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无章节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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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塔希提的时候到了。按照岛上的好客习俗,我偶然结识的那些人送给我很多礼物——用椰子树叶编的篮子,用露兜草编的垫子、扇子等;蒂阿瑞送给我三颗小珍珠,和她用一双胖手做的三罐番石榴酱。一艘从惠灵顿开往旧金山的邮务轮船途经塔希提时停留了二十四个小时,当轮船鸣起汽笛,召唤旅客上船时,蒂阿瑞把我搂进她那宽大的胸膛里,我仿佛陷入了波浪起伏的海洋,她还把红唇贴到我的嘴唇上。她的眼里闪着泪花。我们的轮船冒着蒸汽,缓缓地驶出潟湖,小心谨慎地穿过珊瑚礁的豁口,驶进汪洋大海。这时,我突然感到忧郁。微风吹过,仍带来陆地上的宜人气息。塔希提岛已经很远了,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它。我生命史的这一章已经翻过去了,我觉得自己离不可避免的死亡又近了一点。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来到了伦敦;我安排好几件需要立即处理的事情之后,就给斯特里克兰太太写了一封信,我想她也许愿意听听我了解到的她丈夫最后几年的情况。我从大战尚未开始前就没见过她了,只得从电话簿上找她的地址。她定了会面的时间,我如期赴约,她现在住在坎普登山[1]一所整齐的小房子里。这时她快六十岁了,但保养得很好,谁都以为她还不到五十岁。她的脸较瘦,没有多少皱纹,是那种优雅地变老的女人的脸,令你认为她年轻时的样子比实际上的要漂亮得多。她的头发还不太白,梳理得恰到好处,她的黑色长袍很合时尚。我记得曾听说她的姐姐麦克安德鲁太太比她的姐夫晚去世两年,给斯特里克兰太太留下了一笔钱;从这所房子和给我开门的衣着整洁的女仆来判断,那笔钱足以让这位寡妇过上比较舒适的生活。

    我被请进客厅后,发现斯特里克兰太太已有一个客人。当我弄清楚他是谁时,我猜想斯特里克兰太太让我在这个时间来并非没有目的。那位客人叫范·布舍·泰勒,是美国人,斯特里克兰太太给我详细介绍他的情况,并对他嫣然一笑,表示歉意。

    “你要知道,我们英国人是那么孤陋寡闻。如果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你一定要原谅我。”然后她转向我,“范·布舍·泰勒先生是著名的美国评论家。如果你从来没读过他的著作,那么你受的教育有所欠缺,应当感到羞愧,你必须立刻补上这一课。他正在写有关亲爱的查理的文章,他来问我是否能帮忙。”

    范·布舍·泰勒先生是个很瘦的男人,他的头很大,已经秃顶,颧骨突出,泛着亮光。在半圆的大头顶下面,他那皱纹很深的发黄的脸显得很小。他很安静,格外有礼貌。他说话有新英格兰地区的口音,他的举止有些冷漠刻板。这让我问自己,他到底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事。斯特里克兰太太在提到她丈夫的名字时语气温柔,我觉得有点好笑。在他们两人谈话时,我打量了一下我们坐在其中的这间屋子。斯特里克兰太太真是与时俱进。这里没有了莫里斯式壁纸,没有了古朴的印花装饰布,墙上也没有了她曾用来装点阿什利花园旧居客厅的阿伦德尔[2]风景图片。现在这间客厅充满奇幻的绚丽色彩。我怀疑,她是否知道,她为了追求时尚而采用的那些多重色调,来源于一个居住在南太平洋小岛上的贫穷画家的梦想。她本人给了我答案。

    “你这些靠垫多漂亮啊。”范·布舍·泰勒说。

    “你喜欢吗?”她笑着说,“你要知道,是巴克斯特[3]设计的。”

    然而墙上挂的是几幅斯特里克兰的最优秀画作的彩色复制品,是一个柏林出版商的创新产品。

    “你在看我的画吧,”她说,眼睛跟随着我的目光,“当然啦,这些画的原作我弄不到,可是有了这些也很欣慰了。是那个出版商派人送来的。这些画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安慰。”

    “每天看着这些画,一定很快乐吧。”范·布舍·泰勒先生说。

    “是啊,这些画的装饰效果是那么好。”

    “这正是我的一个最深刻的信念,”范·布舍·泰勒说,“伟大的艺术总是有装饰性的。”

    他们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正在给婴儿喂奶的裸体女人身上,那女人身旁跪着一个姑娘,正伸出手递过去一朵花,而那婴儿却无动于衷。有一个满脸皱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妇人在一边看着他们。这是斯特里克兰版的“圣家族”[4]油画。我这样猜测,是因为画中的人物都是住在斯特里克兰在塔拉沃上边的山沟里的家里的人,那个裸体女人是爱塔,那个婴儿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问自己,斯特里克兰太太对这些事是否有所耳闻呢?

