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兄:
自从十二月廿三,四日得十九,六日信后,久不得信,真是好等,今天(一月二日)上午总算接到十二月廿四的来信了。伏园想或已见过,他到粤所问的事情,我已于三十日函中将他的信附上,收到了罢。至于刊物,则十一月廿一之后,我又寄过两次,一是十二月三日,恐已遗失;一是十四日,挂号的,也许还会到。学校门房连公物都据为己有,真可叹,所以工人地位升高的时候,总还须有教育才行。
前天,十二月卅一日,我已将正式的辞职书提出,截至当日止,辞去一切职务。这事很给学校当局一点苦闷,为虚名计,想留我,为干净,省事计,愿放走我。所以颇为难。但我和厦大根本冲突,无可调和,故无论如何,总是收得后者的结果的。今日学生会也举代表来留。自然是具文而已。接着大概是送别会,有恭维和愤慨的演说。学生对于学校并不满足,但风潮是不会有的,因为四年前曾经失败过一次。
上月的薪水,听说后天可发;我现在是在看试卷,两三天即完。此后我便收拾行李,至迟于十四五以前,离开厦门,但其时恐怕已有转学的学生同走了,须为之交涉安顿。所以此信到后,不必再寄信来,其已经寄出的,也无妨,因为有人代收。至于器具,我除几种铝制的东西和火酒炉而外,没有什么,当带着,恭呈钧览。
想来二十日以前,总可以到广州了。你的工作的地方,那时当能设法,我想即同在一校也无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妈的。
今天照了一个相,是在草莽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但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
迅。一月二日下午。
五十四
广平兄:
伏园想已见过了,他于十二月廿九日给我一封信,今裁出一部分附上,未知以为何如。我想助教是不难做的,并不必讲授功课,而给我做助教,尤其容易,我可以少摆教授架子。
这几天“名人”做得太苦了,赴了几处送别会,都要演说,照想。我原以为这里是死海,不料,经这一搅,居然也了些波动,许多学生因此而颇愤慨,有些人颇恼怒。有些人则借此来攻击学校或人们,而被攻击者是竭力要将我之为人说得坏些,以减轻自己的伤害。所以近来谣言颇多,我但袖手旁观,煞是有趣。然而这些事故于学校,是仍无益的,这学校除全盘改造之外,没有第二法。
学生至少有二十个也要走。我确也非走不可了,因为我在这里,竟有从河南中州大学转学而来的,而学校的实际又是这模样,我若再帮同来招徕,岂不是误人子弟?所以我一面又做了一篇通信,去登《语丝》,表明我已离开厦门。我好象也已经成了偶像了,记得先前有几个学生力拿了狂飙来,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曾为之吃惊,心里想我成了大家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
现在看来,还得再硬做“名人”若干时,这才能够罢手。但也并无大志,只要中大的文科办得还象样,我的目的就达了,此外都不管。我近来改变了一点态度,诸事都随手应付,不计利害,然而也不很认真,倒觉得办事很容易,也不疲劳。
此信以后,我在厦门大约不再发信了。
迅。一月五日午后。
五十五
广平兄:
五日寄一信,想当先到了。今天得十二月卅日信,所以再来写几句。
中大拟请你作助教,并非伏园故意谋来,和你开玩笑的,看我前次附上的两信便知,因为这原是李逄吉的遗缺,现在正空着。北大和厦大的助教,平时并不授课;厦大是教授请假半年或几月时,间或由助教代课,但这样的事是极少见的,我想大中的规定当不至于特别罢,况且教授编而助教讲,也太不近情理,足下所闻,殆谣言也。即非谣言,亦有法想,似乎无须神经过敏。未发聘书,想也不至于中变,其于上遂亦然,我想中学职员可不必去做,即有中变,我当托人另行设法。
至于引为同事,恐因谣言而牵连自己,——我真奇怪,这是你因为碰了钉子,变成神经过敏,还是广州情形,确是如此的呢?倘是后者,那么,在广州做人,要比北京还难了。不过我是不管这些的,我被各色人物用各色名号相加,由来久矣,所以被怎么说都可以。这回去厦,这里也有各种谣言,我都不管,专用大总统哲学:听其自然。
我十日以前走不成了,因为上月的薪水,至今还没有付给我,说是还得等几天。但无论怎样,我十五日以前总要动身的。我看这是他们的一点小玩艺,无非使我不能早走,在这里白白的等几天。不过这种小巧,恐怕反而失策了。校内大约要有风潮,现在正在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但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学校运动,本已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少一刺戟,或者不再举动,但拖下去可不行了。那时一定又有人归罪于我指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
这几天全是,赴会和饯行,说话和喝酒,大概这样的还有两三天。这种无聊的应酬真是和生命有仇,即如这封信,就是夜里三点钟写的,因为赴席后回来是十点钟,睡了一觉起来,已是三点了。
那些请吃饭的人,蓄意也是种种不同,所以席上的情形,倒也煞是好看。我在这里是许多人觉得讨厌的,但要走了却又都恭维为大人物。中国老例,无论谁,只要死了,挽联上不都说活着的时候多么好,没有了又多么可惜么?于是连白果也称我为“吾师”了,并且对人说道,“我是他的学生呀,感情当然很好的。”他今天还要办酒给我饯行,你想这酒是多么难喝下去。
这里的惰气,是积四五年之久而弥漫的,现在有些学生们要借我的四个月的魔力来打破它,我看不过是一个幻想。
迅。一月六日灯下。
五十六
广平兄:
五日与七日的两函,今天(十一)上午一同收到了。这封挂号信,却并无要事,不过我因为想发几句议论,倘被遗失,未免可惜,所以宁可做得稳当些。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但结果是决不会好的。有几个人已在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或则向校长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我的事情大略已了,本可以动身了,今天有一只船,来不及坐,其次,只有星期六有船,所以于十五日才能走。这封信大约要和我同船到粤,但姑且先行发出。我大概十五日上船,也许要到十六才开,则到广州当在十九或二十日。我拟先住广泰来栈,和学校接洽之后,便暂且搬入学校,房子是大钟楼,据伏园来信说,他所住的一间就留给我。
