像是军服的男人来到西片町的家,交给我一张征召通知和一份劳动日程表。我一看日程表,从次日开始,我必须每隔一天去立川的深山里干活,便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可不可以找人代替我呢?”我眼泪流个不停,啜泣着问道。
“是军方征用你的,所以非得本人去不可。”男人口气强硬地回答。
我只好咬牙自己去了。
次日是个雨天,我们在立川的山麓排成队列,首先是军官对我们训话。
“战争一定会胜利。”他开口说道,“战争一定会胜利。不过,大家如果不按照军方的命令去工作,就会妨碍作战,导致像冲绳那样的结果。希望你们务必完成吩咐给自己的任务。此外,可能有间谍进入了这座山,所以彼此之间要多加提防。从现在起,大家也要和军人一样进入阵地干活,所以千万要注意,绝对不可以把阵地的情况告诉外人。”
山里烟雨濛濛,将近五百名男女队员站在雨中听他训话。队员中也夹杂着国民学校的小学生,他们都冷得想哭。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渗入上衣,很快湿透了衬衣。
那天我干了一整天挑土的活儿,在回家的电车中,我的眼泪流个不停。第二次去,干的是拽绳子打夯的活儿,我觉得这个活儿最有趣。
去了山上两三趟后,我发现那些国民学校的男学生总是盯着我看。有一天我正挑土时,两三个男学生与我擦身而过,听见其中一人小声说:“她是间谍吧?”
我不禁大吃一惊。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我呢?”我连忙询问一个和我并肩挑着土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看起来像外国人呗。”年轻女孩严肃地回答。
“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不是!”这次她稍微露出了笑容。
“我可是日本人啊。”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愚不可及,吃吃笑了起来。
一个晴朗的日子,一大早我就和男人们一起搬运木头,一个监视我们的年轻军官,皱起眉头指着我说:“喂!就是你,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他快步走向松林,我因不安与恐惧心怦怦乱跳,跟在他后面,走到森林深处一块堆满刚从木材厂送来的木板的地方。军官走到木板堆前面站住了,然后一转身面对着我,露出白白的牙齿笑着说:“每天干体力活很累吧,今天你就负责看守这些木材吧。”
“就站在这里吗?”
“这里很凉快,又很安静,你也可以在这块木板上睡睡午觉。如果觉得无聊,就看看这个,也许你看过的。”他说着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本文库本,不好意思地扔在木板上,
“无聊的话,就看一下这本书吧。”文库本的封面上印着《三驾马车》。
我拿起文库本说:“谢谢。我家也有喜欢看书的人,他现在去南洋了。”
他好像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啊,是吗?是你的先生吧。南洋那边,挺危险的。”他摇了摇头,关切地说,“总之,今天你就在这里看木头吧。你的便当,回头我会给你送来,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急匆匆走了。
我坐在木材上看起了文库本,读到一半左右时,传来了那位军官咯噔咯噔的皮鞋声:“我给你拿便当来了。一个人很无聊吧!”
他说完把便当放在草地上,又匆忙返回去了。
吃完便当后,我爬到木材堆上面,躺着看起书来,全都看完后,迷迷糊糊睡起了午觉。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三点多了。我忽然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那位年轻的军官似的,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从木材上爬下来,正在整理头发时,又听到咯噔咯噔的皮鞋声。
“啊,今天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向军官,把文库本递给他,想说声道谢的话,却说不出来,只是默默仰望军官的脸,当两人四目对视时,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军官眼里也泪光盈盈。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分手了,那位年轻的军官后来再也没有到我们干活的地方来。那天是我唯一没有干活的一天,后来依然每隔一天,去立川的山里干体力活儿。虽然母亲非常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但我的身体反而强壮了起来。现在我不但对今后做打夯女工谋生有了自信,对田里的农活也不感到多么痛苦了。
虽说不想谈论,也不想听到战争的事,但到底还是忍不住说起了自己的“宝贵的经历”,不过,在我的战争追忆中,我想谈的只是这件事了,其他的经历就像那首诗所说的那样:
去年,没有发生什么事。
前年,没有发生什么事。
大前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只觉得一切都是噩梦一场,都是愚不可及之事,战争留给我的,只有这双胶底布袜了。
从胶底布袜谈起这些无聊的事,虽说跑了题,但穿着这双算是战争唯一纪念品的胶底布袜,每天去田里干活,反倒能排解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不安与焦躁。但母亲近来,明显地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蛇蛋。
火灾。
从那时起,母亲已越来越像个病人了,而我则相反,似乎逐渐变成了一个粗野的女人。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吸取着母亲的元气,强壮起来了。
火灾那天,母亲开玩笑地说“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后来,妈妈绝口不提火灾的事,反而想方设法安慰我。不过,母亲内心所承受的打击肯定超过了我十倍。自从那次火灾后,母亲有时半夜里发出呻吟;夜里刮大风时,她会起床假装上厕所,一夜巡视好几回。而且,她的脸色总是黯淡无光,有时候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她曾经说过想帮我干些田里的活儿,但只干了一次,我劝不住她,固执地用大水桶从水井打了五六桶送到田里,结果,第二天说肩膀酸疼得连喘气都费劲了,整整躺了一天。从那以后,母亲对到地里干农活的事就死心了,即便偶尔去了地里,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我干活。
“听说喜欢夏天的花的人会死在夏天,是真的吗?”
今天母亲也来看我干活了,看着看着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当时我正给茄子浇水呢——啊,要说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可惜这个院子里一棵也没有。”母亲又轻轻地说。
“夹竹桃不是有很多吗?”我故意冷淡地说。
“我讨厌夹竹桃。夏天的花我差不多都喜欢,不过,夹竹桃太妖艳了。”
“我喜欢蔷薇。不过,它一年四季都开花,因此,喜欢蔷薇的人死于春天,死于夏天,死于秋天,死于冬天,一年必须死四次了?”
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不要休息一下?”母亲仍然笑着说,“今天我有点事想跟和子商量。”
“什么事?关于死一类的话题免谈。”
我跟着母亲,来到藤架下,两人并肩坐在长凳上。紫藤花已经谢了,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的腿上,我们的腿被染成了绿色。
“这个事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想在咱们心情都愉快的时候跟你说,直到今天才等到机会。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只不过,今天我觉得可以谈了,所以,你也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吧。我想告诉你的是,直治还活着。”
我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了。
“五六天前,你和田舅舅来了信。信里说,以前在舅舅公司工作过的一个同事最近从南洋回来,去舅舅家拜访,闲谈到最后,才听他说偶然和直治在同一个部队,而且直治平安无事,即将退伍归来。不过,有一件不好的事。听那个人说,直治好像抽上了鸦片,成了大烟鬼……”
“又吸上了!”
我就像是吃了什么苦味儿的东西,扭歪了嘴。直治在高中时模仿某个小说家,吸上了麻药,因此欠下了药店的巨额债款,母亲花了两年才将借款全部还清。
“是啊,看来老毛病又犯了。不过,那个人说,在没有戒毒之前,军队是不会允许他复员回家的,所以他一定会戒掉大烟瘾之后才回来。舅舅在来信里说,即使戒掉烟瘾回来,像他那种不省心的人,眼下是无法让他出去工作的。这年头东京这么乱,连正常的人去东京工作都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何况是刚戒毒的病人了,肯定经受不了刺激,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直治回来后,最好立刻让他住进伊豆山庄,哪里也不让他去,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这是第一件事。另外,那个,和子,舅舅还交代了一件事。舅舅说我们的钱已经没有了,而且由于存款冻结,以及财产税等等,像以前那样寄钱给我们,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所以呢,直治回来后,妈妈、直治与和子三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干的话,舅舅就要为筹措咱们的生活费大伤脑筋了。所以,他提了两个建议让咱们选择,要不为和子找个婆家嫁出去,要不给和子找个人家去做帮工。”
“找个人家帮工?去当女佣吗?”
“不是,舅舅说的是那个驹场的……”母亲说出某个皇族的名字,“舅舅说,那个皇族和我们有血缘关系,和子去做帮工,兼做他家小姐的家庭教师的话,和子也不会觉得那么寂寞拘谨了。”
“难道就没有其他工作了吗?”
“你舅舅说,其他的工作和子可能干不了。”
“为什么干不了?为什么干不了?”
母亲只是凄凉地微笑,什么也没回答。
“我不愿意去!”
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我宁肯穿这种胶底布袜,穿这种胶底布袜……”说着,泪水刷地流了出来。我抬起头,用手背擦去泪水,面对着母亲,心里想着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但那些话仿佛无意识似的,和肉体毫无关系地一个劲冒了出来。
“妈妈以前不是说过吗?因为有和子在,因为有和子陪伴,所以才去伊豆的。不是吗?妈妈不是说如果没有和子,就会死的吗?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和子哪里也不去,只想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像现在这样穿着胶底布袜,种好吃的蔬菜给妈妈吃……可是,妈妈一听到直治要回来了,就突然嫌我碍事了,竟然要我去给皇族当用人,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虽然我也知道话说得太绝情,但这些话就像是另一种生物似的,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它。
“如果家里变穷了,没有钱了的话,卖掉我们的衣服不就行了吗?把这个房子也卖掉不就行了吗?让我干什么都行啊。在乡公所当个女职员什么的也没问题。如果乡公所不用我,我还可以去做女工干粗活呀。贫穷算不了什么。只要妈妈疼我,我愿意一辈子都待在你身边,可是,看来妈妈更疼直治啊。那我走好了,我离开这个家。反正,我以前就和直治合不来,三个人一起生活,彼此都痛苦。一直以来我都是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所以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今后直治就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这样直治就可以好好孝顺孝顺你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我还是走吧。我今天就走,马上就走。反正我有地方去!”
我站了起来。
“和子!”
母亲严厉地叫住我,然后猛地站起来,以我未曾见过的极其威严的表情和我对视着,令她的个子显得比我还要高似的。
我想说声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说出了其他的话。
“欺骗了我……妈妈欺骗了我!在直治回来之前一直在利用我。我就是妈妈的女佣,现在已经没用了,所以打发我去皇族家……”我就这么站着,哇地放声大哭。
“你真是个傻孩子。”母亲声音低沉,因生气而颤抖着。
我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又说出了一堆蠢话。
“是啊,我就是傻瓜。就因为是傻瓜才被骗的呀。就因为傻才惹人嫌呀!我还是消失的好吧?贫穷,是怎么回事?金钱,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因为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才活到现在的!”
母亲忽然背过脸去。母亲哭了。我想向母亲道声对不起,想紧紧抱着母亲,可是,又顾忌在田里干活而弄脏的手,就故意冷淡地说:
“只要我不在就行吧?那我就走好了,反正我有地方去。”
说完我就跑了,跑进浴室,抽抽搭搭地边哭边洗脸,洗手,洗脚,洗完后回了房间,换上洋装时再一次“哇”地放声痛哭。我想尽情地痛哭一场,就跑上二楼的西式房间,整个身体扑倒在床上,用毯子蒙住头,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筋疲力尽、神志不清时,渐渐地思念起了某个人,这思念越来越强烈,渴望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情变得异样,仿佛脚底正在被炙烤,疼痛难忍一般。
快到黄昏时,母亲轻轻地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啪的一声打开电灯,走到床边。
“和子!”母亲非常温柔地叫我。
“唉!”我起身坐在床上,两手捋起散乱的头发,看着母亲的脸,竟吃吃笑了出来。
母亲也微微一笑,然后将身体深深地嵌入窗下的沙发里,“有生以来,妈妈第一次没有服从和田舅舅的安排……妈妈刚才给舅舅写了回信。在信上写了:我的孩子们的事请让我来做主吧。和子,我们卖衣服吧!把咱们两个人的衣服一套一套地卖掉,尽情地花销,过奢侈的生活吧。我不想再让你干什么农活了。咱们可以去买高价蔬菜啊。每天干那么多田里的农活,太难为你了。”
事实上,我也开始对每天去田里干活感觉吃不消了。刚才那样发疯似的大哭大闹,也是因为田间劳作的疲劳和悲伤交织在一起,看什么都不顺眼,乱撒气。
我坐在床上,低着头没有吭声。
“和子。”
“唉!”
“你说你有地方去,指的是哪里?”
我意识到自己的脸红到了耳根。
“是细田先生吗?”
我沉默着。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说说以前的事吗?”
“好的。”我小声说道。
“你离开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的家里时,妈妈并没有责备你什么,不过,还是说了一句‘你让妈妈失望了’,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哭了……我也觉得不该使用‘失望’那么重的字眼……”
其实,当时我挨了母亲这句责备,竟感慨万千,喜极而泣。
“妈妈那时候说的‘失望’,不是指你离开山木家的事,而是因为山木先生说和子与细田原来是一对恋人。当我听到这句话时,脸都气得变色了。可不是生气吗?细田先生不是早就有妻儿了吗?不管你如何爱慕他,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他竟然说我们是恋人?太过分了,那只是山木自己的猜疑。”
“是这样吗?你难道不是还想着那个细田先生吗?你说的可去的地方是哪里?”
“不是细田先生那里呀。”
“是吗?那么是哪里?”
“妈妈,我最近思考了一些事情。人类完全不同于其他动物之处是什么呢?无论是语言、智慧、思维,还是社会秩序,虽然都有某种程度的差别,但其他动物也都具备这些的吧。说不定它们还有信仰呢!人类自夸是‘万物之灵’,但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不过,妈妈,只有一样不同。你大概不知道吧。这是其他生物绝对没有,只有人类才有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的‘秘密’呀。你觉得对不对?”
母亲的脸上泛起红晕,嫣然一笑。
“啊,要是和子的秘密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妈妈就谢天谢地了!妈妈每天早上都在祈求你爸爸的在天之灵保佑和子幸福呢。”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曾经和父亲一起开着车去那须野游玩,途中下车欣赏原野秋景的情景。记得遍野开满胡枝子、瞿麦、龙胆、黄花龙芽等秋天的花草,野葡萄还是青绿的。
然后我和父亲乘汽艇游览了琵琶湖,我跳进湖水中,栖息于水藻间的小鱼碰撞到我的腿,我看见我的腿鲜明地映在湖底,不停地晃悠着——这些情景是毫无关联地忽然浮现在脑海里的。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膝头,终于能够说出:“妈妈,刚才真是对不起!”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日子是我们母女二人的幸福生活的回光返照,后来,直治从南洋归来,我们的地狱生活才真正开始。
三
我感到无论怎样努力,也活不下去般的忧虑。这就是那种叫做不安的感情吧,痛苦的浪潮一阵阵涌上心头,犹如白云匆匆飘过雷阵雨后的天空一般,将我的心脏忽而抽紧,忽而放松,我感觉自己的脉搏凝滞了,呼吸微弱了,视野迷蒙了,全身的力量都从指尖消失了似的,无法继续编织下去了。
最近阴雨绵绵,让人什么都懒得做。今天我把藤椅搬到靠近客厅檐廊的地方,想把从春天开始编织,后来一直搁着的毛衣织完。我想用这团淡雅的牡丹色毛线搭配上蓝紫色毛线织一件毛衣。这团浅牡丹色毛线原是二十年前,我还在念小学时母亲给我织的一条围巾。围巾的一端是兜帽,我戴上它一照镜子,简直像个小怪物,而且颜色也和其他同学的围巾不一样,所以我特别不乐意围它。有个关西地方[80]的有钱的同学,用小大人的口吻夸赞“这条围巾不错嘛”,我却越发羞愧,从那以后一次也没有围过那条围巾,一直弃之不用。
今年的春天,我出于废物利用的想法,打算把它拆掉,给自己织一件毛衣,可是,实在不喜欢这种朦胧的颜色,于是又把它收起来了。今天因无所事事,才偶然把它拿出来,慢慢地织起来的。然而,织着织着我突然发觉这淡牡丹色的毛线和灰色的阴雨天空融为了一体,映衬出了难以形容的柔和色彩——原来我根本不懂得!我不懂得应该考虑服饰和天空色彩调和这一重要的知识。色彩的协调是多么美丽多么高雅啊!这一发现令我惊讶不已,呆然若失。灰色的天空和淡牡丹色的毛线,这二者一组合,双方的颜色竟然都变得鲜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手中拿着的毛线突然变得温暖起来,阴冷的天空也如天鹅绒般温暖柔和了。我不由得想起莫奈那张《雾中的教堂》的画。多亏这团毛线的颜色,我才知道了法文“Gout(审美)”的含意。
出色的审美能力——母亲非常清楚冬天下雪的天空和淡牡丹色是多么和谐美丽,所以特意为我挑选了这么好看的色彩,我却愚蠢地嫌恶它,而母亲也没有强迫还是个孩子的我,任由我去处置。二十年来,妈妈并没有对这个颜色做过任何说明,只是若无其事地默默地等待我真正明白这种色调之美的那一天的到来。
我深深知道她是一位好母亲,可我和直治两人却折磨这么好的母亲,让她为我们操心,使她身体渐渐衰弱,说不定不久就会离我们而去。想到这里,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和担心的乱云涌上心头,越是前思后想,越是预感到前途都是可怕的事、不好的事,内心充满不安,仿佛无法再活下去,指尖的力气也消失了。我把棒针放在膝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起脸闭上眼睛,不禁叫道:“妈妈!”
