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传奇-伯温初出山中榜入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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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朝至顺三年(1332年),凉爽的秋风正悄悄褪去山林昔日青翠的衣衫,为它换上昏黄的新装,举目望去,像病中人枯黄的脸。野草半衰,在风中幽怨地舒展着将尽的生命,发出低沉凄婉的呜咽。怕冷的候鸟早已急不可待地踏上南去的征途,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苍穹。不时,可见一两只离群的孤雁,急急地拍翅追赶前边的伙伴们,偶尔悲切地呜叫几声,刺破了这高而远的天空。这悲鸣更易刺中人的心事,那些被人紧紧裹挟的感怀伤世、离愁别恨一股脑儿地奔腾出来,湮没了人的心田,一发不可收拾。

    秋风,肆意拨弄着一名女子的裙裾,惹得那艳艳的衣衫翩翩起舞,宛若风中之蝶。她在一条蜿蜒崎岖的山道上疾行,如履平地。她毫不理睬身后一名青衣男子发出的高低不断的呼喊声,反而狂奔起来,将那人远远甩在后边。那青衣男子只得脚下发力,拼命追赶。男女二人在山道上你追我赶,一人追得愈近,另一人行得更快,这样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的女子直到行至山下道旁一棵参天古木时方收拢了脚步,在树下一硕大的青石上盘膝而坐。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的气息通顺流畅,脸上也未见有汗水,若是常人行这么久的山路恐怕早已气喘如牛、汗流浃背了。她从腰上取下一管洞箫,缓缓地吹奏,先是一曲《高山流水》,时而激昂,时而低婉,有欢快的跳动,也有款款的萦绕。背后的青山和脚下的清泉,正切合了曲意。这一曲终了,那青衣男子方赶到古木下,一时间也不言语,只是用衣袖拭去额头的汗水。

    接着,女子一曲《凤求凰》却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般骤然回荡在山谷,原韵的和美奔放荡然无存,欣悦希冀也在这变奏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只吹了半曲便戛然而止。那青衣男子仍旧不发一言,静待女子吹奏下去,他的双眼注视着山外空旷之处。

    那女子旋即吹起了《阳关三叠》,起先还有几分清新明快之意,后边竟全然跌进沉郁哀婉,像是语重心长,又似恋恋不舍,这一曲居然吹奏再三。青山、流水、山石上的女子、古木下的男子在曲终之后竟如凝固一般,似乎都在反复品味那刚刚吹罢的《阳关三叠》。

    又过了许久,那青衣男子只张口叫了“珠妹——”就无法再往下讲只言片语。

    那女子闻声将身子扭转过来,但见她已是泪流满面,前襟早被打湿一大片!她含泪的双眸一看到那青衣男子,泪水就夺眶而出,如江河决堤。四目凝视,相看无语,时间如同死了似的。

    从那女子的眼中看去,眼前的他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模糊时只是青色的一团,清晰时,却是一个身材高大修长、面色淡黄、双眸如同两汪清澈深透的潭水、鼻梁高挑、双唇饱满红润却不失刚劲冷峻、疏淡相宜的两道剑眉、一袭青袍的俊朗青年,真可谓一名一表人才的伟丈夫!

    从他的眼中望去,眼前的她,云鬓高叠,横插珠翠,又用大红绢帕罩住后面,煞是好看。肤若凝脂,晶莹有光,额头丰洁,一对翠眉傲立不群,眉峰高挑入鬓。本来光彩照人的一对清水凤目却已哭得红肿如桃,高耸的鼻梁下,两片娇艳欲滴的红唇,唇角向上微翘,分明是一个倾国倾城的俏佳人。她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既含娇带怨又忧郁憔悴,看上去更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终于,那名被称作“珠妹”的女子将头扭向一边,不再凝视那男子。仿若对身旁的清泉低诉般道:“温哥,你可否记得去年我俩遵师命下山来,在长江之畔的望月楼上,你凭栏远眺,望着江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你对我说的那番话?”

    “珠妹,这个……不错,我记得。”

    “你指着那些船问我可知船上奔波劳碌之人所欲,是不是?”

    “是。”

    “你说只二字便可道尽,一为‘名’二为‘利’。世上的许多人都在不停地奔波劳碌,他们不过都是些追名逐利之辈。”

    “你记得丝毫不差。”

    “我反问你日后该将怎样,你又是如何回答的我?”

    “伯温言道:‘名利乃身外之物,吾自当淡泊明志,与其做那逐利之夫,不如与珠妹一道归隐山林,有清风明月为伴,与山禽野兽为友,参禅悟道谈玄说理,自在逍遥地相伴一生。’”

    “巧言令色,鲜矣仁!刘伯温啊刘伯温,说你记性差吧,你记得一字不落,说你记性好吧,你却自食其言!莫非你当初如此这番花言巧语只为将我哄骗?可笑我将那话铭刻于心,时时温习。‘痴心女子负心汉’!真真的不错!”说罢她从石上立起,两眼茫然地向远处望去,嘴角挂着冷冷的笑。

    当下,刘伯温被这番话说得好一阵不自在,低头不语。

    那女子见他哑口无言,更是怒从心头起,接着痛述道:“自然,进京赶考可是件前途无量的事。‘十年寒窗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晓’。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做天子门生,可十字披红、骑马夸官,又给你们刘家光宗耀祖。日后,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通天,豪宅美眷,锦衣玉食,少不了妻妾成群,这样的锦绣前程,哪个能不心动呢?况且,人家才富五车,学高八斗,考个进士如探囊取物!我这个无姿无色无才无德的乡姑村妇,凭什么让人家舍荣华富贵而陪我在这荒山野林终此一生呢?多情应笑我!”

    话音未落,一团身影突起犹如潜龙腾渊,射向半空,一把寒凛凛的宝剑上下翻飞,舞出朵朵剑花,对那古木的枝叶一阵左砍右削,旋即,身形落地,剑锋所过之处,枝叶如碎片般飘落到泉水中,先是原地打着旋儿,后被流水冲得无影无踪。

    这女子越说越痛心,说到最后悲怒交加,便怒向无辜的枝叶挥剑,以遣散心中的怨恨。

    此情此景,纵使是个哑巴也会张口说话,更何况刘伯温的舌头要比哑巴的好使千万倍。

    “哇!好个‘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珠妹,但不知你我哪个是落花,哪个又是流水?”

    “嗤!”珠妹以此作为回应,觉得刘伯温实在油腔滑调。

    刘伯温像是未受任何打击似的继续侃侃而谈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想我伯温一介贫儒,何德何能承蒙珠妹错爱不弃,令我没齿难忘。珠妹国色天香,聪慧淑贤,并且武功卓绝,真乃人世间一奇女子也!世人若能一睹你的风采,即使九死也不辞!自古言‘美女配英雄’。我此番出世,便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证我非庸碌无为之辈,与珠妹日后偕老,也不至于辱没了你。前日,我夜观天象,帝星光芒渐微,有坠入混沌之势。客星闪烁异常,天下不久将有大乱。我若不能做朝廷中兴之干将,治世之能臣,自会退隐书斋,著书立说,阐扬吾师我辈之学说。三五年内便见分晓,那时你我自会重逢,你又何必虑我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将我认作无情无义之人?”

    真是不言则已,一开口便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即便古时苏秦、张仪重生也会甘拜下风。正如女子的泪水是男人的致命武器,无论他有多么铁石心肠、多么冷酷无情,即便是百尺钢也会被化为绕指柔;男人的救命法宝当是伶牙俐齿,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气死,讨得芳心蠢动更是屡试不爽。刘伯温这篇宏论自然起了奇效。

    也就在他最后一个字从唇舌间滑出时,珠妹从巨石上闪电般地飘落在他的面前,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剑尖直抵刘伯温的喉咙!珠妹会有如此的反应是刘伯温始料不及的,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慌和恐惧。他平静如水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接着向下讲道:“我明白,世间的话语最软弱无力,它来得容易去得更容易!肺腑之言与哄骗之语相差无几,纵使我心昭昭,可见日月,又怎能保证不使人昏昏呢?信我,则他年他月你我再续前缘;不信,一剑穿喉,我亦无言,生当不悔,死亦无憾。若我此时此刻血溅当场,命丧黄泉,浮生俗世无甚留恋,只有一事未成令我抱恨而终。”说到此处,刘伯温停下来顿了顿,尔后,一字一句地说,“——那就是‘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咣当”,宝剑跌落尘埃,珠妹飞入刘伯温的怀抱,泪水顿作倾盆之势,二人尽释前嫌,互诉衷肠。其实,珠妹何尝不知刘伯温此番下山的原委呢?不过是难以割舍心上人罢了!

