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在现在居住的屋宅里。我从窗口就可以望到美丽的流淌的塞纳河,河水在大路后面,顺着我的花园流过,差不多流经我家。塞纳河河面宽广,河道漫长,这是从鲁昂至勒阿弗尔的一段,大小船只在河道上飞驶着。
河左边的鲁昂城,有着众多哥特式的风格的钟塔建筑。尖塔数目可观,或宽或细,塔顶是教堂的铁铸尖顶。钟塔内有多口钟,在明媚清晨的蓝色空气中传送出遥远而温柔的金属嗡鸣声。青铜的乐声一直传送到我这里,微风时起时落,传来的钟声也忽高忽低。
这是个清爽怡人的早晨。大约11时,一列长长的船队从我的铁栅门前驶过去。船队是由一艘驳船拖引的,驳船不大,费劲地喘着气,冒着浓烟。
驶过两艘英国纵帆双桅帆船,在空中飘动红色的旗帜。然后是一艘巴西三桅帆船,发着银光,干干净净,一片素白,真是漂亮极了。我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那艘船使我看起来有了赏心悦目的美感,我便向它表示我的喜爱与敬意。
到了5月12日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几天以来我有点感冒。我感到不舒服,也就是说我感到忧愁。我们的心情会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由乐观变为失意,由信心十足变为无比忧伤?跟包围我们的大自然有关系吗,冥冥中它就在我们的身边。我醒来时充满愉悦,恨不得纵声歌唱一阵。——为什么?……我顺着河道漫步,然后回家,却突然感到忧愁,似乎有什么不幸的事正在家中等我。——为何这样?——莫非是因为打了一个寒战,它在贴近我的皮肤时,使我的神经为之牵动,使我心为之蒙上阴影,难道是因为日光的颜色、云彩的形状、物体的颜色,它们那样多变,以致在我眼前流过时使我产生思想混乱?谁知道呢?我们周围的一切,我们视而不见,触而不摸,擦肩而不识,遭遇而不辨的所有事物,都对我们,对我们的器官,并经由器官使我们的思想,进而对我们的整个心灵发生震撼性的,极其重要的影响?
复杂深邃的谜就隐藏在那些未被人们探索明白的未知事物中!我们难以用我们可怜的感官来探测它。我们的眼睛无法穷尽极小,也无法穷尽极大;既看不见极近,也看不见极远;既不能发现星球上的居民,也不能发现水滴中的居民……我们的耳朵在欺骗我们,因为它不能将空气的振动转换为音符。耳朵应该是施展奇迹的仙女,它将振动化为声音,从这种变化中才又产生了音乐,而音乐让大自然的默默骚动转化为悦耳的乐音……我们的嗅觉反应迟钝……我们的味觉勉强能分辨出葡萄酒的年龄!呵!假使一些功能更加强大完美的器官能够为人类掌握与拥有的话,那么人类将拓宽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及其可以生活的空间!
5月16日——我肯定是患上疾病了。上个月我还挺不错的。我发烧,烧得难受。即是说我发烧似的神经紧张,精神和肉体同样痛苦,我一直有种接近危险的恐怖感觉:不幸或死亡正袭击过来,这种预感也许表明我的血液与肉体染上了某类无法查知的疾病。
5月18日——我刚去过医院,因为我夜里睡不好觉。医生说我仅仅是脉搏动得有些迅速,瞳孔略微放大,再加上神经过度紧张,可找不到其他任何让人心理不安的症状。为了缓解、平和心情,我应该服用溴化银,多进行淋浴。
5月25日——依然如故。我的状态真是令人费解。每当黄昏来临时,我便觉得无可名状的畏惧害怕,仿佛黑夜将给我带来恐怖的威胁。我迅速地吃完晚饭,尝试着看看书,但我看不懂,连字母都看不清。于是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觉得依稀的,不能阻挡的害怕袭来,畏惧床铺及睡眠。
我将近10点钟时上楼去睡觉。一进到门里就把门上的两道锁又插上了闩。我恐惧,怕什么?——轻微的不适,循环系统的小毛病,神经末梢的轻度充血,轻度过敏,我们身体机能——这样不完善,这样脆弱——中的一点点故障,居然可以把我这个最大的乐天派变得情绪压抑郁闷,使我这个最勇敢的人摇身一变为懦夫,这难道不奇怪吗?后来,我上床躺下,如同等待刽子手一样等待睡眠来临。我等待睡眠,却又畏惧它降临,我的心在剧烈跳动,两腿颤抖,全身在毯子下面发热、颤抖不已,直到我突然跌入睡眠之中,似乎是跌入深深的死水潭中遭遇灭顶之灾一样。我不再如从前一样感到睡眠慢慢来临,睡眠就诡异地藏在我身旁,窥探我,猛然抓住我的头,合上我的眼睛,使我消失。
我睡了——很长时间——两三小时——接着做梦——不——噩梦袭击了我。我知道我躺着,我在睡觉,我知道这一点,也感觉这一点……我也发现有人走近我,注视我,触摸我,爬上我的床上,跪在我胸上,两手抓住我的脖子,用力掐着,要把我掐死方肯罢休。
我不甘屈服,拼命反抗,但如同在梦境里一样,使不出力来。我想呼号——但叫不出来,我想扭动——但扭动不了;我喘着大气,拼命想翻身,想把那个压在我身上令我窒息的人甩脱——我无法办到这一点。在噩梦中我猛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大汗,心有余悸。然而点上蜡烛后并未发现有何异样。以后每个夜晚类似这样的噩梦都要来侵袭,侵袭之后我才能够安静地休息到第二天天亮。