母亲正靠着客厅角落的桌旁看书,奇怪地问我:“什么事?”
我惶惑起来,故意大声说:“蔷薇终于开花了。妈妈!您看见了吗?我才发现的。终于开花了。”
种在客厅檐廊边的蔷薇,是以前和田舅舅不知道是从法国还是英国,我忘了,反正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把它移植到这座山庄的庭院里来。其实今早我就知道有一株终于开花了,为了掩饰我的难为情,才故意夸张地大声告诉妈妈,仿佛现在才发觉似的。花是深紫色的,带着凛然的高傲与坚韧。
“我知道。”母亲平静地说,“你好像特别当回事似的。”
“或许吧,很可悲吗?”
“不,我只是说你这孩子一向这样。你喜欢把勒纳尔[81]的画儿贴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还有给娃娃做手帕,对吧?就拿院子里的蔷薇来说吧,听你说话的口气,就像在谈论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为没有孩子啊。”
我竟然脱口说出了这句出人意外的话,说完后我才意识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织起膝上的毛衣来。
这时,我仿佛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在对我说:“你已经二十九岁了。”低沉的声音就像在电话中听到的那样令人心醉,不觉羞臊得脸颊发热。
母亲什么也没说继续看她的书。妈妈最近戴起了纱布口罩,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明显地不爱讲话了。这个口罩是按照直治的吩咐戴上的。直治是在大约十天前,脸晒得黝黑的从南洋的岛屿回来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也没有事先联络,直治就从后面的栅栏门走进了庭院。
“哇,真难看!好没有品位的房子!干脆挂它个‘来来轩’,打出‘有烧卖’的招牌得了。”
这就是久别重逢时,直治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两三天前开始,母亲因舌头疼痛而躺在床上。舌头看上去好好的,妈妈却说一动弹就疼得受不了,三餐也是只能喝些稀粥。问她要不要看医生,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会被人笑话。”
我给她的舌头上涂了复方碘溶液,可一点也不见效,我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直治回来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边,点了下头,说了声“我回来了”,就立刻站起来,到处看了看这栋狭小的房子。我跟在他后面,问:
“怎么样?你觉得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变得憔悴了,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在这个世上,像妈妈这种人根本就没法生存。太悲惨了,简直看不下去。”
“我呢?”
“变下贱了。瞧你这样子,就好像有两三个男人似的。有酒吗?我今晚要喝个痛快。”
我去这个村庄的唯一一家旅馆,请老板娘阿咲卖给我一些酒,我弟弟回来了。阿咲说,不凑巧,酒都卖光了。我回家告诉直治,直治露出未曾见过的陌生人似的表情,“哼,你不会办事,才买不来的!”他问了我旅馆的地点,蹬上木屐就跑了出去,我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回来。我做了直治喜欢吃的烤苹果,还用鸡蛋做了菜肴,又把饭厅的电灯泡换亮。等了好久,阿咲突然从厨房门口探进头来,瞪着她那双鲤鱼似的圆眼睛,压低嗓门,紧张兮兮地问:
“喂,喂。可以让他喝吗?他在我那里喝烧酒呢。”
“烧酒?你说的是甲醇酒精?”
“不,不是甲醇。”
“喝了也不会生病吧?”
“是啊,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咲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就回去了。
我去母亲的房间,告诉她“他正在阿咲那里喝酒呢”。母亲听了,稍稍咧开嘴,笑着说:“是吗?鸦片不知是不是戒了?你去吃饭吧。今晚咱们三个人都在这个房间里睡觉,把直治的被褥摆在中间吧。”
我很想哭。
夜深后,直治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我们三个人都挤在妈妈的房间里,共用一顶蚊帐。
“你讲讲南洋的事给妈妈听,好不好?”我躺着说。
“没什么好说的,都忘光了。只记得到达日本后坐火车,从火车的窗口望出去,绿油油的水田真是美极了。就这些,把电灯关掉呀,这么亮没法睡觉。”
我把电灯关了,夏天的月光洪水般洒满了蚊帐。
次日早上,直治趴在床上,边抽烟边眺望远方的大海。
“姐姐说你舌头痛,是吗?”他说话的口吻就好像才发觉母亲身体不适似的。母亲只是微微一笑。
“这个病其实是心理作用。晚上你是张着嘴睡觉的吧?太难看了,还是戴上口罩吧。用纱布泡上利凡诺液[82],然后把它放到口罩里面就可以了。”
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
“这叫什么疗法?”
“叫做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很讨厌戴口罩什么的。”
不只是口罩,母亲向来都很讨厌在脸上戴眼罩、眼镜之类的东西。
“妈妈!您愿意戴口罩吗?”我问。
“可以。”
母亲认真地低声回答,我不禁愕然。只要是直治说的,她似乎都深信不疑,一一照办。
早餐后,我按照直治刚才说的那样,把纱布浸泡在利凡诺液中,然后把它放在口罩里,拿到母亲的房间去。母亲默默地接过来,躺着把口罩的带子挂在两只耳朵上,她的样子就像是个乖顺的小女孩,我不禁悲从中来。
午后,直治说是必须去拜访东京的朋友和文学前辈们,换上了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元,就去了东京。此后将近十天,直治都没有回来,可是母亲却每天都戴着口罩在等他。
“利凡诺药水,真不错啊。一戴上这个口罩,舌头就不痛了。”
虽然母亲是笑着说的,可我总觉得她在撒谎。她说已经不疼了,可现在虽然已经下了床,但依旧没有什么食欲似的,说话也变少了,我非常担心。这个直治到底在东京做什么呢?肯定是和那个小说家上原先生等人一起在东京四处游荡,被卷入东京的疯狂漩涡中了吧。我越想越难受,竟然冷不丁地向母亲报告蔷薇开花的事,而且脱口说出“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这种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来,真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想到这里,我“啊”了一声,站了起来,可是又不知该去哪里,无所事事地晃晃悠悠爬上楼梯,走进了二楼的西式房间。
现在这里应该是直治的房间了。四五天前我和母亲商量后,拜托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帮忙,把直治的欧式衣橱、书柜及塞满藏书和笔记的五六个木箱等等,以前西片町家中直治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这里,等直治从东京回来,根据他的喜好,再让衣橱、书柜等各就各位,眼下还是暂且这么堆放着的好,所以整个房间杂乱无章,几乎没有落脚之地。我信手从脚边的木箱里拿出一本直治的笔记,看见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
夕颜[83]日志
里面写满了下面那些话,好像是直治因染上毒瘾而痛苦不堪时写的笔记。
火烧火燎的痛苦。不要掩饰那虽痛苦万分,却不得喊叫一句或半句痛苦的、自古以来不曾有过的、史无前例的、深不见底的、地狱的氛围。
思想?骗人的。主义?骗人的。秩序?骗人的。诚实?真理?纯粹?全都是骗人的!据说牛岛紫藤号称树龄千年,熊野紫藤号称数百年,其花穗也名副其实,前者最长九尺,后者五尺余,我只为那长长的花穗而动心。
彼亦为人子。生存于此世。
所谓“道理”,归根到底是对“道理”的爱,不是对活着的人的爱。
遇到金钱与女人,道理便羞愧难当,溜之乎也。
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实,一个处女的微笑比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等任何学问都要珍贵。
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想使自己变得不像人的努力。
我可以向歌德发誓,我可以写出无可挑剔的东西来。完美的结构、适度的滑稽、赚取读者眼泪的悲哀,或者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所谓正襟危坐的完美小说,如果朗朗读出,此作品不正是电影的旁白吗?这太丢脸了,我怎么写得出来。我想说那种杰作意识原本就是装模作样的。所谓正襟危坐阅读小说,乃是狂人所为。既然如此,那他应该穿上礼服看小说啊。其实,越是好的作品越不是那么做作的。我写小说,只是为了博取朋友发自内心的笑,因而故意写得很蹩脚,制造一些败笔,譬如跌个屁股蹲啦,抱头鼠窜啦。啊!那时朋友高兴的样子就别提了。
文如其人,不可救药者流,吹着玩具喇叭宣告:“这里有个日本第一号傻瓜,你还算是好的,好好地活着吧!”我这样渴求的爱,究竟是什么?
朋友洋洋自得地发出感慨:“这就是那家伙的坏毛病,真是可惜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别人爱着。”
这世上可有不是坏蛋的人吗?
无聊至极。
我想要金钱。
不然的话,
就让我在睡梦中死去!
欠了药店近千元的钱。今天悄悄地把当铺掌柜带到家里,让他进到我的房间,我告诉他:“你看看这个房间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有你就拿去,我急需用钱。”掌柜看都不看房间一眼,就说什么:“算了吧!这些又不是你的东西。”我不示弱地说:“好吧,既然这样说,你就只拿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东西好了。”可是,我给他拿来的一堆破烂没有一样可以典当。
首先是一个一只手的石膏像。它是维纳斯的右手,这只好似天竺牡丹般雪白无瑕的手,孤零零摆放在台子上。不过,仔细端详,这是维纳斯全裸的身姿被男人窥见时,惊惶失措,直羞得满面红晕、浑身灼热、扭动腰肢时的手的姿势,她那令人窒息般的裸体呈现出的娇羞,透过这只没有指纹、没有一条掌纹的雪白纤细的右手悲哀地展现了出来,令我们也为之心痛不已。可是,它属于不实用的破烂,掌柜估价五十分。
其他还有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能写出比线还要细的字的特制笔尖,这些都是我如获至宝地买回来的东西。掌柜的笑了笑说:“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我连忙制止他。最后还是让掌柜扛走了如山的书籍,只换来五元。我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是廉价的文库本,而且是从旧书店购得,所以自然典当不了几个钱。
要还千元债务,却只筹到五元整。我在此尘世的实力,大抵如此。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颓废?但是,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比起说这样的话责备我的人,反倒是那些对我说“你去死吧”的人更可爱。这样更爽快。但是,叫你去死的人绝无仅有,大家都是些自私自利、谨小慎微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在这里。人道?开什么玩笑。我清楚得很。其实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打倒对方、杀死对方吗?不就是叫对方“你去死吧”吗?不然,又是什么呢?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不过,在我们的阶级中,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家伙。都是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吹牛大王、假斯文的人、从云端小便的人。
就连叫他们“去死吧”,他们都配不上。
战争!日本的战争是一种自掘坟墓的行径。
我可不愿被卷入自掘坟墓的战争中而死去,不如索性独自一人死去。
人在说谎时,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瞧一瞧现在那些领导者们的“严肃面孔”,就知道了。呸!
我想和那些不愿受人尊敬的人同游。
可是,那样的好人们不愿与我为伍。
我装作早熟,人人就都说我早熟。我装成懒汉,人人就说我是懒汉。我假装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伪装成骗子,人们就说我是个骗子。我摆阔,人们就说我是有钱人。我表现得很冷淡,人人说我是个冷漠的家伙。然而,当我真的痛苦万分、发出呻吟时,人人却说我是佯装痛苦,无病呻吟。
反正总是格格不入。
说到底,除了自杀,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如此痛苦,也是因为只有自杀一条路可走。想到此,不由得放声大哭。
听人说在某个春天的早晨,朝阳照在绽放了两三朵梅花的枝头,海德堡的一位年轻学生悄悄地在枝头自缢身亡。
“妈妈,请狠狠骂我吧!”
“让我骂你什么?”
“就骂我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这样可以了吧?”
妈妈的慈爱真是无可比拟。一想到妈妈,我就想哭。即便是为了向妈妈道歉,我也应该去死。
请原谅我吧!请最后再原谅我一次吧!
雏鹤好可怜,天生看不见,一年年长大,长大犹可怜。(元旦试作)
自尊是什么?什么是自尊?
诸如“我比别人优秀”、“我也有优点”等等,一个人——不,一个男人,倘若不这么想,就无法活下去吗?
讨厌别人,也被别人讨厌。
智力比拼。
严肃=愚蠢
一句话,只要在人世活着,就会干虚伪的勾当。
一封请求姐姐借钱的信。
请给我回信!
请给我回信吧!
而且,希望一定是个好消息。
我设想了种种屈辱,独自呻吟。
我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
求求你了。
我羞愧得快要死掉了。
这么说绝不是夸张。
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的回信,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浑身战栗。
请不要让我的希望落空。
墙壁间传来窃笑声,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请不要让我蒙羞。
姐姐!
读到这里,我把《夕颜日志》合上,放回木箱里,然后走到窗边,把窗户敞开,俯看白濛濛一片的雨中庭院,回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直治的毒瘾导致了我离婚——不,不能这么说,我离婚是迟早的事,即使直治没有染上毒瘾,也会因其他契机而发生,我觉得这似乎自从我出生时就决定了这样的命运。
直治因无力偿还药局的借债,常常向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不久,还不可能随意使用金钱,而且觉得拿婆家的钱悄悄地接济娘家的弟弟,也很不像话,于是和从娘家陪嫁过来的阿关婆商量之后,变卖了我的手链、项链和裙子。
那时弟弟寄来一封信向我要钱,而且还说:
现在非常痛苦、羞愧,没脸见姐姐,连电话也不敢打。所以,钱就让阿关送到住在京桥某町某丁目的萱野公寓的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的家去,姐姐应该也知道他的名字的。虽然上原先生被人们说成是没有德行的人,但他绝不是那种人,请放心把钱送到他家好了。然后,上原先生会马上打电话通知我的,请务必通过他转给我。因为这次吸毒的事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想趁妈妈还不知道,努力把毒瘾戒掉。这次我收到姐姐的钱,就拿去药局付清所有赊账,然后去盐原的别墅,直到身体康复后再回来。我说的是真的!药局的欠款全部还清后,从当天开始我就绝对不再沾麻药了。我向上帝发誓,请相信我,千万不要告诉妈妈,一定叫阿关把钱送到萱野公寓的上原先生那里。拜托了!