    光阴消逝在两人绵绵不绝的情话中,眼看着日头西沉,伯温晓得再不起程,天黑之前难以走到有人烟处,只得狠下心肠与珠妹道别。珠妹默视着熟悉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热切盼望他能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可是他却没有,不禁心中嗔怪:这个狠心贼,走得这般快,这般干脆!

    远行的人随着步子一下一下地远离了背后的大山、背后的佳人,一下一下地走进了外面的世界。

    一曲箫声缭绕在他的身后,悠远、绵长,伴他彻底消失在另一人的视线里。

    没几日,刘伯温回到青田县武阳村,在家度过春节后,便打点行装辞别双亲,进京赶考去了。父母要派遣可靠的家丁送他上京,但刘伯温执意不肯。他打算要独自闯荡江湖。至此,他便开始了人生之路的第一紧要处。

    天色阴沉得如同一床用了多年的棉被,让人看了不会有什么好心情。风吹得很紧,其间杂有凉而湿的气味。刘伯温不用掐指卜卦,便知一场秋雨即将来临,他的心中别无他求,只求赶在下雨之前找个避身的所在。心里一想到这些,脚下也就快了许多,急急地向前而行。可惜,天不遂人愿,雨点洋洋洒洒自天而降,丝毫也不顾惜下边的行路人,更不论是张三还是李四了。

    刘伯温只好从行囊中取出油纸伞,撑开来抵挡这霏霏的秋雨。雨珠凭借着风儿肆虐着,一柄纸伞,哪能顾得了周全?身上先是一片一片地被淋湿,过了不多久便成了水人。更何况,秋雨中的风,寒意逼人,不时让刘伯温打个冷战。刘伯温决定找个地方避避风雨,双眼便向四下搜寻。可怜的是他行走在人烟稀少之处,行人都没有几个。他正在彷徨时,发现路旁的坡上有一所小庙,正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刘伯温毫不犹豫地奔向那小庙。

    那小庙真的有些残破不堪了,晦暗败坏的红墙,经年经雨历风的雕梁画栋已朱痕难寻,倒是几株苍松劲柏从残垣之处显露出来,在这寒风冷雨中愈发显得冷翠。

    刘伯温沿台阶而上来到山门,背对紧锁的庙门,在庙门前檐下躲避风雨,整理着被弄湿的衣衫。到处都是湿的,让人心中好不腻烦,索性不去理会这些了,转而怀着兴致看那雨中世界。

    微带寒意的连绵秋雨统领着这个混沌世界,风也在发着淫威。远处树上的残叶更经受不起夹风带雨的“照顾”,全都零落在地,只待化作泥尘,进行新的轮回。再多的雨水对于枯黄的野草已不具备什么意义。大道变得泥泞起来,它蜿蜒曲折地通向南北,但没有什么行人,显得很孤寂。刘伯温望着望着,目光也就迷离起来,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刘伯温心思飘忽时,只听得“嘎吱”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刘伯温心神归位,赶忙回身去看个究竟。原来是庙门洞开,一个小和尚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到刘伯温,便双手合十,向他躬身施礼,口中说道:“施主,您可是处州府青田县的刘伯温?”

    这话让刘伯温大吃一惊,暗想这小和尚因何知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故迟疑一下便答道:“不错,在下正是处州府青田县的刘伯温。”

    小和尚又问:“施主此行可是去进京赶考?”

    这让刘伯温更为惊讶,心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人家不仅知道自己的来历,还通晓自己的去处,莫非是自己的寿限至了,这小和尚乃是阎王遣来的索命鬼?小和尚见他沉思不语,便明了刚才所问之事不假,微微一笑,说道:“施主不必过虑,刚才我师父唤我到庙门请一名处州府青田县名叫刘伯温的举子,我心中信不过,故一一询问。我师父请您先去客房更换衣裳,随后,他要与您在禅房一叙。施主,请随我这边来。”说罢,自往前边领路。眼前破败不堪的小庙里居然卧虎藏龙,这是刘伯温始料不及的,自己的来龙去脉人家竟然了如指掌。

    踏入庙内,刘伯温心中惊呼自己刚才看走了眼。从外边看来,此庙破败残旧,离最后的消亡不远矣,殊不知,内外之间仅隔一扇山门,却有着天壤之别。规模虽然不甚宏大,却也有前殿一座,大殿一座,两侧一为藏经阁一为讲经阁,钟楼、碑亭一应俱全,只是多数为青松翠柏所遮掩,在外边所观的仅是一些表象,里边却透着气度森严,佛法宏大。香火显然不很繁盛,想必是世间的庸碌之辈以貌取之。

    小和尚将刘伯温领进一间僧房,请他自行更衣,说他师父在禅房敬候,言罢便退到门外。

    刘伯温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后,心中立刻畅快了许多。他便出了房门跟随那个小和尚前往禅房。

    雨依旧在下,二人虽不执雨具,但衣裳却丝毫不湿。原因在于他们所行走的小径两侧密植着松柏。松柏枝繁叶密,顶端交织在一起,像是天然的长廊。那些松柏树干粗大,很有些年头了。这条长廊左突右折,可谓“曲径通幽”,平添了几分神秘莫测。

    最后,小和尚在这“柏伞”的尽头停住了脚。前边显露出一眼石洞。他面带笑意地对刘伯温言道:“刘施主,请进洞吧,此处便是我师父的禅房,他在里边恭候您多时了。”刘伯温抬眼打量这间禅房,只可望清里边两三丈远的地方,再往里却是玄黄一色,让人难以估摸它的奥妙。刘伯温毫不迟疑,略微整理一下衣衫,便抬步向里走去。

    起先的几步,凭借外边的光线,还可前行无碍。进入玄黄那部分后犹如身在混沌之中。刘伯温脚步变得迟疑了些,再往里只剩下漆黑一片,给人的感觉好像身在地府中。刘伯温只得手扶石壁摸索前行,伸手不见五指。石壁的冰冷潮湿,让刘伯温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对自己此番贸然前行的结局毫无把握,他不晓得最终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不过自忖没什么可怕的,便继续向前走。又行了数丈,脚下突然蹭到了什么。他那鼻尖也险些碰扁,他赶忙停住脚,用双手代替双眼,上下左右挠了一通,感觉是一道石壁,用力推推,石壁纹丝不动。刘伯温心中升腾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糟了,进入绝地了,恐怕要命丧于此。”想要转身向外跑,但旋即被他的第二个念头所打消。“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绝地必有生机,那神秘的和尚既然邀我至此,当有进入的法门。”于是,他耐心地在石壁上寻找起来。先摸了摸上边,什么都没有,中间,依旧是冰冷潮湿的石壁!他蹲下身去,却在下边摸到两个拉手式的物件,先用力推了推,还是稳如泰山。接着,他用力地向外一拉。

    刹那间,眼前豁然开朗,光亮让他难以睁眼,他紧闭双目站起身来,过了好一会儿,却发现一个别致的天地展现在眼前。

    这是位于山体腹地的一个洞窟,顶部有一丈许的圆形洞口,光线从那里投射进来。整个洞窟呈圆桶形,四周石壁光滑,在洞中央有一莲花状的石池,内有泉水翻涌,还散发出阵阵热气,想来是一眼温泉。

    刘伯温还没有看清楚这个洞窟,一个洪亮的声音却已在耳边震荡:“刘施主,你我虽素昧平生,但我知道你已久。今日有缘,得以相见,久违了。”

    刘伯温循声去找说话之人,其实,他从踏入这座寺庙的第一步起,就在心中勾画猜测这位邀请自己的神秘高僧的外相。他认为,必定是位长须白眉的老和尚。孰料,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胖和尚,这和尚真是世上罕有的胖和尚,且不说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圆滚滚的,光他的下颔就好几层,似乎是根本没长脖子,大圆脑壳直接嵌在肩上,那凸起的肚子赛过小山包。倘若他低头向下看肯定看不到肚子以下的身体。

    刘伯温心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和尚能测定自己的来历去向,必有非凡的法力,可不能小瞧了他。

    刘伯温赶忙躬身施礼,说道:“晚生刘伯温,凡眼难识佛体,不知禅师的法号称讳,失礼了。”

    “刘施主过谦了,小僧法号汇源,只不过比别的和尚虚长了几斤重量,不敢妄自称佛。”

    刘伯温心说:你何止是比别人多了几斤重量,怕有上百斤不止,但是心中所想,口不能说,只是言道:“禅师今日邀我至此,不知有何见教?”

