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玻璃窗已经被放了下来,窗帘随风飘动。车厢里没有多少乘客,只因天气闷热,大多数乘客喜欢坐在顶层和外面平台上。有一些打扮得俗不可耐的胖太太,是住在附近的小市民,她们不懂得什么好看,就也来充行家。还有一些坐惯了办公室的先生,因为长时间趴在桌上,他们已经有了职业病,一边肩膀稍高些。他们那神情忧郁的面容,表露出他们有生活烦恼,经常拮据,也表露失去了曾经的誓愿,加入了贫困潦倒的穷鬼大军:他们在郊区的垃圾场辟出一块地方安家,过着拮据的生活。
挨着车门的是个短胖的男人,大腹便便地随意靠在那里。和他聊天的人细高挑儿,衣冠不整,穿了一套肮脏的衣服,戴着一顶肮脏破烂草帽。那个矮胖子说话结结巴巴,犹犹豫豫,有时真像是个结巴,他就是哈拉昂先生。那个细高挑的小伙子从前在海上当卫生员,后来到了这里,用他曾经用过的医学知识来为百姓看病。他叫舍奈,要别人叫他大夫,他的品行也不好。
哈拉昂先生一直过着小船员的生活。30年来,他总是起早贪黑地上下班,每天早晨重复着一成不变的规律,傍晚下班还是如此。
每天,他都要去一个卖报纸的街口,花一文钱买下报纸,再买两个小面包,紧接着再进大楼,那神态活像个犯了罪赶去自首的人,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心里很不安,总是以为自己工作有不对的地方而怕遭到老板的训斥。
他这种枯燥的生活规律,从来没有改变过;因为,除了办公室的任何事物,除了奖金和升级,任何事情都少不了他。他早已不在乎嫁妆,同同事的女儿结了婚,但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只谈公事。他那头脑逐渐萎缩而愚钝了,现在除了与部里有关的什么事情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念头。不过,他的工作上的满足感,总掺杂一种失望的难以理解的滋味:那些海军军需官,因为军装上的那道白线而得了“白铁匠”称号的家伙,一调进部里就当科长或副科长;他们夫妇俩都为此打抱不平,每天都谈论那些人的命运。
浑然不觉中一生度过去了。他出了校门,就跨进机关门,以前他看见了就发抖的学监,现在已经成了他怕得要死的上司。由于他的这种状况,导致他形成了笨拙的举止,话都说得不习惯了。
他对巴黎了解的程度,还不如一个讨饭的瞎子。他在小报上发现伤风败俗和什么事件的社会新闻,也认为那是专门编造离奇古怪的故事供这些小人物消遣的。他是个奉公守法的人,而且立场不坚决,敌视新生事物,不读有关政治的新闻。不过每当小报刊载有关政治新闻时,他一定会被其中的一方收买来歪曲事实。每天傍晚,他总是顺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家走,望着人来人往的行人和触目皆是的马车,那个神情就像是一位游客来到他乡。
就在今年,他服务满30年,初一那天,他得了一枚荣誉团勋章。要知道在这种军事化的机关里,那些被关在绿皮卷宗上令人同情的人,经过长期而艰苦的劳动(即所谓“竭诚效力”)之后,就会得到这种荣誉勋章。这一意想不到的荣誉,使他对自己的才干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同时也彻底改头换面。从那以后,他不再穿那种肮脏的服装,换上黑色礼服,这才配得上勋章的宽宽绶带,同时,他每天早晨要修饰很长时间,每天都得洗衬衣,总之,很快哈拉昂换了一个人,衣冠整洁,威风得很,而且还谦虚有礼,他这样的气质仪表也是应该的。
他每回到家,就把这个挂在嘴上,那种优越感就常有些疯狂了。简直不能容忍不同勋章的存在,见了外国勋章更是怒火中烧:“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的国家戴别国的勋章。”他尤其恨每天一同乘车的舍奈大夫,因为他佩带了一枚来历不明的勋章。
从凯旋门到纳伊门这段路,他们谈得总是很投机。这天像每天一样,先谈论到他们俩都对本地的政府机构不满,而区长却不闻不问。继而,哈拉昂就把话题转到救人上来,如果同一位大夫在一起肯定会谈的,他指望通过闲谈,能免费捡到一点小教益,如果略使手段,有可能听到一个秘方呢。并且,近来他母亲的病愈来愈重了,可是九十多岁的她却不肯看医生。
母亲年事已高,哈拉昂说到这总很高兴,不止一次地问舍奈大夫:“你能经常遇见这么大岁数的人吗?”他乐呵呵地搓着手,这并不是什么孝道,而是母亲的长寿会遗传给自己。
他又说道:“我们家人都很长寿,因此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会活到很长时间。”
卫生员以可怜的目光看了看身边人,上下打量一下对方肥嘟嘟的脖颈、红赤赤的脸庞、胖腿之间的大肚子,以及他容易中风的软绵绵的圆身材,这才拿起了扣在头上的那顶草帽,嘿嘿一笑,答道:“不会吧,老兄,令堂身体那么瘦,而您却胖得像个球。”哈拉昂不吱声了,他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惊慌。
这时,火车进站了,他们下来了,去了咖啡馆喝酒。
他们俩常去那里,同老板很熟。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他们俩打了个手势,又走过去,看了看三位牌友,彼此非常亲热地问候,末了也少不了问上一句:“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吗?”然后,又接着打牌,等他们走的时候与两位告别就回家了。
哈拉昂住在广场附近,在他家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这套住宅地方很大,非常的漂亮。哈拉昂太太的所有时间,都花费在清理这套房子上;而他们的一对儿女,则在大街的某处和那些顽童追打玩耍。
