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隆多利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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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大利那是个美妙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去,我有过两次尝试,让我对这个美丽的国家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里有古老的艺术杰作,我应该去那里参观。过些时候,我一定要越过那片难以逾越的国土。”

    皮艾尔·苏弗瑞说,“您听明白没有?噢?那还是再讲一讲吧。”

    1874年,我忽然想去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和那不勒斯这几个城市看看。这个想法和春天浓郁的秀气使你感到了旅行和爱情的美好。

    对于旅行我不是很内行,在我看来,旅行无益又累人。在颠簸的火车上过夜,四肢酸痛,头脑发疼;这个行驶的、全封闭的盒子叫你醒来时浑身疲惫不堪,让你感到污垢、灰尘和煤炭的气味一直缠绕着你,再加上难以下咽的饭菜,这就是游玩的开始,让我讨厌极了。

    除了这些情况以外,就是旅馆的事,也让你犯愁,虽然很拥挤,但却显得空空荡荡,房里有点陌生而阴郁,床看上去有点脏!——我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床是生活中的圣殿,我们将疲惫的赤裸肉体给了它,让它用洁白的被单和温暖的羽绒给我们的身体舒服。最美好的时光是在床上度过的:爱情与睡眠。床是神圣的,它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因而受到热爱。我每次打开旅馆房间看到床单时,都难免感到一阵恶心。头天晚上的客人不知干了什么事?哪些肮脏的人在床垫上睡过?于是我想到每天碰见的那些人,想到丑陋的驼背人、龌龊的手和脚以及其他。我想到那些使人作呕的蒜味和肉体的气味。我想到畸形、脓疮、病人的虚汗,总之,人的所有善和丑。

    这一切都在这张床上发生过。我将脚伸进床单时,感到恶心。

    还有在外面用餐:在客饭桌上的进餐,周围是使你可笑的讨厌的人;在饭馆小桌上,面对一支蹩脚的带灯罩的蜡烛单独用餐,也是极其可怕的。

    在那陌生的城市里,还有比这夜幕降临时的陌生城市更凄惨的吗?你没有目标地走,周围是像梦幻一样惊人的行动。你看着一些你从未见过、永远也不会再见的面孔,你听着人们与你毫无关系的事,他们的语言你听不懂,你很难忍受地感到茫然,心中难过并两腿发软,精神沮丧。你走路仿佛是逃跑,你走路是因为旅馆变得更茫然,因为那是你的家,有钱就可以租的家。最后你来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咖啡店坐下,咖啡店的灯光使你更疲劳,比街上的阴影更甚千倍。面对着店员端来的啤酒,你感到可怕的孤独,一种疯狂的冲动攫住你,你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去另一个地方,不管去哪里都行,只要不在这里,你要离开这石桌和灯火。你突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任何时候和地方都是孤独的。只不过当你在熟悉的地方时,交往的都是一些熟人,因此产生一种人间友爱的幻觉,只要在遥远的城市里,与世隔绝,处于阴郁的孤独中时,你才会进行广泛的、清晰的、深刻的思考。只有此刻,你才撇开了对希望的等待。撇开了欺骗性的性情和对幻想中幸福的向往,你才全部认识生活。

    只有你去远方时才感觉到一切是多么近、多么短、多么空;你追求新奇时才感觉一切都平庸和短暂;你走遍全球时才清楚地球这么小,处处几乎都一个样。

    呵!在阴暗的夜晚,在陌生的街上毫无目标地独步,这种滋味我知道,这正是我最害怕的。

    因此,我绝不一个人去意大利旅行,便说服我的朋友保尔·帕维伊与我同行。

    你认识保尔,对他来说,世界和生活就是女人。他这样的男人很少。女人照亮他的生活,赋予它诗意。地球之所以可以居住,是因为地球上有女人;太阳能发光发热,是因为太阳能照亮女人;空气能被人舒畅地呼吸,是因为空气滑过女人的皮肤;月亮之所以迷人,是月亮让女人幻想,赋予爱情慵怠的魅力。保尔的一切行为都是以女人为动力,他的一切思想努力,希望也都集中于女人。

    有一位诗人曾经谴责这种类型的男人:

    我讨厌那些眼睛发湿的诗人他对着星光默念一个名字他的马背上如果没有女人广漠无边的宇宙将空旷寂静写诗的人可爱极了费力地为世界增添情趣给平原的树木全部穿上衬裙给青山系上洁白的彩带他们听不明白你神圣的乐曲你永远颤动的大自然他们到深涧成双配对在松涛阵阵中梦想芬芳但我与保尔说起去意大利之事时,他断然拒绝,这我料到了,但是我说到旅行中的奇遇,说到意大利女人怎么样的美丽迷人,我还说在那不勒斯会安排精美的享受,因为有人介绍我去找一位米歇尔·阿莫罗索先生,他一定会让我们快乐,保尔实在禁不住诱惑,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们于6月26日星期四晚上乘快车出发了。在这个季节很少有人去南方,车厢里仅有我们两个,情绪不佳;我们对巴黎依依不舍,对终于决定旅行感到遗憾;我们怀念马尔利,美丽动人的塞纳河,还有那河岸,坐在小船上漂流的美妙白天,及那夜幕降临时,躺在河岸上的美妙夜晚。

    保尔坐在角落里,火车开动就大叫说:“去旅行可真算是愚蠢。”

    要改变主意已经晚了,我反驳说:“你当初应该不要来。”