    “我素知刘施主博学多识,志向宏远,早有心求见,恨无机缘,不过是与您谈真说理、探知求真,谈不上‘见教’二字。”

    “我乃一介书生,德寡望低,但不知禅师何以知我?”刘伯温想要解开心中疑惑。

    “不在三界,便在五行。有缘千里相见,无缘擦肩而过。既是有缘相见,何必知晓有缘的缘法?”胖和尚略含笑意,却是不肯泄一丝天机。

    “禅师不便道出,刘伯温亦不敢探问。贵庙从外观之,俨然已是破败之所,进得庙内,方知法度修严,玄妙无穷,刘伯温真是眼拙。”刘伯温还在为初至庙门却未识玄妙而检讨自己。“施主好高的悟性,果然是与佛法有缘之人,我以为修法当不重外相而重内质。小僧惯以不讲经、不化缘、不在名山大寺而行,原因何在?不过是修法学佛之事,需从苦中求来,脱俗便可成名,超凡即能入圣。此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敢问千百年间修法成佛的可有几人?施主此番进京赶考,虽不为名利所驱使,但终要以成名得利为结果,可惜了!”这胖和尚汇源意欲点化刘伯温,让他遁入空门。

    “禅师语含玄机,意味深长,可我矢志要效命天府,立功成业,下报所学,上报朝廷。”刘伯温见这胖和尚有让自己摩顶皈依的念头,心中作恶,故一本正经起来,且看他如何作答。

    “哈……呵,口是心非!少年不经事,果然豪气干云,只不过……只不过他日你方醒悟自己苦斗多年,不过是‘打倒这一个,树起又一个’,原地踏步,徒劳罢了!我观施主之意,大概是定要一试身手,也好,咱们可打个长赌,期限为三十五年,我赌你那时会悔不当初!”胖和尚像是稳操胜券,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刘伯温到底是年轻人,心中是这样想的:“我正值年轻有为之时,现在无所可惧,将来亦无所可悔。”于是,他也斩钉截铁地说:“好!这个赌我打定了,以何为注?”

    “倘若你那时心有悔意,则要替我抄部《金刚经》,可好?”

    “好,一言为定!禅师乃有道之人,刘伯温那时悔与不悔,您一鉴便知。倘若那时我无怨无悔的话……”刘伯温沉吟不语,其实心中在冒坏水,“这样吧,罚您做三日的酒肉和尚,可否?”

    “这……”轮到胖和尚迟疑起来,刘伯温如此打赌是他始料不及的。不过胜算在握,也不计较这对佛法的大不敬了,便爽然一笑,道:“就依施主,来、来、来,你我三击掌为誓!”

    “砰!砰!砰!”三声干脆的击掌声响彻在这空洞之处,回声刚起又被两人陡然发出的笑声所湮没。

    这汇源和尚早悟三昧,佛典经卷烂熟于心,是个得道有为的法师。除此之外,还通天文、知地理、晓阴阳,恰恰刘伯温也好此道,两人愈谈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刘伯温在此盘桓了几日,实在为考期所迫,方恋恋不舍地重新上路。

    俗语讲:“读万卷书,不及行万里路。”刘伯温自幼饱读诗书,寒窗苦读十几载,虽算不上足不出户,但在外游学的经历却是少之又少。此次,只身赴京赶考,让这个年轻人既饱览秀美的山川江河,又体验了人情世态,算得上收获颇丰。

    然而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即便平地也起三尺浪,一场凶险向初涉江湖的刘伯温逼来,他还沉浸在初闯世界的兴奋中,浑然不觉。

    这一日,刘伯温独自一人在路上前行,起先看看路边的风景,还觉得新鲜有趣,走的时辰久了,风景不过大同小异,心中渐起了腻烦,又不禁恼悔起来,后悔当初自己为何要执意独身赴京,不肯带名随从,以至于在这荒野郊外冷冷清清、孤孤寂寂,要说个话都没有个伴,真是难受。

    他是越走越烦,心里便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的珠妹,那张娇俏可爱的脸便在脑海里生动起来,与她相处的欢乐时光比眼下这孤独光景要强上千万倍。一会儿脑中又闪出恩师那张刻板的脸、双亲慈爱的脸,不久又蹦出汇源和尚那张特大号的胖脸,每闪出一张脸便要回想一些与此人有关的往事。凭借着胡思乱想,甚是无聊的路途方消磨而过。

    刘伯温就在这心有所思中,连午饭也不曾吃,直行至日将偏西,方醒过神来,人已是又困又急需找个宿脚之处休整一下,以便明日继续赶路。

    可惜他在胡思乱想中错过了许多投宿之处,现在要找一个真是势比登天。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心中暗呼:天无绝人之路。远处的山坡上有七八间房子,房前引客的幡子如一只手在召唤着刘伯温,这让刘伯温一下子来了精神,直奔而去。

    未及刘伯温踏进客店的场院,一名青衣短打扮、肩搭白毛巾的店伙计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开口说:“客官可是来投宿的?到我们这‘福来老店’保证您错不了。本店已有百年之久,干净舒服,饭菜可口,南来北往的客官差不多都住这儿,我不是吹牛,您只要住上一住,包您满意。怎么样,客官,住下吧?”

    好个口舌麻利的堂倌,刘伯温挑了一单间就在此住下了。店伙计很快送来热的汤水,还有毛巾,刘伯温洗脸净手后,又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听伙计报菜,随意选了几样。伙计把刘伯温所选的饭菜又高声报了一遍,一是让客人再听听,看有没有差误错漏,二是让后边的厨子着手料理。

    刘伯温一边品着店家奉送的热茶,一边打量这旅店的里外。这所“福来老店”确有些异处,墙体为石头所砌,看来经久耐用,年头也不少了,房门都为漆成黑色的铁门,想必这店在当初营建时,在坚固结实上颇费了心机。

    店内的饭堂中摆了五六张方桌,除刘伯温外还有两人在一角低斟慢饮,看他俩的言谈举止,像是经商之人。

    掌柜的在刘伯温进来时正聚精会神地打算盘核对账目。这时,他亲自将刘伯温所点的一盘菜端来,对这位新住店的客官致以殷勤,口称:“客官,这是您的菜。小店粗鄙,若有招待不周,请多包涵,您慢用。”

    这是个短胖的中年人,面带谦卑恭敬地笑看,白胖的脸上没甚棱角,两撇八字须,一对老鼠眼本来不甚大,再用力一笑,就快眯成一条线了。他一边与刘伯温搭讪,一边高声召唤:“娇娘,快与客官添些热水来!”

    “来……啦!”一名少妇应声从里边送出茶水来,但见她莲步轻盈,裙裾微扬,一张粉妆玉琢的脸,身上虽无绫罗绸缎,只不过是布裙荆钗,却掩不住她的一派风流,那一对眸子比常人更觉异样光艳。眼见这位客官神如秋水,志若春云,她星眸一闪,飞过一个眼风。若是旁人则早已骨酥肉麻,刘伯温心头一颤,心里暗道:好个风情万种的女子!

    刘伯温赶忙将眼神躲向别处,恰好瞧到了另外一桌两人的痴态,那两对眼珠子死死地粘在娇娘身上。其中一人挟了块红烧肉,正待放入口中,却失魂落魄般地把筷子定在半空,大嘴微张;另一人举杯将饮,却因看得出神,杯子微斜,酒水打湿衣衫仍浑然不觉。

    “吧唧”一声,四座皆惊。

    原来那块红烧肉掉在桌上,那二人自觉失态,赶忙推杯换盏来掩饰。那娇娘故作嗔怒,双唇微努,扭动她的小蛮腰转到后边去了。

    刘伯温强忍笑意,专心对付饭菜。

    饭后,刘伯温回房休息,一天奔波,身子确有些乏了,但睡意还不甚浓,遂取出书卷,秉烛夜读。不料竟读出兴致来,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渐渐,夜至三鼓。

    背门而坐的刘伯温自读得津津有味,突然,他感到身子一重,有温润滑腻之物贴在脸颊。刘伯温大惊失色,想要起身察看,不料有双手似铁箍般围在腰间,这让他更为惊惧,发了狠力方挣脱,定睛一看,却是那日里风流妩媚的娇娘,乌云半偏,铁凤半斜,双唇微启,娇艳欲滴,身着轻纱,雪肤若隐若现,真真的风骚无比。

    “你……你意欲何为?”刘伯温惊问道。

    “公子,天气新凉,你难道不需要加床棉被吗?”娇娘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凑近刘伯温。

    “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当恪守礼数才是。”刘伯温却是边说边退。“哟,还假惺惺地说这个,男欢女爱,人之大欲,莫要辜负我的好意!”“刘伯温纵使万死也不敢从命!”娇娘不再言语,纵身一跃,又将香软温滑的身子贴在刘伯温身上。刘伯温情急之中奋力一推,将这尤物推开。娇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那张粉脸涨若猪肝,气息渐粗,恨得她咬牙切齿,从地上挣扎起来,指着刘伯温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老娘又非残花败柳,你却兀自清高,你本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死期将至还执迷不悟,待会儿便让你见识见识老娘的手段!”