哈拉昂的母亲的房间在楼上,她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小气鬼,而她这个人也非常的瘦,因此有人说,上帝把她精打细算的原则用到她本人身上了。她爱发脾气,每天都吵架。她站在窗前大骂邻居、小贩、清道夫和孩子,那些小孩怀恨在心,一旦她走出家门,就跟在她后面骂她老妖精。
有个诺曼底的短小女人来干家务活,她的粗心大意让人都不敢相信。她睡在三楼上,随时照顾老太太,怕老太太有什么不测。
哈拉昂回到家时,他那个爱清洁的妻子正在擦拭着红木椅子。她一直是戴着线手套,脑袋上戴着卫生帽,帽上缀饰的不同颜色缎带时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忙得不亦乐乎,让人撞见时她总是一样说法:“我不是富人,家里的陈设简陋,如果说我是富有的那就是干净了,我觉得这不比别的差。”她本来就是个务实的人,很有主见,在一切事中,都得听她的。每天夜晚,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床上,夫妻要长时间说一说办公室的事情。丈夫虽然比妻子大许多,但是就如同神父忏悔一样,一字不落地告诉妻子。
哈拉昂太太是个长相丑陋的人。这也怪她不会化妆,总是遮掩她的女性特征,如果穿戴得很得体,本来应该显现出来。她的裙子似乎总扭向一边;她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怪癖。在家里,她总是戴着自以为很漂亮的软帽,帽子上尽是乱七八糟的彩带,这是她的唯一。她一看见丈夫回来,就亲热地说:“你没有忘记去波坦店吗?”(这是他答应过的事。)他吓死了,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这是他第四次忘记了。“太不走运了。”他说,“太不走运了。这件事,一整天我都想着,可是没办法。我这记性太坏了。”看他那痛苦的样子,妻子于是安慰道:“没关系,下次再说吧,今天部里有什么情况吗?”
“有,还是大新闻呢!又有一个白铁匠当上了副科长。”
妻子的神色一变,问道:“到哪个科去了?”“噢,是国外采购科。”
她马上火了:“这么说,拉蒙的职位被你代替啦?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拉蒙呢?退休了吗?”
哈拉昂低声答道:“退休了。”妻子火冒三丈,软帽滑落下来:
“疯啦,看吧,那个鬼地方,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你说的那个要官怎么称呼?”
“博纳索。”她翻阅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读到:
“博纳索·土伦。——1851年出生。——1871年任见习军需官,在1875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也出过海吗?”哈拉昂此时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高兴地说:“同他上司巴兰一个样,没什么区别。”紧接着他提高笑声,又提起全部人都拿来开心的老话题:“派他们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乘小火轮去,他们会晕船的。”
可是,妻子还是板着脸,就像没听见一样。他慢条斯理地摸着下巴,嘀咕道:“要是同议员有关就好啦!万一议会知道那里发生的全部事情,部长就非下台不可……”
突然,在楼梯上响起了吵闹声,把他的话打断了。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从沟里回来,姐俩每上一个台阶,就你打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生气,冲过去,揪住两个人的胳臂,将姐弟俩丢进屋里。
两个孩子一下发现了父亲,立刻扑上去。父亲紧紧地搂着他们,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和他们闲聊。菲力浦是个肮脏丑陋的孩子,并且一脸的傻相。玛丽·路易丝各方面都非常像她的母亲,甚至她母亲的动作,她也很像。小姑娘也问道:“那里面有什么新情况吗?”父亲心情欢快地回答:“丫——丫头啊,你的那个,就是每月都要来吃饭的那个拉蒙,要不在我们这里了,一位新副科长接替他的职位。”女儿抬起头来盯着父亲,以大人们的那种口气说道:“这么着,你又当跳板了,别人又踩着你过去了。”
父亲强忍住笑,没有回答;接着,他不想再说这些话了,就向他的妻子问道:
“妈妈是在楼上吗?”哈拉昂太太不再擦拭,并且转过了身子,将滑到背上那顶帽子戴好,嘴微微地抖动着,然后说:“哼,不说别的,单说你妈吧,她可给我长脸了!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上楼来说是家里没有淀粉了,跟我要一点,正巧那工夫我不在家,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她赶走了。我一回来就把老太婆训了一顿。她跟平时一样,一受人责备,就好像是没有听见,其实,她并不比我聋,就是在装相;这样讲有凭证:她不再说话,马上走了。”
哈拉昂听了很不好意思,不吱声了。于是,哈拉昂拿起总藏在墙角的帚把,往天花板重重地捅了几下,然后一家人到餐室里。已经全都弄好了,等老太太下来,汤都等凉了,他们就静静地吃了起来。盆里的汤都快喝完了,他们又继续等。哈拉昂太太可真生气了,就拿丈夫撒气:“我就知道,她是成心找麻烦,你还帮着她。”
哈拉昂感到很为难,只好派人去叫。哈拉昂太太怎么都平静不下来,用餐刀尖狠打着酒杯。
门猛地被推开了,只有被派的那个人进来了,脸色苍白慌张地说:“不好了,奶奶晕倒了!”