6月2日——我的病情更加恶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溴化银不起作用,淋浴也不管用。我的身体困顿,然而,为了使它调节一下,我有时上鲁马尔森林漫步,新鲜空气中洋溢着青草树叶的芬芳,我最初以为这种柔和轻盈的空气会往我的血管中输入新的血液,往我心中添加新生力量。我走上了一条打猎用的宽阔的路,接着走上一条窄窄的小径,拐向布伊,巍然耸立的参天树木在路的两侧,大树在我头上搭成一个绿得发暗的厚厚的屋顶,把天空和我隔开。
猛地,一阵战栗涌上心头,不是出于寒冷,而是由于一种奇怪的恐慌。我加快脚步,因独处密林而格外紧张;我莫名所以地、愚蠢可笑地对这片深深的幽静产生畏惧。突然,似乎有人在尾随我,它走在我后面离我很近,差点就要碰到我。
我猛然回头,没有人。我身后只有那条笔直而宽阔的路,树木高高的,路上是空荡荡的,空荡得使人害怕。在另一面,道路也一模一样,拓延到远方,令人畏惧。我把眼睛合拢,为什么?我颠起脚像陀螺一样快速旋转。
我快要摔倒,我又睁开眼睛;土地在飘升,树木在跳舞,我忘了自己来自哪个方向,哪条道路。多古怪的念头!古怪!古怪的念头!我忘记一切。我随意朝右拐,走上刚才将我带来林中的那条路,从那里回家。
6月3日——昨夜恐怖无比。我要出门几周,一次轻松的旅行大约可以让我恢复健康。
7月2日——我回来了。我痊愈了。我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登临了没有去过的圣米歇尔山。天色擦黑时我来到了阿弗朗什,眼前的景色太美丽迷人了!城市筑在小山上,我被带着走进城市最里面,在那里有一个让我激动欢呼的公园。一个巨大的、壮观辽阔的海湾展现在我的面前,两侧的海岸相距非常远,消失在远方的薄雾之中。在这片黄色的巨大海湾正中,在黄沙中,一座深颜色的、独特的尖峰屹立在明亮的金色的天空下。红日已西沉,天边映照着灿烂的晚霞,把这独特的山峰烘托得特别醒目,一座瑰丽的建筑就矗立在那岩顶之上。
我在第二天清晨便前去朝拜它了。和头天晚上一样,海水刚好退潮。我越走越近,那座美轮美奂的修道院在我面前矗立得更高了。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来到那座石山旁,石山上面有座小城,顶端的教堂俯视小城。我沿陡峭的窄街向上攀登,步入那座无比美丽的哥特式教堂,这是世上能够拥有的最好艺术品了:它像城市一般宏伟巨大,有众多高拱穹的大厅和由纤细圆柱支撑的高高的回廊。这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巨型杰作,它如花边一般轻盈,顶上有塔楼与轻巧的小钟楼,可沿着旋转的楼梯拾级而上;塔楼和小钟楼朝着白日的蓝天与黑色的夜空射出各种形状的顶饰:狮头羊身的吐火怪物、魔鬼、动物神怪,奇异花朵;它们都通过制作精细的拱形桥连在一起。
我上塔顶,朝着陪我的神父说:“神父,您住在这里一定很惬意吧。”他回答说:“这里风大,先生。”然后我们一面看着海水涨潮一面交谈起来。潮水在沙土上纵横驰骋,为沙土披上白盔白甲。
神父向我讲述故事,这个地方的古老故事,当然都是传说。
其中一个传说使我震惊。据当地人——住在这座山上的居民说,夜里有人在沙地上讲话,接着又有两只山羊咩咩叫,一高一低。有人不信邪,说这是海鸟,海鸟的叫声时而像羊叫,时而像人在呻吟,但是迟归的人们发誓说他们曾经在这座远离尘世的小城附近遇见一位牧羊人。牧羊人在沙丘上牧羊,他后面牵着一只长着男人脸的公山羊和长着女人脸的母山羊,两只羊都披上了很长的白发,不断地讲着话,用奇异的语言争吵,之后猛地顿住,开始以羊的声音叫起来。
我产生了疑问,便问神父道:“您相信有这回事儿吗?”他喃喃地说:“我说不清楚是信还是不信。”
我接着说:“假使世界上除我们而外还有一些其他种类的人,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居然总是不知道呢?您,为何您没有见到呢?为何我也没有见到呢?”
他回答说:“就是世上存在的东西,我们可以见到十万分之一吗?瞧,就比如风吧。风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了,它把人们吹倒,吹倒建筑物,将树连根拔起,还可以将海浪掀起来形成如大山一样的巨波水墙,势不可挡。它摧毁悬崖,将大船抛向岩礁。风在毁灭一切,尽情咆哮着,狂呼高吼着,可是您看见它了吗?您并不能看到它,可是它真实地存在着,不能否认。”
这番简单的推理使我无法开口。他是位哲人,但也可能是个傻瓜,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保持沉默了,他说的话也是我不断想到的。
7月3日——我休息得不好。家里也许有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气氛,因为我的车夫和我一样不舒服。昨天回家时,我看见他异常苍白。我问他:“你没事吧,若望?”