    说罢,扭身走出房门。“咔嚓!”似有上锁之音。刘伯温心中暗叫不好,去拉那房门,哪里还拉得动!门已被娇娘反锁住,去推那窗子,窗子纹丝不动,仔细观瞧,不觉得大吃一惊,门窗俱为铁制,无有坚利的器具想要撬开,无异于白日做梦。

    刘伯温叫苦不迭却又无计可施,那个后悔劲儿就别提了,肠子都快悔青了,恨自己未施占卜,不辨吉凶,忙里投错店,遇见如此个淫娃荡妇惹祸上身。心中急急地想:这妇人将会怎样待我?向其夫诬告我欲非礼她,先将我胖揍一顿,再榨光我的盘缠?或是扭送我至官府?

    他在这里胡猜乱想,却迟迟不见那妇人有何行动,也许她在虚张声势?刘伯温索性吹熄烛灯,上床歇息去了。他的心中是这样打算的:反正身陷绝地,走投无路,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坐以待毙。

    当然,刘伯温再没心没肺也远远未到躺下就睡着的地步,他边养精蓄锐边绞尽脑汁,希冀抓住一线之机,转危为安,起死回生。

    一切都悄无声息,越是静寂无声越是阴森恐怖。然而,不远之处传来隐约的淫声荡语,刘伯温依稀可以辨出是娇娘与那两个客官正在干那苟且之事。好个不知羞耻的贱货!刘伯温除了痛骂一声外,想自己身困这铜壁铁墙的屋内,如砧上之鱼,听人宰割,愈发地烦躁不已。

    过了一阵子,那边的声响渐歇。这边的刘伯温和衣在床,一筹莫展。

    “扑通、扑通!”两件东西砸在刘伯温的身子上,每个有七八斤的样子,砸得他很痛,黑灯瞎火里用手一摸,还有温滚滚、黏乎乎的液体,刘伯温点灯细看,不看则已,一看骇得他毛发耸立,把手中的一个扔出老远去。

    那东西非是旁物,乃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刚才还寻欢作乐的那两人,现已身首两处命丧黄泉!

    刘伯温的头皮麻得一阵紧似一阵,屋外骤然响起一阵狞笑声,更是让他心头一惊。

    “公子,尝尝本店的特色点心吧,哈……哈……哈!”

    刘伯温方醒悟过来自己住进了杀人越货的黑店。也许炒菜的肉便是人肉,也许烧菜的油便是人油……一念及此,阵阵恶心翻涌到心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小子,‘福来老店’向来让人住一夜,记一辈子。”一个粗犷的男声透进屋来。

    “娘子,你‘热脸贴个冷屁股’,纵有万般风情,人家对你不理不睬,你是枉费心机了。”掌柜的看来也不是甚好鸟,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哼!我‘毒手娇娃吕娇娘’出道十几载,勾魂摄魄从未失手,这个愣头书生不解风情,是他的命数尽了,但我要他死还未简单到一刀杀了他的地步,我要剜了他的心!”

    刘伯温无言以对,只得怪自己时运不济,自寻了一条死路。

    一股黄烟带着奇香从屋外吹进,当刘伯温闻到香味,心中暗叫不好,但为时已晚,他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他感觉身在迷雾中游荡,昏昏沉沉的,突然,周身上下一凉,好似坠入了冰窟中。

    他睁开双目,一张杀气盈天的脸映入眼帘,正是“毒手娇娃吕娇娘”,旁边一张胖脸也是凶光毕现。

    两张脸离刘伯温不过尺余,刘伯温恨不能张嘴一人咬上一口,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手足都被捆,根本动弹不得。娇娘握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挑破刘伯温胸前的衣裳,露出白嫩的肌肤,用刀尖比划比划,高高举起,就要将刘伯温开膛破肚,剜出他的心来。

    刘伯温心里一翻个儿,完了,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死不瞑目,但也只能把眼睛闭上,不想再看见人世间这两张丑恶的脸。

    老半天过去了,刘伯温并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大概是刀太快了,自己死了还未觉察到,再一想,这不对劲呀。他用力一睁眼,不禁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

    那两个凶神恶煞之人如木雕泥塑般立着不动,“毒手娇娃吕娇娘”握刀的手还高悬在半空。掌柜刚才还得意扬扬的脸此时却是神情错愕,适才发生了什么事?刘伯温再看时发现了异样之处——两恶人的咽喉俱被利器刺穿,血已滴湿了衣衫,两人分明已气绝身亡,怎么尸体不倒呢?刘伯温刚想到这儿,“扑通”“扑通”二声,两具死尸向后栽倒,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进耳中,笑声未绝,一团粉影只一闪,便站立在刘伯温的床前,手腕上还系着两条白练,调皮的笑挂在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刘伯温。

    只能用又惊又喜来形容刘伯温此时此刻的心情了,来的非是旁人,正是刘伯温朝思暮想牵肠挂肚难以忘怀的小师妹——朱珠。

    “珠妹,你该不会是从天而降吧?”又见到亲人的刘伯温喜不自禁地问。“温哥,你一向可好啊?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你这死妮子!快与我解了绑绳,让手脚松快松快。”被人捆得如死狗般的刘伯温很不好受。

    朱珠双手背抄,在屋内转圈踱步,改作慢条斯理状。

    “为你松绑,这个容易,举手之劳,不过……”朱珠故意拖长声腔。“不过什么?有话快讲!”刘伯温恼不是不恼也不是。

    “不过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我便放了你,如若不然……”

    “嘿嘿!你这小蹄子,竟敢威胁我,我就是不允,你又能把我怎样?”刘伯温有心不理会这小孩子的把戏。

    “师哥,我的条件未曾说出,你便恼了,你这样太不好玩了嘛!”朱珠又是撒娇又是卖嗲。

    “够了,够了,快讲你的条件吧!”刘伯温怕她再玩新花样。

    “就是……就是允许我伴送你进京赶考。”

    “是师父派你来的?”

    “嗯……”朱珠“嗯呀”半天也未“嗯”出个所以然来。

    “你肯定是背着师父,私自下山。”

    这边仍旧支吾不语。

    “师父觉察了有你好果子吃?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做什么全由着性子。”刘伯温板着脸孔语调言辞也激烈起来。

    朱珠低头不语,双手不停地绞腕上的白练。她一边听着师哥的斥责,一边感到自己一片苦心如此地不值钱,眼泪便拼命地往下掉,哭得如“一枝梨花春带雨”,谁人看了不心碎!

    刘伯温本还想再痛责几句,一见师妹伤心欲绝的样子,刚硬起的心肠也就软了。

    “好了,莫要哭了,为兄答应便是了,不过男女相伴,一路多有不便,你须女扮男装才可,此外,凡事不可任意胡为,要听从我的安排。”

    这女子的泪水来得快去得更快,脸上虽挂着最后一粒泪珠,却是欢天喜地过来替她的温哥解去绑绳,口里喋喋道:“呶,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我答应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可不许赶我走!”

    “你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人家心里多么牵挂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那日师父外出访友,我一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山上,后来,我心里就像腾起一团火一样,什么都不管了,下山来找你。其实,我跟在你后边已好几天了,想让你知道又怕你赶我走,所以一直悄悄地跟着,今天多险呐!幸亏我及时赶到……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自己也活不下去!……”说着,一头扎进刘伯温怀中。

    刘伯温心中纳闷儿,分开还没几天,这小女子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咳!女人真是难缠,不过,难得她的一片痴心与好意。

    别后重逢,恋人的心中都升腾起火焰,虽然口中的话语远没心中的炽热,但彼此的心意无须点破便各自了然于胸。

    刺鼻的血腥味很快让这对恋人从醉人的激情中清醒,尸陈于地、血流成河的场面确不是别后话情的场所。

    “温哥,你看该怎样办?”

    刘伯温稍加考虑,便有了主意,说道:“这‘福来老店’是个谋财害命的肮脏之所。现在,奸人已死,不如放把火,将这里化为灰烬,倒落个干净,珠妹,你看呢?”

    “好,天快亮了,我俩早些动手,免得撞上官司,惹上麻烦。”

    不久,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木头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四溅,用不了几个时辰,这个杀人魔窟就会变成除断壁残垣外便是灰烬。屈死的魂灵或许会在这烈火中得到超度,该死的恶徒大概也会在此中彻底丧失他们的肉身。

    朱珠与刘伯温早已起程,火光中的“福来老店”已成为他们身后的一个亮点。

    他俩一路急急地走,直至天大亮,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估计城邑就在前方不远处。走着走着,珠妹突然拉了拉刘伯温的衣袖,悄声问道:“温哥,为何旁人看咱俩的眼光怪怪的?”

