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自己倘若那么待着不动,立刻就会感到过分的愁惨,令人痛苦万分。
怎么办?我向前走,我又向后退回来,想找一个可以消磨两小时的地方,结果却第一次发现夜晚在巴黎竟没有什么好散心的地方。最后,我决定走进“牧女狂”,那个算得上是姑娘们的游戏场。
在它的大厅子里,人并不多。至于姑娘们呢,始终是那么几个,那些姑娘们容颜丑陋,精神疲乏,皮肤松弛。
不过我忽然望见一个可爱的矮矮的人儿了。她并不很年轻,不过是鲜润的,颇讨人喜欢的,有刺激性的。我拦住了她,并且出了我肯付的那种度过通宵的代价。我不愿意孤孤单单独自一个人回家,喜欢同这个姑娘去偎依搂抱。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
她住在殉教街一所大房子里。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熄了。我慢慢地爬上去,不断地划燃一支支蜡烛火柴,我的脚撞着梯级,心里不大痛快。
她走在头里,我听见了她的衣裙的摩擦声。
她在五楼停住了,关好了和外面相通的门以后,她问道:
“那么你可是待到明天?”
“一点也不含糊。你知道这原是我们商量好了的。”
“好,我的猫儿,那不过是问一下。你在这儿等一分钟,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于是她让我站在黑暗当中了。我听见她关好了两扇门,随后她仿佛还说了几句话。我诧异起来,不放心了。想来或许有一个小情人养在她屋子里。不过我的拳头和腰杆儿都是结实的。
我暗自想:“等会儿,我可以看个明白。”
我用全部精神和耳力去细听。有人轻轻动作,有人慢慢行走,并且非常之小心谨慎。随后另外一扇门打开了,我觉得又有人说话,不过很低很低。
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支点燃了的蜡烛。
“你可以进来了。”她说。
她用“你”字来称呼我,就是表示一种占有权的取得。我进去了,经过了一间饭厅以后,我就走进了一间卧房,那正是一般姑娘们住的卧房,连家具出租的卧房,还带着几幅厚的幔子和一铺染上可疑的斑斑点点的红绸子羽绒被。
她接着又说:“你随便坐吧,我的猫儿。”
我用一种怀疑的眼光视察屋子。可是绝没有什么像是令人放心不下的。
她很快地脱了衣衫,快得在我脱下外套以前,她已经到了床上。
她开始笑了:
“喂,你怎么了?你可是变成了木头人儿?你瞧,赶快点吧。”
我照她的样子做了,和她躺在一块儿了。
我开始和她谈天了。
“你在这儿住了不少的时候了吧?”我说。
“到一月十五就是半年。”
“你住在哪儿,以前?”
“以前我在克洛随勒街住。不过看门妇人给我捣乱,我就退了房子。”
接着她就述起一篇关于那个看门妇人的说不完的闲话了,她从前针对她造了许多谣。
但是忽然间,我听见有些声音就在我们身边响动。开始,那是一声叹气,随后,一些轻微的响声,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如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转动一样。
我突然在床上坐起来,并且问:
“那是什么响声?”
她用安详文静的态度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的猫儿。那是隔壁的女人。隔板非常薄,所以我们听起来简直像在这儿。这种房子真糟糕!简直是纸板糊的。”
我懒得非常厉害了,仍旧钻到了被盖里。后来我和她又谈天了,并向她提出好些有关她头几个情人的问题。
我明明知道她是会说谎的。有什么关系?我也许会从那些谎言中间发现一件诚实而且动人的事。
“瞧吧,你得告诉我那是谁呀。”
“那是一个玩游艇的人,我的猫儿。”
“哈!说给我听吧。你们从前在哪儿?”
“我从前在阿尔让德伊。”
“你从前做什么事?”
“我在一家饭馆子做女佣人。”
“在哪一家?”
“在淡水船员馆。你知道它?”
“那还用说,盘南舫开的。”
“对呀,正是那一家。”
“他怎样和你讲爱情的,那个游艇家?”
“我替他拾掇床铺的时候,他强迫了我。”
不过我突然记起我朋友们中间的一个医生的理论了,他认识了女性的一切羞耻和困苦,认识了可怜的女性在变成有钱闲逛的男性的丑恶牺牲品以后的一切羞耻和困苦。
“一向如此,”他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一向是被一个和她阶级相同而且生活情形相同的男人引坏的。我有好些本有关这种例子的观察记录。大家指责富人采摘民间孩子的清白的花,那不是正确的话。富人购买的是采下来扎好的花束!他们诚然也动手采摘,不过对象却是那些在第二期开放的花,他们从不去剪第一期的。”
这样一回忆,我就望着这个女伴笑起来:
“你得知道我明白你的历史。第一个和你相识的人并不是游艇家哪!”