    谈话继续进行,我对凡·布舍·泰勒的圆通感到惊奇,他回避了所有可能令人感到一丝尴尬的话题;我对斯特里克兰太太的狡黠也感到惊奇,她虽然没说一句假话,但暗示出了她和先夫的关系一直很完美的假象。范·布舍·泰勒先生终于站起来要走了。他握住女主人的手,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虽很文雅,但也许有些过分造作。说完后他便离开了我们。

    “我希望他没让你厌烦,”房门在他身后关上时,斯特里克兰太太说,“当然啦,这种事有时很讨厌,可是我觉得我绝对应该向人们提供我所了解的查理的情况。作为一个天才艺术家的遗孀,我理应承担一定的责任。”

    她用一双讨人喜欢的眼睛看着我,这双眼睛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真诚,那样善解人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愚弄我。

    “当然啦,你已经放弃了你的生意吧?”我说。

    “啊,是啊,”她傲慢地回答,“我经营那个打字所是出于爱好,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的孩子们劝我把它卖掉。他们认为我在透支我的精力。”

    我看得出来,斯特里克兰太太已经忘记她曾干过自谋生计那么屈尊的事。她有好女人的真正本性,认为只有依赖别人的钱财生活才是真正体面的。

    “他们都在这儿呢,”她说,“我想他们愿意听你讲他们父亲的情况。你记得罗伯特吧,对不对?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他已经被推荐并即将获得军功十字勋章。”

    她走到门旁召唤他们。一个很高的男人进来了,他穿着卡其制服,佩戴着牧师的硬领,长得很英俊,有些粗壮,但他的眼睛很真诚,还是我记忆中他小时候的样子。他的妹妹跟在他后面。她一定跟我最初见到的她的母亲年龄相仿,而且长得很像她。她同样给人这样的印象:她年轻时长得一定比实际长相更漂亮。

    “我猜你一点都认不出他们了,”斯特里克兰太太骄傲地笑着说,“我的女儿现在是罗纳德森太太了。她的丈夫是炮兵部队的少校。”

    “他是从一流的士兵被提拔起来的,你知道吗,”罗纳德森太太愉快地说,“所以他现在只是少校。”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我就预言她会嫁给一个军人。那是必然的。她具备当军人的妻子的一切品德。她虽然很和气,富于感情,但无法掩盖内心的信念:自己与众不同。罗伯特很轻松愉快。

    “真是幸运,你这次来,我正好在伦敦,”他说,“我只有三天假期。”

    “他还急着回去。”他母亲说。

    “是啊,我可以承认,我在前线过得很好。我交了很多好朋友。那是一流的生活。当然啦,战争是可怕的,所有与它相关的事都是可怕的;可是战争确实让人表现出了最优秀的品质,这是不可否认的。”

    随后我给他们讲了我所了解到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的情况。我认为没必要谈爱塔和她生的孩子,其他情况我都尽可能准确地讲了。我讲到他的惨死时,停了下来。有一两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然后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划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香烟。

    “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研磨得格外细腻。”[5]他说,有些故作庄重的样子。

    斯特里克兰太太和罗纳德森太太都低下了头,脸上现出虔诚的表情,我相信这说明她们认为这句话引自《圣经》。说实在的,我相信罗伯特·斯特里克兰也并非没有她们这种错觉。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爱塔给斯特里克兰生的儿子。据说他是个快乐无忧的青年。我可以想象他在一艘双桅帆船上干活,只穿着一条粗布工装裤;夜晚时分,帆船在微风推动下轻松地前行,水手们都聚集在上甲板上,船长和押运员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这时,我看见他跟另一个小伙子一起跳舞,和着手风琴奏出的喑哑乐曲,跳得很疯狂。他们的头上是深蓝的天空,还有星星,他们的周围是浩瀚苍茫的太平洋。

    一句《圣经》引语来到我的嘴边,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因为我知道牧师认为俗教徒侵入他们的领域是亵渎上帝的行为。我的亨利叔叔在惠特斯特布尔[6]当了二十七年牧师,每逢这种场合他总是说:魔鬼总可以引用《圣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还记得以前用一先令[7]硬币就能买到十三只本地产大牡蛎的日子。

    注释

    [1]坎普登山(Campton Hill),伦敦西部一地势较高的区域。

    [2]阿伦德尔(Arundel),英国南部一小镇。

    [3]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艺术家,对舞台剧的服装和布景设计进行了革新。

    [4]“圣家族”是基督教对耶稣、圣母玛利亚和约瑟的合称,有时也指耶稣和其他家庭成员的组合。“圣家族”是西方艺术的一个传统题材,常见于教会建筑的内部装饰和绘画、雕塑等陈设艺术品。此处叙述者的话颇有幽默意味。

    [5]此引语似出自19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1807-1882)翻译的17世纪德国讽刺诗人洛高(1604-1655)的诗《报应》,相关诗句如下:“虽然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研磨得格外细腻;虽然上帝站着耐心地等待,但精确地研磨一切。”实际上,这种说法由来已久,最早见于希腊哲学家、怀疑论者塞克杜斯·恩皮里柯(约160-210)的著作《驳数学家》。

    [6]惠特斯特布尔,英格兰肯特郡一镇,以盛产牡蛎闻名。

    [7]先令,英国1971年前的货币单位,相当于十二便士,即二十分之一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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