    刘伯温瞧瞧朱珠,再看看自己,心里便明了几分,对朱珠低声说:“人家以为咱俩是星夜私奔至此的野鸳鸯。”

    朱珠让“私奔”二字臊得双颊飞红,脸上热辣辣的,嗔怒道:“休要胡言乱语,没遮掩。”

    “此乃实情也。孤男寡女,尘霜满面,行色匆匆,携东带西,路人焉不会起这样的疑心。不若这样,你先换上一套我的衣服,扮作我的随从,衣服宽大不适也只好将就些,待进城中,再作打算。”

    朱珠思量一番,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只得去路旁的避人之处乔装一下。

    待她再回到大路上,娇小的身体裹藏在刘伯温宽大的衣装内,处处都富余得很,一顶布帽将秀发藏起来。刘伯温粗看,倒有几分男人相,再细细端瞧,那高耸的秀峰、粉嫩的脸又难脱女子的神韵。刘伯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对朱珠耳语一番,朱珠面上初露为难之色,后咬牙应下来。

    刘伯温从行囊中找出墨块,又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将墨块蹭了几蹭,随即把满手乌黑都涂抹在那张粉嫩娇美的脸上。可怜,刚才还是位肤若雪花、貌如天仙的佳人,片刻之后便成了脸赛锅底、惨不忍睹的恶神。

    不久,二人便置身于城中大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流中。他俩在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门口站住脚步,刘伯温朝朱珠一使眼色,朱珠心领神会,用一手扶着额头,宽大的衣袖遮去大半张脸,刘伯温一旁搀扶着进了客栈,冲着伙计大声说:“找间上房,我这位同伴身子不适,需赶紧休养!”

    店伙计见他呼喝甚急,慌忙不迭地将他俩引入一客房内。刘伯温吩咐道:“我的同伴需要静养,没有我的召唤,不要前来打扰。另外,城中离此最近的药店在何方?我好去寻几味药来煎与他吃,在我未回来之前,什么人也不许进这房间!”说罢,顺手扔给店伙计几两碎银子,小伙计一见银子,心中乐开了花,赶忙说:“听爷吩咐,一切按爷说的照办!您问最近的药店,出咱们客栈,向东拐,走不多远便可望见‘宝林堂’的招牌,爷可写下单子,小的替爷跑腿。”白花花的银子就是好使,小伙计一个劲儿地献殷勤。

    “嗯,这个不必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你先出去吧!”

    “嗯,好哩!有事您吩咐,有事您吩咐。”小伙计满脸堆笑,边说着边退出门外将门带上。

    在一旁装模作样的朱珠见刘伯温如此煞有介事,一直强忍着笑,小伙计刚走,她便想痛快地笑出来,却被刘伯温的手势止住,只好紧咬双唇,将满腔笑意咽进肚中。刘伯温对她讲,他要出去片刻,让她先在床上休息。

    朱珠躺在床上没多久,便酣然入梦了,连日来的奔波劳碌,特别是昨夜惊心动魄的遭遇及星夜兼程,身子确已乏透了,待她醒转过来,屋内已点起烛火来,刘伯温在灯下拥卷读得津津有味。望着肩宽腰圆的刘伯温全神贯注在书卷中,朱珠不禁意乱情迷起来,暗想要是能与这个人举案齐眉,做他夜读添香的红颜知己该有多好,可她实在不知那种日子何时才能盼到,自己有没有那个福分……

    “唉!”她发出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让刘伯温把目光从书卷上移开,关切地问:“珠妹,你什么时候醒的?看你睡得那样香甜,我一直没敢惊动你,肚子肯定饿了,你先躺着,我叫伙计将饭菜送到房间里。”

    工夫不甚长,饭菜茶汤便摆了满满一桌,流香四溢,勾人馋涎。两人早已饥肠辘辘,谁也没客气,这一个狼吞虎咽自不必说,那一个比往日的细嚼慢咽要急了许多,投箸送筷如暴风骤雨,没多久,桌上的山山水水皆见了底。朱珠放下筷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另一个,另一个则专心致志摸索着最后的“残兵游勇”,许是一片青菜抑或一粒肉丁,找到后,向口中一抛,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完毕,目光仍盯在狼藉的杯盘上,口中却幽幽地说:“干什么眼睛老盯着我不放?”

    自觉失态的朱珠脸飞彩云,嘴头上却不肯认输:“你未看人家,怎知人家在看你,真真的自作多情。”

    刘伯温抬眼看了看她,嘿嘿一笑,说:“你那两道目光如火,都快把我烧焦了,我又怎么感觉不到?”

    这话先是羞得朱珠脸上的两朵彩云顿成火烧云,将头深埋于胸,后又眼含笑意抬头看刘伯温,理直气壮地说:“就算看你又怎样?只不过你是这间屋里除了我以外第二个喘气的活物罢了。倘若这屋里有什么阿猫阿狗的,人家才不会稀罕你!”

    “哈哈。”刘伯温不禁爽声大笑,心想这小女子真是刁钻得可以。

    “我刘伯温看来真是不值钱,不过却有人不远千里赶来相救,唉,这口是心非并非我刘伯温一人专好。”

    “好个狠心贼,薄幸郎!得了天大的便宜还在这里卖乖。只顾自己建功立业,却不管人家愁长思浓。你说,这段日子你想我没有?”

    儿女总是情长,英雄难免气短,刘伯温与朱珠这一夜情话绵绵,直聊到三更时分,一个伏睡在桌上,另一个则在床上昏昏地睡去。

    待他一夜醒转,外边已是天色大白。他挺直腰板,一床锦被从肩滑落,不知何时珠妹为自己披上的。抬眼向床上望去,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了珠妹的身影。

    “吱呀”一声,门外进来一人,面如冠玉、神清骨秀,眉目间自有十分的风流倜傥,纵使潘安、卫介再世,也要自愧不如。好一个俊秀潇洒的书生!刘伯温不由得心生艳羡之情。那俏书生向他躬身施礼,念道:“兄台,现已日上三竿,愚弟以为该是你我上路之时了。”

    刘伯温心中正纳闷儿:这书生一身上下的衣冠鞋帽与昨日为珠妹所买的竟是一丝不差,这一开口,却是极力效仿男子雄浑之声。此人不是珠妹又能是谁?

    刘伯温不禁哑然失笑,又将珠妹上下前后打量一番,赞不绝口。

    “看来,日后我要称你为‘珠弟’了。”

    这一日,他俩直奔岳阳楼而去。

    路途中,刘伯温有心考问师妹,问:“珠弟,你可知岳阳楼的由来?”

    一听这话,朱珠便知师兄用意何在,不过是要摆摆其渊深的学识,故朝他翻了翻白眼,咬文嚼字地说:“小弟才疏学浅,胸无点墨,还望兄台不吝赐教一二!”

    刘伯温清清嗓子,像开馆授艺似的讲了起来。

    “这岳阳楼最早是三国东吴鲁子敬,就是鲁肃,他练兵于此所筑的阅兵台。后来,唐开元四……”

    他这一“年”字尚未出口,却被朱珠打断。

    “……中书令张说遭贬任岳州太守,沿原址构建了一座精美壮观的楼台南楼,后来改名为‘岳阳楼’。师兄,我说的对也不对?”朱珠讲这番话时,目光散射,似是漫不经意道出,但却麻利极了。说罢,朝刘伯温顽皮一笑。

    死妮子,敢戏耍我,真是无法无天。刘伯温心中暗想。

    “珠弟含才不露,愚兄眼拙了。杜工部、李太白、白乐天都有佳词绝句,不妨你我二人一道温习,我念上句,请贤弟接下句,可好?”

    另一个笑而不语,点颔称允。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杜甫作于大历三年,题为《登岳阳楼》。”

    “雁引愁心去。”

    “山衔好月来。李太白题《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珠弟真是好记性!再听我出‘春岸绿时连梦泽’。”

    “‘夕波红处近长安。’兄台,下边一联我只记住半边,望请兄台续全,‘猿攀树立啼何苦’。”朱珠飞快地反将一军。

    “雁点湖飞渡亦难。”刘伯温毫不迟疑,将下句应声而出。

    “兄台果然学识过人,折服了小弟。你看,前边莫不就是岳阳楼?”

    刘伯温顺指望去,见到西门城楼上,有一座楼阁三层三檐,雕梁画栋,构筑奇巧,气度非凡。二人拾阶而上,登楼远眺,从八百里洞庭送来的烈烈凉风,吹得衣衫飘然,吹得檐角低垂的铜铃叮咚作响,清脆悦耳。耳中听得铃声,眼中却望着楚天千里寒波,洞庭湖水浩渺无边,远山层层叠叠,有的像是美女所戴的玉簪,有的像是美人的发形,湖中的君山则宛如一颗美人痣,叫人看了心动。湖面上烟波荡漾,水中舟船如片片秋叶,随水而逝,清清沙白,鸿雁环翔。

    二人看得如醉如痴。

    朱珠小声道:“俗语讲‘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真是一点不差。”

    一旁的刘伯温陶醉在这山水楼台间,情不自禁吟诵范希文的《岳阳楼记》:“……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体恤民情的范希文,关爱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真乃伟丈夫胸襟。滚滚长江东逝水,多少英雄已随风吹雨打去,有此抱负的人能有几个,可惜,自古贤才难为用。范希文励精图治,意欲铲除时弊、造福黎庶,但他至死都未能如愿。我不奢求功名富贵,但求不做袖手英雄,空留余恨。”

    “恨与不恨,尚在两说之间。出手又怎样,袖手又怎样?温哥意欲借庙堂之位以扫江湖之苦,殊不知居庙堂之位谈何容易?师父那日曾讲过‘君欲求权,须曲须圆;君欲求位,须奸须媚’。小妹我虽不甚解其意,但也明白,欲谋权夺位,须先变个人才可!此是得是失,怕一时难以权衡明白吧?”