助教是伏园出力,中大聘请的,俺何敢自以为给呢?至于其余等等,则“爆发”也好,发爆也好,我就是这么干,横竖种种谨慎,也还是重重逼迫,好象是负罪无穷。现在我就来自画招供,自卸甲胄,看着他们的第二拳是怎样的打法。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着博施于众的心情,但现在我不独于其一,抱了独自求得的心情了。(这一段也许我误解了原意,但已经写下,不再改了。)这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我都不问;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高兴站在台上?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对于这样的,我就叫作“朋友”。谁有什么法子呢?但现在之所以还只(!)说了有限的肖息者:一为己,是总还想到生计问题;二、为人,是可以暂借我已成之地位,而作改革运动。但要我兢兢业业,专为这两事牺牲,是不行了。我牺牲得不少了,而享受者还不够,必要我奉献全部的性命。我现在不肯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
这是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他们自己之间也掩不住嫉妒,到底争起来了,一方面于心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方面也失了助力。看见我有女生在坐,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不抵是貌作新思想,骨子里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从韦漱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沉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拚命攻击是我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还要做什么诗,也低能得很。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
那时我又写信去打听孤灵,才知道这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亥倩、微风、宴太。有些人又说我将她带到厦门去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是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白果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便和田千顷且故意当众发表,意图中伤。不料完全无效,风潮并不稍减,因为此次风潮,根柢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而他们还要玩些这样的小巧,真可谓“至死不悟”了。
现在是夜二时,校中暗暗的熄了电灯,帖出放假布告,当即学生发见,撕掉了。此后怕风潮还要扩大一点。
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玄情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虽然他的目光如鼠各处乱翻,我有时也有些觉得讨厌。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你看这是多么难以伺候的大人先生啊。我托令弟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很可惜,有些不高兴,而宴太即大放谣诼,说我在纵容着学生虐待她。力求清宁,偏多滓秽,我早先说,呜呼老家,能否复返,是一问题,实非神经过敏之谈也。
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不过这次厦大风潮之后,许多学生,或要同我到广州,或想转学到武昌,去为他们计,在这一年半载之中,是否还应该暂留几片铁甲在身上,此刻却还不能骤然决定。这只好于见到时再商量。不过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同事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中了流言家的诡计了。
迅。一月十一日。
五十七
广平兄:
现在是十七夜十时,我在“苏州”船中,泊在香港海上。此船大约明晨九时开,午后四时可到黄埔,再坐小船到长堤,怕要八九点钟了。
这回一点没有风浪,平稳如在长江船上,明天是内海,更不成问题。想起来真奇怪,我在海上,竟历来不遇到风波;但昨天也有人躺下不能起来的,或者我比较的不晕船也难说。
我坐的是“唐餐间”,两人一房,一个人到香港上去了,所以此刻是独霸一间。至于到广州后先住那一家客栈,现在不能决定。因为有一个侦探性的学生跟住我。此人大概是厦大当局所派,探听消息的,因为那边的风潮未平,他怕我帮助学生,在广州活动。我在船上用各种方法拒斥,至于恶声厉色,令他不堪。但是不成功,他终于嬉皮笑脸,谬托知己,并不远离。大约此后的手段是和我住同一客栈,时时在我房中,打听中大情形。我虽并不怀挟秘密,而尾随着这么一个东西,却也讨厌,所以明天我当相机行事,能将他撇下便撇下,否则再设法。
此外还有三个学生,是广东人,要进中大的,我已通知他们一律戒严,所以此人在船上,也探不到什么消息。
迅。
北平——上海(一九二九年五月至六月)
五十八
H.M.D.: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你可能如此大睡,恐怕不能这样罢。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幼渔的侄,寿山之友,未名社的人物;还有几个阔人,自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认识他们了。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也如旧,母亲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关心的范围好象减少了不少,谈的都是邻近的琐事,和我毫不相干的。以前似乎似常常有客来住,久至三四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翻过了,这很讨厌,莫非他以为我一定死在外面,不再回家了么?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恼,自然也不喜欢,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夜十二点,静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她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却在写这封信。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回再谈。
EL.五月十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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