哈拉昂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就立刻赶到了楼上。他太太仍以为婆婆在跟他们开玩笑,轻蔑地耸耸肩膀,然后就若无其事地上了楼。
老太太倒在了屋子中间。儿子将她身子翻过来,她已经面无表情,皮肤已成了褐色,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僵硬了。
哈拉昂立刻赶到了她身边,叫道:“我那可怜的妈妈呀!”
不过,哈拉昂太太仔细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不用担心,没事儿,她就不想让我们吃饭。”
他们把老太太弄到床上,脱了衣裳,女佣人和夫妇二人一同上手,给她按摩身子,费了好大劲,也不见她清醒过来。于是,他们打发女佣人去请舍奈大夫。他住在河边上,路挺远,等了好长时间他才赶到,他看了一下老太婆又拍了拍,然后高声说:“人不行了。”
哈拉昂大哭起来,他拼命吻着母亲僵板的脸,大颗大颗眼泪,就好像下了雨似的落在了老太太那长满皱纹的脸上。
哈拉昂太太做出了有限度的哀伤,她在丈夫身后,使劲地擦着眼睛,轻声哭着。
哈拉昂的稀疏的头发也乱了,脸愈显肿胀,那种样子非常可怕,他猛然站起来:“是这样吗,大夫,您说的是真的吗?”
卫生员赶紧走过去,就像商人夸耀自己的东西一样,以内行的熟练动作摆弄尸体,说道:“喂,老兄,你看看这眼珠嘛。”他动了动老太太的眼睛,瞳孔已经放大了一点了。
哈拉昂就像挨了一刀一样痛苦,内心很是恐惧,这种恐惧传遍了他的周身。舍奈先生马上抓住老太婆的胳膊,掰开了她的手指,就像是一个顾客在贬低他的货物,气冲冲地说道:“您看看这手,你就放心吧,我不会看错的。”
哈拉昂又在床上哭闹,就像牛一样。这工夫,她太太一边装作哭的样子,一边料理一些该做的事情。她将床头柜挪过来,垫上了一块餐巾,放了四根蜡烛,再从壁炉上面取下吊在镜子后面的那根横木,摆到了桌上的一个盘子里。没有圣水,不过,她稍微想了一会,就捏了盐放进去,就当临终圣事。
她一切都弄好以后,就站在那不动了。卫生员刚才帮她摆东西,这时小声对她说:“应该拉走你丈夫。”她点了点头,走到正在伤心的丈夫身边,劝解他,并且同舍奈先生一同搀起了他。
他们二人把他扶到椅子上,然后就又继续地劝他。卫生员也从旁静忙,劝他要振作起来,要坚强,认命节哀,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遇难中办不成的,然后就搀走了他。
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软弱无力,只是机械地迈着脚步下楼,却毫无目的。
他们扶着他坐到了饭桌前,桌上仍旧放着那碗剩汤。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看着酒杯,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没了。
哈拉昂太太正在向医生打听办丧事的程序。舍奈先生好像盼望着什么事,最后,他抓起帽子,躬了躬身表示要走。哈拉昂太太大声说道:
“怎么,您不在这里吃饭吗?我们有什么吃什么,不用客气。”
大夫谢过她的好意,但哈拉昂太太坚持要他们在这吃,并说道:
“您说这话就太客气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有朋友在这就会好过得多。再说,您帮我劝一劝我的哈拉昂,让他吃点东西,他现在这样很虚弱。”
大夫听了这话,就将帽子放到桌上,说:“我只好留下了。”
哈拉昂太太向罗萨莉吩咐几句话,也一起坐到饭桌前,说得要“陪一下大夫,也要装样再吃一点。”
他们又喝了点汤,舍奈先生又添了一匙。接着端来一盘牛肚,飘散一股香味,哈拉昂太太也想尝一尝。“太好了。”大夫说道。哈拉昂太太说道:“是吧?”然后扭头又冲着丈夫说:“你快吃点吧,肚子里没东西是不行的。”
哈拉昂面无表情地吃起来,现在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大夫自己往盘子里添了几次,哈拉昂太太则用叉子叉一块牛肚,装成很悲伤的样子吃下去。这时又送上来一盆空心粉,大夫说:“这可好吃。”
这回,哈拉昂太太给他们各分了一份,连孩子的碟子都装满了。两个孩子吃了起来,并且还在桌子下面打腿架。
舍奈先生一看见通心粉就说道:“嘿!还挺合适,我们可以作一首诗吗?”