信里大致写了这些,我就依照他的要求,让阿关悄悄地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可是,弟弟每封信都是这样信誓旦旦,其实都是骗人,他不但没去盐原的别墅,毒瘾反而愈加严重,来信要钱的文章也以近乎哀嚎的痛苦语调发誓“这次我一定把瘾戒掉”,悲切得令人不忍卒读。因此,尽管明知他可能又在撒谎,我还是吩咐阿关卖掉胸针等饰品,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个子不高,肤色很难看,是个很冷淡的人。”阿关回答,“不过,他很少待在公寓,一般只见到他太太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这位太太虽然不太漂亮,却是个温柔而有教养的女人。尽可以放心地把钱托给那位太太。”
那时的我比起现在的我来——不,简直无可比较地迥然不同,是个糊里糊涂、天真单纯的人,即便这样,由于弟弟接二连三地要钱,而且数额越来越多,我也担心起来。有一天,看完能乐[84]回家途中,我在银座叫司机先开车回家,自己一个人走到京桥的萱野公寓去了。
当时上原先生正一个人在屋里看报。他身穿条纹夹衣,外套一件藏青色飞白短外褂,看上去又像是老人,又像是年轻人,又像是未曾见过的奇兽一般,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如此奇妙。
“老婆,现在……带着小孩……一起……去领配给品了……”
他说话稍带鼻音,很不连贯地说道。他好像把我当成了他太太的朋友。我自我介绍是直治的姐姐后,上原先生“哼”地笑了一声,不知怎么我竟打了个哆嗦。
“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已经披上和服外套,从木屐箱里取出新木屐穿上,然后快步走出公寓的檐廊。
外面已是初冬的黄昏时分,寒风飕飕,感觉像是从隅田川刮来的河风。上原先生迎着河风,右肩稍微高出左肩,默默地走向筑地方向。我小跑着紧跟在他后面。
我们走进东京剧场后面的大楼地下室的酒家,有四五桌客人在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狭长房间里,围着桌子,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起酒来。还另外拿了一个玻璃杯,给我倒了杯酒。我用那个杯子喝了两杯,什么感觉也没有。
上原先生喝着酒,抽着烟,一直沉默不语。我虽然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却非常镇定,感觉心情很不错。
“要是喝酒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令弟,要是他能把毒品改换酒精就好了。我以前也曾经药物上瘾过,那玩意让别人害怕。虽说酒精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们倒是很宽容的。咱们就把令弟引导成酒鬼吧,怎么样?”
“我曾经见过一次酒鬼。新年,我要出门时,我家司机的朋友坐在副驾驶座上,脸红得就像饿鬼,呼噜呼噜地鼾声如雷。我吓得大叫,司机告诉我这就是酒鬼,没有法子,说着他把朋友从车上拖下来,扛着他的肩膀,带走了。我看那人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软塌塌的,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酒鬼,很有趣呢。”
“我也是个酒鬼。”
“真的?可是一点也不像啊。”
“你也是酒鬼啊。”
“没这回事。我见过酒鬼的,完全不一样呢。”
上原先生第一次愉快地笑起来。
“那么,令弟或许也不会变成酒鬼的,至少,要让他变成喝酒的人。走吧!回家太晚了,不好吧?”
“没有关系。”
“咳……说实话,我口袋里没钱,不能再喝了。小姐,算账!”
“这酒很贵吧?我倒是带了一些钱。”
“是吗?那就……你来结账吧。”
“也许不够呢。”
我看了看钱包里面,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有这么多钱,还能再去两三家喝酒呢!耍我吧。”
上原先生皱着眉头说,马上又笑了。
“再去个什么地方喝酒吗?”我问道。
他很正经地摇摇头。“不了,已经喝很多了。我帮你叫出租车,你回去吧。”
我们走上了地下室昏暗的楼梯。我前面的上原先生走到楼梯中途时,突然回过身,迅速地吻了我。我紧闭着嘴接受了他的吻。
尽管我并没爱上原先生,但是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埋藏了那个“秘密”。咔咔咔,上原先生跑上楼梯,我怀着不可思议的清爽的心情,缓缓地爬上楼梯,一走到外面,河风就拂面而来,感觉舒服极了。
上原先生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默默分了手。
坐在车里,随着车子的晃动,我突然觉得人世间变得像海洋般辽阔了。
“其实我有恋人。”
有一天被丈夫唠叨,心情郁闷,竟然脱口说出这句话。
“我早就知道,是细田吧?到现在你还不能对他死心吗?”
我默默不语。
每当我们夫妻间闹别扭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被搬出来。我想,我们已经过不下去了。这就如同把做裙子的布料剪裁错了时一样,那块布料已经无法修补,只能扔掉,另外剪裁新的布料。
“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他的吧?”
一天夜里,当丈夫说出这样的话时,我震惊得全身瑟瑟发抖。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和丈夫都太年轻了。我不懂什么是恋爱,甚至不懂得爱。我对细田先生的绘画着了迷,如果能成为他的太太,那么每天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啊。不能够和这样高雅的人结婚,结婚就是毫无意义的。由于我见人就这样说,因而招致大家的误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不懂恋爱也不懂爱的情况下,若无其事地宣称我喜欢细田先生,也不打算收回这句话,结果事情变得愈加复杂,以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也成了丈夫怀疑的对象了。虽然没有人公然说出离婚之类的话,但不知不觉中周围的人都对我冷淡起来了。后来我和陪嫁的阿关一起回了娘家,然后我生了死胎,接着又卧病在床,从此我和山木之间就完全断了联系。
直治似乎觉得我离婚的事,他要负些责任,一个劲儿嚷嚷着:“我要去死!”哇哇大哭,直哭得死去活来。我问弟弟到底欠了药局多少钱,这才知道那笔钱多得叫人吃惊。而且,事后得知弟弟并没有说出真实的数额,而是少说了很多。后来搞清楚,那笔欠账的总额高达弟弟告诉我的三倍。
“我见过上原先生了。他真是个好人啊。我看以后你就跟上原先生一起喝喝酒,玩一玩吧?酒这东西,也花不了多少钱的。这点酒钱,我随时可以给你的。药局的欠款不要再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
我告诉弟弟,我和上原先生见了面,而且还夸他是个好人,弟弟好像非常高兴,当天晚上他向我要了钱,立刻就去找上原先生玩儿了。
中毒或许就是一种精神性的疾病。我称赞上原先生,还通过弟弟借来上原先生的作品阅读。“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这么一说,弟弟就说“姐姐知道什么呀”,不过,弟弟还是非常高兴地拿来上原的其他作品给我看。“你看看这本吧。”渐渐地,我真的喜欢上了上原先生的小说,此后我们俩经常闲聊有关上原先生的事。弟弟几乎每晚都堂而皇之地去上原先生的家玩,渐渐地已如上原先生所计划的那样,弟弟将注意力转移到酒精上去了。我和母亲悄悄商量还清药局借款的事时,母亲一只手捂着脸发呆,好半天才仰起脸,凄凉地笑着说:“再怎么想也没有用。虽然不知道要偿还多少年,每个月一点点地还吧。”
从那以后,六年过去了。
夕颜——啊,弟弟也很痛苦吧,而且他现在仍然前途渺茫,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有每天拼命地借酒浇愁吧。
如果直治下决心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会如何?那样一来,弟弟反而会轻松些吧。
“这世上可有不是坏蛋的人?”他在那个笔记里这样写着,可是这么说来,我也是坏蛋,舅舅也是,就连母亲,也越看越像是坏蛋吧!所谓的坏蛋,不就是善良的人吗?
四
这封信写还是不写,我犹豫不决了很久。但是今天早上忽然想起耶稣的话“驯良如鸽,灵巧似蛇”[85],竟然振奋起了精神,毅然决定写信给您。我是直治的姐姐,您忘了吗?如果忘了的话,请把我想起。
直治最近又去打扰您,想必给您增添了许多麻烦,深感抱歉(不过,我也知道,直治的事其实应该由他自己担当,我出面替他道歉,实在是可笑)。但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直治,而是为我自己的事有求于您。听直治说,您在京桥的公寓毁于战火,后来搬到现在的住处。我本想去您东京郊外的家造访,只因母亲近来身体一直欠佳,我实在不能不顾母亲而到东京去,因此,改为写信的方式,来请您帮助我。
我想跟您商量的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的《女大学》[86]的角度来看,或许是非常狡猾、卑鄙,甚至是恶性犯罪行为。然而,我——不,我们家如果照目前的状态,是很难生活下去的,所以才向弟弟直治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您,倾诉我的毫无虚饰的心情,并请您给予指导。
我实在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了。已经不是喜欢或者讨厌的问题了,以眼下的情况,我们母子三人是很难活下去的。
昨天我也是痛苦得全身发热,呼吸困难,不知如何是好。午饭后,下面农家的姑娘冒着雨扛了一袋米来,我则把事先说好的衣服给了她。坐在饭厅里面对面喝茶时,姑娘以非常坦率的语气说:
“你靠变卖东西生活,能维持多久呢?”
“半年或者一年吧。”我回答,然后用右手遮住半边脸,“我觉得特别困。困得不得了。”
“你太疲劳了。是不是老想睡觉的那种神经衰弱啊?”
“大概是吧。”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悠,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字眼忽然浮现在脑海里。对我而言,没有现实主义。一想到能否这样生活下去时,就不由得浑身发冷。母亲是半个病人,弟弟呢,如您所知,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在山庄时,为了喝酒,整天往附近兼营餐馆的旅馆跑,每隔三天就拿着卖掉我们衣服的钱去东京“出游”。不过,真正让我觉得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事,我清楚地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将宛如没有落下来就在树上腐烂了的芭蕉叶一般,我也会这么一直站着,自己腐烂的,这令我惊恐万分。我受不了了!因此,哪怕违背《女大学》的道德规范,我也要从现在的生活中逃脱出来。
因此我要和您商量一下。
我现在准备向母亲及弟弟公开宣布一件事。我打算明确告诉他们,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了一个人,我打算有朝一日做他的情人度过一生。这个人,您应该也认识,他的名字的大写字母是M·C。一直以来,每当我感到痛苦时,就想跑到M·C的身旁,我对他的思念可以说已经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M·C和您一样已有妻子和孩子,似乎还有比我更年轻漂亮的女友。然而,我觉得现在自己除了去找M·C外,已无路可走了。虽然和M·C的太太尚未谋面,但听说她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女人。一想到那位太太,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这么做更加可怕,所以不能不去投靠M·C。我要像鸽之驯良,蛇之灵巧,来实现我的爱情。不过,母亲、弟弟以及世间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赞成我的做法吧。您怎么看呢?我除了独自思索、独自行动之外,别无选择。思来想去,不禁泪流满面。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知怎样才能使这一困难之事获得人们的祝福。我宛如思考非常复杂的因式分解题一般,绞尽脑汁,有时会感觉在某处有一个能迅速巧妙地解开这一团乱麻的线索,心情顿时变得愉快起来。
可是,最关键的当事人——M·C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一想到这个,我就沮丧了。我大概是,所谓的一厢情愿吧?……怎么说合适呢,不能说是“自动送上门的老婆”,可以算是“一厢情愿的情妇”吧,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如果M·C说,他实在不愿意,那我就死心了。因此,我要拜托您帮我问问他。六年前的某一天,在我的心中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虽然那不是所谓的“爱”或是“情”,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彩虹的色彩越来越鲜艳,时至今日,它一直在我心里。雷阵雨后,悬挂在空中的彩虹,会很快消失不见,然而心中的彩虹却永不消失。请您帮我问问他,到底对我是什么感觉。是像雨后天空的彩虹一样的吗?而且,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了?
若是这样,我也应该拭去心中的那道彩虹了。可是我若不先结束自己的生命,心中的那道彩虹是无法消除的。
我期盼得到您的回信。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87]、My Chekhov,M·C)。
我最近渐渐胖起来了。与其说变得越来越像动物性的女人,倒不如说变得更像个人了。这个夏天,我只看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由于您没有回信,只好再次写信给您。上次给您的那封信中,充满着非常狡猾的如蛇般的奸计,想必已被您一一识破了吧!的确,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我都竭尽狡诈之能事。结果,您一定认为我写信的目的,只是企图请求您援助我的生活,只是因为需要钱吧。
虽然我也不想否认这一点,然而,如果我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依靠的男人的话,很抱歉,我不是非要选您的。我感觉有很多喜欢我的有钱的老人。最近,就有这么一桩奇妙的提亲。那位先生的大名或许您也知道,他是个六十多岁的独身老人,据说是什么艺术院的会员,这种大师般的人物,为了向我求亲而亲自到这座山庄来了。他也住在我西片町的老家附近,战争期间,因邻组[88]的关系见过几次面。记得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母亲两人坐车路过他家门前,看见他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大门旁边。母亲透过车窗轻轻地向他点头致意,那位先生紧绷的黑脸庞,竟然刷地变得比枫叶还要红。
“他是在恋爱吗?”我戏谑地说,“他大概喜欢妈妈吧。”母亲却平静地自言自语:“不,他是位大人物。”——尊敬艺术家,似乎是我们家的家风。
据说这位艺术家的太太几年前过世了,他通过与和田舅舅一起唱谣曲[89]的票友的一位宫家[90],向母亲提亲。母亲问我的意思:“你怎么想的,就直接回复他吧。”而我连想都没有多想,因为根本不愿意考虑,于是立刻随手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现在还不想考虑结婚的事。
“我拒绝他也没关系吧?”
“那是当然……我也觉得根本不适合。”
那时,艺术家正住在轻井泽的别墅,因此,我就把那封拒绝求婚的信寄到别墅去了,谁知信寄出后的第二天,在尚未得知回信内容的情况下,先生突然亲自来到山庄,说是因去伊豆温泉办事,途中顺道来看看。艺术家这种人无论多大年纪,好像都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来。
母亲因身体不好,我接待了他。在中式客厅里给他沏了杯茶后,我告诉他:“那封拒绝求婚的信想必已寄到您在轻井泽的别墅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的。”
“是吗?”他慌张地说道,然后擦了擦汗,“不过,还是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不知该怎么说好,也许我在精神上无法给你幸福,但是在物质上可以让你无比幸福。”
“您所说的幸福,我弄不懂。我说话可能没有深浅,还请原谅!契诃夫给妻子的信中写了:‘为我生个孩子吧!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好像是尼采吧?在他的随笔中也有这么一句话:‘想让她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我想有个孩子。对于幸福与否,我并不那么在意。我虽然也需要钱,不过,只要有足够抚养孩子的钱就别无他求了。”
艺术家发出了嘿嘿的怪笑。
“你这人真是少见。对谁都是怎么想怎么说。和你一起生活,或许可以给我的创作带来新的灵感。”
他很做作地说,不像他这么大岁数人说的话。如果真的因为我的力量可以使这么了不起的艺术家焕发青春,倒是件极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自己躺在艺术家怀抱中的情景。
“即使我对您毫无爱意也没关系吗?”我微笑地问。
艺术家很认真地回答:“女人这样就挺好。过日子不用想那么多。”
“不过,像我这种女人,没有爱情的话是不可能考虑结婚的。因为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明年就三十岁了。”说完,我不禁想捂起嘴巴。
三十岁!我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法国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女人在二十九岁以前还散发着少女的气息,可是三十岁女人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少女的气息了。联想自己,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袭上心头,我望向窗外,沐太阳高悬,大海宛如玻璃碎片般刺眼。阅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觉得颇有道理,但并没什么切身感觉。我很怀念那段能够坦然地认为女人最好的时光到三十岁为止的岁月。随着手链、项链、裙子、和服腰带等一个个从我的身边消失,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将逐渐变得淡薄吧。贫穷的中年女人,啊!我不愿意。不过,中年女人的生活中,也仍然会有女人的生活的。最近我渐渐明白了这一点。记得英籍教师在回英国时,曾对十九岁的我说过:“你千万不要谈恋爱。你要是谈恋爱的话,就会遭遇不幸。如果要恋爱,就等你长大以后再说。等你三十岁以后再说吧。”
然而当时听了她这番话,我完全不解其意。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三十岁以后的事。
“我听说你们准备卖掉这栋别墅,是吗?”艺术家突然不怀好意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忽然想起了《樱桃园》[91]。您会买下吧。”
到底是艺术大师,敏感察觉到我的言外之意,恼怒地扭曲着嘴不作声了。
的确有这回事,一位皇族想以新币[92]五十万元的价格把这座房子买下当宅邸,但此事只是说说罢了,没有下文,而艺术家大概是听到了这个传闻吧。不过,他似乎受不了被我们看作《樱桃园》里的罗巴辛那样的人,满脸不悦,随便闲聊了几句家常就告辞了。
我现在对您的请求,并非要求您做罗巴辛,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只是请您接受一个中年女人的“投怀送抱”。
我初次与您相见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对您一无所知,只知道您是弟弟的前辈,而且是口碑不佳的前辈。后来,我们一起用玻璃杯喝了酒之后,您又对我小小地勾引了一下,您还记得吧?不过我没当回事,只是感觉轻飘飘的。我对您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之后为了讨好弟弟,通过他向您借了您的作品阅读,有时觉得有意思,有时索然无味,算不上是个热心的读者。然而六年来,您这个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像雾一般渗入我的胸中。那天晚上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我们之间发生的事突然鲜明地浮现在眼前,我总觉得那就是决定我的命运般重大的事件,因而对您思念起来,一想到或许这就是恋爱吧,我就感到慌乱无助,独自哭泣。您和其他的男人截然不同。我并不是像《海鸥》[93]中的妮娜那样迷恋作家。因为我并不崇拜小说家。如果您认为我是个文学少女的话,反倒让我不知所措了。其实我只是想生个您的孩子。
如果早一些遇到您,您还是单身的时候,而我也尚未嫁到山木家时,就遇见您,并和您结婚的话,或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我现在已经对于和您成为夫妻不抱任何希望了。像鸠占鹊巢那样的卑鄙行径,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即便当您的妾(我实在不想说出这个字眼,不过,即便说是情妇,其实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妾,所以我就说得直白些),我也不在乎。不过,世间的妾室,一般都活得很辛苦。我曾经听人说,妾一旦派不上用场就会被抛弃。一到六十岁,无论怎样的男人都会回到元配身边,所以,千万不可给人当妾。这是从西片町的老管家和奶妈聊天听来的。不过,我觉得这是指世间一般的妾而言的,并不适用于我们的情况。我想您最看重的还是您的工作,而且您若是喜欢我,两人情深意浓,也有助于您的工作吧。这么一来,您的太太也能谅解我们在一起了。我这么说,看似在强词夺理,然而,我认为我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
此事完全就取决于您的回答。您喜欢我?还是讨厌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我虽然非常害怕您的回答,但还是想问个明白。在上一封信中,我写了我是一厢情愿的情妇,在这封信中,我也写了我是中年女人的投怀送抱,但现在仔细想来,如果您不回信的话,即使我想送上门去,也是毫无根据,只能孤独而茫然地被痴情折磨,渐渐消瘦下去。毕竟没有您的允许,我什么也不能做的。
现在忽然想起一件事,由于您在小说中常常描写一些充满激情的爱情冒险的故事,世人也就把您看做是个放荡的坏蛋,可实际上您是个正人君子吧。我不知道什么是正人君子。我以为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幸福的人生。我想为您生个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与别人生孩子。因此,我才要和您商量。如果您能理解我的话,请回封信给我。请把您的想法清楚地告诉我。
雨停了,起风了。现在是午后三点。我要去领配给的一级酒(一公升)。我把两个朗姆酒空瓶放入袋子里,把这封信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再过十分钟,我就去下面的村子。这些酒不给弟弟喝,我自己喝,每晚都用玻璃杯喝上一杯。酒应该用玻璃杯喝的,是吧?