“我睡不好觉,先生,夜里翻来覆去。自从先生走后,我似乎中了邪。”
可别的仆人身体很好。我非常畏惧旧病复发。
7月4日——果然,我旧病再犯了。从前的噩梦又来侵扰我了。昨夜我觉得有人蹲在我身上,以嘴对着我的嘴吮吸我的生命。是的,他如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喉咙里吮吸我的生命,接着吸饱了站起来,而我呢,我苏醒了过来,死气沉沉,全身乏力,没有丁点儿劲头了,动弹不了。要是再如此持续几天,我当然要再次出走。
7月5日——难道我失去了理智不成?昨夜发生的事,昨夜我遇见的事真是费解,一想到它我便恐慌不安。
我生活有规律,每晚有相同的程序,今天突然发现玻璃瓶中的水不对劲了。
我开始上床睡觉,睡了大约两个小时,被极恐怖的噩梦惊醒了。我在睡眠中遭人谋杀,而当我猛地醒来,发现更加可怕的事情,然而我却不知道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总算从噩梦中逃脱出来了,感到想喝水,于是便点燃蜡烛,向放水瓶的桌子走去。我拎起水瓶向杯里倒水,但是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水瓶是空的!没有一丁点儿水!最初,我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然后,我突然无比害怕,坐了下来,或者说跌坐在椅子上了。我马上又跳起来了环顾四周,又再次坐下,半是害怕半是奇怪地看着空透明的玻璃瓶。我死死盯住它,希望查个水落石出,我的手在颤抖!如此看来,有人喝了这瓶水?是谁?是我?难道是我吗?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吗?这么说,我是梦游者,我自己从未发现,我过着神秘的双重生活,似乎具有双重人格,或者说,当我的大脑陷入昏睡之中时,另一个无法确知的陌生人便常常占有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变为他的俘虏,被他驱使,其程度甚至超过听命于自我。
这是一种多么让人难以理解的巨大恐怖啊!谁能理解这种感受呢?一个头脑清醒、神经健全的人害怕地瞧着玻璃水瓶,瓶里的水在他睡觉时消失殆尽!我在那里一直呆到天亮,不敢再上床了。
7月2日——我真要被吓疯了。昨夜又有人把我的水喝得一干二净——要不就是我自己喝光的。
是我喝的吗?是我吗?究竟是谁?是谁?噢,上天!我真疯了?谁会来拯救我?
7月7日——我刚做过使人震惊的试验。我一定是疯了,然而怎么说呢?
7月8日,我上床前在桌子上面放上牛奶、酒、水、面包还有草莓。
又有人喝了——说不定是我喝了——所有的水及一份牛奶,但是其他的食物,如草莓、面包与酒还在那里完好无损地放着,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7月9日,我重复了一次昨天做的试验,结果竟然完全一样。
7月10日,我不再拿牛奶、水出来做试验,于是桌子上的东西没有什么人去动。
7月11日,我又在桌上放上水与牛奶,并且用细白布认真地包裹那两个玻璃瓶,还用绳子把瓶盖捆好,接着,我用石墨擦自己的嘴唇、胡须和双手,然后睡觉。
我很快又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但很快便是无法容忍的惊醒。我未曾动弹,连被单上也没有动弹过的痕迹。我朝桌子奔去。包玻璃瓶的细布还跟睡前一样缠着。水都没有了!牛奶也都喝光了!噢!上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哪!
我等一会儿就去巴黎。
7月13日——巴黎。我想近一段时间我肯定昏了头。我一定是让神经质的想象力愚弄了。否则就是我真的是梦游者,也许受到某种现象的影响,这种现象真实存在,但现在还无法解释,人们叫它为催眠暗示。总之,我的恐惧使我快要疯狂。来巴黎一整天已使我恢复了镇静。
生意盎然的新鲜空气在昨日的游览及购物活动中注入了我的胸腔里。傍晚,我上法兰西剧院,上演的小仲马的一出戏,那种强烈而敏锐的情趣使我康复。显然,对于很少休息的智力来说,孤独是很危险的。当我们陷入长久的孤独时,我们就会用幽灵来填充空虚。
我心情舒畅地从宽敞的马路往旅馆里走。在与人们交臂而过时,自我讥讽地想到上个星期的猜测与恐惧,是由于我相信,是的,我相信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与我同在。我们的心灵是多么脆弱呀,一件暂时理解不了的小事就马上让它惊慌失措。
我们经常发现不了这个简单结论:“我之所以理解不了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原因。”相反,我们迅速设想出一种庸人自扰的使人恐怖不安的奥秘,并将其归咎于不可测知的某类神秘事物。
7月14日——共和国国庆日,我漫步在大街上。爆竹与国旗让我似乎回到了童年的天真快乐状态。事实上,按照政府的律令,在法国国庆日兴高采烈即是一件很荒谬的反叛行为。你对他们说:“高兴起来吧。”他们就高兴起来。你对他们说:“去跟邻国打仗吧。”他们就去作战。你对他们说:“投皇帝一票吧。”他们就投上皇帝一票。接着,你向他们说:“投共和国一票吧。”他们就投上共和国一票。
领导人民的人也不聪明,不过他们服从的并非人,而是原则,既然是原则,便一定是机械的故弄玄虚的,空洞无物的,这是些被喻为永放光芒、绝对正确的思想,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绝对正确的呢?难道诸如声音与光线之类不都是我们的幻觉吗?