谁还有工夫听他说,哈拉昂太太忽然想还要考虑到今后的事,而她的丈夫拿面包搓成球玩,而后傻傻地注视着。他口渴得要命,频繁地喝着酒,经过这次事之后,他由于悲伤过度,致使方寸大乱,现在又喝多了,更是幻想连连了。
丈夫忠厚坦诚,喝起酒来像疯了一样,显然已经醉了。哈拉昂太太心烦意乱,这是喝完酒后的必然反应,她尽管只喝了清水,可是还有些迷糊。舍奈先生开始讲述死了人的那几家,按他的说法简直不通情理。因为,巴黎附近郊区,住的全是外地人,他们还保留乡下人对人的死看得很淡的传统,死的就算是亲爹亲娘也一样看待——那种气人的态度,那种下意识的残忍无情,在乡下极为寻常,而在市里则十分罕见。他说道:“喏,上个礼拜,普托街来人请我去。我匆匆赶去,一看病人已经死了;可是家属呢,却在床榻旁边,高兴地喝着酒,根本不把死者放在心上。”
然而,哈拉昂太太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她一直在想关于遗产的事;哈拉昂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懂了。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有点精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一杯又掺加了白兰地,喝下去之后,他们更像是完全傻了。
最后,大夫又迅速地拿起酒瓶,给每人倒上一点白兰地洗洗杯子。他们无言以答,慢慢地品尝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形成的黄色甜浆,一个个沉浸在消化所产生的温馨之中,就像动物一样,他们不由自主地陷入酒的幻想之中。
两个孩子入睡了,罗萨莉抱他们上床去。这时,为了有点精神同所有痛苦的人一样,像机器一样,又一连几次让自己那呆滞的眼放出了光亮。
大夫最后起身要走,他抓住朋友的胳臂,说道:“和我一同出去吧,呼吸新鲜的空气,对你有益,如果一个人有了烦恼应当出去散散心。”对方听取了他的意见,穿戴整齐后走出了房门,两人相偕走向塞纳河。夜晚微风徐徐,传过一阵花香。这个时节里,这一带花园都鲜花盛开;而鲜花的芳香白天闻不到,只有在晚上才醒来,开始释放,由清风送进夜色之中。
宽阔的大街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排排的街灯,一直延展到凯旋门。巴黎那边雾气笼罩,传来市井的喧闹之声。好似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响,经常有火车的鸣笛从远远的地方回应:那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在田野上飞驰,或者穿镇过省,朝大西洋畔驶去。
户外轻风拂面,两个男人一时惊奇,医生几乎失去平衡,而哈拉昂吃晚饭时就神情恍惚,这时变得更厉害了。他恍若在梦中行走,思维迟钝,手脚不灵活,精神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痛苦之感,也就没有悲哀了,再加上夜晚徐徐而来的清香,他反倒觉得轻松了。
当他俩走到了桥头,就朝右走去。隔着一排高高的挺直的白杨树,河水在那里忧郁而平静地流着,星星仿佛在河中游泳,顺着水在戏耍。对面堤岸上飘着一层白雾,给呼吸送来一股湿润的空气。哈拉昂戛然止步:这种空气让他一惊,把他的记忆重新点燃了。
他突然又看见了母亲,样子还是他童年时的样子,在遥远的庇卡底,弯腰跪在家门口,在小溪边清洗一大堆衣物。恍惚间,他又听见僻静的田野回响起母亲的喊声和棒槌声:“阿弗雷德,给我拿块肥皂来。”此刻,他又嗅到小溪边流水的味道,又看到围绕湿润土地的一样薄雾,沼泽地的水气味道,这一切围绕着他,在母亲去世的晚上,他又闻到了。
他呆住了,那种失落的感觉围绕着他,就像是闪电似的照着他的不幸。这阵浮荡的气味把他投进无从慰藉的黑色痛苦深渊。由于这次事故,他的心是彻底的破碎了,他的一生也出现了转折点,意味着年轻时代结束了。“以前的一切”完全结束了,青少年的记忆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没人和他追忆往事,谈谈他从前熟知的人和他过去的一切。他的一部分已经不在了,另一部分也慢慢地死去。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头脑里,他又看见年轻时的母亲,身上那套旧衣裙穿得太破了,仿佛同她连成了一体。他又在早已遗忘的一幕幕中见到母亲,重温她的外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癖好,以及她那惯有的姿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医生,恸哭起来。他浑身直哆嗦,整个胖身子随着抽咽而摇动,结结巴巴地说:“妈呀,我可怜的妈呀,你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呀!”