    这席问话如连珠炮直射刘伯温的心窝,使得他心潮翻涌,难以平复。

    虽身为巾帼,但见识却不让须眉!小师妹真是聪慧过人,刘伯温不由心生赞叹,但他对朱珠的发问却是无以答复,因为这些话他也同样在自问,可答案却是无处寻觅。末了,只发出一声深远、郁重的长叹。

    从通往帝都的官家大道向南望去,却见两骑绝尘而来。两名书生打扮的人端坐在马上,一青一白、一左一右并驾而驰。

    行至一片小树林前,却听到鼓锣骤响,一伙人冲到马前,拦住了他二人的去路。

    为首一人,面赛锅底,浓眉大眼,奇瘦无比,一旁的朱珠心中暗想:这人骨瘦如柴,把他折了当柴使怕是烧不开一壶水。

    来人高声喝道:“呔!你俩听好!此路是俺开,此树是俺栽,要打俺这过,留下买路财。”刘伯温听到这老掉牙的带有浓郁河南口音的“拦路词”,便明白这伙人是要打劫。可他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伙人,心中直犯嘀咕:世上最穷破败落的劫匪当是这伙人吧,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一个赛一个的瘦。手中的家伙什更可怜,除了锄头、耙子便是几根树枝折成的木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必提了,连把杀猪刀都没有!

    “各位大爷,我俩乃身无长物的穷书生,恳请高抬贵手,放我二人通行,当有一锭纹银奉上。”说罢,从怀中取出银子,递向那人。

    那黑汉子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歪头想了一会儿,把银子揣进怀中。“不中哩!光有银子还不中,马跟衣服都留下。”

    朱珠闻听此言,火光顿起,立时要拔剑将这伙人砍翻在地。刘伯温赶忙用眼色止住,接着和颜悦色地说:“各位大爷,这马乃我二人的脚力,前方路途迢迢,此处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马匹留给你们,会误了事。”

    “他妈妈的!俺们都他妈的三天没吃食啦,没力气跟你废话!赶快下马滚蛋!俺们还等着杀马填饱肚子哩!”黑汉子许是饿得不耐烦了,一点好气都没有,身后那帮人又是擂鼓又是敲锣,以示壮威。

    刘伯温还要说些什么,耳中只听得“呛啷”一声,一团白影腾向半空,他知不好,急呼:“珠弟,不可害命!不要杀他们!”

    那身影似矫龙,手中的龙泉宝剑,又似银蛇吐信,闪现了朵朵剑花。朱珠的行迹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又稳稳地坐回到马上,气息如常,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帮人刚才只觉得头上一凉,宝剑已从头上掠过,有的人摸鼻子摸脸,看看这几个物件是否还完好,有的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看有何异样之处。除了一地的头发外,他们当中没有死的也没有伤的。那伙人各自瞅了瞅地上的落发,神情错愕,心中不胜惊恐,倘若那宝剑低上几寸,削落在地的就不是这几根头发了,脑袋就该搬家了。

    “妖怪啊!”只有一人大叫一声,撒腿便跑,那伙人如鸟兽散,丢下满地的锄头、耙子、木棒,霎时间跑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那黑汉子孤零零一个,他满是惊惧的双眼望了望马上的这二位,并未转身狂奔,而是一声不哼地昏倒在地,软如稀泥。

    朱珠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边笑边说:“世上竟有这般不济的劫匪!我也没想伤着他们,不过是比划比划,吓唬一下罢了。倒显得他们是良民,我是劫匪!”

    “他们也许本来就是老百姓,饥寒起盗心,才干起这拦路打劫的勾当来。你刚才出手,着实让我心头一惊,怕你大开杀戒,还好,只削了几撮头发下来!”

    刘伯温已从马上跳下,俯下身子,用手去探那黑汉子的鼻息,料无大碍,不过受到惊吓加之几日未进水米,一时昏厥过去,招呼朱珠取水囊来。

    刚给那黑汉子灌下一口水,猛然间林中又奔出一人,赤足散发,张牙舞爪,跌跌撞撞地冲将过来,一眼瞥见那黑汉瘫软在地,先是呆呆地一愣,随后抚“尸”泪如倾盆,连哭带嚎中间夹着咒骂:“哪个该千刀万剐的害了俺的汉子,他个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要不是今春发了大水淹了地,他还安安分分地给东家种地哩!要不是俺们娘俩饿了三天两夜,他才不晴天大白日地在大道上劫人家,这混账的老天爷,咋就不教庄稼人安稳地过日子哩!这狠心的黄河水,咋就把俺家淹了呢!命苦呵!”

    刘伯温看个真切,痛哭之人是个婆娘,背上还有个娃,用布带系了,她这一哭一摇,让昏睡着的娃子醒了,醒了又没吃的,于是哇哇地大哭。刘伯温刚想着辩说几句,那婆娘两只眼含着怒火,那意思想把眼前二人生生地吞进肚去。她本是哭喊累了,歇了一下,又放声痛哭起来,手还不断摇动那黑汉子的身子。

    “哎哟……俺的亲娘哩,怎么将俺嫁了这么个短命鬼哟,跟他做牛做马,到头来也没混上口饱饭吃、换上件好衣裳穿,你们两个害了俺汉子,赔俺!……”

    那汉子咽了一口水,又经他婆娘这般摇来晃去,一时也就醒转了,眼一睁开便说了这样一句:“俺这是在阴间哪还是在阳间哪!嗯,媳妇?”说着,挣扎着坐起身来。“呀!你这黑心鬼没死呀!张老三那帮没良心的逃回去对我讲,你死在大道上,说你让个妖怪给砍死了,那妖怪在哪?我怎地不曾看见?”

    那黑汉子一只手打颤,指了指朱珠,道:“就这个穿白衣的,会腾云驾雾,宝剑玩得好极了!”

    刘伯温与朱珠费了半天口舌,才给这二位解释明白他俩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而非什么神仙鬼怪。从这对夫妻的口中,刘伯温也弄清楚了这伙破落劫匪的身世:他们世代务农,今年的一场大水让他们无家可归,只好逃荒在外,乞讨为生。如今水虽退了,但地上全都是一层黄沙,地荒了没法种,可官府不仅不赈灾免捐,反而催收更甚,故家园难返。他们这一伙人有老有少流浪至此,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因逼得实在没法了,大家便推这黑汉子为首,上得大路来劫些吃食,不曾想刚“开市”便遇上刘伯温与朱珠两个。

    这一番话后,刘伯温长时间地皱眉不展,左思右想,只得说:“老乡,我俩确系穷书生,身上所带银两不多,这样吧,我再留下些银子,尔等好到后边的集镇买些吃食,我们的干粮、水也留下,好解尔等一时之急。”说到这里,他望了一下朱珠,猛一跺脚似在下最后决心,说道:“两匹马中留下一匹给你们,先杀了吃,我俩同乘一骑赶路便可!”

    那两人听到这大善大义之话,感激得涕泪横流,头如捣蒜磕个不停,口中念叨:“好心人啊!大慈大悲的菩萨啊!你们是俺们穷苦人的救命恩人,上天保佑你们金榜高中,保佑你们大福大贵,平安百岁!”

    刘伯温二人骑马准备上路,被黑汉子拦住,一面让婆娘喊藏在林中的那伙人,一面要让刘伯温留下名姓,日后好立长生牌位。

    不一会儿,那伙刚才还自称“劫匪”的人呼啦跪倒了一大片,口中念叨着感恩戴德的话,一再要求刘伯温留下名姓。起先,刘伯温执意不肯,后来,实在拗不过众人,只得说:“我乃青田刘伯温!”