    他很生气的样子没有作回答,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他好像一只松鼠。其实我们每个人长得都有几分动物模样,好像被打上了原始种族的烙印。有很多人长着一幅狗的面孔,或是公山羊、兔子、狐狸、牛马的相貌!保尔是进化成人的松鼠。他像松鼠眼睛一样灵敏,皮毛呈红棕色,鼻子尖尖并身体小巧,灵活好动,此外,在总的神态上与松鼠有着极其相似的特点。究竟为什么呢?一样的动作、态度好像是前世松鼠再现。

    不久,从车门外传来持续的蝉鸣声,好像是热土的叫声和普罗旺斯的歌声,将南方欢快的气氛、泥土的芳香、这个枝叶呈灰绿色的矮壮橄榄树的故乡,掷进我们胸膛的心灵深处。

    火车到了瓦朗斯站停下了,使我们感到了罗旺斯的风情。

    一路平安,直到马赛。我们下了车去餐厅吃饭。当我们回到车上时,车厢里坐着一个女人。

    保尔非常快乐地向我使了一个眼神,本能地捋捋他那短短的髭须,然后,稍稍抬起帽子,张开五指,理了理头发,并到陌生女人的对面坐下。

    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社交场合,只要我看见一张新面容,总是忍不住地去猜测,猜测在这个相貌下面藏着怎样的灵魂,怎样的智力和性格。

    她是个年轻女人,很年轻漂亮,肯定是南方人。她长着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漂亮的黑发呈波浪形,稍卷曲,浓密而健壮,看起来沉甸甸的,你一看见便会感到它沉沉地压在她头上。她穿着讲究,但像南方人一样看上去有点俗,品位不高,她五官端正,但没有高雅人的风韵、完美和清淡雅致,而这些正是贵族子弟特有的特点,好像是高级血统的世袭标志。

    她戴着很大的手镯,不是金的;她戴着镶上发亮的宝石的耳环,宝石很大,绝对不是真的钻石;她全身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平民气息,可以想象到她说话时声音很大,不分场合地指手画脚。

    火车又启动了。她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前方,如怒气未消的女人那样沉着脸。她没看我们一眼。

    保尔开始和我谈天,专门拣耸人听闻的事情讲;这场闲聊是一种展示,就好像是商店橱窗展示精品以拉客。

    但她几乎听不见。“土伦车站到了,停车!有车站餐厅!”职员喊着说。保尔使眼色叫我下车。一到月台上,他就说:“你说怎么样?”

    我笑了起来:“不清楚。我无所谓。”

    他很高兴:“这女人可真鲜艳。眼睛多动人!不过她似乎不太高兴,大概有心事吧;她对什么也不在乎。”

    我轻声说:“你白费力气。”

    保尔生气了:“我并没有费力气,亲爱的,我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动人。——想办法跟她说话,怎么样?有什么可说的呢?想想,你有什么办法?你能猜到她是什么人吗?”

    “我猜不出来。有可能是一位蹩脚演员,在与人私奔后又回去找剧团。”

    保尔非常不高兴,好像我话中有什么刺伤了他,他又接着说:“你根据什么这样想?我的想法与你相反,我认为她很规矩得体。”

    我回答说:“你分析一下她的打扮。我看她像是跳舞的,甚至是玩马戏的,还是比较像跳舞的。她全身有一种戏剧味。”

    我的分析使保尔很生气,他说:“她很年轻,还没20岁。”

    “可是,老朋友,在这20年可以做不少事了。例如跳舞和朗诵,有可能专门做别的。”

    “车马上开了,请旅客上车!”职员喊着说。该上车了。那位姑娘正在吃橘子。她的吃相显然并不高雅。她将手绢放在膝头,用牙啃掉金色的橘皮,张大嘴咬住几片橘子,将橘核吐在门外,显得没有修养。她看上去比刚才还烦心,非常快地吃橘子,心烦的神态十分古怪。保尔盯着她看,正想着怎么样让她注意自己,勾起她的好奇心。接着又和我谈天,抒发一系列高明的见解,以熟人的口气提到一些有名的名字,这番努力半点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火车过了弗雷朱斯、圣·拉斐尔,在一座大花园里行驶,这里是玫瑰花的天堂,还有柠檬树林和橘树林,繁花似锦的果树上有花束果实,是香料的王国、鲜花的故乡。火车依旧向前驶着。

    6月份是最美的季节,无论到那里都一样。到处都能看见玫瑰花、平原、田野、玫瑰树丛、篱笆。鲜花爬上墙,在屋顶上怒放,攀上树,在绿叶中发光;有白花、红花、黄花,有小有大。有的单薄,有的厚实。

    鲜花发出持续的强烈气息,空气芳香,使我们的呼吸变得甜甜的。使我们的嗅觉很舒服。

    漫长的深夜在没有半点波动的地中海里。夏季艳艳的阳光将一片片火放射在山上,射在长长的沙岸上,洒在凝滞的深蓝色海上。火车继续行驶,穿过一条条隧道,越过起伏不定的丘陵,峭壁上映着海水。时间在扰人的浓郁花香中掺进了一股清淡而朦胧的咸味。

    然而保尔也没有什么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女人身上。

    车到戛纳,他再次示意我下车。我们一走出车厢,他赶紧说。

    “你知道她多么迷人,看看她的眼睛,还有头发,亲爱的,我活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这样美的!”