7月16日——昨天我看见的一些事情使我深感不安。
我上表姐萨布隆夫人家去吃晚饭。她丈夫是驻利摩日第76轻装兵团的指挥官。我在那里看到两个少妇,一位嫁给了一位医生,就是帕朗医生。他以神经病为钻研课题,并涉及催眠术与催眠暗示领域的实验所引起的超常规的现象。
他向我们详细说明了英国学者与南锡学派的医生们所获得的丰硕成果。他举了一个令人诧异的例子,我表示很难相信。
他说:“我们现在正从自然中挖掘它的某个重大奥秘出来,我是指这个星球而言,因为,很清楚,自然界在星球上还有别的一些重要秘密。自从人类能够思考,并且可以将思想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时起,人类就感到周围有奥秘,而人的器官局限太多,过于粗糙,无法找到这些奥秘,于是便设法用智力来填补器官的不足。从前,这种智力处于低级状态时,对隐形现象的恐惧仅仅体现为一种简单的焦虑,由此产生了对超自然物的民间信仰,以及有关神灵、鬼怪、仙女等的种种传说,甚至包括上帝的传说,由于我们对工匠——造物主的认识,无论来自哪一种宗教,都是非常平庸的,是我们恐惧的大脑所能设计出的最愚蠢、最无法容忍的定义。”启蒙运动的领袖伏尔泰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天主和人分别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出对方来。”
“但是一个多世纪以来,随着科学的进步,事情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认识有了进展。麦儿麦等人神奇地将我们引上一条新路,使得我们取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成果,尤其是最近四五年。”
表姐不置可否,轻轻地笑着。帕朗医生对她说:“我来尝试着让您进入睡眠状态,好吗,夫人?”“好,来吧。”
她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医生开始注视她,使她入迷。我突然感到不舒服,喉咙发干,心跳加速,我发现表姐萨布隆夫人的眼皮下垂,嘴唇紧合,胸口上下起伏。10分钟后,她进入睡眠状态了。
“请您走到她身后。”医生吩咐。我坐在表姐身后,医生将一张名片置于她两手掌之间,说道:“夫人,这里是一面明亮的镜子,您看一看,里面有什么吗?”
她回答说:“我看到我的表弟了。”“他现在正做着什么事呢?”“在摸他下颌的胡须?”“接着呢?”
“一张照片被他从口袋中掏了出来。”“那是谁的照片?”
“他的照片。”非常正确。我是刚刚在旅馆中收到她说的那张照片的。
“他在照片上是一副如何的尊容?”“我表弟在他照片上的模样是站立着的,一顶绅士帽子被他拿在手中。”如此说来,医生放在她手中的这张白色纸片做的名片对于我表姐的意义就相当于一面真实的镜子一样了。
年轻的女士们紧张不安起来,说道:“行了!行了!行了!”
可是医生并没有停止,继续吩咐道:“明天早上您在8点钟起床,接着去您表弟的旅馆找他,向他借5千法郎,这是为了您丈夫而借的,他下次回来的时候就要用。”
之后,医生让她苏醒过来。我充满困惑地思索着刚刚发生的那稀罕的一幕,向旅馆走去。倒不是怀疑表姐,我和表姐从小跟亲姐弟一样要好,她为人诚恳我非常了解,无可怀疑。我怀疑的是医生,他有没有玩弄某些技巧,难道他在手里藏了一面镜子?在向被催眠的年轻女人出示名片时也出示了镜子?职业魔术家是可以做出古怪稀奇的事来的。
我回到旅馆便睡了。我被贴身侍从叫醒时是第二天早上,快8点半钟了,侍从说道:
“萨布隆夫人请求马上见先生。”我赶快穿衣与她见面。她坐了下来,眼光低垂,显得焦急难耐,顾不上摘下面纱就冲我说:“亲爱的表弟,您快些帮助我吧。”“有什么需要效劳的,表姐?”
“这事难以启齿,但是必须说。我很着急,急需5千法郎。”
“不是开玩笑吧,您会需要钱?”“真的,我非常需要,或者说我丈夫需要,他让我为他筹集5千法郎。”我大吃一惊,诧异不已。我心想难道她串通好帕朗医生拿我取笑,难道这不过是一场周密准备、表演逼真的闹剧?
可是,当我认真观察她时,我无法再产生任何怀疑了。她焦急得颤抖,满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我感到她连说话都说不通顺了。
我了解她非常富有,于是就这样对她说:“怎么!您丈夫连5千法郎都缺吗!听我说,您再认真回想一下。您可以确信是他让您向我借5千法郎?”她又变得犹豫起来了,并且在考虑着,我可以估计到她已经整个地陷入思想混乱之中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应该向我借5千法郎给她丈夫,为此撒谎也在所不惜。
“是的,他给我写信了。”“什么时候?那为什么我昨天上您家的时候,您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件事呢?”
“我是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信的。”“能借给我看看吗?”“不,不,信里说了些夫妻两人间的隐秘的事,我把它烧了。”“如此说来,难道您的丈夫在外面借债了吗?”
她又一次变得犹豫起来了,喃喃说:“我不大清楚。”
我忽然高声说:“亲爱的表姐,我手头也没有5千法郎。”
她发出一声呻吟,可以听得出来,那是非常痛苦的。“啊!啊!恳请您了!亲爱的表弟,再好好想个办法吧。”
她激动起来,双手合十似乎在向我祈祷。她的声调完全变了,她流着泪,泣不成声,声泪俱下,看起来她被昨天晚上医生所下的那道命令无可抗拒地彻底控制住了。
“啊!啊!我恳请您了、您应该体谅我多么痛苦……我今天就要这笔钱。”
我非常同情她。“我对您保证,钱很快就可以给您的。”听了我的话,她激动得欢呼起来,“啊!您真好,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又说:“表姐,您家里昨天发生的事情您现在还有印象吗?”
“记得。”“那么您被帕朗医生催眠的事呢?”“记得。”
“您知不知道,您之所以现在来找我借5千块钱,是因为帕朗医生昨天对您下过这样的一道命令。”
她稍稍犹豫了几秒钟,回答说:
“是我丈夫吩咐我这样做的。”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以尝试说服她,但没有任何效果。
等她走后,我立刻去找帕朗医生,他刚准备外出,微笑地听我述说,接着他说:“您如今相信了吗?”