    说罢,与朱珠起程了。

    从通往帝都的官家大道上看去,有一匹马驮着一青一白两名书生向北而去,后边却跪倒了一片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人……

    往后的路途,二人都没了寻幽览胜的兴致,因见处处民生凋蔽、惨不忍睹,只得快马加鞭。不久,便到了帝都京师,竟比预计要早到了些时日。

    大都饱经历史的风云变幻,颇受帝王将相的青睐,是个虎踞龙盘、人神际会的宝地,素有“河山拱戴,气势脱俗天下”之美誉,世人皆称之为天府神京。至元四年(1274年),世祖定都于此。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云集此城,保着元朝的社稷江山数十载。

    刘伯温早就想一览大都的风采,瞧瞧三教九流,观悟人生百态,与朱珠抵达帝都后,在一家名为“龙门客栈”处开了房间,那是个举子云集之所。

    刘伯温自幼精读经史子集,三经五典已是烂熟于胸,对于此次会试,已成竹在胸,不像一些个举子“平时不烧香,事来抱佛脚”,将自个终日锁在客栈直读个天昏地暗方罢休,更不似富豪官宦子弟,终日里托东托西,花大把大把银子去拜高官显贵。刘伯温自有十分的洒脱,他与朱珠相伴,走览京华的风土人情,享尽了闲情逸致。

    这一日,天高气爽,二人游兴大发,打算去城外的万寿寺。万寿寺是座上了年头的寺庙,先前被称为潭柘寺。刘伯温曾在方志上见过“先有潭柘,后有幽州”的说法,故要亲历其地,以见虚实。

    城中大道两旁店铺林立,五颜六色、形状不一的旗幡迎风飘扬。南来北往、走东串西的人们川流不息。市面上声响喧天,尤其是那商贾招揽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有叫卖绫罗绸缎的、有叫卖花鸟虫鱼的、有叫卖珠宝器玩的、有叫卖针头线脑的,五花八门,一应俱全,把帝都的繁华点缀得尽形尽相。

    两位年轻人走马观花逛京城,只恨自个的肚子太小,吃了那么多的美味小吃,吃得再也吃不下却仍是想吃;只恨自个的双眼不够使,看东看西看得眼花缭乱还是觉得看不够。正在两人漫步街头时,前边的人群一阵骚乱,原本如织的人流慌乱躲往路旁,二人身边霎时间变得空空荡荡,刘伯温二人不明所以,愣在了当街上。若说在刚才那如织的人流中,他俩如同湮没在大海中,如今在光净净的街面上,这二人分外突兀。

    骚乱声中有人喊什么“帝师来啦”,二人心中还在琢磨“帝师”是何等人物时,远处已有一列队伍缓缓而行,先头是四名手持长鞭的壮汉,挥鞭净街,鞭在空中“啪啪”作响,如同吐信的长蛇,紧跟其后的是八名提着铜锣的兵士,有一人领头,一边敲锣一边口呼:“帝师驾到,官民闪道——啦——”

    又有十名打着五色彩幡的仪仗,幡上书着“开教宣文”“辅治大圣”“真智伯国”“如意大宝”等金字,二十名金甲武士手持金瓜、金锤、金钱、金朝缓步而行,三十六名蒙古喇嘛手捻佛珠、口诵经文,四十五面九龙曲盖明黄耀眼,又有六十四人持各式各样的引导小旗,引导旗后是一辆华盖宝车,宝车形体巨大,有一把雕龙刻凤的黄级面椅子摆放当中,有一人端坐在上,虽是活佛的身份却长得像凶神恶煞,青灰色的宽大脸盘,两道浓眉竖起,一双明亮的小眼珠放着精光,贪婪地向着左右扫来扫去,鹰钩鼻下一张嘴阔如海口,生生的一副要吃活人的架势,服饰华贵却难掩其卑琐。宝车后紧随一百二十名带刀的蒙古侍卫。

    愣在当街的刘伯温两个早被一好心老者拉进路旁躲闪的人群,老者道:“二位先生是新近来京的?”

    “对,我俩初次上京。”刘伯温两个口中应着眼却看着这气势非凡的队伍。“我说嘛,帝师的队伍过来了还在当街傻站着,您二位定不知这帝师的仪仗有多威风,那个厉害着呢!您要是冲撞了他的队伍……这么说吧,您就是没冲撞了他,他们要见您不顺眼,杀您跟捻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气焰这等嚣张,官府也无人敢管?”

    “哟!您快小声点,您活腻歪了我还想多活两年呐!我低声给您说,”这老者压低嗓音讲,“如今的帝师除了天子外无人敢管,即使天子也要对他礼让三分。前些年,帝师门下的几个僧人,与诸王叫什么八刺的妃子在大道上发生争执,各不相让,那几个僧人便将王妃从轿里拽出来,一顿暴打,把王妃一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口中连皇上都骂个不轻,后来怎样呢,皇上得知此事后,一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

    这席话,刘伯温听罢顿觉心惊肉跳,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横行的恶徒,真是难以想象。

    那老者见刘伯温不胜惊诧,谈兴更浓,道:“这伙子人真不是玩意儿!杀人越货、明抢暗夺、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您瞧您瞧!”老者用手指着队伍最后的几台轿子。

    “那轿子里装的便是帝师今天从大街上抢来的女子,只要是被他瞧上,别说是平民百姓家的碧玉,就是王公贵族的闺秀,说抢就抢,被他祸害的黄花闺女海了去喽。”

    刘伯温一向以为,当朝推崇藏传佛教,弘扬慈悲,万万没想到“出家人”竟是这般牲畜行为,与“以慈悲为怀”相差了千万里去!

    “救命啊!快救我!”一名妙龄女子从其中一台轿中冲脱出来,手脚都被捆着,塞在口中的一布团不知怎地被她弄掉了,拼命地跌出轿外,喊声撕人心肺,然而路人皆无动于衷,看着兵士过来,一拳将这女子打昏过去,依旧塞回轿里,无事般地向前赶路。

    队伍过去了,街面又恢复到刚才的喧闹繁华,那弱女子呼救的一幕如同一粒小石子丢进大海里,身怀侠义心肠的朱珠立时就要冲杀上去,她的手被刘伯温死死地握住。

    刘伯温深知,即便朱珠的武功再高强,冲杀上去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是多搭上一条命罢了。柔声对朱珠说:“珠弟,人之命有如草木。草如苍头百姓,遭到践踏,有怨却无处申诉,春生秋死,岁岁枯荣,自古来有‘草民’之称,世道也的确如此。木有千种,有木可存千载,有木未及成材便被摧折,自古‘良才’难活,也是有道理的。世之不治并非朝夕所致,除弊铲恶,也非朝夕之功可毕。珠弟,一切还要从长计议,不可莽撞行事。我们今日就不去潭柘寺了,先回龙门客栈吧!”

    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之事,朱珠一贯为之,今日路见帝师飞扬跋扈、强抢民女,胸中早已热血沸腾,师哥却是苦苦阻拦,恨得要将满口的银牙咬碎。可她尽管怒气难消,但也无计可施,不由得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出家人皈依佛门,宣经讲法,劝恶扬善,常以‘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标榜,殊不知竟是如此恣意妄为、凶狠残暴,对佛门真乃天大的讽刺!”

    “以往蜗居书斋,见识浅陋,外出这段日子里,真是开了眼界,善如昭昭日月常在,恶如漆漆沉夜不断。我不求位极人臣,享极致富贵,只求能诛奸惩恶,造福一方!”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师哥又犯书生气,咳!”朱珠眼见刘伯温治国之心弥坚,不由得连连摇头。

    “功名富贵,总会随波逐逝。我想那百年光阴,如驹过隙,事业文章也将随身湮灭,只须留几许清白足矣!”

    朱珠见他如此执着,不好再说些别的,只是戏谈道:“恭祝师兄‘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两人边聊边行,不知不觉中迷失了道路,刘伯温见此情景,提议道:“反正我俩无须急着回客栈,不妨信步而行,四下里走走看看,岂不有趣?”

    朱珠自无别话。

    两人放慢了脚步,走到哪里算哪里。不久,便走到了一个热闹的所在。

    在一处宽大的场地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有卖家有买家,也有看客。简言之,摆在这里的是什么物件都有,来这里凑这份热闹的也是什么人都有。大的有家具木器,小的有针头线脑,菜蔬果品、小吃特产、鸡鸭猪狗、花鸟鱼虫、古玩玉器、绫罗绸缎,一应俱全!别说这里卖的物件齐全,就是大活人也有得卖!有摆摊的、有推车的、有肩背来回游走的、有手提竹篮四处兜售的。鸡鸣狗跳,人欢马叫,诸多声响杂汇在一起,乍一听你是什么都听不清,倘要搞清楚须一家家走来,一处处看过了才行。

    刘伯温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卖宝物,卖宝物,祖传的无字天书,快来瞧,快来看啊!”

    刘伯温连忙拉着朱珠挤到那人前面。他伸长脖子向里边看去,却未看到无字天书,只见一本类似方砖的、青铜色的物件摆在一块红毡布之上。

    莫非摊主所喊的“无字天书”便是此物?刘伯温在心中暗想,却未敢询问,因为怕在人前露怯。

    此时,有一个愣头小子挤了过来,愣头愣脑地问:“嘿!爷们,你这是卖什么呢?”