    我对他说:“算了吧,冷静一点。要不然,你真有意就去追求吧。我看她并不是很难攻,显然脾气不好。”保尔又说:“你去和他说说话好吗?我没话可说。我一开始总是害羞得发傻。我不善于和陌生女人交往。我尾随她们,在周围转悠,走近她们,找不到合适的话。只有一次我尝试着攀谈,当时我很清楚地看出对方在等我开口,我必须说点什么,于是我就语无伦次地说:‘您好吗,夫人?’那个女人对我冷笑,我就溜走了。”

    我答应保尔使出全身绝招来与她交谈。我们回去坐下以后,我便非常和蔼地问这位芳邻:“我抽烟你在意吗,夫人?”

    她回答说:“不懂。”

    我真想笑她,是意大利人,保尔对意大利语一句不懂,我只好当翻译了。我开始扮演起这个角色来,用意大利语说:

    “我刚才问您,夫人,我抽烟你反对吗?”她没好气地说:“无所谓。”她头不抬,眼睛也不看着我,我非常难过,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是同意?是拒绝?是真正的无动于衷还是直截了当的“别烦我”?

    我又说:“夫人,要是你反对……?”

    她回答说:“不!”那声调好像是:“别烦我了!”不过这表示同意,我只好对保尔说:“你能抽烟了。”他惊奇地瞧着我。人们在你面前说外国话,而你却这副神情。他神情古怪地问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我问是否反对我们抽烟?”“她不懂法语?”“一个字都不懂。”“她回答什么?”“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我点燃了雪茄。

    保尔又问:“她仅说了这些?”“亲爱的,如果你数一数她说的话,就明白她只说了6个字,其中两个字表明她不会法语,那么仅剩下4个字了,这4个字能表达多少内容呢?”保尔好像很不高兴,失望、困惑。可是,突然那意大利女人用她那经常不满的口气问我:“您知道火车几点钟到热那亚?”

    我赶紧回答说:“夜晚11点,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说,我们也是去热那亚的。”

    她不回答,我又说:“你单独出门旅行,要是需要我们帮忙……”她阴阴地一字一字地再次说:“不。”我马上闭上了嘴。

    保尔问道。“她说些什么?”“她说你很可爱。”

    但是保尔没有心思开玩笑,他阴阴地叫我不要取笑他。于是,我将那位年轻女人和我的对话翻译给他听了。

    他真像笼中松鼠那样不安,说道:“假如我们知道她去哪家旅馆,我们就也去那里。你再巧妙地问一问她,再创造一个谈话的机会。”

    这事不简单,我只好想别的办法,因为我自己也很想认识这位挑剔的女人。

    火车驶过尼斯、摩纳哥、芒东,在边境上停下,要检查行李。

    我平常最厌恶没有教养的人在车厢里吃饭,而我却去买了一大堆食品,以最大的心思去打动这位女人。我感到这女人在平常大概不难接近,只是有件不顺的事使她恼怒,也许只要一个小动作,和她说一句话,适当送给她一点什么就能使她愁眉舒展,使她开口,把她征服。

    火车又开动了。车厢里还是我们3个人。我将食品放在长椅上摊开,切鸡,将一片片火腿漂亮地摆在纸上,最后在年轻女人身旁很小心地摆开饭后点心:草莓、李子、樱桃、蛋糕和甜食。

    她见到我们吃东西,自己掏出一块巧克力吃起来。保尔小声对我说:

    “你去请一请她呀。”“正合我意,亲爱的,不过很难开口。”这时,她时不时对我们的食品看上一眼,我感觉到那两个羊角面包是吃不饱的,当我等她吃完那顿俭朴的晚餐时,问道:“夫人,您喜欢吃水果吗?”

    她又回答说:“不。”

    但是声调没有以前那么凶。我又说:“那么,您喝点酒好吗。这是贵国的酒:意大利酒,既然我们是在您的国家,见一张优美的嘴喝法国邻居的酒,真是高兴。”

    她又说了一声“不”,但这声“不”非常文雅。我拿起那只按意大利形式缠着稻草的小酒瓶,倒满一杯酒,递给她。

    “您喝吧,”我说,“表示欢迎我们。”

    她好像不大情愿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干渴难耐,然后她把酒杯递给我们并没有谢我。

    我又指指樱桃:“请吃樱桃。”她从她那个角落里瞧着摊在她身边的那么多水果,很快地说了一句,我几乎没有听见:“我不喜欢樱桃,也不喜欢李子,只喜欢草莓。”

    “她说什么?”保尔马上问道。“她说她不爱樱桃,也不爱李子,只喜欢草莓。”于是我将装满草莓的那张报纸放到她膝盖上,她马上吃了起来,吃得很快,用指尖捡起草莓,把草莓往嘴里扔,嘴张得很大,动作很迷人。

    在她两手的优雅动作下,眼看着那一小堆红草莓在几分钟内缩小、减少、完全消失。等她吃完后,我问道:“你还想吃什么?”

