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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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风圣母”号是一艘三桅大帆船,它于1882年5月3日从勒阿弗尔出口开往中国海面,经过四年的旅行,回到了马赛的海港。

    当初它在中国海港卸了货物以后,立即找到了新的买卖,被人包了,开往阿根廷的京城,又从这地方,装上了好些运往巴西的货物。

    经历过无数次海面上的种种幸运和恶运,这艘诺曼底的三桅船直到现在才满载美洲的罐头食物回到马赛来。

    在1882年出发的时候,船上除了船长和副船长之外,一共有14个海员,8个是诺曼底省的人,6个是布列塔尼省的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个布列塔尼人和4个诺曼底人。那个布列塔尼人是在路上死掉的,4个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失踪的诺曼底人,却由两个美国人、一个黑人和一个在某天晚上从新加坡一家咖啡馆里用劝诱手段募来的挪威人接替了职务。

    这艘大帆船的帆全数卷好了,船身由一条马赛拖轮拖着走,开进了古老的海港。

    “顺风圣母”号下碇了,位置正在一艘意大利双桅小船和一艘英吉利双桅快船的中间,这两艘船在事前让出了空挡使它通过。随后,等到海关和海港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船长就允许三分之二的海员到岸上去寻欢作乐。

    已经天黑了,马赛一片灯火。

    那10个被海水摇荡了好多个月的汉子一下子上了岸。因为久离祖国而人地生疏,又因为失掉了都市生活的习惯,所以都是迟迟疑疑的,他们排成了双行的队形,很慢很慢地向前走。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着。在这六十六天最后的海程之中,性的饥渴早已在他们身上扩大,现在他们全体都被这欲望陶醉了。几个诺曼底人在头里走着,引路的是绥来司丹·杜克罗,那是一个高大强健而且狡猾的少年,每逢他们登陆总是他做领队。他猜得着那些好地方,使得出种种独具的手腕,并且那些在港里的海员们之间常常发生的喧闹场面,他是不大加入的;不过到了他加入了的时候,他就谁也不怕。

    那些黑暗的小胡同全是向着海岸的下坡路线,正像是许多排泄脏水的阴沟,从里面吐出种种污浊的味儿,一种从窄小屋子里出来的气息。绥来司丹在这些胡同之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选择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过道,其中好些房屋的门上都点着向前突出的风灯,灯上的磨砂玻璃用大型的数字标出了门牌号码。

    在各处门口的窄小的穹顶下面,许多系着围腰的妇人都在麦秸靠垫的椅子上坐着,一下看见他们走过来,她们全站起来了,向前走了三步,切断了那些慢步走着的海员们的行列。

    那些海员们慢步走着,并且唱着、笑着,已经因为接近勾栏而浑身像是着了火。

    杜克罗打定主意了,接着就站在一所外表颇为美观的房子跟前,教他全队的人都进去。

    欢会中的花样是应有尽有的!延长到四小时,那10个海员都饱尝了爱情和美酒。六个月的工资一下子花个精光。

    在那家咖啡馆的大厅子里,他们以主人翁的姿态盘踞着,每一个海员一走进来就选定了他的女伴,并且在整个晚会之中保留着她。他们把三张桌子并拢来,在第一次干了杯以后,那个已经散了的双行队形,由于加入许多和海员人数相等的女伴便扩大了一倍。现在他们又在扶梯房里重新整队了,到了那一长列爱人们组成的队形涌进了那扇通到各处卧房的窄门,每一级扶梯的木板上面,都被每一对爱人儿的四只脚长久地踏出许多声响。

    随后,他们为了喝酒又下楼了,随后又重新再上去,随后又重新再下楼。

    现在,他们几乎全是半醉的了,高声说话了!

    在这些汉子的中央,绥来司丹·杜克罗拥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招待跨在腿上,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比其余人都轻些,却不是由于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怀着好些另外的念头,他来得比较温存,想着法子谈话。

    他笑着,重复地说:

    “这样,这样……到目前,你在这儿有不少的时候了。”

    “六个月。”那女招待回答。

    对于她,他的神气是满意的,仿佛“六个月”这句话就是品行良好的证据,后来他接着说道:

    “你可欢喜这种生活?”

    她迟疑着,随后用忍耐的意味说:

    “大家惯了。这并不比旁的事情讨厌。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他的神气仍旧肯定了这种真理。

    “你是本地人?”他问。

    她摇头表示“不是”,没有答话。

    “你是从远处来的?”

    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在思索,像是在记忆中搜寻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后用一种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

    “那么,你可知道绥来司丹·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他俩感到,猜到有点儿严肃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显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是否能够看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他想要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用清水填满了这只杯子,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跟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痛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一阵深刻的震栗,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哥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呆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账,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的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

    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

    一阵呜咽、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的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颤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叫他去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抬起他,把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作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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