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果尔兄弟日志》(Journal des Goncourts)计九卷,其中收罗着千八百五十一年至九十五年约半世纪间的政治底及精神底生活的活画图。这一部书,不但是恭果尔兄弟而已,并且也反映着戈兼(Gautier),圣蒲孚(Sainte-Beuve),弗罗培尔,卢南(Renan)那些第二帝国时代文学社会的有特色的情绪及信念。所以这《日志》,也如格林的《通信》(Gorrespondance)之于十八世纪一样,在二十世纪的人们,是要成为近代精神底生活的‘矿洞’的罢。
“有人说,英国人是最有用地,德国人是愚蠢地,法国人是最奇拔地代表了唯物论。这话,用在这《日志》上也很适宜的。这《日志》的世界观,是极端的唯物论。“生命是什么呢?不过分子集合的利用而已。’而这唯物论,又和深刻的厌世观相结合。大概那纯器械底世界观的无意义,在他们的心里,给了很深的印象了。对于政治上、社会上的状态,也就不得不成为悲观底,绝望底了。而且在他们,历史也不过是无意义的事件的生灭;他们的该博的史上的知识,也无非单在他们的唯物主义上,加上了历史怀疑主义去。
“生存在这样宇宙和人事的无价值,无意味之中的人们,究竟相信什么呢?为了怎样的价值而生存的呢?曰:有艺术在。‘除了艺术和文学之外,什么也不相信。其余的,都是虚诞,都是拙劣的诈伪。’人生而没有艺术,是永久的凋零,腐败。‘艺术者,是死的生命的防腐剂。除艺术之所奏,所述,所画,所刻者之外,再没有一种不死的东西。’即在一切的价值的破坏之中,惟艺术继续其存在。但艺术和哲学,是不以使人生有意义为目的的。艺术对于文明生活和人类,有什么意义呢?曰:什么也没有。艺术是自己目的——是为艺术的艺术(L'art pour l'alt)。这句近时的流行语,是起于上文所说的社会底,精神底的关系的;其批评,也就存于这起源之内。
“L'art pour l'art中,含有消极底和积极底这两种立论。
“消极底立论,是排斥对于艺术的道德限制的;积极底立论,则万物都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换了话说,那归结就是和艺术相关者,只有形式和技巧,而非对象和内容。至于万物都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者,并不因为万物都一样地有价值,却因为都一样地无价值,无意义。因为万物的价值没有高下,所以以这为对象的艺术,也就不得不成为形式主义,技巧主义了。因此,在这纯艺术底自然主义上,譬如无论描写一片木片,或则叙述哈谟列德(Hamlet)的精神状态,只要那技巧已经奏效,内容怎样是非所措意的。
“这样子,那自然主义,在客观底地,艺术对于人生问题和宇宙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但主观底地,却有一个值得努力的目的:就是情绪(l'émotion)。‘在现代的生活中,现今只有情绪这一个大兴味在。’物体中之一物体的人,仗着神经作用,在事物的表面上,造作审美底情绪。‘我们(恭果尔兄弟)是最初的神经的文士;’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者的生命,是神经的问题。巴尔(Hermann Bahr)的话有云:‘古典派之所谓人,是理性和感情之谓;罗曼派之所谓人,是情热和感觉之谓;而现代派之所谓人,是神经之谓。’就显现着上面所述的意味的。
“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是这样地成长为一种人生观。在这人生观,艺术是一种手段,即仗着情绪,印象,刺激,战栗(Frissons),来超出那受了唯物论底地解释了的人生的不快,寂寥和无意义的。
“以上的自然主义底,厌世底唯美主义(唯美主义者,是主张人生除了美,即毫无什么价值的主义),并不仅止于理论,在淮尔特(Wilde)和但农契阿(D'Annunzio)所描写的人物上,实在是具体底地表现着。