“是的,再没办法不信呵。”“我们上您表姐家去吧。”表姐正靠在沙发上犯困。医生给她号过脉,注视着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眼睛前面,她的眼睛就逐渐合上,磁力之强是无法抗拒的。
等她睡过去了,他说:
“您丈夫已经不再需要5千法郎了。您要把找表弟借钱这桩事给彻底忘掉,如果他提起,您也不知所云。”
然后他让她醒过来。我从口袋里取出钱包:“亲爱的表姐,今早上您不是向我借钱了吗,我现在拿来了。”
她诧异不已,我没有继续。不过我还是努力唤醒她的记忆,但是她完全不承认有这码子事儿,以为我在取笑她,甚至差一点发起脾气来。
这就是事件的经过。我刚从那里回来,没有心思用饭,这次进行的试验引起了我思想中极大的震荡反应。
7月19日——我把这次试验讲述出来让其他人听,很多人都不以为然。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那位哲人气质的神甫说:也许吧?
7月21日——今天我上布吉瓦尔去吃饭,接着去划船者舞会享受黄昏。很清楚,所有的心情、事物都取决于环境和地点。假如在格雷努耶尔游乐场的小岛上还认为有超自然现象的存在,那真是痴人做梦了。但如果到了圣米歇尔山山顶呢?抑或是在印度呢?我们附近的一切在我们身上产生惊奇的反应。下周我要回家。
7月30日——我昨天回到了家。一路平安。
8月2日——未发生任何新鲜事。天气晴朗,我整天望着塞纳河从门前流过。
8月4日——仆人们闹不和,说夜里有人把橱里的玻璃杯打碎了。总之,他们都埋怨是别人干的,而自己与之无关。是谁干的呢?无从知晓。
8月6日——这一次我很清醒。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没法再怀疑,我看见了!直到现在,我还全身惊悸,连骨髓都在发抖,我看见了!……午后,我在阳光中漫步,在我那个玫瑰园的小径上,秋天的玫瑰正在绽放。
我停下来欣赏一株开着三朵鲜艳花朵的很大的玫瑰,突然我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就在我近旁,一枝玫瑰花的茎弯了过来,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正在折它,然后它便断了,似乎这只手已经把它摘了下来。然后,那朵花呈弧形往上升,似乎有只手臂将它举起,它飘浮于透明的空气中,无东西支撑,一动不动,这个令人生畏的红点离我眼睛仅仅三步之遥。
我迷狂茫乱,心情躁动不安,我决心把它抓住,便扑了过去!然而却扑了个空。它已经消失了,于是我开始自我批评起来,因为对于一个有文明教养的人来讲,应该具有基本的理性精神,不可能产生如此幻觉。真是幻觉吗?我回过头去找花茎,很快找着了它,它还在玫瑰枝上,在别的两朵花间,但是有着刚刚被掐断了的痕迹。
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我终于能够断定,在我身旁有一个隐形人,它与日出日落那样真实存在着;它喝牛奶及水,它可以触摸物品,取走物品,更换它们的所在,因而可以肯定它也是一种物质,但是我们的感官无法查知它,它与我一起生活在我的家中……8月7日——我睡得比较安稳。它把我瓶中的水喝了,但未曾干扰我的睡眠。我在想自己大脑清醒与否。刚才我在太阳下顺着河畔散步,忽然对我的理智产生了怀疑,并非是那种泛泛之疑问,而是精确的、绝对的疑问。我观察过一些疯子竟然能够在一切生活事务上始终保持明智、清醒、理性,只有一点除外。他们可以很明明白白地、灵活而深刻地谈论一切,然而,倘若遭遇可以让其迷乱的暗礁险滩,他们的思想便在暗礁上碰撞而变成碎片,沉入那个可怕汹涌的海洋,海洋上白浪滔天,海风狂啸、海雾笼罩,这种情形即所谓的神经错乱。当然,我意识到我自己的情况,对其非常了解,而且特别清醒地对它进行探索分析,否则我真以为自己疯了,彻底疯了。我大概仅仅是一个妄想型的幻觉者,我的头脑里也许出现了一种无名的混乱,这种混乱正在被现在的生理学家们努力研究、探索,这种混乱导致我的思想在逻辑和条理上出现了很深的裂缝。这种现象近似做梦,我们做梦时遇见无法知晓的种种幻影,但我们并不奇怪,因为核对系统、检验装置睡着了,但想象力并未睡,仍在工作。莫非我大脑键盘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键失去功能了?有些人在意外事故以后,丧失记忆,记不起专有名词,是数字或是动词,或只是日期。思想的各个部分在大脑中分别有其定位,这在现在是有定论的。因此,我对某些幻觉的虚幻性的验证功能此刻正处在瘫痪状态,这完全是不足为奇的了!
我顺着河畔散步,心里想着这样一些内容,在阳光照耀之下,河水显得明亮晶莹,大地芬芳美丽,我心中充满了幸福,我爱生活,爱使我心情舒畅愉快的灵活的燕子,爱发出动听的簌簌声的河畔青草。
慢慢地,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又攫住了我。仿佛有一股力量,神秘的力量,逼迫我停止前进,回转身体。我痛苦地感到必须回家去,当你在外面预感到家中你的亲人病情恶化时,你就会产生我那样的感觉。于是我勉强自己回家,我想家里肯定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发生:一封信或者是一封电报。但没有任何动静。我很不安又很惊奇,超过又一次见到古怪的幻影。
8月8日——昨晚过得非常痛苦。它不出现,但我感到它就在我身边,它在注视我,窥伺我,钻到我身上,操纵我,它这样隐藏着,是最使我害怕的,相比之下,它通过奇怪现象的显现来表明其存在还让人稍轻松一些。
不过我还是睡着了。
8月9日——什么事也未发生,但我害怕。
8月10日——什么事都没有,但我又为明天而担忧。
8月11日——仍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没法带着忧心忡忡和这些念头再呆在家中了,我要再次出门。8月12日,晚10时——走的念头缠绕我一天,最后未走成。我想完成这个很轻松的自由行动:出门,然后坐车去鲁昂,可是没有做到。怎么回事?