然而,他的同伴一直醉眼朦胧,正琢磨着到他常常偷着去的地方消磨这个夜晚,见他又痛哭流涕,就不太高兴了,便扶他坐到河边的青草上,随便找了个借口,抛下他逃之夭夭了。
哈拉昂哭了很久,泪水已流干了,可也哭了个痛快淋漓,他重又感到那久违了的轻松。
月亮升起来了,光华洒满大地。高高耸立的白杨银光闪闪,田野上的雾气飘飘不动;河面上没有星星,但似乎铺了一层珍珠,不息地流淌,微微泛起波澜。空气和煦,微风香甜,大地平静了下来。哈拉昂吮吸着夜色的温馨,大口地呼吸着,他现在感觉到清爽、宁静和无比的宽慰。
不过,他还抵制这种飘来的愉悦,一遍遍重复:“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他用良知来警告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再也悲伤不起来了。
接着,他站起身,平静地向回走去。站在桥头,他看见要开出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看见环球咖啡馆背面雪白的窗户。
他忽然有一股向别人诉苦的冲动,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他哭丧着脸,走进咖啡馆,只见老板还像往常一样守着柜台。他走过去,原以为别人见了他那情形,都会立起身,迎向他,朝他伸出手,并且问道:“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哀伤的表情,他只好自己做出那种痛苦的样子,小声嘀咕地说:“噢!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扫了他一眼,问道:“您生病了,哈拉昂先生?”他回答说:“我没有病,我亲爱的朋友,是我母亲不幸去世了。”
对方答非所问地“唔!”了一声,此时,咖啡馆里有顾客嚷道:“来杯啤酒!”老板马上朗声答应:“唉,来啦!……马上就好。”他迅速地送酒,只留下呆在那的哈拉昂。
三位牌友还在那张桌上,专心致志地打牌。哈拉昂凑到前去,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他们似乎都没有发现他,于是,他直接对他们说道:“我可倒了霉,遭了大难了。”
三位牌友都向他微微抬头,但是依旧看着手中的牌。“哦,发生了什么事?”“我母亲去世了。”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唔,真糟糕。”几乎是虚情假意的伤悲。第二个人想不出什么话好讲,伤感地嘘了一声。第三个人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他身上,心里分明在说:“嘿,就这么点小事啊!”
哈拉昂希望博得他们一丝同情,可是他失望了,他们的冷漠使他越发的痛苦了,他只好愤然地离开这里。他夫人穿着睡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想着遗产分配的问题。“快点睡吧,”他太太说道,“我和你商量点事。”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但是……楼上……已经没有人啦。”
“怎么会呢,罗萨莉就守在那儿,你先小睡一会,凌晨3点钟去接她的班。”
不过,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没有脱衣服,头上又扎了一条围巾,随后躺在床上。
夫妇二人并排睡了一会儿。哈拉昂太太仍然在想那件事。
就连现在,她还戴上鲜艳的睡帽,稍稍歪向一侧耳朵,仿佛这是一种永不变更的习惯,她戴什么帽子一向都这样。
她忽然问哈拉昂:“生前你妈立过遗嘱没有?”哈拉昂不太肯定地答道:“好像没有吧……她绝对没有立过。”
哈拉昂太太怒视着丈夫,恼火而低声说道:“喏,你妈也太不近人情啦,我们供她吃,供她住,辛辛苦苦养了她10年!你妹妹就不这样了,我若是早知如此,也绝不会干的!真的,她死了也不安生!你会对我说,她也交了钱,这不假,可是,侍候照顾老人,拿钱是还不完的,应当立在遗嘱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这可好,白忙乎,辛辛苦苦了一场,白费力!”
哈拉昂惊慌失措,反复劝道:“亲爱的,别这样,求你了。”
哈拉昂太太发作完了之后,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的口气,又说道:“明天上午,记住通知你妹妹。”
哈拉昂一下跳起来:“是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天一亮我就去邮局。”
哈拉昂太太阻止他,以老于事故的口吻说道:“你不用心急,尽量晚点通知她,让她到来之前,咱们安排好一切。从夏朗东赶到这里,最多是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可以说你忘记了。反正不会耽误太长的时间的!”