    她回答说:“吃点鸡。”她如食肉动物那样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口吞下了半只鸡,然后她吃了点她不爱吃的樱桃,又吃了李子及蛋糕,最后说道:“好了。”便缩在角落里。

    我感到这事很有意思,想让她再吃一点,便一个劲地叫她吃,但她突然又满面怒容地对我说“不”,声音极其可怕,以至于我不敢再打扰她的消化系统了。

    我转身对朋友说:“可怜的保尔,看来我们是白费力气。”

    天黑了,这个夏天很暖和。在海上,有几束灯光,这是海岬顶端的灯塔。从黑夜里可以看出星星,我无法看清是星星还是灯塔。

    橘树的香气越来越浓。我如痴如醉地吮吸它,深深地呼吸着那越来越浓的桂树香气。

    我猛地发现外边一片黑暗,好像在下雨。这是些在枝叶间飞舞、嬉戏、奔跑的光点,好像是自天而降的小星星在地上玩耍。这是萤火虫,这些发光的小飞虫在跳舞——一种奇异的火光舞。

    一只萤火虫偶尔飞进车厢,亮光时隐时现,一闪一灭。我用蓝罩遮住油灯,看着这只神奇发光的飞虫随心所欲地来回飞舞。忽然飞到睡着的芳邻的黑发上。保尔心醉神迷、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亮点,它在那位睡着的女人头上闪烁着,如有生命似的。

    在10点45时,意大利女人醒过来,头发上仍旧有那只小小的萤火虫,我见她动了动便说:“我们到热那亚了,夫人。”她没有回答,好像仍就被一个使她不安的固定思想所缠绕,喃喃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她忽然问我:“我和你们一起去,好吗?”我惊愕不已,不明白她的用意。“跟我们一起去,这有什么不好?”她越来越着急,又说:

    “只要你们同意,我马上跟你们走。”

    “我当然同意。不过您想去哪里?你要我们怎么做?”

    她很冷淡地耸耸肩:她又说了两遍:“我无所谓。”“我们是去旅馆的。”

    她用非常不在意的口吻说:“那好,去旅馆吧。”我回头对保尔说:“她问我们是否同意带她一起去。”保尔目瞪口呆的神情倒使我恢复了镇静。他嗫嚅说:“这是怎样一回事?”“我也不明白。她刚才用气愤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奇怪的建议。我回答说我们去旅馆,她说:‘那好,我也去。’她大概身无分文吧。”

    保尔激动得发抖,叫道:“你对她说我非常同意。她想去哪里我们就带她去哪里。”他想了一秒钟,又不安地说:“不过得弄明白她想跟谁去?跟你还是跟我?”

    意大利女人恢复了不在意的神气,好像没听我们说话,我转身对她说:“夫人,我们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不过我的朋友想知道您将挽起谁的手臂,我的还是他的?”

    她无所谓地说跟谁都行。

    我向那女人解释说:“我们两个人,您愿意跟谁在一起?”

    她一点也不迟疑地说:“您!”我回过头对保尔说:“她挑了我,亲爱的,你真倒霉。”保尔怒气冲冲地说:“你却是巴不得。”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又说:“你真的要带走这个荡妇?那我们的旅行就完了。这女人看上去不正经,我们能拿她怎么样呢?就连体面的旅馆也不会接纳我们的。”

    但我们相反认为这位意大利女人比我原来的估计要好很多,我坚持。不错,现在我坚持要带她走。我甚至对此非常欢喜,对爱情之夜的期待已经轻轻颤抖了。

    我回答说:“亲爱的,我们应允过。现在想后悔已经太晚了。是你开始叫我答应的。”

    他嘟哝说:“真是件蠢事!总之,你请便。”列车鸣笛、减速。我们到了。我下了火车,接着伸手去扶我那个新女友。她灵便地跳下来,我伸出手臂,她用略带几分憎恶的神气挽着它。我们认领了行李,便往城里走。保尔轻快地走着,一路无语。

    我对他说:“我们住什么旅馆?也许住不进‘巴黎城’旅馆吧,我们身边有一个女人,而且是意大利女人。”

    保尔打断了我的话:“是呀,而且这位意大利女人像是妓女而不像是公爵夫人。总之,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看着办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曾写信给“巴黎城”旅馆预订房间……而现在……我不知该怎么办。

    提着我们箱子的两个搬运工紧跟在后面。我对保尔说:“你应该先去,跟旅馆老板说我们来了。你还要让他知道我带着一位……女友,我们三个人要一套完全独立的套房,以免与其他客人混在一起。他能理解的,看他怎样回答咱们再定吧。”

    保尔埋怨说:“多谢了。这种差事和角色不适合我,我不是来替你预备房间享乐的。”

    可我再三坚持:“得了,亲爱的,别生气,住好旅馆肯定比住差旅馆要好,去问老板要3间卧室,外加一间饭厅,这是很容易办的事吧。”

    我再三说了3间卧室,然后他同意了。他走在前面,走进一家美丽的旅馆,我拉着沉默不语的意大利女人呆在街对面,搬运工们与我不离半步。保尔终于回来了,但脸色与我的女友一般暗。“行了,”他说,“他允许我们住下,但是仅有两间卧室,你看着安排吧。”

    我跟着他走进旅馆,为带着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而觉得羞愧。

    真的,我们只有两间卧室,中间相隔一个小客厅。我请侍者送冷餐来,接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意大利女人说:

    “我们只得了两间卧室,夫人,您选一间吧。”她的回答依旧是那恒定不变的“无所谓。”于是我从地上提起那个黑色小木箱——女佣们的箱子,把它放在右边的卧室里,这是我为她……为我们挑选的。箱子上贴着一块正方形纸片,上面是法国人的手笔:“热那亚,弗朗切斯卡·隆多利小姐。”

    我问她:“您叫弗朗切斯卡?”她点点头,没说话。

    我又说:“我们过一会儿吃宵夜。趁此时,您大概想去梳洗一下?”