8月13日——当人们染上一些疾病时,身体上的所有弹簧仿佛都折断了,所有精力都耗尽了,所有肌肉全松弛了,骨头软化了,似乎是肌肉,肌肉液化了,似乎是水。我精神上有这种古怪的感觉,非常懊恼。我浑身乏力,没有勇气,难以控制自己,甚而至于无法按我的意志办事。我丧失了独立意志,接受别人的意志的操纵、控制,我惟令是从。
8月14日——我没有希望了,我的大脑司令部被别人攻占了!我的所思所想,行为举止全被人给彻底操纵起来了,我自己再也不成其为那个严格意义上的我了,这是多么悲哀啊!我想出门,但是却出不去。它不愿意,我只好恍恍惚惚,晕晕乎乎地呆在它让我坐的安乐椅里。我决定站起身子来,昂首挺胸来宣告我是自己的主人,但是无可奈何!我被牢牢地钉在椅子上了,而椅子又牢牢地钉在地上,任何力量都难以把我们抬起来。
然后,猛地我感到无论如何都必须去花园深处摘草莓来吃。我去了,摘了草莓,吃了草莓,噢!天主噢!伟大的天主噢!真有天主吗?要是真有,请您拯救我!饶恕我!让我脱离苦海!怜悯我!慈悲为怀拯救我。这种苦难片刻也无法忍受!
8月15日——很明白,当不幸的表姐来向我借5千法郎时,她也如此魂不守舍、身不由己的。她被别的意志控制住了,那意志进入她体内,仿佛另一个灵魂,附着在她身上,控制她。莫非快到世界灭亡了?
但是,操纵我的这个人,这个隐形人,它是谁?这个未知的,来自超自然种族的使者,它到底是谁?看来隐形人是存在的,可为什么自从有史以来,它们没有精确地显现,如同我现在经受的一样呢?我从来不曾在书中看到类似我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啊!假使我可以离开这里,逃得远远地不再回来,我就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现在无法那样做。
8月16日——今天我好不容易离开了两个小时,如同犯人偶然发现牢门开着一样。我摆脱掉约束我的力量,恢复了自由的身心。我让车夫加紧套马,我要上鲁昂。能对一个听命于你的人说:“去鲁昂!”这是多大的幸福呀。
我让马车在图书馆前停住,我进去借了一本书,为赫尔曼·赫尔斯陶斯博士关于过去与现在世界的未知居民的论著。我重新登上马车时,想说:“去车站!”然而我喊出的是:“回家。”并且声音特别响亮,引得过路人都转身望我,然后我就惊慌失措地跌靠在座椅之上。我再一次被那力量俘获了。
8月17日——噢!这一夜是如何过来的啊!可我好像还应该为之高兴。我看书一直看到一点钟。赫尔曼·赫尔斯陶斯是哲学博士及神谱学博士,他阐释了在人周围游荡或使人臆想的一切隐形生物的有关历史及其表现形态,和它们的渊源、范畴及威力。可是谁也不与骚扰我的这个隐形人类同。自从人类有了思想,人类就好像隐约不安地提防某种新人类,这种新人比人类更强大,它将在地球上对人类取而代之;人类似乎感到这位新主人很快来临,但又不能确知它的形状,便在恐惧不安中臆想出一大群神秘荒诞的人,它们是人类的畏惧心理设想出来与人类作对的幽灵。
我看书直至凌晨一点钟,接着走去坐在开着的窗前,以便在黑夜静静的微风中清醒思绪和头脑。天气很好,温暖宜人!过去我最喜欢这种夜晚。
月亮没有出来,星星在黑色天空的深处闪烁着光芒。谁住在那遥远的星球上?那里有如何的形状,如何的活人,如何的动物,如何的植物?在那些极其遥远的世界中思想的人们,他们懂得比我们多吗?他们的能力比我们更大吗?他们能发现我们所不了解的事物吗?或许有一天,他们之中的某位将越过太空,出现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征服地球,恰似当年诺曼人越过大海去征服弱小民族那样。在这个旋转的,极其渺小的地球上,我们的人类是多么软弱,多么低能,多么渺小,多么无知呵!
我在清凉的夜风中如此幻想,不觉睡着了。我睡了将近40分钟,猛地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惊醒。我没有动,只是张开眼睛,开始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我忽然发现摊在桌上的书在自动地翻页,没有风从窗口吹进来。我很诧异,等待着。大约四五分钟后,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肯定,我亲眼目睹了另一页书又翻开了,然后合在前一页书上,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翻动着。我的扶手椅是空的,似乎是空的,可我猜得出来有人在那里,正坐在我的位子上,并且正在看书。我愤怒地跳起来,一跃而起,那情形跟一头被欺侮得忍无可忍的野兽扑向驯养者一般凶猛,奔向房间另一头去捕捉缉拿这个人,牢牢抓住它,杀死它!……可是,没等我扑到椅子前,椅子就翻倒了,似乎那人仓皇逃窜了……我的桌子晃动了几下,灯掉落在地上熄了,窗户闭上,似乎歹徒慌乱中抓着窗扇纵身跃入黑暗之中了。
如此说,它害怕了,它逃跑了,它不敢与我对抗。那么到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天,我能抓住它,将它打翻在地!有时候狗也要反扑主人,将主人置于绝境的,不是吗?