您想不想来看看我,M·C先生?
今天也下雨了,下的是濛濛雾雨。每天我都不出门,翘首盼望您的回信,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盼到。您到底在考虑什么呢?上封信中写了那位大艺术家的事,惹您不高兴了吗?莫非您认为我写提亲的事,是为了刺激您的嫉妒心?不过,提亲的事就此没有下文了,刚才我还和母亲笑谈那件事呢。最近母亲说她舌尖痛,在直治的建议下实施了美学疗法,果然见效,舌头不疼痛了,而且近来母亲的精神也好些了。
刚才我站在檐廊上,望着被风吹得旋转而过的雾雨,猜想着您的心情。
“牛奶热好了,来喝吧!”母亲在饭厅里呼唤着。
“天气冷,所以我特意煮开了。”
我和母亲在餐厅边喝着热乎乎的牛奶,边谈起前几天那位艺术家的事。
“那位先生和我完全不般配吧?”
母亲无所谓似的说:“是不般配。”
“我这么任性,而且我也不讨厌艺术家,据说他的收入还相当多,要是和那样的人物结婚,倒是挺不错的。可是,我就是不愿意。”
母亲笑着说:“和子心眼真坏!那么不喜欢对方,那天却和他聊了那么半天。我还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
“是吗,可是实在太有趣了呀,我还想再和他多聊一会儿呢!我没教养吧?”
“哪里,你是脸皮太厚。和子脸皮太厚了!”
母亲今天精神格外的好。
这时妈妈才看了看我昨天才盘上去的发型。
“还是头发少的人盘高髫好看。你盘这发式有些太过夸张了,就像戴着一顶小金冠似的——不适合你。”
“太让和子丧气了!妈妈不是说过和子的脖子又白又美,最好不要把脖子遮住吗?”
“你只会记得这些话。”
“哪怕被夸奖一句,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记得这些话多愉快啊!”
“那天,那位先生也夸你了吧?”
“当然啦,所以才变得厚脸皮啊。他说和我在一起创作就会有灵感,啊,真叫人受不了。我虽然不讨厌艺术家,但像他那种装模作样的正人君子,我实在受不了。”
“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吓得一激灵。
“不太了解,不过不愧是直治的老师,据说是个声名狼藉的坏蛋。”
“声名狼藉?”母亲眼神里露出笑意,轻声道,“很有趣的词啊。声名狼藉的人反而更安全,挺好啊。就像脖上系着铃铛的小猫那么可爱。不是声名狼藉的坏蛋才可怕呢!”
“是这样吗?”
我特别高兴,身体仿佛会化成烟,被吸上天空。您知道吗?我为何会这么高兴?您要是不明白……我可要打您了。
您不打算来我家玩玩吗?我让直治把您带来,反而有点不自然、不正常,所以不如您假装趁着酒兴,偶尔路过这里,叫直治领着您来也可以。不过,您最好一个人来,而且是趁直治去东京不在家的时候来。因为如果直治在家,他一定老是缠着您,你们肯定会去阿咲那里喝一晚上酒的。
好像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喜欢艺术家。从前,一位叫做光琳[94]的画家,曾经长期住在我们京都的家里,给我们家的拉门上画了美丽的画。所以您的来访,我想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您大概会被安排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休息的。请不要忘记关灯。我会拿着小蜡烛,爬上漆黑的楼梯去找您,这样做不可以吗?太快了些吧。
我喜欢坏蛋,尤其喜欢臭名昭著的坏蛋,而且也希望自己变成挂牌的坏蛋。除了这样生活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您不是日本头号的臭名昭著的坏蛋吗?我听弟弟说,最近又有许多人因极度憎恶您而攻击您卑鄙、下流,我就越加喜欢您了。像您这样的人,肯定是ami[95]无数,不过,以后您就会只喜欢我一个人的。不知为什么我这么认定了。而且,您和我一起生活的话,每天都能够愉快地工作。从小我就经常被人夸:“和你在一起,就不觉得辛苦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被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好孩子。因此,我想您也绝对没有理由讨厌我的。
只要能见到您就行。现在我已经不需要您的回信了。我想见到您。到东京您家登门造访是最简单的方法,然而母亲已是半个病人,我是随身护士兼女佣,所以不能出远门。求求您,请无论如何来我家一趟吧。我想见您一面。见了面,您就会了解一切的。请看看我嘴角出现的皱纹,请看看这旷世悲哀的皱纹吧。我脸上的皱纹会比我的任何言语都更清楚地把我的思念传达给您。
最初写给您的信中提到,我心中悬挂着一道彩虹,但那道彩虹并非萤火虫之光或星光般高雅美丽。倘若它是那种淡然而遥远的思念的话,我也不至于如此痛苦,能够逐渐将您遗忘的。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燃烧的桥,是燃烧的火焰般炽热的感情。麻药来源中断了的吸毒者渴求麻药时的心情,也没有我这么饱受煎熬吧。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不是不正经的女人,但是偶尔想到自己要做的或许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就会战栗不已。我也常常反省自己是否精神错乱了。不过,我也在冷静地计划着。请您一定来我这里一趟,随时都可以。我哪里也不去,一直在这里等着您——请相信我吧!
让我们再见一次面吧,到时候如果您不喜欢我,请坦白地告诉我。我胸中的火焰是您点燃的,所以也要由您来浇灭它,靠我一个人的努力是做不到的。总之,咱们再见一次面吧,只要再见一次面,我就能得到救赎。若是在《万叶集》或《源氏物语》的时代,我请求您的事都是不足为奇的。我的渴求是成为您的爱妾,做您孩子的母亲。
如果有人嘲笑这样的信,那他就是在嘲笑女人为活下去所做的努力,就是在嘲笑女人的生命。我无法忍受港口里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纵然港口外面有暴风骤雨,我也要扬帆出海。落下的船帆无一例外是肮脏的。嘲笑我的人都是落下的船帆,他们什么事也做不了。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可是在这个问题中最痛苦的是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的旁观者,一面耷拉着难看的船帆,一面对别人指手画脚,真是荒唐。我不希望别人随意强加给我什么思想。我是没有思想的,我从来不曾从什么思想或哲学出发做过事。我清楚地知道,那些在社会上被人赞美、受人尊敬的人都是骗子,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这个社会。只有声名狼藉的坏蛋才是我的同伙。声名狼藉的坏人,即使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我也死而无憾。虽受万人唾骂,我也能反驳他们:“你们不正是不声名狼藉的、更危险的坏人吗?”
您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爱是没有理由的,我说了太多解释的话。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模仿弟弟的口吻罢了。我只是等着您的到来,希望再见您一面,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生充满着喜、怒、哀、乐各种感情,但这些感情仅占人生的百分之一,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九不都是在等待中度过吗?我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着从檐廊传来幸福的足音,却落了空。啊,人生未免太过悲惨了。残酷的现实是,人人都在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降生到人世来。这样日复一日,从早到晚地傻傻地空等,未免太过悲惨了。我多么希望能够庆幸自己来此尘世,愉快地享受生命和人世间啊。
束缚人的道德,难道不能挣脱吗?
M·C(这不是My Chekhov的缩写。我可不是迷恋作家。My Child[96]。)
五
今年夏天,我给一个男人写了三封信,都石沉大海。但想来想去,除了如此,我没有其他的活法,便将自己胸中炽热的情感都倾吐在了三封信上。我怀着从海角悬崖上纵身跃入汹涌波涛时的心情把信寄出,可是左等右等,依旧毫无回音。我拐弯抹角地向弟弟直治打听那个人的情况,听说他一如既往,每晚都出去喝酒作乐,而且越来越爱写那些不道德的作品,招致人们的蔑视与憎恶。他劝直治办出版社,而直治也兴致勃勃,除了那个小说家外,弟弟又找了两三个小说家当顾问,还说什么能够找到提供资金的人等等。听了弟弟的叙述,我感到自己所爱的人身边似乎没有渗入一点我的气息。我已经不仅仅是羞愧难当了,而是觉得这个世界与我所认知的世界完全不同,宛如奇妙的生物,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被世人遗弃,孤独地伫立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秋日黄昏的旷野中,一股未曾品尝过的凄凉袭上心头。这就是所谓的失恋吗?一想到只有一直伫立在旷野中,随着暮色降临被寒露冻死的宿命等着我,就不禁无泪恸哭,肩膀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不能这么等下去了,无论如何我也要上东京去见上原先生。已扬帆起航,驶出了港外,不能停泊下来,必须驶向原来要去的地方。正当我悄悄准备上京时,母亲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了。
一天晚上,母亲不停地咳嗽,我给她量了体温,摄氏三十九度。
“大概是今天太冷了吧,明天就会好的。”母亲边咳边小声地说。
可是我认为这不是普通的咳嗽,于是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请下面村里的医生来一趟。
次日早上,母亲的体温降到了摄氏三十七度,咳嗽也不那么厉害了。不过,我还是去找了村里的医生,把母亲最近身体忽然衰弱下来,昨晚再度发烧、咳嗽的情况也与普通感冒的咳嗽不同等症状告诉他,拜托他出一下诊。
“好的,我过会儿就去。这是别人送给我的。”说着,医生从客厅一角的壁橱里拿出三只梨给了我。正午过后,他穿着白底碎纹布的薄外褂来到家中,像往常一样,花了好长时间又是听诊又是叩诊了一番,之后转过身面对我说:“不要担心,吃了药就会好的。”
我觉得好笑,但还是极力忍住笑,问:“需不需要打针?”
他严肃地回答:“无此必要吧。这是感冒,只需安静地休息,不久便会好转。”
然而过了一星期,母亲依然没有退烧。虽然咳嗽已经好了,可是早上体温大约摄氏三十七点七度,到了傍晚就升到摄氏三十九度了。医生出诊后的第二天起,因吃坏肚子而休诊。我去拿药时告诉护士,母亲的病情不妙,请她转告医生,医生却回答:“只是普通的感冒,不必担心。”然后给了我一些药水和药粉。
直治依旧去了东京,已经十多天没有回来了。我一个人既孤单又害怕,于是写了张明信片,把母亲身体状况的变化告诉了和田舅舅。
大约在母亲发烧的第十天,村里医生的肠胃终于好了,于是又来家里出诊。
医生很仔细地检查了母亲的胸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突然叫起来,然后又转身面对我说:“我知道发烧的原因了。左肺有浸润的现象,不过,不必太担心。会持续发烧一段时间,让她安静休息就可以。”
是这样吗?我有点怀疑,但好比溺水者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村里医生的诊断多少让我安心一点。
医生回去后,我对母亲说:“太好了。妈妈,您只不过是肺部有点浸润,大部分的人都有这毛病。您只要一直保持心情愉快,很快就会好的。都是因为今年夏天气候反常,我讨厌夏天,也讨厌夏天的花。”
母亲闭上眼睛笑着说:“有人说喜欢夏天的花的人会死于夏天。我以为今年夏天会死,现在直治回来了,所以我才活到了秋天。”
那样不争气的直治,依然是母亲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这使我心情不禁黯然。
“夏天总算过去了,妈妈也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期了。妈妈,院子里的胡枝子开花了,还有黄花龙芽、地榆、桔梗、黄背草、狗尾草,整个庭院都是一派秋意盎然。到了十月,您也一定会退烧的。”
我这么祈祷着。这个闷热的九月,即所谓的秋老虎早点过去就好了。只要菊花盛开、风和日丽的小阳春天气到来,母亲也一定会退烧、恢复健康的,我也就可以和那个人见面了。或许我的计划会像菊花开出大大的花朵般结出硕果的。啊,真盼着十月能早点到来,母亲能退烧啊。
我给和田舅舅寄出明信片一星期后,在和田舅舅的介绍下,以前当过御医的三宅老医生带着护士从东京赶来为母亲诊察。
老医生和亡父也曾经有过交往,母亲见到他非常高兴。老医生向来不拘泥礼数,说话也很粗鲁,这也让母亲欢喜。那天,他们两个人把诊察的事放在一旁,聊得其乐融融。我在厨房做了布丁,端到母亲房间时,已经诊察完了的样子,老医生像挂项链似的把听诊器搭在肩上,坐在房间外廊的藤椅上。
“我也常去拉面摊子,站着吃碗面条啊。无所谓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他悠然地继续闲聊着,母亲也是一副平静的表情,眼睛望着天花板,听着他说话。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母亲的情况怎么样?村里的医生说是左胸有浸润什么的。”
我突然间来了精神,连忙询问三宅先生。老医生若无其事地轻声说:
“没什么要紧的。”
“啊,太好了!妈妈!”我开心地笑了,高声叫着母亲,“医生说不要紧的!”
这时三宅先生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来,往中式客厅走去,看样子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我轻轻跟在他后面。
老医生走到客厅墙上挂的装饰品旁,停下来说:“我听到了一些呼噜呼噜的声音。”
“是肺浸润吗?”