这时,哈拉昂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声音颤抖地说道:“还应当向部里说一声。”
他妻子答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遇到这样的事,就是忘记告诉一声,也是可以原谅的。听我的,别跟部里讲了,你那科长没办法,这回你非得好好教训他一下不可。”
“哦!就听你的,”哈拉昂说道,“他见我没去上班,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嗯,你说得对,这主意太好了。等我一向他宣布我母亲死了,他就非得闭上那张嘴。”
能玩这种把戏,这个科员兴奋异常,边搓着双手边想象科长的神情;而在楼上,女仆躺在老太太的遗体旁边,这时肯定进梦乡了。
哈拉昂太太忽然间心事很重,就像是理不清的思虑一样,又没法开口,最后,她终于横了心:“有一口座钟就是那个少女拉球的,你母亲说送你了,是不是?”哈拉昂回忆了一会儿,答道:“对,她对我说过(那可是很早的事了,还是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她跟我说:‘如果你把我给照顾好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哈拉昂太太把悬着的心放下来,眉头舒展了:“要是像你说的这样,喏,就应当搬过来;你要清楚,你妹妹一来,咱们就不能动了。”哈拉昂迟疑地说道:“你这么想的吗?……”妻子恼怒了:“我当然这样想了:只要没人知道搬到这儿来,那就属于咱们的了。在她房里还有一个五斗橱也得归我们,有一天她高兴,说是给我了,我们一起搬吧。”
哈拉昂好像不信她的话,他认为妻子这样做很不合适,可是她却怒气冲冲地骂他没用。她还余怒未消,仍旧冲他大喊大叫:“那个五斗橱,如果她识趣地给了咱们也就罢了,如果你妹妹不知趣,那就让她冲我来吧!我才不在乎谁是谁呢。好啦,起来吧,你马上去搬你妈留下来的东西。”
哈拉昂被说得无话可说,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刚要穿裤子,又被妻子拦住:“别烦了,行不通,喏,我也是如此。”
夫妇二人穿着睡衣走了,慢慢登上楼梯,小心谨慎地打开门,走进老太太房间,只见老人僵挺在那里,好像盘子里浸着黄杨木,周围点满了四根守灵的蜡烛,而罗萨利早已进入了梦乡:她躺在扶手椅上,睡得奇特而简单。
哈拉昂顺手拿起座钟,这是件古董。钟上有个镀金的女孩的头像,头饰各式各样,手拿一个钟摆。
“我给你拿这个吧,”他妻子说,“你去搬五斗橱的大理石面。”
他照妻子的话去做了,喘着粗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大理石面背到肩上。
然后,夫妇二人向外走,出门时,哈拉昂必须弯下腰,然后颤颤微微地下楼;他妻子则倒着走,一只手抱着钟,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挑着灯给他照明。
回来之后,哈拉昂太太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最重要的办好了,你最后把那些零碎拿过来吧。”
但是,五斗橱的抽屉全是老人的衣服,要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才好。
哈拉昂太太有了主意:“门厅里刚好闲着个箱子,你去搬来,放这些东西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把老人的那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放进了箱子里,为的就是蒙骗布勒太太。
衣物收拾完了,他们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又合力抬那个五斗橱。二人想了半天,也不能确定摆到什么位置更恰当,最后还是放到卧室,摆在床对面去了。
五斗橱刚放好,哈拉昂太太立刻就把自己的物品摆了进去。座钟摆在餐厅里的壁炉台上,夫妇二人欣赏一下效果,都觉得满意。“这样还可以。”妻子说道。丈夫接口道:“嗯,好极了。”夫妻俩这才上床睡觉。妻子吹灭了灯,不久,这座三层小楼就变得寂然无声了。
当哈拉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脑子里还迷迷糊糊的,过了几分钟才想起家里发生的大事,猛然间就好像重重挨了一拳:他又开始悲痛起来,仍旧想继续哭。
他赶紧去看罗萨莉怎么样了,发现她还在睡着。他把女佣打发走,自己则动手更换燃尽的蜡烛,再细看他的母亲,头脑转悠着看上去像是在难以理解地思想:正是这种哲学的和宗教的世俗之见,扰乱了那些头脑简单的人的大脑。
就在这时,妻子叫他下去,她已经把哈拉昂的事都列在清单上,接过单子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1.到政府进行登记;
2.医生验检;
3.订做棺木;
4.教堂祈祷;
5.殡仪馆安丧;
6.到印刷所印讣告信;
7.见公证人:
8.打电话通知死者亲属。
除了这些,还需要很多小事要办,于是他匆忙地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消息不胫而走,邻居们开始登门,来见她最后一面。
在理发店里,正在工作的理发师,为了这事还差点和妻子发起争执。
妻子一边做活,一边低声嘀咕:“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气鬼。老实说,我们很合不来,不过还是应当去瞧瞧。”
丈夫一边干活,一边咕哝道:“你看看你看看,全是怪念头!只有你们才想得出来。她们活着的时候闹你,死了还不让你好过。”
妻子倒也不生气,接着说道:“我不论如何也得去看看她。从早晨开始,我就想着这事,我觉得若是不去的话,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等仔细看过她的遗容后,我就了却了一段心事。”
理发师耸耸肩膀,压低声音对那位刮脸的先生说:“我倒想问您一下,这些臭女人,您说怎么这么多歪门邪道!去瞧一个死人,这种事打死我都不会做的!”