8月18日——整天我都在想,噢,是的,我将听命于它,任它驱使,执行它的命令,我会变得顺从谦卑、软弱,它是强者。可是时机一到……8月19日——我了解我什么都了解:我恰好在《环球科技》上读到这则消息。
一桩奇特的新闻从巴西里约热内卢传来。精神病,精神流行病现在正在保罗省蔓延开来,它与中世纪在欧洲各国恐怖时期的传染性癫狂症非常相似。目前圣保罗的居民们四处逃散,背井离乡,抛弃家园,并称如动物那样被一些能够感觉到的隐形人的骚扰与操纵追逐;这些隐形人是吸血鬼,而人们休息时是它们工作时,它们吸血,此外它们只喝牛奶和水,好像不碰其他食品。
唐佩德罗·恩里格斯教授现正带领几位医学专家赶赴圣保罗省,以便亲临现场研究这古怪的精神病的起源及症状,并对皇帝提出有效措施,以便把失去的理智重新还给神经迷狂的居民们。
哈!哈,我回忆起了,那条漂亮的三桅帆船,它是巴西船,5月8日驶过我的窗前,在塞纳河里逆流而上。我当时觉得它通体白色,很好看。那人就在船里面,从它那个种族的发源地巴西来的!它看到了我和我这栋白色住宅,于是它跳到岸上。啊!上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终于搞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人的统治结束了。它来了。原始部落对它怀有朴素的畏惧,焦急的神父念咒驱逐它,巫师在阴沉的夜里呼唤它,它却不见踪影,生存时间极短促的世界主人们预感到它,赋予它五花八门的形状:精灵、鬼魂、侏儒、仙女、妖精。随着原始阶段人们因恐惧而产生胡乱联想之后,一些眼光敏锐的人更精确地感知到了它。麦儿麦猜到了它,并且,10年以来,医生们精确地发现了它力量的属性,进而在它自身还不曾显现力量之前。医生们利用新天主的这个武器:以神秘的意愿操纵人的心灵,使之沦为奴隶,他们叫这为催眠术、催眠暗示,以及其他。我曾看见他们如好玩的孩子一样利用这种可怕的力量!我们该遭殃了!人类该受难了!已经来了,它,它,它叫什么,它好像在喊叫自己的名字,但是我听不见,它,它,它在喊叫,我在听,我重复不出来,它,奥尔拉,我听见了,奥尔拉,是它,奥尔拉,它来了!
噢!狮子吞吃带尖角的水牛,狼吞吃羊,秃鹰吞吃鸽子,人类用刀箭和火药杀死了狮子,奥尔拉对付人类将如同人类对付动物那样无情;它将自己无与伦比的意志强加于人类,使其成为它的工具,它的食物、它的仆人。我们该遭殃了!
但是,牲口有时候也会反抗,杀死驯服它的人。我也想,我能做到,但是首先得了解它,摸到它,发现它。据学者们说,牲口的眼睛与我们不相同,我们看见的事物牲口看不见,我们的眼睛也无法发现那欺凌我们的不善来者。
噢!为何是这样!我现在想到圣米歇尔山上那位神父的话了:世上存在的东西,我们能看到其中十万分之一吗?瞧,就像风吧。风是自然界最威猛的力量,它把人们刮倒,使建筑物坍倒,把整棵树木连根一起都掀到半空中去,掀起海水形成滔天大波,它冲垮捣碎峭壁悬崖,将大船抛向岩礁。风总是狂呼狂啸,毁灭破坏,可是您看见过它吗?虽然你一直都无法看到它的确切形状,但它肯定是真实存在着的,不容否认。
我想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人类的视力其实很微弱,功能不强。假使有一面镀锡的镜子把我的路挡住了,我会撞到上面去,如同想飞进房间的鸟在玻璃窗上撞破头一样。万事万物都可能会骗过我的眼睛,迷惑住它。那么,它无从查知一个与光线混合在一起的新身体就实在不足为奇了。
新人的存在是非常自然、正常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后继者呢?我们看不见它,它们跟生活在过去历史时代中的人不是一样的。这是因为它有更优秀的出身、血统,它的身体比我们的身体更加精细、更加完善,而我们的身体无力羸弱,结构如此笨拙,充斥着各种各样疲惫不堪、早已压力过重的器官;我们的身体像植物与牲畜一样,靠空气、草和肉才能生存;这部动物机体随时可能生病、变形、腐烂;它功能不足,调配不当,原始又古怪,真是精致的次品;它笨拙而软弱,是人的初胚,而人是可以变得智慧,变得高贵的。
从动物到人,有一些生物种类,但对世界而言何其贫乏。在种种不同类别的生物相继出现的间隔期以后,为什么不能又加一类呢?为什么不可以又添一类?为什么不能又产生一种新的树种,它的花朵硕大无比,艳丽无比,香飘千里。为何不能够在火、空气、土、水之外再加上一种本原?养育生物的仅仅这4种本原!太寒酸!为什么不是40种、400种、4000种呢?一切是多么贫乏、平庸、可怜!这是乏味的臆造、笨拙的制作、吝啬的给予!噢,大象,河马,多么高雅!骆驼多么优美!
你也许还会想起那翩翩而舞的蝴蝶!那是飞翔的花朵呀!我想设计一种庞大无比的蝴蝶,其翅膀的形状、色彩、美丽、动作都无法形容。但是我看见了它,它在宇宙星际间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用飞翔中和谐与轻柔的气息使星星芬香和清爽!居住在星球上的人们望着它轻盈矫健地飞舞而不禁心驰神摇,受到美、自由、愉悦的感染!
我怎么回事啦?是它,是奥尔拉在困惑我,让我这样不着边际地痴心妄想!它附体于我,变为我的一部分,我要消灭它!