    在她嘴上,“不”字与“无所谓”同样多。我坚持:“坐了火车之后,梳洗梳洗很不错的。”

    后来我觉得她也许缺少女人用品,因为她看上去境况古怪,好像刚结束一场不愉快的遭遇,于是我就拿来了我的梳洗盒。

    我拿出盒中的全部梳洗用具:指甲刷、新牙刷——因为我随身总带着海绵和很多把剪刀、锉刀。我打开一小瓶花露水、一小瓶龙涎香熏衣草香精、一小瓶新干草牌香水,随她挑选。我打开香粉盒,里面有一个小巧的粉扑。我把一条细毛巾放在水罐上,又把没使用过的肥皂放到脸盆边。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做着一切,显出几分不高兴。我对她说:“这里是您所需的东西,宵夜到了,我再告诉您。”

    接着我回到客厅,保尔早已占据了另一间卧室,关上了门不出来,我只得独自一人呆着。

    一位侍者不停地拿来了盘子和酒杯,渐渐地摆好餐桌,接着放上一只冷鸡,跟我说能吃饭了。

    我轻轻叩响了隆多利小姐的门。她叫道:“进来。”我走了进去,一阵呛人的香水味迎面扑来,这是理发店里浓郁而刺激的气味。

    意大利女人正坐在箱子上,样子好像是不快乐的幻想者或是被辞退的女仆。我一眼就明白她是怎么理解梳洗的。水罐还是满满的,毛巾依旧搭在上面。脸盆是空的,旁边的肥皂没有动用过,依然是干的。但是瓶里的香水好像被这位年轻女人喝了二分之一。她节省花露水,大概仅用去三分之一,却吓人地用了大量的龙涎香薰衣草香精和新干草牌香水,加以补偿。

    她的脸上、脖子上都擦满了香粉,空气中也到处是香粉味,如同一层朦胧的白雾。她的睫毛、眉毛和两鬓都挂着霜雪,两颊涂得厚厚的,在脸部所有凹处,在鼻翼下,在下巴窝下,在眼角下,都能见到厚厚一层香粉。

    她站起来时,一种强烈的刺激味,使我感觉头痛。我们一起吃着宵夜。保尔的情绪恶劣至极,我只能从他口中听到责怪、恼怒的议论或令人难受的奉承话。弗朗切斯卡小姐吃饭如同一个无底洞。一吃完,她就倒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分房间的决定性时刻就要到来,我心怦怦直跳,忐忑不安。为了快刀斩乱麻,我干脆在意大利女人身边坐下,殷勤地亲吻她的手。

    她轻轻张开困乏的两眼从眼缝中向我投来有气无力的一瞥,依旧是不满意的眼光。

    我对她说:“因为我们只有两间卧室,您愿意我和您同住一室吗?”

    她回答说:“随您便。”

    她的冷漠让我不高兴,我说:“那么,我和您一起,不会让你不快乐?”

    “没关系。随您便。”“您想立刻睡觉?”“是的,我很累。”

    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把手伸给保尔,保尔很不高兴地与她握手,然后,我拿着灯领她进我们的卧室。

    我局促不安地再次对她说:“这里有您需要的一切。”我亲自把水罐里的水向脸盆里倒了一半,而且把毛巾放到肥皂旁边。接着我又来到保尔那里。他一见我回来就大声说:

    “你领来了一个蛮女人。”我笑着反驳说:“亲爱的,吃不着葡萄,不要说葡萄酸。”

    他带着些许恶意说:“你会后悔的,我的好心人。”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感到害怕:在与陌生的人做爱之后,这种恐惧便缠绕着你,使你对美妙的邂逅、突如其来的亲抚、偶然得到的亲吻兴趣索然。可是,我假充好汉,说:“算了吧,这姑娘不是放荡女人。”

    但是保尔这个家伙抓住我的心理。他见到我脸上闪过忐忑不安的阴影,他说:“你就这么了解她?你真叫我惊奇,你在火车上捡到一个独身旅行的意大利女子,她不知羞耻,玩世不恭地说要和你去任意一家旅馆过夜。你就带她来,还说她不是放荡的女人!你还说今晚无危险,就如同和一位……一位有梅毒病的女人睡觉一样毫无危险。”

    他冷漠、恼怒地笑着,我颓废地坐下了。我该怎么办?他说得没错。因此,恐惧与欲望在我心里进行了猛烈的斗争。

    保尔又说:“你看着办吧,但是我曾给过你警告,以后可别怪我。”

    他的眼中流露出了讥讽的戏谑和报复后的欢喜;他在开心地取笑我,我不再迟疑,向他伸出手说:“晚安,‘不冒危险去征战,哪来得胜利的光荣’。毫无疑问,亲爱的,为了胜利我宁愿去冒险。”

    然后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弗朗切斯卡的卧室。我在门口惊呆了,是那种又惊又喜。弗朗切斯卡已经光着身体在床上睡着了,也许刚刚脱掉衣服就被睡魔抓住。她的睡姿如同提香画中的美女。她也许很困,躺在床上脱长袜,因为袜子依旧在被单上;然后她想到什么事,大概是快乐的事吧,便没有马上站起来,仍然躺着遐想,渐渐闭上眼睛,沉入梦乡。她的睡衣依旧放在椅子上,这是从服装店买的成品,领口上绣着花,是刚出道的女人的奢侈品。

    她年轻俊美,清新感人。还有什么比睡眠中的女人更动人的呢?凝滞不动的睡眠对女人的身体最为合适:她的轮廓非常柔美,每条曲线都令你着迷,每个柔软的凸起部位都令你心跳加快,波浪形的线条在腰部凹下,在臀部突起,然后顺着大腿稍稍地美妙地下斜,最后在美妙的脚尖处终止;这种线条只有在床单上展开才可以表示出全部的绝妙魅力。