“不是。”
“是支气管炎吗?”我含着眼泪问道。
“不是。”
肺结核!我极不愿意想到这个词。如果是肺炎、肺浸润或支气管炎的话,我一定靠自己的力量让母亲康复,可若是肺结核的话,就没什么指望了。霎时间,我感觉自己脚底下正在塌陷下去。
“声音很不正常吗?听着呼噜呼噜的吗?”
我担心得低声啜泣起来。
“左右两边都是这样。”
“可是妈妈挺有精神的啊,还不停地说饭好吃呢……”
“没办法了。”
“不是这样的!对吧,没有这回事吧?如果给她吃很多奶油、鸡蛋和牛奶就会治好吧?只要身体有抵抗力,就会退烧吧?”
“嗯,不管什么,让她尽量多吃吧。”
“对吧,我说得没错吧?妈妈每天都吃四五个番茄呢。”
“嗯,番茄多吃好。”
“那么不会有问题了吧?治得好吧?”
“不过,这回的病可能是致命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人力无法挽回的事,即“绝望之壁”。
“两年?三年?”我全身颤抖着,小声地询问。
“很难说。总之,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三宅先生那天已在伊豆的长冈温泉旅馆预约了房间,于是带着护士一起走了。我送他们到门外,然后转身跑回房间,坐在母亲的枕边,若无其事地强作欢颜。
“医生怎么说?”母亲问。
“他说只要退了烧就没事了。”
“胸部的情况呢?”
“好像没什么。这次肯定也像您上次生病那样,等天气渐渐变凉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宁愿相信自己的谎言,企图忘掉没救了之类可怕的字眼。相依为命的母亲要是去世了,仿佛我的肉体也将随之一起消失似的,我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从现在起,我要忘掉一切,为母亲做好多美味可口的东西。鱼、汤、罐头、肝脏、肉汁、番茄、蛋、牛奶,还有白米饭、年糕等等,要是有高汤和豆腐就好了,可以做豆腐味噌汤。凡是好吃的东西我都要做给母亲吃。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买来好吃的孝敬母亲。
我站起来到客厅,把客厅的躺椅搬到靠近檐廊可以看见母亲的地方,然后坐下来,端详着躺着休息的母亲的面容,一点也不像个病人,眼睛美丽清澈,面色红润。每天早上妈妈都按时起床上厕所,然后在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浴室里自己梳好头发,打扮整齐后,再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吃早饭,之后的一整天断断续续地睡睡觉。上午不是看报纸就是看书,只是在午后才会发烧。
“啊,妈妈精神这么好,一定会恢复健康的。”
我在心里断然否定了三宅先生的诊断。
到了十月,到了菊花盛开时……我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我来到一处很熟悉的林中湖畔,这是在现实中从未见过,却在梦中时常出现的景色。啊!又来到这里了。我和一个穿和服的青年毫无声响地散着步。所有的风景仿佛都笼罩在绿色的雾中,而且湖底还沉着一座雪白而精致的桥。
“啊!桥沉没了。今天哪儿也去不了,就在这里的旅馆住下吧,应该还有空房间的。”
湖畔有一栋石垒的旅馆,旅馆的石头被绿色的雾濡湿了,石门上刻着细细的金字:HOTEL SWITZERLAND[97]。当我读到SWI时,突然想起母亲。母亲怎么样了?她也到这家旅馆来了吗?我感到很奇怪。而后我和青年一起穿过石门,走进前院。在雾中的庭院里,盛开着宛如绣球花般红艳艳的大花朵。儿时看到棉被的图案上的鲜红的绣球花,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悲伤,原来真的有红色的绣球花啊。
“你不冷吗?”
“有点冷。耳朵被雾弄湿了,耳朵里边很凉。”我又笑着问,“妈妈不知怎样了?”
青年露出悲伤而慈爱的笑容回答:“那位夫人躺在坟墓里呢。”
“啊!”
我轻叫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原来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呀,她的葬礼早已举行过了。啊!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凉感使我猛然一哆嗦,惊醒了过来。
露台已经笼罩在黄昏里,外面下着雨,绿色的凄凉感,如梦境一般在四周弥漫着。
“妈妈!”我叫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母亲平静地反问我。
我兴奋得一跃而起,跑到房间里,对母亲说:
“我刚才睡着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做什么事呢,原来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啊。”母亲愉快地笑了。
看到母亲依然这般优雅地活着,我感到又高兴又激动,不禁热泪盈眶。
“今天晚饭是什么菜谱呀?妈妈想点什么菜?”我雀跃地说。
“不用,我什么都不要吃。今天又发烧到摄氏三十九点五度了。”
我顿时哑然,感到无比沮丧和无助,茫然地环视着昏暗的房间——突然间,我想到了死。
“怎么会这样啊,摄氏三十九点五度?”
“不要紧的,只是在发烧前特别难受。头隐隐作痛,浑身发冷,紧接着就发烧了。”
屋外已经一片漆黑,雨好像停了,刮起了风。我打开电灯准备去饭厅时,母亲喊住我。
“太刺眼了,不要开灯!”
“您不是不愿意在黑暗中躺着吗?”我站着问。
“反正是闭着眼睛躺着,黑不黑都是一回事,不会寂寞的。倒是刺眼的光才让人讨厌。以后这个房间就不要开灯了。”
母亲的回答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默默关掉房间的电灯,走到隔壁我的房间打开台灯,心里感到万分凄凉。于是赶紧去了饭厅,从罐头里夹了几块鲑鱼放在冷饭上吃起来,不觉潸然泪下。
入夜后风越刮越大,九点左右开始下起了大雨,变成了真正的暴风雨。两三天前卷起来的竹帘发出砰砰的响声。我在母亲房间的隔壁,异常兴奋地读着罗莎·卢森堡[98]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最近我从二楼直治的房间拿来的,还顺手把《列宁选集》及考茨基[99]的《社会革命》也一起自行借来,放在我的桌子上。一天,母亲早上洗过脸后回房,经过我桌子时,看到了这三本书,便一本一本地拿起来翻阅,然后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地放回桌子上,表情寂寞地瞥了我一眼。母亲的眼神中虽然满含悲伤,却没有反对或反感之意。母亲平常读的书都是雨果、大仲马、小仲马、缪塞及都德等人的作品。我知道那些甘美的作品蕴含着革命的气息。“天生的教养”这个词虽然很奇怪,但和母亲一样拥有那种气质的人或许出乎意外地能理所当然地迎接革命。
即便是我,这样阅读罗莎·卢森堡等人的书,虽不免给人做作之感,但还是从中感受到自己独有的兴趣。罗莎在这本书中写的是经济学的问题,但若当做经济学来读,的确很乏味。事实上,里面写的都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事——不,或许我完全无法理解经济学。总之,我对这类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如果没有“人类是吝啬的,而且永远是吝啬的”这一前提,它就是完全不成立的学问。对于不吝啬的人而言,分配等问题根本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不过,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我体会到某种奇妙的兴奋,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毫无顾忌地破坏一切旧思想时的巨大勇气。我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一位有夫之妇的身影,即便是违反道德,她也要坦然地奔向自己所爱的人。破坏思想!破坏是可怜、可悲又美丽的。破坏、重建,最终实现美好的梦想。也可能一旦破坏了,永无完成之日,即便如此,由于那份仰慕之爱,必须进行破坏。罗莎为了马克思主义,悲壮地倾尽了她所有的爱。
那是十二年前冬天的事了。
“原来你现在还是《更级日记》[100]里描写的少女啊?那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朋友说完就离我远去。当时我把没有阅读的列宁的书还给她。
“你看了吗?”
“抱歉!我没有看。”
我们站在能看见尼古拉教堂的桥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看?”
朋友比我还要高出一寸左右,外文学得很好,她头上戴的那顶红色贝雷帽和她非常协调,容貌堪比蒙娜丽莎,是大家公认的美人。
“因为我不喜欢封面的颜色。”
“好奇怪的人。不是这样吧?其实你是害怕我吧?”
“我才不怕你呢,只是无法忍受封面的颜色。”
“是吗?”她失望地说。然后就说我是《更级日记》里的少女,而且认定不论对我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我们默默俯瞰着冬季的河流。
“请多保重!如果这是永远的别离,就请永远地保重!拜伦。”
她快速背诵拜伦的诗句,然后轻轻拥抱了我一下。
“实在很抱歉……”
我羞愧地低声道歉,然后往御茶水车站走去。我蓦地回头一看,朋友仍然呆呆地站在桥上凝视着我。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虽然我们俩都在某外籍教师家补习,却在不同学校念书。
十二年的岁月转瞬即逝,我仍然一步也没有从《更级日记》的时代往前走。在那段岁月里,我到底在做什么?既没有憧憬革命,也不懂得爱情。过去,社会上的大人们都告诉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最丑陋的行为。战前与战时,我们对这些话深信不疑,而战败后,我们不再相信社会上的大人了,渐渐发觉与他们所说的相悖之处才有真正的生存之路。我们发觉,革命和恋爱都是尘世上最美、最甜的东西。一定是因为过于美好,所以大人们才会故意欺骗我们说,那些都是“酸葡萄”。我确信,人类是为爱情与革命而降生于世的。
格门轻轻被拉开,母亲笑着探进头来。
“你还没睡啊?不想睡吗?”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表,已经十二点了。
“嗯,一点也不想睡。一看社会主义的书,心情就特别兴奋。”
“是吗。没有酒吗?这个时候要是喝杯酒,就能睡着了。”母亲开玩笑地说着,但令人感觉有种与颓废仅一纸之隔的妩媚。
不久,十月终于来临。却不是晴空万里的秋日,而是如梅雨季节般一连多日潮湿闷热。母亲的热度依旧是每到傍晚就在摄氏三十八到三十九度之间浮动。一天早上,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母亲的手竟然浮肿起来了。以前常说早餐最好吃的母亲,现在只能坐在床上,喝一小碗稀饭,味道太冲的菜,也吃不下去了。那天我特地煮了松茸清汤,然而,就连松茸的清香也不想闻了。母亲把碗捧到嘴边,又轻轻地放回餐盘上。就在那时,我看到母亲右手肿得圆滚滚的,吓了一大跳。
“妈妈!您的手不觉得疼吗?”
母亲的脸色也有点苍白,好像也浮肿了。
“不觉得疼。这点浮肿,根本不觉得疼。”
“什么时候肿起来的?”
母亲眯着眼,默默不语。我想放声大哭,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是母亲的手啊,是别的女人的手。我母亲的手更纤细更小巧,那是我最熟悉的手,是优美的手!可爱的手!难道那样的手将永远消失了吗?母亲的左手虽然没有肿得那么厉害,也是叫人不忍去看。我连忙把视线挪开,望着壁龛前的花篮,我难过得眼泪快流出来了,赶紧站起来去了饭厅。直治一个人正在吃半熟的鸡蛋。即使他偶尔回到伊豆的家,晚上也必定去阿咲那里喝烧酒。早上则是阴沉着脸,不正经吃饭,只吃四五个半熟的鸡蛋,然后就回到二楼的房间,无所事事地发呆。
“妈妈的手肿起来了……”我说完这句话就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肩膀抽搐着,啜泣起来。
直治默默无语。我抬起头,抓着餐桌的边缘说:“妈妈已经不行了,你没有察觉吗?肿成那样已经没有希望了。”
直治神色黯然,“看样子,快到时候了。嗯,到了麻烦的时候了。”
“我想要再一次治好她,无论如何我都要治好她。”我用右手扭着左手说。
直治突然啜泣起来:“怎么就没有一件好事呢?我们怎么就没有一件好事呢?”说着用拳头揉起眼睛来。
那天直治去了东京,向和田舅舅报告母亲的病况,同时请教今后的应对办法。只要不在母亲的身旁,我从早到晚,几乎都是以泪洗面,去晨雾中取牛奶时、对镜梳妆时、涂口红时,都是泪眼迷蒙。从前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幸福的日子,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来,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傍晚天色昏暗后,我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啜泣许久。秋空星光闪烁,不知谁家的猫蜷缩在我的脚边一动不动。
第二天,母亲的手肿得比上一天更严重了。没有吃一口饭,连橘子汁也说因为嘴里溃烂,痛得喝不下去。
“妈妈!要不然戴上直治说的那个口罩?”我原本打算笑着说,可是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竟然放声大哭。
“每天都这么忙,你一定很累吧?还是请个护士吧。”母亲平静地说。
我深知母亲最担心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身体,就更悲伤了,连忙站起来跑到浴室大哭了一通。
午后,直治带着三宅老医生和两位护士回来了。
平常爱开玩笑的老医生此时却板着面孔,脚步咚咚地走进病房,立刻开始为母亲检查。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喃喃自语:“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接着为母亲注射了樟脑液[101]。
“医生今晚住在哪里啊?”母亲像在说梦话。
“还是长冈。已经预约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个病人,不要让她操心别人的事,想吃的东西就让她多吃一点,多摄取营养,很快就会痊愈。明天我会再来一趟,留一个护士在这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老医生对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完,向直治使个眼色,就站了起来。
直治一个人送老医生和随行的护士出去,不多久回来后,我看到他一副凄然欲哭的表情。
我们悄悄离开病室,去了饭厅。
“没有希望了吗?是这样吧?”
“真是没用。”直治撇了撇嘴笑着说,“说是突然变得衰弱了。还说什么说不好是今天,还是明天之类的话……”说着说着直治的眼眶溢出了泪水。
“不用打电报通知亲戚吗?”我反而冷静地说。
“我和舅舅商量过了。舅舅说如今时代不同了,根本不可能召集那么多人来,就算他们都来了,我们家现在这么寒酸,反而有失礼数,加上这附近也没有一家像样的旅馆。即便是长冈温泉旅馆,也不会让咱们预约两三个房间的。总之,我们现在已经穷了,没有能力邀请那些大人物来了。舅舅应该很快就到了,不过,他向来吝啬,不能指望他。就拿昨晚来说吧,对妈妈的病不问不睬,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被吝啬的人训斥,而那个醒悟的人,恐怕古今内外也不会有一个人吧。虽然是姐弟,妈妈和那家伙简直是天壤之别,真是够可恶的。”
“我还好一些,你今后还得依靠舅舅照顾……”
“饶了我吧,我宁肯去当乞丐……倒是姐姐今后得仰仗舅舅了啊。”
“我……”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我自有去处。”
“出嫁吗?找到人家了?”
“不是。”
“自食其力?做职业妇女?算了吧,算了吧!”
“不是自食其力,我要当个革命者。”
“什么?”
直治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这时候,三宅医生留在我家的护士来叫我。
“太太好像找您有什么事。”
我赶紧去了病房,坐在母亲的被子旁边。
“什么事啊?”我把脸凑近母亲问道。
母亲好像有话要说,却沉默着。
“要喝水吗?”我询问。
母亲微微摇头,不是要喝水。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蛇了。”
我不禁吓了一大跳。
“檐廊下面放鞋的石板上,现在应该有一条红色斑纹的母蛇,你去看看吧。”
我感到一股寒意,迅速站起来走到檐廊上。隔着玻璃窗望去,放鞋的石板上果然卧着一条蛇,正伸展着身子沐浴着秋日的阳光,我突然一阵晕眩。我认识你!你比我见到你时稍微大了些,也老了些,不过,你就是被我烧掉了蛇蛋的那条母蛇吧。你要为子报仇,我已经领教了,你赶快滚吧,滚得远远的!