“喔!真的是他,我的猫儿,我对你发誓。”
“你说谎。”
“噢!没有,我告诉你。”
“你说谎。赶快把事情都告诉我吧。”
她像是迟疑不决,显见得有点惊惶。
我追着又说:
“我是个魔术师,我的漂亮女孩子,我是个懂得催眠术的人。倘若你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来催眠你,结果我一定知道你的事情。”
她是和她那些相类的女人一样地愚昧,她害怕了。支吾地说:
“你怎样猜着的?”
我接着说:
“快点说吧。”
“唉!第一次吗,真差不多不算什么。那一天正是那地方的纪念节,饭馆子里添雇了一个临时帮忙的大掌锅,亚历山大先生。他一到之后,想干什么就在馆子里干什么。他指挥一切的人,指挥老板两口子,俨然是一个国王……那是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人,他并不在他的炉灶跟前站着不动。他总是嚷着:‘赶快,要点奶油,要几个鸡子儿,要点儿葡萄酒。’并且旁人必须立刻跑着把这点儿东西送给他,否则他就生气,对你骂一些使人连大腿都羞得绯红的话。
“白天的事情完了以后,他就在门口抽他的烟斗。后来我正捧着一大叠空盘子从他身边经过,他就对我这么说道:‘听呀,孩子,你来陪我到河边上走走,让我看看本地的风光吧!’我呢,像一个糊涂虫似地走向河边了。我和他刚好走到了岸边,他很快地就强迫了我,快得简直教我没有来得及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末后,他赶着晚上九点的火车走了。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问:
“全在这儿吗?”
她结结巴巴地说:
“哈!我很相信弗洛朗丹是属于他的。”
“那是谁呀,弗洛朗丹?”
“是我的小子!”
“啊!很好。后来你又教那个游艇家自以为是弗洛朗丹的父亲,可对?”
“还用多说!”
“他可是有钱的游艇家?”
“是呀,他留下了一份产业给弗洛朗丹,每年收得着三百金法郎的利息。”
我渐渐感到兴趣了。仍旧追问下去:
“很好,这很好。你们居然一点都不像旁人猜想的那么笨。弗洛朗丹现在几岁了?”
她接着说:
“今年他十二岁了。一到春天,他就要去一次领圣体。”
“就这样,自从那一次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做你这种行业?”
她叹气了,用忍耐的意味说:
“那又怎么办呢……”
但是忽然一道大的声音使我突然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那声音是从卧房里出来的,是一个人跌到地上又爬起来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双手在墙上摸索的声音。
我端起蜡烛向四周望了一转,又惊惶又生气。
她也坐起来了,勉强拉着我不动,同时用恳求的语气说:
“这毫无关系,我向你保证这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已经弄清楚那道异样的声音是从哪一边来的。我随即向着一扇被我们床头遮住的门走过去,接着突然拉开了它……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儿,那是个苍白且瘦弱的男孩儿,坐在一把大的麦秸靠垫椅子旁边浑身发抖,睁着一双受了惊骇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显见得他刚才是从椅子上落到地下的。
他一下望见了我就哭起来,张开两只胳膊向他母亲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妈,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先头睡着了,后来就摔跤。不要骂我哟,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转过身来望着那个妇人。末后我高声说: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心里很难过。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你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挣的钱不够让他在外边寄宿,不得不把他留在身边,我又没有能力多租一间屋子,老天。我没有谁的时候,他就和我一块儿睡;若是有人在这儿来混一两个小时,他只好在壁里安安静静待着。他是知道那么做的。不过若是有人来住通宵,如同你一样,那么在一把椅子上睡觉是会叫他腰痛的啊,叫这孩子腰痛的啊……那当然也不是他的过错……我真想让你也去试试看,你……在一把椅子上睡一夜……你就明白那种滋味了……”
她生气了,一边生气,一边叫唤着。
孩子始终哭着。一个瘦弱而畏怯的孩子,对呀,那真是壁橱里的,寒冷阴晦的壁橱里的孩子,他只能偶尔回到那张暂时空着的床上吸收一点点温暖。
我呢,当时也很想哭一场。
最后,我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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