他妻子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急也不恼,又说道:“就是这样子嘛,你说的没错。”说着,她把手头的活儿放下了,径直向楼上走去。已来了两个人了,哈拉昂太太正同她们详细介绍这个不幸事情的经过。她们奔灵堂走去。四个女人小心翼翼走进去,挨个儿蘸了点盐水洒在衾单上,接着跪下来,一边划十字,一边嘀嘀咕咕地祈祷,继而站起身来,惊讶地久久地凝视遗体。这时候,哈拉昂太太用手帕捂住脸,装作哭得死去活来。
她刚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发现玛丽和菲力浦站在门口,姐弟俩只不过觉得很好奇,母亲也不再装腔作势了,气势汹汹地叫他们快点离开。
过了不一会,她又陪同另外一拨,重新做了一遍刚才的惺惺作态,发现两个孩子又跑来了,就打他们两下子。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不再注意了;每次有人来探望,两个孩子总跟在后面,诚心诚意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过了中午,来探望的女人就减少了,过了不久,就再也没人了。哈拉昂太太回到房间,又得马上为丧礼做好一切准备;死者只有孤零零地躺在楼上。
房间里闷热干燥。四支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一闪一闪的;尸体纹丝不动,但是在衾单上,在双目紧闭的脸上,在露在外面的两只手上,却爬着许多小苍蝇,它们你来我往地拜访这个老太婆,也等待自己的末日。
就这么一会,菲力浦·奥古斯特和玛丽·路易丝,又出去上街疯去了。不久就来一帮小伙伴围住他俩,尤其是女孩,她们的嗅觉非常好,马上就能发现生活中的许多秘密。她们就像大人似的问道:“你奶奶去世了吧?”“对,昨天晚上死的。”“去世的人,是什么样子啊?”于是,玛丽·路易丝就对大家讲清楚,讲到黄杨木、蜡烛、死人的面部表情。他们听完后,都觉得很奇怪,他们也想去看看去世的人的样子。
玛丽·路易丝立刻挑好了人,他们都是有胆量的。她强迫他们脱掉鞋子,怕让人发现。这伙孩子偷偷进了小楼,好像一支老鼠的队伍。
一溜进屋里,小姑娘不按照大人的样子,照规矩按吊丧的仪式进行。她很认真地带领着这些小孩,开始祷告,接着是洒圣水。然后他们推推搡搡地去看死尸。他们充满了恐惧和好奇的心情看着这死去的老人,这时,玛丽也假意哭了起来。可是,她想还有另一拨人需要她接待,悲伤顿时排解了。她迅速地送走这一拨人,又带上来另一拨孩子,然后又是第三拨;总之,这一带的所有小孩,甚至连脏兮兮的小乞丐,也都争抢到这,来尝尝这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演同样的一出戏,做得简直像极了。
时间一长,她也就坚持不住了。孩子们也都出去玩了。老祖母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再想起她。
房间光线很暗,哈拉昂上来关好窗户,重新点好蜡烛。这次他进屋,神态很安详,就好似尸体停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他看着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注意到尸体还没变坏,并且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妻子。妻子答道:“不错,她真是块食古不化的木头,恐怕一年也坏不了。”
他们喝汤的时候,都闭上了嘴。两个孩子跑了一整天没人管,实在又困又乏,坐在椅子上开始犯困。全家人都一言不发。
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哈拉昂太太调试灯芯,可是油灯没有油了,吱吱啦啦响了一会儿,然后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了。家里居然没有灯油啦!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又太麻烦了,还是找几支蜡烛吧。不巧别处的蜡烛也用完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还有几支。
哈拉昂太太一向说一不二,她立刻叫玛丽上楼去拿蜡烛。大家就在黑暗中等着。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的响亮,继而又一阵死寂,她又急匆匆地冲下了楼道,撞开了房门,那惊慌失措的表情比头天晚上还要可怕,吓得气喘吁吁地说:“奶奶正在穿衣服呢!”
哈拉昂吓得一下就跳了起来,他已经说不完整一句话了。
但是,玛丽·路易丝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她又重复着:“奶……奶……奶奶在穿衣裳……马上要下来了。”
夫妻俩吓傻了,猛地冲到楼梯口想看个究竟。不过,到了三楼房间的门口,他又冷静了下来,心中满是恐惧,不敢进去了。他会看到什么状况呢?他太太比较勇敢,扭动门把手,走进房间。
昏暗的房间里,有个瘦高的影子在晃动。老太太站在地上了。她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昏迷,在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用一只胳膊肘撑起,把点在灵床边上的蜡烛吹灭了3支。然后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衣裳,却没看见五斗橱,不觉有些奇怪;不过,她找到自己的衣物,就穿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又把黄杨木给挂上了,把椅子搬到原位,刚想到楼下去,就见她的儿子和媳妇上来了。
哈拉昂冲过去,抓紧了母亲的双手,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妻子站在身后,假装的反复说:“真是大喜事,啊,这可真是大喜事呀!”