我心里这样说着,一直盯着那条蛇,可是那条蛇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护士看到那条蛇。我用力跺了一下脚。
“没有啊。妈妈!梦是靠不住的。”
我故意提高声音说,然后往放鞋的石板瞅了一眼。蛇终于开始蠕动了,缓缓地从石板上爬了下去。
母亲已经没有希望了,看到那条蛇后,我才彻底明白了这一点。据说父亲过世时,枕边也有一条黑色的小蛇,当时我还亲眼看到很多蛇缠绕在庭院的所有的树上。
母亲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整天昏昏沉沉地躺着,完全靠护士来照顾自己,而且三顿饭几乎一口都没有吃。自从看到那条蛇后,我的心情反倒穿透了最深层的悲哀一般,平静下来,不知这么说是否妥当,变得宛如幸福般淡定了,只想以后尽量多陪在母亲身旁。
第二天起,我坐在母亲的枕边编织毛线了。虽说无论是编织或做针线活,我都比别人麻利得多,活儿却很差劲。因此,母亲总是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才能不出现那些问题。那天我虽然没有心情编织,但为了做做样子,让自己显得很自然地黏在母亲身边,就拿出毛线盒来埋头编织起来。
母亲一直凝视着我的手,“你在给自己织袜子吧?那么,别忘了再加八针,不然穿起来太紧了。”
小时候,无论母亲怎么教我,我总是织得不太好。此时我又像小时一样,感觉慌乱,同时羞愧难当,留恋起曾经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日子。啊,母亲这样手把手教我织毛衣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想到这儿,不由得眼泪迷糊了眼睛,看不清编织的针眼了。
母亲完全卧床以后,倒是看不出多痛苦。从早上起,她就不吃什么东西了。我只是用纱布浸上茶水,偶尔帮她润湿嘴唇,然而她的意识很清楚,时而温柔地和我说话。
“记得报纸刊登过天皇陛下的御照,再拿来给我看看。”
我把报纸上登载照片的那页在母亲眼前展开。
“陛下老啦。”
“是这张照片拍得不好。最近的照片都显得非常年轻,生气勃勃的呢。大概是很欢迎这个时代的到来吧。”
“为什么?”
“那还用说,这回陛下也得到解放了啊。”
母亲凄凉地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陛下现在是欲哭无泪了啊。”
突然间我想到母亲现在不就是幸福的吗?所谓的幸福不正像沉入悲哀的河底的熠熠生辉的沙金吗?人在达到了悲痛的顶点之后,会生出奇妙的淡然之心,如果这就叫做幸福感,那么陛下、母亲和我,此刻的确是幸福的。静谧的秋日上午,明媚的阳光柔和地照着庭院。我停下编织的手,眺望远处与我胸口一般高的波光粼粼的海面。
“妈妈,过去我不太懂人情世故。”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又怕被在房间一角准备静脉注射的护士听到,就没有往下说。
“过去……”母亲微微笑着故意反问我,“那么,你是说现在懂得人情世故喽?”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变得通红。
“人情世故,搞不明白啊。”母亲转过脸去,喃喃自语般轻声说道,“我是搞不明白的。哪有人搞得明白呢?不管多大岁数,所有的人都是孩子,什么都不懂!”
纵然如此,我也必须活下去。或许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已经不能再撒娇了。因为今后我必须与人们抗争着活下去。啊,像母亲这样与世无争、不怨天尤人,美丽而悲哀地度过一生的人,是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了,在今后的时代不可能生存了吧。我感觉行将死去的人是美丽的。然而活着,苟活于世是非常丑陋、充满血腥味的卑鄙的事。我恍惚看到榻榻米上有一条在挖洞的怀了孕的母蛇。但是,我还不能死心。纵然卑鄙无耻,我也要苟活下去,为了达成心愿,与人们争斗下去。现在母亲已不久于人世,我的浪漫和感伤已然逐渐消退,感觉自己即将变成一只奸诈、狡猾的动物。
那天午后不久,我正在母亲身旁为她润湿嘴唇时,一部车子停在门前,是和田舅舅和舅妈一起从东京开车赶来了。舅舅走进病房,默默地坐在母亲的枕边。母亲用手帕掩住自己下半边脸,凝视着舅舅,哭了起来。然而,只是一张哭脸,眼泪却流不出来,就像玩偶一样。
“直治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母亲望着我说。
我连忙上了二楼,对躺在西式房间沙发上看新刊杂志的直治说:
“妈妈叫你去一下。”
“啊,又要去面对愁云惨雾了。你们真行啊,居然能一直待在那里啊。神经真够迟钝的。好不薄情噢。我等痛苦至极,心灵虽是火热,肉体却软弱了。我可实在没有精神守在妈妈身边啊。”说着穿起上衣和我一起下了楼。
我们俩并肩刚一坐在母亲的枕边,母亲立刻从棉被里伸出手来,默默地指指直治,然后指了指我,再把脸扭向舅舅,双手紧紧地合十。
舅舅用力点头说:“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母亲安心了似的轻轻闭上眼睛,把手缩回了棉被里。
我忍不住哭了,直治也低头呜咽。
这时,三宅老医生从长冈赶过来,他先给母亲打了一针。也许是母亲见到了舅舅,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了吧,对医生说:“医生!请帮我早点解脱吧。”
老医生和舅舅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两人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站起身来,去厨房做了舅舅喜欢吃的清汤面。我端了四碗面走进客厅,分别递给医生、直治和舅妈。然后把舅舅从东京丸之内饭店带来的火腿三明治拿给母亲看过后,放在母亲的枕边。
“很忙吧?”母亲小声地问我。
大家在客厅里闲聊了一会儿。舅舅和舅妈因有事今晚必须赶回东京,递给了我一笔慰问金。三宅先生也准备和护士一起回去,他吩咐照顾母亲的护士做好各种准备。医生认为母亲的意识还清楚,心脏也不算特别衰弱,只靠打针,也可以再撑个四五天,所以当天大家都坐车赶回东京去了。
送走大家后,我回到母亲房里时,母亲露出只是对我才有的亲切笑容,又一次耳语般轻声问道:“你很忙吧?”
她的面容很生动,甚至可以说光彩照人,我想一定是因为见到了舅舅的面,感到非常愉快吧。
“不忙!”我的心情也有些兴奋,朝着母亲莞尔一笑。
没想到这竟是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因为大约三小时后,母亲去世了。在这个秋日的静谧黄昏,护士小姐量着她的脉搏时,在直治和我两个亲人的守护下,日本最后的一位贵妇人,我美丽的母亲辞世了。
母亲容貌几乎没有变化。父亲去世后脸色骤变,而母亲的脸色则与生前毫无不同,只是呼吸停止了,以至于她是何时停止呼吸的我们都说不清楚。脸庞的浮肿前些天也开始消失了,脸颊光滑如蜡,薄唇微启,仿佛含着微笑,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还要优雅。我觉得母亲就像是哀痛的圣母像中的圣母马利亚。
六
开始战斗!
我不能永远沉浸在悲哀中,无论如何我都有理由去奋争。是新的伦理吗?不,这么说未免有些伪善。是爱!这是唯一的理由。犹如罗莎必须依靠新的经济学才能活下去一样,我现在若不依靠爱情就活不下去。耶稣为了揭穿世上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权威的伪善面具,毫不犹豫地将神的真爱如实地告诉人们,特地差遣他的十二个门徒远赴四方。临行前,他训诫弟子的话,我觉得和我现在的情形并非完全无关。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对他们和外邦人作见证。你们被交的时候,不要思虑怎样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102]
开始战斗!
如果我为了爱情而发誓恪守耶稣的这番教诲,耶稣会责备我吗?我不懂为何“爱情”是丑恶的,而“爱”是美好的。在我看来,两者是相同的。为了无法理解的爱,为了爱情,为了以上两者所引起的悲哀,能够把肉体和灵魂都毁在地狱里的人……啊,我敢放言,我才是这样的人。
在舅舅他们的帮助下,在伊豆举行了母亲的密葬[103]。在东京举行了正式葬礼后,直治和我又回到伊豆的山庄,过着一种相对无言的说不清楚为什么的别扭生活。直治以需要“搞出版的资金”为借口,把母亲的宝石全部拿去典卖,在东京夜夜买醉后,就会像个重病患者似的,脸色苍白,步子踉跄地回到伊豆山庄,整天睡觉。有一次他带回来位年轻的舞女,看他的样子居然也知道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说:
“今天我可以去一趟东京吗?我想去拜访一位好久没见的朋友。可能会住上两三个晚上,你就留在这里看家吧。煮饭做菜的事,你就请那位小姐帮忙吧。”
我不失时机地利用了直治的弱点,就像蛇一般智慧。就这样,我把化妆品和面包等装入手袋,然后非常理所当然地上东京去找他了。
在东京郊外的荻洼车站下车后,从北口出来,走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他战后的新居,这是我无意中从直治口中得知的。
那一天刮着飕飕的寒风。在荻洼车站下车时,天色已经昏暗,我见到路人就问,把住址告诉人家,请人家告诉我在什么方向。在暗黑的郊外小胡同里转悠了近一个小时,我害怕得落下泪来。接着又被路上的小石子绊了一跤,木屐带断了,我倏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发现右方有两户人家合住的简陋房子,虽然在夜色中,其中一家的门牌还是隐约泛着白光,上面好像写着“上原”。我不顾一只脚木屐、一只脚布袜,飞奔到那家的门口,仔细一看,果然写的是“上原二郎”,但屋内一片漆黑。
我不知如何是好,倏然呆了片刻,投身入水般扑到玄关的格子门上,双手抚摸着格子轻声喊道:
“有人在家吗?上原先生!”
有人应声,但那是女人的声音。
玄关的门从里面打开,是个女人在玄关的阴影中微微一笑。她脸庞细长,有着古典之美,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
“你是谁呀?”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恶意或戒心。
“对不起!我……”
我没敢说出自己的姓名。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我的爱情竟莫名其妙地让我不堪。我战战兢兢、近乎卑屈地问:“上原先生不在吗?”
“是啊。”她同情地看着我,“他多半是去了……”
“出远门了?”
“不是。”她似乎觉得很好笑,一只手掩住嘴,“就在荻洼。你到车站前的一家叫白石的小酒馆一打听,就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兴奋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哦!你的木屐坏了。”
上原太太让我进了玄关,坐在玄关的台子上,给了我一条可以迅速修复的叫做简易木屐带的皮绳,我很快修好了木屐。在这期间,她又回去点了一支蜡烛拿到玄关给我照亮,说:
“不巧,家里两个灯泡都坏了。最近灯泡又贵又容易坏,真是没法子。要是丈夫在的话,会买新的回来,可他从前天晚上就没有回家,所以我和孩子,三天来只好天一黑就睡觉了。”
上原太太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她背后站着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瘦瘦的女孩,眼睛大大的,很认生的样子。
敌人!虽然我没有敌视她们,可是总有一天这位太太和女儿会敌视、憎恨我的。一想到这儿,我的爱情仿佛清醒了一些。我赶紧换好木屐的带子,站起来拍去手上的灰尘,只觉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袭上心头,恨不得跑进房间里去,在黑暗中抓住上原太太的手臂,尽情地大哭一场,可是,一想到大哭之后自己那不堪的无趣样子,便控制住了自己。
“谢谢你了。”
我非常恭敬地致谢后,就走了出去。迎着凛冽的寒风,我心里反反复复在叨咕,战斗开始了!因为我爱他、喜欢他、恋慕他。因为我真的爱他、喜欢他、恋慕他。因为爱他没有办法,因为喜欢他没有办法,因为恋慕他没有办法。他的太太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他的女儿也很漂亮,可是,即使站在上帝的审判台上,我也毫不觉得歉疚,因为人是为爱情和革命而诞生的。上帝也不会惩罚我的,我一点也不坏。因为我是真心爱他,所以如此泰然自若。为了能见他一面,哪怕两三个晚上露宿街头,我也不在乎。
我很快就找到了车站前面的那家白石小酒馆,可是他不在那里。
“他一定在阿佐谷呢。你从阿佐谷车站的北口出来一直往前走,嗯,差不多走一百五十米吧,看到一家五金店,就向右拐,大约再走五十米吧,有一家叫做柳屋的小饭馆,上原先生最近和柳屋的阿舍小姐可热乎了,整天泡在那儿喝酒,咱可比不了啊!”
我赶紧去车站,买了车票,坐上去东京的电车,在阿佐谷下了车,从北口出来大约走了一百五十米,在五金店右拐后,又走了五十米左右,找到了柳屋,可是没有什么喝酒的客人,静悄悄的。
“他刚刚走。还带着好多人呢,说是要到西荻的千鸟的老板娘那儿去喝个通宵呢!”
一个比我年轻、沉稳、优雅而热情的小姐这么说,她莫非就是那个和上原正热乎的阿舍吧!
“千鸟?在西荻的哪一带呢?”
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沮丧到了极点,突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我不太清楚。听说是在西荻车站下车,从南口出来往左边去。总之,你到了那儿,问问警察就知道了。他一般不会只在一家喝酒的,去千鸟之前,说不定又到别处去了呢!”
“我去千鸟找找看。再见!”
我又原路返回,从阿佐谷坐上去立川的车,经过荻洼、西荻洼后,从车站南口出来。在寒风中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了警察局,打听去千鸟怎么走。我按照警察告诉的方向,在夜路上奔跑,终于看见了千鸟的蓝色灯笼,就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一进门是个土间[104],接着是六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面烟雾弥漫。约有十个人围着屋内的一张大桌子,正在大声喧哗着喝酒。其中还夹杂着三个比我年轻的小姐,也在吸烟、喝酒。
我站在土间看了一圈,发现了他,有种恍如做梦的感觉。因为他变了,六年不见,变成了另一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我的彩虹、我的M·C,让我为他而活的人吗?六年了,他乱糟糟的头发虽如往昔,却已变成稀疏的红褐色,脸色蜡黄浮肿,眼圈溃疡,门牙脱落,嘴巴不停地咀嚼着,佝偻着背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活像一只老猴子。
其中一位女子看见了我,就使了个眼色告知上原先生。他依然坐着,只是伸长脖子瞧了瞧我,面无表情地抬抬下巴示意我进来坐。其他人对我仿佛毫不关心,仍然在大声说笑,但他们还是相互挤了挤,在上原先生的右边给我挪出一个空位。
我默默地坐了下来。上原先生给我的玻璃杯满满倒了一杯酒,之后也给自己的杯里倒满,声音嘶哑地低声说:
“干杯!”
两个酒杯无力地碰撞,发出了一声可悲的音响。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不知是谁领头唱了起来,马上又有一个人响应:“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这两个人“砰”地使劲一碰杯,一饮而尽,于是乎满座的人都胡乱唱起了这支好像是瞎编的歌来。“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只听得碰杯声此起彼落,看样子他们是在借这种胡编乱唱的节奏来助兴,不停地把酒灌进喉咙里。
“对不起,先告辞了。”
有个人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了,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新客人加入进来。他只是朝上原先生稍微点点头,就挤出一个位子坐下了。
“上原先生,那个地方,上原先生,那个地方,就是‘啊啊啊’那个地方,到底该怎么说比较好啊?是‘啊,啊,啊’呢,还是‘啊啊,啊’呢?”
探身询问的人是话剧演员藤田,我对他的扮相有印象。
“是‘啊啊,啊’呀。啊啊,啊——千鸟的酒真是不便宜啊,就像这样的语调。”上原先生这么回答。
“您就知道钱哪。”一位小姐说。
“两只麻雀要一钱,是贵呢,还是便宜呢?”一位年轻的绅士说。
“《圣经》里有句话说:‘一厘钱也必须还清。’还举了个非常繁琐的例呢,什么五塔兰[105]还给某人,两塔兰还给某人,一塔兰还给某人——看来基督也很会精打细算呢!”另外一个绅士说。
“而且,那家伙也是个酒徒呢。《圣经》里有关酒的故事不少,其中竟然有这么一句:‘看哪,好酒的人们!’不过,他说的是‘好酒’,而不是‘喝酒’,可见他酒量也相当好。至少一升不成问题。”另一个绅士这么说。
“够了!够了!啊啊,啊,汝等敬畏道德,抬出耶稣做挡箭牌。千惠,来,干一杯!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上原先生说着,和最年轻漂亮的那个小姐用力一碰杯,然后一饮而尽,酒沿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沾湿了下巴,他恼火地用手掌胡乱一抹,连续打了五六个大喷嚏。
我悄悄地站起来,走到隔壁的房间,向脸色苍白消瘦的病弱的老板娘询问洗手间在哪儿。我从洗手间出来,走回刚才那个房间时,那位最年轻漂亮的、名叫千惠的女子站在门口,像是在等我似的。
“你不饿吗?”她亲切地笑着问我。
“是的,没事,我带了面包。”
“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病恹恹的老板娘疲倦地坐靠在长火盆旁边说,“你就在这个房间吃饭吧。要是等那些酒鬼的话,整晚都别想吃东西。请坐在这里吧。千惠你也一起吃吧。”
“喂!阿绢小姐,没酒了。”隔壁的一个绅士嚷着。
“来了!来了!”