    刹那间,我把同伴叫我谨慎小心的劝告忘得干干净净。但是,我转身看着梳妆台时,却突然看到我放在那里的梳洗用品依旧未动,我坐了下来,局促不安,无法决定。

    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我举棋不定,是鼓起勇气还是逃避!但是退缩是不可能了,因此,我或是在椅子上过夜,或是冒险上床睡。

    实际上,我也许并未想在什么地方睡,因为弗朗切斯卡使我头晕目眩,应接不暇。

    我处于极度激动与兴奋的狂热状态,既局促不安,又十分紧张。后来我以胆小鬼的哲学把自己说服:“上床躺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睡床垫总比睡椅子舒服吧。”我慢慢解衣,接着跨过女人的身体,假装睡下,用背对着诱惑。

    我又呆了许久、许久,总是无法入睡。突然,我旁边的女人醒了。她睁开那双永不满足的眼睛,显得奇怪;她看到自己赤身露体,便起身穿衣,不紧不忙,泰然自若,旁若无人。

    于是……啊……我乘机而上,而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事后她枕着右臂,心平气和地又一次睡去。

    我开始思考起人性的轻率和不坚强,终于昏昏睡去。她清早就起床穿衣,好像有早晨干活的习惯。她起床的动作惊醒了我,我眯起眼睛偷看她。她来来去去,不急不忙,似乎对无事可做感到吃惊,接着她走近梳妆台,把小瓶里的香水都用光,当然她也用了一点花露水,但少得可怜。

    她穿好衣服后,又在箱子上坐下来,双手抱住一只膝盖沉思。

    我装着刚睡醒,对她说:“早安,弗朗切斯卡。”她和昨天一样冷漠,嘟哝说:“早安。”

    我问道:“您睡得好吗?”她点点头,没说话。我从床上跳下,走上去亲吻她。她如同不喜欢被人亲吻的孩子一般把脸伸过来,我温柔地抱住她(既然酒已开瓶,不喝是笨蛋),渐渐将嘴唇吻在了她那双愤怒的大眼上。她在我的亲吻下心烦地低下了头,我想吻她的嘴,她把头扭了过去。

    我说:“您不喜欢被人亲吻?”她说:“不。”

    我挽着她的手臂说:“任何东西都是不!不!不!我之后就叫您米卡小姐了。”

    我好像看见她嘴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但随即就消失了。也许是看错了。

    “要是专门说不,我就不明白怎样叫你高兴了。对了,今天我们干什么?”

    她想了一想,好像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是漫不经心地说:“无所谓,随您便。”

    “很好,米卡小姐,我们雇一辆车出去走一走。”她低声说:“可以。”保尔在餐厅里等我们,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我紧紧与他握手,好像洋洋得意。他问道:“你准备干什么?”

    我回答说:“先去城里,再去郊外看一看。”早饭时大家无话可说,然后我们串街走巷去参观博物馆。我挽着弗朗切斯卡,我们参观了斯比诺拉宫、多里阿宫、红宫和白宫。她什么也不看,对艺术杰作投去漫不经心的眼光。保尔对这很不满,乱说着什么,最后,我们只好去了郊外。然后我们只好回旅馆吃晚饭。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也是相同。

    第三天,保尔对我说:“我不管你了,我只待3个礼拜,我不愿你每日和那荡妇做爱。”

    我感到很为难,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对弗朗切斯卡很依恋。男人是如此愚蠢,一点小事就不能自控自己的情绪。我依恋这个我不了解的女人,很想念这个平常很少讲话的女人。我喜欢她那张执拗的面孔,我爱她那疲惫的姿势、鄙夷的允诺,直至冷淡漠然的亲抚。一种秘密纽带将我拴在她身旁,这是肉体之爱的结果,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占有欲的隐蔽的纽带。我将这一切都坦白地告诉保尔。他叫我笨蛋,说道:“那好,带她走吧。”

    可是,弗朗切斯卡执意不想离开热那亚,也不解释原因。我无法打动她的心。

    于是我在热那亚留了下来。又过了两周。

    弗朗切斯卡始终无话可说,她的回答不是永恒不变的“不”,就是同样永恒不变的“无所谓”。

    保尔烦死了。一见他发脾气,我就说:“你很无聊,你可以走呀,我不留你。”

    “准备3个星期,现在又过了两个星期,我现在没办法继续旅行!还能单独去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吗?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付得比你想象得多。让我从巴黎来,就为了把我关进热那亚一家旅馆,做那种事!”

    我和气地说:“你可以回去,你可以回巴黎去呀。”他大声叫道:“我正想走呢,最迟不过明天。”

    最后,第二日他仍旧没有走,但很生气地唠叨。我们如今整天转悠于街上,在人行道的、狭窄的街上蹓跶。这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石间迷宫。我们走在小巷里,穿堂风来势凶猛,小巷两侧的高墙靠得很近,行人差不多见不到天空。偶尔有几个法国人回转头来,惊奇地看着我们这两位同胞竟然会带着一位穿戴鲜艳,郁郁寡欢的女人;她的举止的确怪异,同我们太不相配,太丢我们的面子了。