可老太太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身子像石雕一样呆立着,眼神冷冰冰的,只说了一句:“晚饭做好了吗?”儿子糊涂了,结结巴巴地答道:“准备好了,妈,我们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亲热地挽住母亲的胳膊;而他的妻子则举着蜡烛给他们照着亮,就像是他们扛大理石时照的一样。
布勒太太又高又胖,挺着大肚子,上身朝后仰着,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想马上就逃跑。她的丈夫个子很矮,胡须爬了满脸,就像一个老猴,他信奉社会主义学说,她也不紧张害怕,只是压低声音问着老太太的情况。
哈拉昂太太认出是他们,就狠命地打眼色,故意大声说道:“咦!怎么!……你们来啦!真是稀客啊!”
可是,布勒太太吓昏了头,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催我们赶紧来,我们还以为人过世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打了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接着,她带着故意掩饰的奸笑,补充说道:“难得你们请客,我们只好快点过来了。”这话也道出了他们间长期存在的不友好。等老太婆下到最后两级,他赶紧迎上去,用大胡子的脸贴着她的面颊,又在她的耳边大声喊道:“你好吗?母亲?”
布勒太太本来是奔丧,不料看到人活蹦乱跳的,一时惊诧不已,甚至不敢靠近她;而她挺着大肚子,刚好把楼道给堵死了,别人根本无法走路了。
老太太好像看出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她扫视周围的每个人,那敏锐而冷峻的充满智慧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头脑里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哈拉昂想调节一下气氛,说道:“妈妈本来有点不舒服,现在过去了,完全好了,是不是这样,妈?”
这时,老太太继续往前走,并以衰弱的近乎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回答:“是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那个时候,你们做什么我都听得见。”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他们走进餐室,坐下来,吃了一次让人大失胃口的晚餐。
惟独布勒先生非常的冷静。他的脸就像大猩猩一样怪里怪气,一开口便话里有话,让人下不了台。
而这时门铃还总响,罗萨莉不知该怎么办,来找哈拉昂,于是,他扔下餐具,赶紧离开了那里。他妹夫挖苦他道,这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呆呆地答道:“不是,没什么,只是一些定货。”
后来,又有东西送来了,哈拉昂急忙打开一看,哦!原来是一个讣函。他的脸立刻就红了起来,马上又包上,装进了西服的背心里面。
母亲没有发现他的这个动作,她紧盯着她的座钟:现在摆在壁炉台上,那个棍球还摆动着,在这种沉默中,大家都感到很不好受。
老太太转过她那充满皱纹的脸,眼里闪现狡猾的神色,对女儿说:“下星期一,我想见一见小丫头,你把她带来吧。”
布勒太太马上喜形于色,高声答应:“就这样,妈妈。”哈拉昂太太却顿时脸色苍白,急得差点死去了。
这时,那两个男的为了一点小事争开了。布勒拥护共产主义学说,他显得很激动,那双眼睛在脸上炯炯发光,大声说道:“说起财产,先生们,那是从老百姓那抢来的;——土地是大家的土地;——继承遗产是很不道德的事!……”但他猛地停住了,就像一个人说了蠢话似的;继而,他口气温和了一些,补充说道:“也许现在说这个还不是时候。”
房门被推开了,舍奈大夫走了进来,当他看到这种情景时,呆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说道:“哈,哈!大妈!今天还不错嘛。唔!我就猜到了;就在上楼的时候,我心里还嘀咕:她老人家准又起来了。”他抚摸着老太太的后背,又说道,“这身板,这么结实;等着瞧吧,她会等到参加我们的葬礼的。”
接着他就加入了争论的行列。他同意布勒的意见,因为他本人就曾参与在案子里。
就在这时老太太感到很累了要回去。哈拉昂忙去搀扶,可是,母亲盯着他,说道:“你呀,马上把座钟和五斗橱给我搬回楼上去。”接着,不等儿子说完一句“好吧,妈妈。”她就在女儿的陪同下回房去了。
这时候,哈拉昂夫妇很是惊慌,竟说不出什么来了。而布勒则十分得意地搓着双手,抿着咖啡。
突然,哈拉昂太太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冲向布勒,并大声叫道:“你是个盗贼、恶棍、无赖……我真想啐你的脸,我真想……我真想……”她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儿来,气喘吁吁地抖着。可是,布勒却得意的喝着咖啡,一直笑眯眯的。
正在这时,布勒太太回来了,于是,她又冲小姑子去了。这对姑嫂,对比鲜明,一个高大肥胖,气势咄咄逼人,另一个则瘦小枯干,弱不禁风,两个人怒火中烧,声调都变了,你一句我一句,大骂不止。
舍奈和布勒赶紧过来拉架。布勒双手推着他妻子的肩膀,用力将她推到门外,同时嚷道:“给我滚,蠢货,真是过份!”
在街上,争吵声音不断,逐渐走远了。舍奈先生也走了。哈拉昂夫妇二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四目相对。最终,男人瘫倒在椅子上,额角沁出丝丝冷汗,低低咕哝:“这又像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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