那个叫阿绢的三十来岁的女招待,穿着一件有条纹的漂亮和服,端着放有十壶酒的盘子从厨房出来了。
“等一下。”老板娘叫住她,“这里也放两瓶。”又笑着说,“阿绢!麻烦你到后街的铃屋要两碗乌冬面,拜托老板尽快一点。”
我和千惠并肩坐在火盆边烤火。
“把手伸到棉被里吧,天气越来越冷了。要不要喝点酒?”
老板娘把酒壶里的酒倒在自己的茶杯里,然后又把酒倒进另外两只茶杯里。
然后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喝干了。
“大家的酒量都不错嘛。”不知为什么,老板娘意味深长地说。
这时,有人嘎啦嘎啦地拉开了店门。
“上原先生!我送钱来了。”只听一个年轻男人说道,“没办法,我们经理就是这么个人,特别仔细。我跟他要两万元,可是,好不容易才给了一万元。”
“是支票吗?”这是上原先生嘶哑的声音。
“不是,是现金。对不起!”
“那就这样吧,我写收据给你。”
他们对话时,“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的干杯曲依然不绝于耳。
“阿直呢?”老板娘一脸正经地问千惠,我不禁吓了一跳。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看管他的人。”千惠有些惊慌,满脸通红,很可爱。
“最近他和上原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啊?以前他们总是在一起呀。”老板娘冷静地问道。
“听说他最近迷上了跳舞,好像还交上了一个舞女呢。”
“这个阿直,不光喝酒,还交女人,真是过分!”
“还不是上原先生教的呀。”
“不过,阿直比上原先生可是过分多了。像他这种没落贵族的少爷……”
“那个,”我微笑地插了嘴,我觉得再不出声对她们反而会不礼貌似的,“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似乎很吃惊,重新打量起我来。千惠小姐则平静地说:“长得很相像。刚才看到你站在土间的阴影中,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阿直呢。”
“原来是这样啊。”老板娘马上换了客气的口吻说,“难为你找到这个寒酸的地方来,真是不好意思……那么,你和上原先生以前就认识?”
“嗯,六年前见过面……”我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女服务生把面端进来。
“趁热吃吧。”老板娘说道。
“谢谢!”
我把脸探进面汤冒出来的热气里,哧溜哧溜吃起了面条。现在,我仿佛真正体味到了什么是人生终极的落魄。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上原先生低声哼着歌走进我们的房间来,咚的一声盘腿坐在我的身旁,然后拿出一个大信封默默地交给老板娘。
老板娘看也不看信封里的内容,就收进火盆的抽屉里,然后笑着说:
“只有这些呀,剩下的可不许糊弄我啊。”
“我会给你的。剩下的账,明年结吧!”
“您老是这样。”
一万元,有这么多钱可以买多少灯泡啊。我要是有了这笔钱,也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呢。
啊,这些人不大对头啊。不过,也许就和我为了爱而昏了头一样,他们若不这样喝酒买醉便无法活下去吧!如果说,人一旦降生人世,就必须想方设法活下去的话,那么这些人为了活下去而这般挣扎也不应该被人憎恨吧!活着,活着,啊——活着是一项多么令人无法忍受、无法呼吸的大事啊!
“总之……”隔壁房间的绅士说道,“今后要在东京生活,若无法非常自然地对别人道一声‘您好’,习惯于说这类轻薄至极的寒暄话是绝对不行的。要求咱们这样的人具备忠厚、诚实之类的美德,不就等于拉拽上吊者的脚吗!忠厚?老实?呸!靠这些怎么活下去啊?倘若你做不到轻松自然地说一声‘您好’,那就只剩下三条路可走了。一是回乡种田,二是自杀,第三条就是靠女人过活,吃软饭。”
“这三条路都走不通的可怜虫,只有最后一条路了……”另一个绅士接茬道,“敲上原二郎竹杠,彻夜痛饮!”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今晚没有地方住吧?”上原先生自言自语般低声问。
“我?”我意识到自己像一条昂起头来迎敌的蛇,某种近乎敌意的感觉使我警觉起来。
“你能和大伙挤在一个房间睡吗?今天很冷呢!”上原先生也不管我满脸怒气,这么嘟囔着。
“那怎么可以啊。”老板娘插嘴说道,“太难为她了。”
“啧,”上原先生咂了咂嘴,“既然如此,就不要来这种地方好了。”
我一直默不作声。我从他说话的口气,很快就察觉到,他的确看过我的信,而且非常爱我。
“真是没办法。要不就到福井那里打扰一下吧。千惠,你带她去好不好?不行,你们两个女人,夜里出去很危险……真是麻烦。老板娘!请你把她的木屐悄悄拿到厨房的后门去,还是我送她去算了。”
来到外面,夜已经深了,风稍微小了一些,夜空中星光闪烁,我们并肩走着。
“其实我没事,跟大伙儿挤着睡也没问题。”
上原先生只是疲倦地“嗯”了一声。
“您不就是想跟我单独在一起吗?是不是?”我说完笑起来。
“所以才这么费事呀,真是的。”上原先生歪着嘴苦笑了一下,我深深感受到他很喜欢我。
“您真喝了不少酒啊,每晚都喝吗?”
“是啊。每天都喝,从早上喝起。”
“酒那么好喝吗?”
“当然不好喝啦。”上原先生说这句话的声音,不知怎么,使我不寒而栗。
“您的工作呢?”
“相当不顺。无论写什么,总觉得无聊透顶,甚至悲哀无奈。什么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全都是装模作样!”
“尤特里罗[106]。”我几乎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噢,尤特里罗。据说他还苟活着呢。一个酒精中毒的家伙,行尸走肉,最近十年那家伙的画都俗不可耐,没法看。”
“不只是尤特里罗吧,其他画坛名人也都是……”
“是啊,都完蛋了。可是,新出的嫩芽也一样衰弱不堪。下霜了。Frost[107]。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下不合时宜的霜。”
上原先生轻轻搂住我的肩,我的身子被他的外套衣袖包裹住了,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依偎着他,慢慢地走着。
路旁的树枝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锐利地刺向夜空。
“树枝真美啊。”我不禁自言自语般感叹道。
“嗯,花儿和黢黑树枝的搭配。”上原先生有点狼狈地说。
“不——我喜欢这样无花、无叶、无芽的光秃秃的树枝。尽管光秃秃的,它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和枯枝可不一样啊。”
“可以说只有大自然不会衰败吧?”说完他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您是不是感冒了?”
“非也。非也。这是我的一个怪癖。喝酒喝到了饱和点,就会这样不停地打喷嚏,就像是酒醉程度的测量仪。”
“那,爱情呢?”
“什么?”
“您没有爱着什么人吗?就算是到达了饱和点的女人。”
“说什么呢,不要取笑我了。女人,全都一样,麻烦死了。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说实话,有一个,不,应该说有半个吧。”
“您看过我的信吗?”
“看了。”
“您的回答是什么?”
“我讨厌贵族,他们总是傲慢得令人厌恶。就拿你弟弟阿直来说吧,作为贵族他是非常优秀的,可是他经常表现出那种让人受不了的傲慢。我是乡下的农家子弟,每次走过这样的小河边,都会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小溪里钓鲫鱼,或用网子捞大眼贼之类的往事,感慨不已。”
我们走在河边的路上,河水在夜幕中潺潺流淌着。
“可是,你们贵族不但理解不了我们的感伤,还蔑视我们。”
“屠格涅夫也是贵族啊?”
“那家伙也是贵族,所以我不喜欢他。”
“可是,《猎人笔记》……”
“嗯,只有那部作品还算不错。”
“写的就是农村生活的感伤……”
“那我让一步,那家伙算是乡下的贵族吧!”
“我现在也是乡下人啊。我还种菜呢!是乡下的穷人。”
“现在,你还爱我吗?”他粗声粗气地问,“还想要有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他的脸突然贴近我的脸,如岩石崩落般突如其来。我被他粗暴地狂吻,那是充满性欲的吻。我一边接受他的吻,一边不由流出了眼泪——这是近乎屈辱、悔恨的苦涩的泪,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
之后,我们又继续并肩走起来。
“完了!我喜欢上你了。”他笑着说。
我可笑不出来,皱起眉头,紧闭着嘴。
无可奈何!
用语言来表达的话,就是这样的感受。我意识到自己拖着木屐,放浪地走着。
“我完了!”他又重复了一次,“咱们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怎么样?”
“说得好听。”
“你这个家伙。”
上原先生用拳头捶了我的肩膀一下,接着又打了一个大喷嚏。
福井先生的家黑着灯,好像已经睡了。
“电报!电报!福井先生!有你的电报!”上原先生敲着玄关的门,大声嚷嚷。
“上原吧?”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猜对了。是王子和公主来求宿一夜啊!这么冷的天,冻得我直打喷嚏,煞费苦心的为爱私奔的场面也将变成闹剧了。”
玄关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秃了顶的小老头穿着华丽的睡衣,露出怪异的腼腆笑容迎接我们。
“谢了。”
上原先生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也不脱斗篷,就快步走进屋内。
“画室太冷了,不行。我借二楼了,来吧!”
他拉起我的手穿过檐廊,爬上檐廊尽头的楼梯,走进一个漆黑的房间,然后按下了房间角落的开关。
“真像个饭馆。”
“嗯,这就是暴发户的品味。不过,那种三流的画家都不配住这样的房子,坏蛋反倒有狗屎运,这房子竟然奇迹般的没有被空袭炸毁,所以咱还不得多来住住啊。好了,睡吧,睡吧。”
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自行打开壁橱,拿出了被褥铺床。
“你就睡这里吧!我要回去了。明天早上来接你!厕所就在一下楼梯的右边。”
他噔噔噔噔地从楼梯飞奔下去了,之后,便寂静无声了。
我扭了下开关,熄了灯,脱下用父亲以前从外国给我买回来的天鹅绒做的外套,然后只解下腰带,穿着和服躺下了。也许是太累了,再加上喝了酒,觉得全身无力,很快就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睡到了我旁边……我无言地抵抗了将近一个小时,忽然因同情他而放弃了抵抗。
“不这样做,您就不能安心吧?”
“差不多吧。”
“您身体不是不好吗?咯血了吧?”
“你怎么知道?说实话,前几天咯了很多血,我谁也没有告诉。”
“因为我闻到了和我母亲去世前一样的味道。”
“都是因为我玩命喝酒啊。我觉得活着令人悲哀极了,已经不是什么苦闷啦、寂寞啦那种闲情逸致了,而是深深的悲哀!当那阴郁的叹息从四方传来时,怎么会有只属于我们的幸福呢?当一个人自知有生之年不会有幸福和荣耀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应该努力云云,那套玩意只不过是供给饿兽的食物罢了。悲惨的人太多了……我这么说,是不是在卖弄?”
“不是。”
“只要有爱情就行,正如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吗?”
我的那份爱已然消失了。
屋内渐渐亮了,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躺在我身旁的他的睡脸,那是一张濒死者的脸,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也是牺牲者的脸。高贵的牺牲者。
我爱的人。我的彩虹。我的孩子。可恨的人。狡猾的人。
我感觉这是一张独一无二的、非常非常美丽的脸。我感到对他的爱重新燃起,胸口扑通扑通乱跳。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主动亲吻了他。
我的无比可悲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
上原先生闭着眼抱住了我。
“我太自卑了,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再也离不开他了。
“我现在很幸福。纵然听见四壁传来的哀叹声,但我现在的幸福感已达到了饱和点。我幸福得快要打喷嚏了。”上原先生呵呵笑着说,“然而,来得太迟了,已经是黄昏了。”
“是早上啊!”
我的弟弟直治,就在那天早上自杀了。
七
直治的遗书。
姐姐:
我不行了,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继续活下去不可。
想要活下去的人,尽管活下去好了。
人有生存的权利,同样,也应该有死的权利。
我的这种想法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新鲜玩意。对于这么理所当然、十分原始的事情,人们只不过都非常忌惮,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出而已。
希望活下去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因为那是很美好的事,所谓人间荣耀之类的光环,也等着他们去摘取吧,可是,我认为死也不该算是罪过。
我觉得,我这样一株柔弱的小草,在这尘世间的空气和阳光下,是难以存活的。我缺少某种继续求生的东西,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能够活到今天,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进入高中后,我开始和那些坚韧而又茁壮的草——与我不同出身的人们交往。为了不被他们的气势压倒,我开始吸食麻药,使自己变成半疯癫状态,来抵抗他们。之后我被征了兵,在军队里我依然把吸食鸦片作为活下去的最后手段。姐姐恐怕也不了解我这种心情吧!
我想要变得下流,想要变得坚强——不,是变得强悍,因为我以为那就是变成民众之友的唯一途径。我必须经常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光靠喝酒是不够的,只有靠麻药才行。我必须忘掉家,必须反抗父亲的血统,必须拒绝母亲的优雅,还必须对姐姐冷淡。我一直认为如果不这样做,就得不到进入民众家里的入场券。
我变得下流了,说话也下流了。可是其中的一半——不,百分之六十都是可悲地现趸现卖,是拙劣的小把戏。在民众眼里,我依然是个装模作样、自命不凡的怪人,他们并不会真心诚意地和我交往。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回到曾经被我舍弃的沙龙了。现在我的下流,纵然有百分之六十是现趸现卖,那么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便是地地道道的下流了。我对于所谓上流沙龙那令人生厌的高贵气质,感到恶心,一刻也无法忍受,而那些别人称为达官显贵的上流人,会惊愕于我的这种市井无赖相,把我即刻扫地出门吧。我不能重回被自己舍弃的世界,而从民众那里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充满恶意的恭敬的旁听席。
或许在任何时代,像我这样的生活能力薄弱且有缺陷的小草,唯有自生自灭的宿命,何谈什么思想。但是,我也有话要说,因为我感受到了令我难以生存下去的境遇。
人都是一样的!
这种话也可以算是思想吗?我认为创造这句不可思议的话的人,既非宗教家,亦非哲学家、艺术家。这是大众酒馆造出来的语言,就像生了蛆似的,不知何时,也不知道是谁说出来的,就一股脑涌了出来,淹没了整个世界,把世界搞得乌七八糟的。
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与民主主义或马克思主义八竿子也打不着。这无疑是酒馆里的丑男对美男的恶语相向,是丑男的焦躁不安和嫉妒罢了,哪里谈得上是什么思想。
然而酒馆里的争风吃醋的叫骂竟然伪装成了思想,大模大样地横行于民众中,虽然是一句和民主主义及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干的话,却不知何时,与那些政治思想、经济思想扯上了关系,不知羞耻地粉墨登场。就连靡菲斯特[108]对这种把胡说八道偷换成思想的把戏,也会感到良心不安而踌躇的吧。
人都是一样的!
这是多么卑屈的一句话啊。这句话是让人在蔑视别人的同时,也蔑视了自己,让人们毫无自尊地放弃所有的努力。马克思主义主张劳动者至上,并没说人人都一样。而民主主义主张个人的尊严,并没有说人人都是一样的。只有拉皮条的才会这么说:“嘿嘿,凭你怎么装腔作势,还不都是一样的人?”
为什么说人都是一样的呢?为什么不能说“优秀的人”呢?这是奴隶劣根性的复仇!