“在这自然主义底唯美主义(Naturalistischer Aesthetizismus)上,人生是只有审美底情绪和非审美底情绪两种。这就是这主义的Décadence(颓唐)底特性。我是将Décadence这话,解作和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相伴的一定的精神状态的。我以为颓唐底唯美派的心理底特征,似乎就在缺少意力,来统一那个个的心底作用;就是:颓唐派的人格,不过是唯心底作用的并列。因为这样地缺少中心的意力,所以颓唐派便被各刹那的印象所统治了。而这弱点,同时又和热烈的生活欲结合着。但是,在唯美派,生存上唯一的形式是享乐,所以新奇险怪的刺激,就是最后的目的。对于这新刺激,寻求不已的倾向,在波特莱尔(Baudelaire),达莱维(Barbey d'Aureville),斐司曼斯等,是特为显著的。”云云。
戈尔特斯坦因还引了实例,敷张议论,更加以批评。但因为在我的小论文里绍介不尽,所以在这里单引用了可以说明纯艺术底自然主义的话。法国的自然主义,即此为止,这回再一说德国的自然主义,就将这论文结束罢。
在德国,自然主义是有如已经说过那样,从路特惠锡,海培耳,弗赖泰克等的时代起,就形成着划然的时期的;但并非为了“真”而将“美”作为牺牲的法国一流的写实主义。又,这写实主义,也不是一诗社,一流派所提的美学上,文艺上的纲领(program),所以也并不为理论所误,而成就了很为稳健的发展。上述三人之外,如开勒尔(G.Keller),斯妥伦(Th.Storm),格罗忒(K.Groth),罗退尔(F.Reuter),斯丕勒哈干(Fr.Spielhagen),海什(P.Heyse),赉培(Raabe),丰太纳(Th.Fontane)诸人的姓名,作为这“写实主义”的代表者,也可以说是不朽的罢。
那法国流写实主义的流行于德国文坛,是从千八百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称为“飙兴浡起”这一个革命运动的结果。这运动的历史,在这里没有详叙的必要;也想单将因这运动的结果而起的自然派的诸倾向,略有所言。但这在鸥外氏的《审美新说》里讲得很详细,所以我也不必从新再叙了。只是,应该注意者,是德国文学上之所谓自然主义者,不但是上文所说的法国一流的自然主义,即作为唯美底概念的自然主义,或作为人生观的自然主义;而且也包含着所谓“现代派”的诸倾向的全体,即服耳凯尔德所说的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之谓。这自然主义,性质很复杂:其中有法国流自然主义照样的东西;也有更加极端的“彻底自然主义”;也有包括了神秘主义,主观主义,象征主义,新罗曼主义等各种倾向的新自然主义;此外,还有增添些社会主义,个人主义(出于尼采者),无政府主义的。现代派的人们,也象日本一样,是取模范于外国的,所以依了所私淑的模范的种类,各人的心状,性格,学识等,办法人人不同。同的只有目的,是崭新(modern)。(“现代派”〔Die Moderne〕这新造语,是始于Eugen Wolf Hermann Bahr的。)
在这混乱的现象中,最发异彩,在自然主义的理论及技巧的历史上,不当忘却者,是那“彻底自然主义”(Konsequenter Naturalismus)。这主义发端于呵尔兹(A.Holz)的提创,蒿普德曼(G.Hauptmann)实行于他那戏曲《日出之前》(Vor Sonnenaufgang)的结果,于是风靡了一时文坛的本末,去年已在我那拙作《德国自然主义的起源》里详说过,欧外氏著的《蒿普德曼》上也载着,所以在这里,就单来仔细地说一说“彻底自然主义”本身罢。