8月19日——我要消灭它。我发现它了!昨晚我在桌前坐下,故作专心致志地写信。我猜到它会在我身边转悠,离我不远,很近,我也许能够触及它,逮住它。接着!……接着,我便像孤注一掷的人那样勇敢,用全身所有可以用来攻击的部位、器官去掐它、压它、咬它、让它粉身碎骨。
我窥伺它,全身的器官高度紧张。我点燃了所有能找到的灯和蜡烛,似乎能借助这片光明找到它。在我对面是一张带床柱的老橡木床,我右边是一个壁炉,左边是门;我让门久久地敞开着,以便引它进来,现在我又谨慎地关上。我背后是一个很高的带镜衣橱,我天天都在镜前穿衣服、刮胡子,每次从镜前面走过时,都要仔细端详自己的周身上下。
我故作写东西,好骗过它,因为它一定也在暗中窥伺我。突然我感到,我敢确信,它正在我身后俯身偷看我写的内容,就在那里,在我耳朵旁边。我伸出双手,忽地转身站了起来,快要摔倒。嗯!房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但是我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镜子是空的:深邃而明亮,一片亮光!我的身影竟然不在镜子中,而我,我在镜子面前!我看到大镜子从上到下清澈明亮。我畏惧地瞧着镜子,不敢动弹,不敢往前走,我感到它停在那里,它将从我手边跑掉;是它那难以觉察的身体吞食了我的影子。
此情此景之下我真是恐怖之极了!但我很快发现镜子深处被雾遮掩的自己。这水好像从左向右慢慢流动,使我的影子如日食消失时那样慢慢呈现并清晰起来了。遮住我的东西好像并无明确的轮廓,只是一种浓稠的透明体,它在慢慢地变稀。我终于彻底看清自己了,就像每天照镜子时的情况。我目睹到了它,仍然觉着一阵阵的后怕。
8月20日——我渴望消灭这个祸害,可是我无从接触它的身体。毒药?可它能瞧见我在水里下毒的,再说的话,我们的毒药对于它那不明显的身体能产生作用吗?不会的,毫无疑问。那么?又该怎么办?
8月21日——我从鲁昂请来一位锁匠,要他在我卧室中装上铁百叶板,如同巴黎某些公馆在一楼安上铁百叶窗以防止窃贼一样。我又让他装一扇铁门。我表现得非常胆怯,反正我豁出去了!
9月10日——鲁昂,大陆旅馆。完成了,完成了,可它死了吗?我依旧惊恐于我所见的一切。昨天,当锁匠装上铁门铁窗后,我把门窗大大敞开直至午夜,尽管天气微寒。
突然我感到它在那里,一阵惊喜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渐渐站起身,反复踱步,走了很久,防止它生疑心,接着我漫不经心地脱下皮鞋,穿上拖鞋,关上铁窗,不慌不忙地走去关门,加上两道锁,然后又回到窗边,锁好窗把钥匙放进口袋。
这时,我感到它在我身旁开始焦躁,它不安了,想溜出去。我差一点让步了。我终于坚持住,我背靠着门,将门开了一条缝,恰好我退着溜出去,我个子很高,头碰上了梁。我肯定它没能逃掉,我将它独自关在房里。伟大的胜利!于是我跑下楼,在卧室下面的客厅中取出那两盏灯,把灯油全部倒在楼房里的各个地方,包括家具地毯之类也都倒上了,点燃火,把大门关好,加上两道锁,然后我便跑开了。
我跑到花园里,躲藏在花园深处一大丛桂花树后面等待着。时间过得太缓慢,太让人着急了!一片沉寂、凝滞、漆黑。一丝风都不起,星星全无。我无法看到厚厚的云层,但它沉沉地压在我心头。我盯着我的房子,我等待着。时间真慢!我想火可能自动灭了,可能让它踩灭了,这时楼下的一扇窗户在大火中爆裂开来,冲出了火舌,红黄颜色交杂的一条火苗,柔软的、长长的火舌舔着白墙往上爬,直上屋顶。火花在浓荫、枝叶间闪动并战栗,令人恐惧的战栗。小鸟被惊醒了,一条狗叫了起来,似乎天亮了。另外两扇窗子也爆裂开了,一片火的汪洋大海吞没了住宅的下半部分。可是,一声呼叫,一声尖锐的、可怕的、凄厉的女人呼声响彻黑暗,顶楼上的两扇窗子被打开了!我忘记了仆人们!她们带着惊恐的脸色,晃动着双臂!……于是我恐慌之极,朝村子奔去,一面喊道:“救命呀!救命呀!失火了!失火了!”人们纷纷而来,我也随着他们一起跑回来,想看个究竟。房子这时成了一个宏伟但可怖的焚尸柴堆,一个照亮大地的硕大的柴火堆,里面焚烧着几个人,也把它焚烧着,它,我的俘虏、新人、新主人,奥尔拉!
猛地,整个屋顶坍塌在墙间,大火喷到空中。打开着的窗子里面是火焰在继续灼烧,我看见了炉膛,我想它留在那里,在炉膛里,被焚烧成灰烬了。
死了吗?也许吧?那它的身体呢?毁灭我们身体的事物可以摧毁它那在光线中畅通无阻的身体吗?
假若它未死呢?……也许只有时间能控制可怖的隐形人吧。假使它也畏惧人类所畏惧着的一切的话,那么它又何必具有这种与人类不同的身体构造呢?人类所有恐怖都来源于毁灭的提前开始。在人类以后便是奥尔拉。人类所有时间,都会发生意外死亡,现在来了奥尔拉,它会在限定的日子、规定的时间死去,它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会的……不会的……无疑,无疑……它没死……那么,我……我该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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