    她靠着我的手臂,什么也没看。她为什么和我、和我们在一起呢?我们好像并未给她任何快乐。她是谁?从哪里来?她是干什么的?她有计划,有打算吗?或者她就是这样无所谓,依靠邂逅和巧遇生活?我想了解她、理解她、洞察她,但是白费劲儿。我越与她相处,就越觉得奇怪,就好像是一个谜。显然,她不是那个看上去的坏女人,却像是穷家姑娘,被人勾引、欺骗,然后又遭遗弃,此时对前途很渺茫。她想干什么?她在等待什么?因为她好像无意征服我或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办法打听她的童年、家庭,但她都拒绝回答。我继续和她呆在一起,我的心是自由的,但肉体却被束缚;我永不满足于把她抱在怀中,抱着这个怪异而奇妙的女人;我如同牲口一样与她交配,贪图于感官享受,或者说被某种肉体魅力所诱惑、所征服;这是一种年轻的、健康的、强烈的魅力,它来源于她的身体,来源于她姣美的皮肤和丰腴的曲线。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旅行快要结束,因为我应当于7月11日返回巴黎。保尔对我这件事几乎同意了,当然时时在责怪我。而我呢,我安排各种乐事、消遣、游玩,来使情妇和朋友高兴。我真是机关用尽。

    一天,我提议去桑塔马尔加里塔远游。这座花园中的美丽小城在山脚下,山远远地通向海中,直到波尔托菲诺村。我们3人沿着漂亮的环山路向前走。弗朗切斯卡忽然对我说:“明天我不能陪你们一块游玩了,因为我得去看父母。”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没问,因为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第二天,她真的早起了。我还躺在床上,她坐到床脚边,用不安、缓慢、犹豫不决的口气说:“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您会来接我吗?”

    我回答说:“那肯定,可该去哪里找您?”她解释说:“您往维克多·埃玛努埃尔街,法尔科内巷,圣·拉斐尔小巷去,那里有一个家具商店,在院子最里面,靠右手的房子,您找隆多利夫人。我就在那里。”

    然后她走了。我惊奇不已。保尔见我独自一人很是惊讶,轻轻问道:“弗朗切斯卡在哪里?”于是我把刚才的事说给了他听。

    御叫道:“那好,亲爱的,赶紧走吧,再说我们的时间也到了。两天时间没关系。上路吧,上路吧,收拾行李上路!”

    我不同意:“呵不,亲爱的,我和她在一起将近3个星期,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要向她告别,送她一点东西。不,我不能像卑鄙小人一样不告而别。”

    保尔根本不听我的,使劲地催促、纠缠,但我没有让步。

    那一整天我没出门,我等着弗朗切斯卡。她一直没回来。

    晚饭时,保尔很高兴地说:“是她甩了你,亲爱的,稀奇,真是太稀奇了。”

    说实话,我也感到奇怪,外加有点不高兴。保尔当面笑我,讥讽地说:“这办法真妙,尽管有点原始。‘您等我,我就回来。’你得等很久吗?谁知道呢?或许你会幼稚地按地址去找她:‘请问这里有隆多利夫人吗?’‘没有,先生。’我敢打赌你愿意去。”

    我反驳说:“呵不,亲爱的,要是明天早上她还不回来,我就乘8点钟的快车走。我等她两天足够了,也就没什么愧疚了。”整个晚上,我都坐卧不宁,带着几分忧伤,几分恼怒。我已对她产生了感情。半夜时我躺下,差不多睁眼到天亮。

    6点时,我马上起床,叫醒保尔,开始收拾整理行李。两小时之后,我们一起登上了去法国的列车。

    第二年的同一时节,我又想去意大利看看,好像患了周期性热病似的。我决定马上起身,因为参观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罗马是有教养者的必修项目,而且它为你提供社交场合的许多话题,你可以大夸特夸,发表一些看似深刻实际平庸的艺术见解。

    这次我一个人独行,到达热那亚与去年同一时刻,只是车上没有任何奇遇。我住进同一家旅馆,竟也住进同一间房!

    我刚上床,就满脑子是对弗朗切斯卡的回忆。其实,从第一天起,它便隐约地在我思想中飘荡。

    很早以前,你曾在此喜欢过并占有过一个女人,现在故地重游,这个女人便时刻呆在你脑际,这种感受你有过吗?

    这是我体验过的最强烈、最痛苦的感受之一。你好像感到她立刻会进来,向你微笑,伸出双臂。她的形象既捉摸不透,又清晰准确,在你眼前隐隐约约地直晃悠。她像噩梦似的折磨你,抓住你,统治你的心,用虚幻的身体对你进行挑逗。你的眼睛看见她,你闻到她的香水味,你唇上留着她的亲吻的味道,你皮肤上感觉到她肉体的爱抚,于是你觉得忧愁,一种沉重的、令人沮丧的忧愁。你似乎刚刚被人抛弃,永远抛弃。所有的物品都具有令你懊恼的感觉,使你的灵魂和内心感到恐惧的孤独。呵!千万不要故地重游,别去你曾拥抱过所爱女人的处所,不管是城市、房屋、房间,还是树林、花园、长椅!

    总而言之,我整个晚上都在忆起弗朗切斯卡,渐渐地产生了再与她见面的愿望,这愿望开始不清楚,慢慢强烈,最后变得尖锐而热烈。于是我第二天留在了热那亚,设法找找她。如果找不到,我就坐晚车离开。

    所以,一大早我就出门去寻找。她临走时给我的地址,我还记得很清晰:“维克多·埃玛努尔街——法尔科内巷——圣·拉斐尔小巷——家具商店——在院子最里边,靠右手的房子。”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地方。我来到一座旧屋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肥女人,以前也许姿色不错,现在却十分肮脏。她身体粗胖,眉宇间依旧留有一股傲气。几绺散乱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和肩上。她穿着一件浑身污垢的大睡袍,肥胖的身体在睡袍里扭动;她颈上戴着一条特大的镀金项链,两只手腕上戴着热那亚精致的金银丝细工手镯。

    她满怀敌意问我:“您找谁?”