呵尔兹的“彻底自然主义”,是下列的几句话就说尽了要领的。曰:“艺术是带着复归于自然的倾向的。而艺术之成为自然,则随着未成自然以前的再现的条件和那使用的程度。”详细地说,就是:艺术者,带着仅是写出自然,还不满足,有更进而成为本来的自然的倾向。所以艺术者,要成为和自然同一的东西,是未必做得到的,但愈近自然,即愈为殊胜。而因了使自然再现的条件即手段,和使用这手段的程度即巧拙,艺术之与自然,即或相接近,或相远离。这和自然的远近,是作为决定艺术的高下的标准的。影戏较之照相,演剧较之影戏,更近于自然,所以以艺术而论,演剧是上乘。较之演剧,则实际,即自然,更能满足艺术的要求和倾向,所以更合于艺术的理想。这样子,若将呵尔兹的主张加以推演,至于极端,则成为倒不如将艺术废止,反合于艺术的本义了。
呵尔兹根据着这原则,和他的朋友勖赉夫(Johannes Schlaf)共同创作了几种小说和戏曲,以施行这原则的各种新技巧示人,而一面又示人以自然主义的理论,到结局(Konsequenz)却和艺术的本领相违背。这是极有兴味的事,再详细地说一说罢。第一,向来见于自然派著作上的对话,还有远于自然的地方,如左拉,伊孛生,也有此弊。他们还太使用着“纸上的言语”(Papiersprach),是呵尔兹们所发见的。再详细地说,就是有如“阿”“唉”等类的感叹词,咳嗽,其他种种喉音等,都没有充足地描写着。然而人们是各有不同的喉音和咳嗽法的。所以描写这些,对于个性的写实,也是理论上不可缺少的事。其次,戏曲上的分段和小说上的布局,是和自然相反的,实世间的事件,原没有真的终结,正如小河渗入沙中,渐渐消失一样,都是逐渐地转移的。诗人也该这样,不得在小说及戏曲上,故意做出感动读者的终结和团圆。小说及戏曲,是应该将“人生的断片”(Lebensausschnitt),即并无所谓“始”或“终”那样特别分划的现实的事件,照样地写出来。左拉又注意于材料的选择和排列,换了话说,就是不忘布局(Komposition)的。但呵尔兹等,却并想将那诗的要素之一的布局废去。第三,呵尔兹等是所谓“各秒体”(Sekundendenstil)的创始者。将各秒各秒所发生的事故,叙述无遗,凡直写自然的诗人,倘不将无论怎样平凡,单调的事情,也仔仔细细描写,即不能说是尽了责任。向来的诗人,于并无描写的价值的日志底事实,是仅作一两行的报告,或全然省略的,则纵使别的事实,怎样地以自然派底精细描写着,由全体而言,也还不能说是完全地用了自然主义。这也有一边的真理的,但倘将这一说推至极端,诗便和详细的日记更无区别,读者将不堪其单调,怕要再没有读诗的人了罢。一到这样,诗在艺术上,除自灭之外,便没有别的路了。还有,自然音的模仿(例如呵尔兹和勖赉夫所作的“Baba Hamlet”中的雨滴之声“滴……滴……”写至许多,)戏曲上独白的废止,在叙情诗上节奏和韵律的排斥,也都是呵尔兹等所开创的。
因了以上的理论和技巧,呵尔兹和勖赉夫遂被称为左拉以上的极端的自然主义者;蒿普德曼则取了这理论和技巧,为自家药笼中物,自《日出之前》以来各著作,均博得很大的成功,于是这彻底自然主义,便风靡了当时的文坛了。更举这极端的技巧的别的二三例,则如(一)戏曲上的人物和舞台上的注意,例如苏达尔曼(H.Sudermann)的《梭同的最后》(Sodoms Ende)中的滑绥博士戴玳瑁边眼镜,耶尼珂夫夫人穿灰色雨衣,克拉美尔穿太短的裤,磨坏了后跟的鞋,或者叫作跋尔契诺夫斯奇这犹太人生着不象犹太人的面貌等,和戏曲的所作上,并无什么关系的事实的细叙。(二)以没有意义的动作,填去若干时间,例如蒿普德曼的《日出之前》里,单是罗德和海伦纳的接吻的往返,就是若干时间中,舞台上毫无什么动作;又如同人所作的《寂寞的人们》(Einsame Menschen)第二幕,蜂子来搅扰波开拉德家的人们的早餐等就是。(三)此外,插进冗长的菜单,账目,系图这些东西去;克莱札尔(Max Kretzer)的《三个女人》(Drei Weiber)中,详述晚餐,细说生病,生产等可厌的事物,至亘七十叶之长:就都是始见于彻底自然主义的著作中的新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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