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猥亵而可怕,人们彼此恐惧,所有的思想被强奸,努力受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玷污,光荣被蹂躏,所谓“世纪的不安”都是从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滋生出来的。
虽然我讨厌这句话,但还是畏惧它的威胁,惊骇得全身发抖,做什么都没有底气,整天心神不定,如履薄冰,无法自处,只有靠着喝酒和吸食麻药求得短暂的宁静,结果把自己糟蹋到了这个地步。
我很懦弱吧。我就是一株有重大缺陷的草吧。“又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其实生来就是个贪玩、懒惰、好色、任性的公子哥嘛。”或许那些拉皮条的会这样嘲笑我吧。以前我听到这种话,总是腼腆地默认,可是临死之前,我想留下一句抗议。
姐姐。
请相信我!
我虽然纵情声色,却一点也不快乐。也许我是个快乐阳痿者。我是拼命想要摆脱那如影随形的贵族味儿,才这样放荡无度、自甘堕落的。
姐姐。
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过呢?生为贵族是我们的罪过吗?只是因为生在了那样的家庭,我们便要像犹大的亲属那样,心怀歉疚,抱着谢罪的姿态,羞愧地活在世上吗?
我应该更早点死的。可是,唯一让我放不下的是妈妈的爱。每念及此,我怎么也无法结束生命。人拥有生存的权利,同样也拥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然而妈妈在世一天,我就得暂时放弃赴死的权利,否则等于我同时把“妈妈”也杀死了。
现在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人会悲伤得痛不欲生了——不,姐姐,我知道我的死将带给你们怎样的悲伤,但是不必了,还是省去那虚饰的感伤吧!你们得知我的死讯时,一定会痛哭流涕的,不过我想,当你们想到我活着时的痛苦,以及我得以从自己那可恨的人生彻底解脱后的喜悦,你们的悲伤就会逐渐消失的。
指责我自杀轻生,说什么应该坚强地活下去的人,并没有对我伸出过一次援手,只会冠冕堂皇地说三道四,他们都是些能够厚着脸皮鼓动天皇陛下去开水果店的大人物吧。
姐姐。
我还是一死了之的好。我没有所谓的生活能力,也没有本事和他人争夺金钱。我就连占别人便宜都做不到。和上原先生一起喝酒玩乐时,我也都是自己付自己的账。上原先生认为这是贵族的廉价自尊,非常厌恶,但是,我并非是为了自尊才自己付账的。我只是非常害怕用他辛苦工作赚来的钱,花在无聊的吃喝和抱女人上,我真的做不到。我总是说因为尊重上原先生的工作,那自然是谎言,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这么做。不知为什么,白吃白喝别人的,总会使我惧怕。尤其是对方用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钱请我吃喝时,更叫我痛苦万分。
所以我只好向家里要钱或变卖东西,惹得妈妈和姐姐伤心,我自己也一点不快乐。办出版社之类的计划,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事实上,我根本就没这个打算。即便我真这么做了,我这个连别人请客也没有勇气接受的男人,想要赚钱,无异于是痴人说梦。我再怎么蠢也不至于不明白这一点。
姐姐。
我们变成穷人了。我一直以为我生来就是请客的主,谁料想如今不靠着别人施舍都活不下去了。
姐姐。
到了这个地步,我为什么还必须活下去呢?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我想死。我手里有可以死得不痛苦的药,是我当兵的时候搞到的。
姐姐很美(我总是以美丽母亲和姐姐为荣),又很聪明,我一点也不担心姐姐今后的生活。我根本没有资格担心。这就如同猫哭老鼠一样,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想姐姐一定会结婚,并生儿育女,靠着丈夫活下去的。
姐姐。
我心里一直珍藏着一个秘密。
多年以来,我一直把这个秘密深藏心中。即便在战场上,我也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不知多少次在梦里见到她,惊觉是个梦时,而泪湿枕头。
哪怕是嘴巴烂掉,我也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诉任何人。现在我要死了,所以我想至少把这个秘密告诉姐姐一个人知道,然而,我还是害怕得不行,没办法说出她的名字。
可是,如果我直到死都不告诉任何人,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死去的话,那么我的遗体即便火葬之后,胸中的那个部分也不会烧化,会剩下腥臭的一团,这预感令我深感不安,这才决定拐弯抹角、朦朦胧胧、使用小说的虚构手法告诉姐姐一个人的。虽说是虚构,但姐姐肯定会立刻猜到她是谁,因为所谓的虚构,只不过是用字母[109]来遮掩一下罢了。
姐姐,你知道她吗?
姐姐应该知道她这个人的,不过可能没见过面吧。她比姐姐年长一些,单眼皮、吊眼角,从来没有烫过头发,经常梳着个叫做垂髻的很普通的发式。她的衣服虽然很寒酸,却一点都不邋遢,总是很干净利落。她是一位战后因发表了不少时髦画作,而迅速成名的中年画家的太太。那个西洋画家的做派非常粗野、放荡,而他的太太却毫不放在心上似的,总是温柔地微笑着。
我站起来说:“那么,我先告辞了。”
她也跟着站起来,毫无戒心地走近我,抬头看着我问:
“为什么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稍微歪着头,有些不解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邪念与虚伪,以往我和女人的眼睛一对视,常常会慌乱地避开,可唯独那次,我没有丝毫害羞的感觉。我们两个的脸只相隔一尺左右,我以非常愉快的心情凝视了她的眼睛六十秒,或许更久。最终我笑了,说:“可是……”
“他马上就回来了。”她还是一脸认真地说。
美德,绝非修身教科书之类宣扬的那种古板的德行,它不正是这种可爱的表情吗?
忽然间我想到,所谓的真诚,说的就是这种表情吧。它绝非修身教科书之类宣扬的那种古板的德行,用真诚这个词所表达出来的本来意义上的美德,不正是这种可爱的表情吗?
“我回头再来。”
“是吗?”
开始到最后都是非常平淡无奇的对白。一个夏日午后,我去公寓拜访那位画家,画家不在,但他的太太说他很快就会回来,请我进来等他。我便进了房间,看了半个钟头的杂志,可先生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站起来,向太太告辞,只是这么一件小事。然而从那一天的那一刻起,我便疯狂地爱上了她的那双眼睛。
或许可以用高贵来形容她的眼睛吧。我敢断言,在我认识的贵族中,除了妈妈,没有一个人有着像她那般不含丝毫戒心的“真诚”的眼神。
而后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我又一次被她的美丽侧影深深打动了。那天,还是在那位画家的公寓里,从一大早开始,我就和画家把脚伸进被炉里,边喝酒边趁着酒兴调侃起了日本那些所谓的文化人,嘻嘻哈哈笑得肚子疼。后来画家喝醉了躺倒就睡,鼾声大作。我也就地一躺,小睡起来,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条毛毯轻轻地盖在我的身上,我微微睁开眼,看见东京冬季的黄昏,天空湛蓝透明,画家的太太抱着女儿,悠闲地坐在公寓的窗边。太太那端庄标致的侧脸,在湛蓝色的清澈天空映衬下,恍若文艺复兴时代的肖像画般轮廓清晰。她轻轻为我盖上毛毯时的关爱绝不含半点挑逗,没有丝毫的色欲。啊,“人性”这个词不正是在这个瞬间使用才能获得生命的词语吗?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表现出了人性所应该具有的慈悲之心,宛如一幅画一样静静地凝视着远方。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已经被爱恋的汹涌怒涛席卷了,泪水冲破了闭着的眼睑,我赶紧拉起毛毯蒙住了头。
姐姐。
我之所以经常去拜访那位西洋画家,起初是因为陶醉于他的画作的独特画法,及其深处蕴含的那股宛如基督殉难般的狂热,但是随着交情日渐加深,我看到了他那没有教养、放浪不羁、卑鄙龌龊的一面,可是,与之成反比,我却为他的太太那善良的心地所吸引——不,我爱上了有着真正的爱心的人,我不能克制自己对她的思念,为了能够看到她,便开始频繁地去造访那位西洋画家了。
我现在甚至认为,如果说那位画家的作品里,多少蕴含着一点艺术的高贵气质的话,那一定是他太太的善良心灵的投射吧。
我现在可以说出我对那位画家的真实感觉了。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嗜酒如命、风流成性、善于投机取巧的商人罢了。为了满足享乐的开销,他只是胡乱在画布上涂抹各种颜料,一味迎合流行时尚,故弄玄虚,卖出高价。其实他所具备的无非是乡下人的寡廉鲜耻、愚蠢的自信,以及狡猾的商家心机而已。
恐怕他对别人的画作,不论是外国人的还是日本人的都一无所知吧。就连对他自己所画的是什么画都完全不知道吧。他只是为了弄到玩乐的钱,而将颜料胡乱地往画布上涂抹罢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对自己的这些荒唐行径并没有丝毫的怀疑、羞耻或畏惧。
他总是踌躇满志的,因为他连自己画的画也不明白,怎么可能明白别人的作品呢?算了,别提他了。
总之,他过着颓废的生活,虽然嘴上这个那个的诉说自己有多么痛苦,其实不过是个愚蠢的乡下人,来到向往已久的都市,意外地获得了自己都不敢想的成功,于是得意忘形,过起了纸醉金迷的日子。
一次我对他说:“当朋友们都在玩耍,不好好学习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用功的话,我就会特别难为情,惶恐不安,根本学不下去。所以,即使不想玩,也会跟大家一起去玩的。”
那位中年画家听了,便说:“是吗?这就叫做贵族气质吧?真受不了。我看到别人在玩,就会觉得自己不玩太吃亏了,于是就起劲地大玩一通。”
他不以为然地回答,但那时,我已从心底轻蔑他了。这个人对放荡的生活不但不感到苦恼,反而以这种无聊的放荡生活为荣。他才是个地地道道的公子哥。
不过,无论我说了多少这个画家的坏话,都和姐姐无关,而且,在我将要死去之际,回想长久以来和他交往的种种情形,竟然不禁怀念起他来,甚至产生了想再去见他一面的冲动,而没有一点憎恨,何况他也是一个寂寞的、有着很多优点的人,所以我不再说他什么了。
我只想让姐姐一个人知道,我是多么迷恋他的太太,为她而神不守舍,痛苦不堪。因此,姐姐虽然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要去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多此一举地弄巧成拙,想要成全弟弟生前的愿望什么的。我只希望姐姐一个人知道,然后在心里想一想“原来是这样啊”,就足够了。要说还有一点奢望,那就是如果我这番令人羞愧的告白中,至少可以让姐姐更深地了解我过往的人生中所经历的痛苦的话,我就死而无憾了。
我曾经梦见过一次和那位太太手握在一起的情景,而且她还告诉我,她也很早就喜欢我了。梦醒之后,我的手心还残留着她手指的余温。我心想,自己应该知足了,应该可以放下了。我畏惧的并不是道德,而是非常害怕那位半疯狂的——不,几乎可以说是疯子的画家。我想不再去思念她,把心中的那把火引向别处,于是开始与各种女人鬼混,几乎来者不拒,堕落到了就连那位画家某个晚上也忍不住皱了眉头的地步。我极力想要逃离、忘却那位太太的幻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我还是做不到。因为,我是个只能爱一个女人的男人。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从没觉得除这位太太之外的其他女友美丽或可爱过。
姐姐。
在我死以前,让我写一次她的名字:
Suga。
这是那位太太的名字。
昨天,我带了一个根本不喜欢的舞女(这个女人天生就有些愚笨)回山庄,并不是为了在今天早上寻死的。尽管我原本打算最近结束生命,但昨天带她来,是因为她要求我带她去旅行,而我也厌倦了东京的生活,心想和这个蠢女人到山庄来住两三天也不坏。因此,虽然对姐姐有些不合适,可还是带她来了,没想到姐姐说要去东京的朋友那儿住几天,于是乎我突然起了要死就趁现在的念头。
我很早就想死在西片町的老房子最里面那间屋子里。我不愿意死在街上或荒郊野外,被看热闹的人翻弄我的尸体。可是西片町的老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如今只有死在这座山庄一条路了。只是一想到第一个发现我自杀的人是姐姐,不知会让姐姐怎样的惊愕与恐惧,便觉得选择和姐姐两人在家的夜晚自杀压力太大,实在是做不到。
所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姐姐不在家,而一个神经颇为迟钝的舞女将成为我自杀的发现者。昨晚我们两个喝了酒,我让她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后,独自一人到妈妈去世的楼下的大房间里,铺好被褥,开始写这封悲惨的遗书。
姐姐,对于活下去,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再见!
说到底,我的死属于自然死亡,因为人只有思想的话,是不会死亡的。
我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妈妈的遗物中有一件麻料和服吧,姐姐不是打算把它改一改,给我明年穿的吗?请把那件和服放进我的棺内,我想穿那件衣服。
天快亮了。这些年来,让姐姐为我吃苦受累了。
再见!昨夜的酒已完全醒了,我是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死的。
再说一次再见!
姐姐。
我是贵族!
八
梦!
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
办完直治的后事之后的一个月,我独自住在冬季的山庄里。
我以平静如水的心情给他写了很可能是最后的一封信。
看来您把我抛弃了——不,是渐渐把我遗忘了。
然而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我已如愿以偿地怀了孕。虽然现在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但肚子里的小生命将给我的孤独人生带来欢笑。
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这是令人羞耻的失策。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战争、和平、贸易、工会、政治等等呢?近来我也渐渐悟出来了。您大概还不明白吧?所以您才一直这样不幸的。让我来告诉您吧,那都是为了让女人生出好孩子。
其实从一开始,我对您的人格或责任心就不抱什么希望,我的孤注一掷的爱情冒险能否成功才是最重要的。而现在我的愿望终于达成,此时此刻我的心已然如森林中的沼泽一般平静了。
我认为我赢了。
马利亚生下的虽然不是自己丈夫的孩子,可只要她觉得荣光,他们便是圣母与圣子。
而我能够坦然地无视旧的道德,得到了一个好孩子,我已别无所求。
从那以后,您依旧和咱们最后一次相见时那样,唱着“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和绅士小姐们饮酒作乐,过着颓废的生活吧?不过,我并不想劝您停止那种生活,因为那也是您最后的斗争形式吧。
什么赶快戒了酒,把病治好,多福多寿,成就一番事业等等了无情趣的套话,我已经不想再说了。与其“成就一番事业”,倒不如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告别无赖的生活,说不定反倒会得到后世人们的感谢呢。
牺牲者,道德的过渡期的牺牲者——你,还有我都是这样的牺牲者吧。
革命究竟在何处进行呢?至少在我们的周围,旧的道德依然故我,未曾有所改变,阻挡了我们的前进。纵令海面上波涛汹涌,海面下的海水却像缩头乌龟一样一动不动,更别提什么革命了。
不过,我认为在过去的第一回合战斗中,自己已多少战胜了旧的道德。今后我要与我的孩子一起去迎接第二回合、第三回合的战斗!
生下、养育恋人的孩子,即是我的道德革命的完成。纵然您已经忘掉了我,或是因嗜酒丧失了性命,我也能够为了完成我的革命,坚强地活下去。
最近,我从某某人那里听闻了许多有关您人格上的丑陋的一面。但是,使我变得如此坚强的是您,在我心中描绘了革命彩虹的是您,给予我活下去的目标的也是您。
我以您为荣,而且将来我也会教育我的孩子以您为荣。
私生子和他的母亲。
然而,我们会和旧道德永远抗争下去,就像太阳那样活下去。
怎么样?请您也将自己的抗争进行下去吧。
革命还一点都没有开始呢,需要更多更多的可惜而又可贵的牺牲。
在现今的世上,最美的是牺牲者。
而且还有一个年幼的牺牲者呢!
上原先生。
我已经不想再求您什么了,然而,为了那个年幼的牺牲者,我最后只求您一件事。
让您的太太抱一下我生的孩子,只抱一次就可以。到时候,请允许我这么对她说:“这是直治和一个女人生的孩子。”
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明。不!连我也不知道为何要提出这种要求,但我一定要请您允许我这么做。为了那个叫做直治的幼小的牺牲者,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您大概感到不快吧。即便不快也请您忍耐一下。请您就把它当做是一个被遗弃、被遗忘的女人唯一一次小小的耍赖吧,恳请您务必满足我的心愿。
M·C My Comedian[110]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七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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