    我回答说:“弗朗切斯卡·隆多利小姐住这儿吧?”“找她有事吗?”“去年我幸运地见到她,我想再见见她。”老妇人怀疑地打量着我说:“您在哪儿见到她的?”“就在这,在热那亚。”

    “您尊姓大名?”我犹豫了一下,接着报上了我的姓名。我的话刚说完,意大利女人就举起双臂好像要拥抱我,她说:“呵,您就是那个法国人。我见到您真高兴呀!多么愉快!可是,您可让那个可怜的孩子伤心透了。她等了您一个月,先生,是的,整整一个月。第一天她认为您会来找她。她想了解您是否爱她。后来她知道您不会来了,哭得多么伤心呵。是的,先生,她把眼泪都哭完了。后来她去旅馆,您已经走了。于是她想您也许正在意大利旅行,还会再来热那亚的,您回来时会来找她的,因为她说过想和您去旅行。于是她等着,是的,先生,等了一个多月,她真伤心,唉,伤心极了。我是她母亲呀!”

    我确实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我很快镇静下来,问道:“她如今还在这里吗?”

    “没有,先生,她在巴黎,和一个画家呆在一起,那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很喜欢她,先生,疯狂地爱她,对她的要求从不拒绝。您看,这就是她送给我这个母亲的。她不错,对吗?”她以南方人特有的热情让我看那两只特大的手镯和沉沉的项链,又说:“我还有一副宝石耳环,一件丝绸裙衣,几枚戒指,但是早上我不戴,待会儿梳妆整理以后再戴。呵,先生,她很幸福,很快乐。我会写信告诉她您来过,她会很欢喜的。您进来坐呀,先生。您进来喝点东西吧。”

    我没有答应,想赶乘第一班火车离开,但是她一面抓住我的手臂拉我,一面说:“进来吧,先生。我要告诉她您来过我们家。”

    于是我来到一个非常阴暗,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门厅。

    她继续说:“呵!她现在很幸福,很快乐。您在火车上遇见她时,她正伤心难过,她的情人在马赛甩了她,可怜的孩子,她只能回来。她立刻就爱上了您,但还是有点伤感,你知道。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她写信告诉我每天做什么。他叫贝尔曼,听说是您们那里的一位大画家。他是在这里见到她的,在街上,是的,先生,在街上,而且一见钟情。您喝一杯糖汁吧?很不错的。今年您一个人来?”

    我回答说:“是的,一个人。”我如今越来越想笑,隆多利夫人的一番话打消了我开始的失望。我要喝下那杯糖汁。

    她继续说:“怎么,您一个人?真可惜弗朗切斯卡不在这里,要不在这期间她能陪陪您。一个人游玩总不会是一件快乐的事,她也会感到遗憾的。”

    我站起来告别,她叫了起来:“对,如果您愿意,卡尔洛塔能陪您,她对游览的地方很了解,先生,她是我第二个女儿。”

    我很惊愕,她也许觉得我应允了,奔向开向屋内的门,打开门,对着黑暗中的楼梯叫道:“卡尔洛塔!卡尔洛塔!快下来,快来,亲爱的。”

    我要辩解,但她却丝毫不听,她说:“不,她陪陪您,她很温和,比姐姐活泼得多,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很好的姑娘,我很喜欢她。”

    趿拉拖鞋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一个高个子姑娘走了进来,她美丽苗条,棕色头发,但头发很蓬乱,她穿着母亲的旧裙衣,能猜到裙衣下的身体是多么年轻苗条。

    隆多利夫人马上告诉了她我的情况:“这是弗朗切斯卡的那位法国人,去年的那个,你明白的。他来找弗朗切斯卡,这位可怜的先生独自一人。因此我对他说你能陪陪他。”

    卡尔洛塔用美丽的棕色眼睛看我,轻轻一笑,低声说:“如果他愿意,我也愿意。”

    我怎么能拒绝呢?我大叫道:“我当然愿意啦。”于是,隆多利夫人推姑娘出门:“快去穿衣服,赶快,穿上那件蓝裙衣,戴上那顶花帽,快点。”等女儿一走,隆多利夫人就解释说:“我还有两个女儿。养四个孩子可真要钱!幸亏大女儿如今好了。”然后她谈起她的生活,说她死去的丈夫原来是铁路职工,又说她的二女儿卡尔洛塔怎样怎样好。卡尔洛塔又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奇特的鲜艳耀眼的裙衣,像极了她姐姐。她母亲对她整个看了一遍,认为还行,便对我们说:

    “走吧,孩子们。”

    接着又对女儿说:“记住晚上10点以前回来,你清楚到时要锁门的。”

    卡尔洛塔回答说:“请放心,妈妈。”她挽住我的手臂,我们并肩在街上散步,就像去年我与她姐姐一样。我回到旅馆吃午饭,又带着这位新女友去了桑坦雅尔伽里塔,重游与弗朗切斯卡最后游玩的地方。晚上,卡尔洛塔也没回家。

    这两个星期,我带着她四处游玩,使她不再怀念姐姐,临别那天,我泪流满面,给她母亲留了四只手镯做纪念品,又给她留了一个纪念品。

    最近我想到隆多利夫人的两个女儿,感到欣慰,决心一定要到意大利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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