    摊主人是个中年男子,一副儒雅的风度,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破落户。

    摊主对那愣头小子的叫喊并未作理会,而是继续他的吆喝:“卖宝物,卖宝物,祖传的无字天书,快来瞧,快来看啊!”

    那愣小子有些恼,喝道:“嘿!爷们,耳聋了?”

    “您问什么呀?”

    “问你卖什么呢?”

    “我不是刚吆喝过了卖无字天书!”

    那愣小子看了看红毡上摆的物件,悻悻而去,临走丢下一句话:“这破东西卖不出去!”

    这话激恼了摊主,说:“此物乃宝物,也许知古通今、平定天下、牵线搭桥全仰仗它了。”

    刘伯温插言道:“您的见识真乃高明,这般夸耀有些过火了吧?”

    那摊主手捻胡须,淡然一笑,说:“哪里,哪里,这些书不久将派上大用,若在我手不啻一堆废纸,倘在有缘人手中,威力将不可估量。”

    刘伯温见此人说得甚为玄妙,与一般的买卖人倒有些不同,好奇之心就更浓了。手捧那本“无字书”问道:“冒昧询问这‘书’的由来,不知您可否赐教一二。”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唉呀,这摊主越说越玄了,我若再刨根问底,他大概要说此书“上承天命,下应地兆,亘古未有,仅此一件”,兴许是珍宝,即便不是,买了回去我当切菜板使!刘伯温如此这般地想。于是,问:“但不知此‘书’价值几何?您可否割爱卖与晚生?”

    那摊主哈哈一笑,道:“我在此处设摊七日,无数人见之,询问者不计其数。都不过是问问而已,先生也是在打趣吧?”

    “晚生向来爱寻幽探奇,但资质愚钝,打算购之潜心研究,确是真心问价。”

    “果真?”那摊主追问一句,狡黠一笑,“不会买去当砧板吧?”

    这话让刘伯温脸上一红,暗想:这人好有神通,竟能洞穿人的动机。不过,他的口中却说道:“既是‘书’,怎可去作那砧板,您这无价之宝也就开个价吧!”

    “虽说是无价宝,但我决不漫天要价。不过有一条件,须您发下重誓,终生不弃!不知这个誓您可发得?”摊主神情变得凝重。

    “您的话我有些不大懂了,为何要加此约束呢?”刘伯温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买他本旧书,还让买主发誓,真乃闻所未闻。

    “咳!书卖有缘人嘛!不是有缘人,此书也决不会相伴长久。”

    “那您从何得知我是不是有缘人呢?”今天的刘伯温真有些犯邪,为本“无字天书”在这里刨根问底。

    “你若是有缘人,你不弃它,它不弃你;你若是那无缘之人,三个月内,它将不翼而飞。怎么样,还买吗?我开的价是纹银七两。”

    “买!我刘伯温发誓:终生不弃此书!”说罢掏银子就要付账走人。

    这可把在一旁闲观多时的朱珠气得不轻,心说这都是怎么一档子事啊!为这物件二人饶舌了半天。要是本书也成,哪怕真是一块砧板也说得过去。书不像书,砧板不像砧板,开口就要七两纹银。师兄居然发了誓并要花七两纹银买这物件,真是个呆子!师兄在使银子上一贯节俭克己,今日出手如此阔绰,真乃咄咄怪事!

    可木已成舟,朱珠只得闭上嘴,任凭刘伯温如获至宝地捧走那本“书”。

    二人瞧了大半天的热闹,口渴腹饥、人困腿乏,于是,向旁人询问了道路,二人回转了龙门客栈。

    严冬虽已过去,白日里暖和了许多,不过在夜里,料峭的春寒让人丝毫不以为春天已经来临。刘伯温二人也找到背风处,默立在那里,挨着时光与寒冷一分一秒地过去。

    刘伯温的目光呆呆地望着试院大门上的那对衔环兽,心中却是思绪翻滚:“去岁,自己拜别师父下山还是深秋时节,与双亲在家共度几日后,便打点行装,独自一人赴京赶考。途中发生各种奇遇与见闻,宛如刚才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不想,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今天已置身举行科考的试院门外。朱珠突然间发问道:“师兄,举子们过考场前是不是要搜身啊?”“啊?”她的问话让刘伯温的思绪中断,“你刚才讲什么?”“我问,朝廷对举子是不是要搜身?”

    “搜身?何止是搜身!告诉你,所有应试的举子必须一丝不挂地接受试院衙役的检查。”“真的?”朱珠对此感到怀疑,“那多让人难为情啊!”“难为情你还来问!”刘伯温心想这丫头真是刁钻古怪,问的问题也刁钻。“那么,试院里边还有什么别的讲究?”

    “过一会儿呐,举子们都要过‘龙门’,呶,就是那个门——”刘伯温用手一指大门,示意给朱珠,“称为‘龙门’不过是讨吉利。随后,还要拜孔子盟誓言,当然啦,都是主考们做的事,与咱们没甚关系。还有……算啦!那么多规矩章程,啰哩啰嗦的,我也记不清了。”刘伯温被朱珠突然一问,脑子乱如一锅粥,心里一顿,索性不讲了。

    “那——”朱珠却不甘心,还要往下追问,却被一声“开——龙——门——啦!”所截断。

    “那——那你就去考吧,我祝你金榜题名!”

    “好吧,不用为我担心,金榜题名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我这就去啦,你先回客栈,待在房间等我回去。”刘伯温一边叮嘱一边用爱怜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师妹。

    他整理装束,提篮,迈开大步向前走,走了两步又回转过身子说:“不许乱跑!在房间里等我回来。”看到朱珠冲他用力地点头,才又放心地去了。

    朱珠向他点头应允时,脸庞带着灿烂的笑容,当他的背影随着鱼贯而入的队伍消失在深深的试院里,她灿烂的笑容已经凝结,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发生在刘伯温背后的这一幕,刘伯温自是浑然不觉,他心中都是在想着这次考试。

    读烂了万卷诗书的刘伯温,作那几篇应试文章时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下笔如有神。但他的心中也很明白:文章作得好并不一定就能当状元,当状元还须许多文章之外的东西,自己并未在那些方面用功,取不上也就不足为奇了。真若不中的话,与朱珠一道归隐南山赏菊篱下的日子也是蛮好的。

    考试结束了,就如一场刚散的戏,有的踌躇满志、有的意气风发、有的失魂落魄、有的垂头丧气,人生百态尽在其中。刘伯温不像旁的举子要么大喜、要么大悲,或者牵肚挂肠、或者失意伤怀,他的心平静如止水,没有一丝的波澜。他最想做的,就是赶回客栈去见他的师妹。

    “朱珠,我回来了。”他身在门外,嘴里迫不及待地叫出声来。

    “朱珠,朱珠。”听不到应声,刘伯温一边召唤一边在房间内找寻。

    房间内空无一人。

    刘伯温再仔细打量,房内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桌子上却有一张信笺压在了茶壶下,刘伯温赶忙捡起观瞧。

    师哥:原谅我!原谅我就这样不辞而别。其实,我一直在对你撒谎。我这次下山,师父他老人家是知道的,是我向他苦苦哀求后他才答应的。不过,他是有条件的。他要求我在你进考场后十天之内赶回他的身边,并且三年之内不准我再下山。倘若我不能按时返回,他便要永远地把我逐出山门。

    师哥,这一切我都不敢对你讲,直到你进了试院的大门,可我心中是多么想说出来啊,但怕你会在考试时分心。

    师命难违,我不得不星夜兼程返回师父的身边。日后,你可要多多保重自己。我虽不能伴你左右,可我的心会永远牵挂着你。

    师哥,他日你我还会重逢的。

    不要忘了我啊!

    愚妹!

    那信笺有多处字体模糊处,想是朱珠一边挥写一边泪如雨下。刘伯温越看这张信笺眼睛越模糊,一个个独立的字渐渐变成黑黑的一团。此后几日,刘伯温夜里总是睡不好,一人独享三餐更是索然无味。待到放榜之日,刘伯温挤在围观的人群里观瞧,一甲一名是状元,不是自己,一甲二名是榜眼,也不是自己,一甲三名是探花,仍不是自己,刘伯温的心中泛起种种悲哀,世上真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直寻至二甲的末几名时,才看到“刘伯温”三个字赫然在上。虽然比自己预想的要差,可毕竟是中了,眼见一些举子乘兴而来,却是灰溜溜地离去,心中多少有些宽慰。夸官游街,赴琼林宴,刘伯温都未有多少兴趣,只望着能委任自己一个实差,好一施满胸的抱负,可最后的结果却只给了一个八品的虚衔,让刘伯温好不怅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被录用。

    尽管刘伯温一试而中,一偿夙愿,然而此行给他更多的却是无奈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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