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壁下译丛 (1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是涉及余谈了:论我们的心底活动,常区分为智、情、意这三要素。为便利起见,我也并不拒斥这办法。但是,如果在智、情、意的后面,加上了爱,再来一想,便见得全两样了:会看出这三要素,毕竟不过是爱的作用的显现的罢。爱选择事物,其能力假称为智;加作用于被选择者之上,其能力假称为情;所加的作用永续着,其能力假称为意志。智、情、意三者,毕竟是写在爱的背后的字,成为“三位一体”的。

    要识别真,不消说是在智力。但智力者,不过是爱的一面。倘说智力单独动作着,亦即自己全体动作着,那是想不通的。

    主张必得从真产生艺术的人,是陷在错误的归纳里了。他们以为艺术必须真,所以艺术即必须从真产生。这是并不如此的。乃是爱生艺术的。而艺术因为生于爱,所以就生真。

    产生艺术的力,必须是主观底。只有从这主观,才生出真的客观来。

    真者,毕竟不过是一种概念。概念的内容,人可以随时随地使它变化的。而主观,即自己,即爱,却反是,是不可动摇的严肃的实在。

    毕竟,是自己的问题;是爱的问题。艺术家的爱,爱到有多么深,略夺到多么广,向上到多么高,燃烧着到几度的热:这是问题。至于所谓个性者,从人间的生活全体看来有多么小,是怎样不正确的尺度的事,那倒并不是问题。因为好的个性,比人间的生活全体更其大,也可以作为较为完全的尺度的事例,是历史上有着太多的证明了的。

    爱的生活的向上。——除此以外,那里还有艺术家的权威?对于这一事,没有觉到不能自休的要求者,根本上就没有成为艺术家的资格。艺术家以此苦痛,以此欢喜,以此劳役,以此创造。其余一切,都不过是落了第二义以下的可怜的属性。

    一切活动,结局无非是想要表现自己的过程。我先前已经说过:活动有两种动向,一是以自己为对象,一是以自己以外的环境为对象。而以自己为对象的活动,则是艺术底活动。

    这是全在各人的嗜好的。或者想以自己以外的环境为对象,来表现自己。他的个性,和与其个性并没有有机底的交涉的环境,混淆得很杂乱。所谓事业家呀,道学家呀,Politician呀,社交家呀这一流的生活,就是这个。他们将自己散漫地向外物放射。他们的个性,逐渐磨擦减少,到后来,便只是环境和个性的古怪的化合物,作为渣滓而遗留。那个性,也不成为已燃的个性和将燃的个性的连络,但瓦砾一般杂乱地摊在人生的衢路上。

    要以自己为对象,来表现自己者,对于上述那样的生活,则感到无可忍耐的不安。他们倘不纯粹地表现出自己,便不能满足。他们虽然也因为被自己表现的要求所驱策,常有遭着诱惑,和环境作未熟的妥协的事,但无论如何,总不能安住在那境地里。他们从自己的放散,归到爱的摄取里去。被从所谓实世间拉了出来的他们,只好被激而成极端的革命家,或者被蹂躏为可怜的败残者。于是他们中的或人,就据守在留遗于实世间的他们的唯一的城堡里,即艺术里了。在这里,他们才能够寻出自己的纯粹的氛围气来。而他们的自己,便成了形象,在人们的眼前显现。爱得到报酬,艺术底创造即于是成就。

    有一事也不做而是艺术底的人。

    有并非不做而是非艺术底的人。

    决定这一点,是在对于爱的觉醒与否。

    艺术游戏说以为艺术底冲动是精力过多所致的事,这是怎样地浮薄呵。

    艺术享乐说以为艺术底感兴是应该以不和实感相伴为特色的,这是怎样地悠闲呵。

    我以为艺术底冲动者,是爱的过多所致的事;又以为艺术底感兴者,应该是和纯粹到从实世间的事象不能直接地得来的实感相伴的东西。

    所以,我对于单从兴趣一方面,来感受艺术的态度,觉到深的侮辱和厌恶。“有趣地读过了。”“兴味深长地看了。”——遇到这样的周旋的时候,艺术家是应该不能坦然的。

    也许不应当在这样的地方提起的事罢,近来,和我正在作思想上的论战的一个论者说,“我以兴味看《十字架上的基督》。但是,我并不以杀害基督的人们的行为为然。”所谓《十字架上的基督》者,是谁画的《十字架上的基督》呢。这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如果那绘画是可以称为艺术底作品的,而观者又如那论者一样,是不以杀害基督的人们的行为为然的人,则那人从画面上,我以为总该和技巧上的兴味一同,感受到锐利的实感。论者于此,不是为浅薄的艺术论所误,那便是生来就没有感受艺术的能力的了。艺术说竟至于堕落到可以将生活上的事件和艺术远远地分离到这样,谁能不深切地觉得悲哀呢。

    倘使如我所说,艺术乃因爱而生,则艺术者,言其究竟,那运命即必当在愈进于人类底;那运命必当在逃脱了乡土、人种、风俗之类的桎梏,于人心中成为共通的爱的端的(读入声)的表现。

    我从这意思推想,即不觉得在传统主义那样的东西,于艺术上有许多期待和牵引。传统者,对于使人的爱觉醒的事,也许是有用的。然而一经觉醒的爱,却要放下传统,向前飞跑的罢。

    我忘却了自己是将为艺术家的一人,而将艺术描写得太重,太尊了么?现在的我,还畏惮于这样的艺术的信奉者。

    然而,这是因为我有所未至,所以畏惮的。艺术这事,是应该用了比我的话更重,更尊的话来讲的。只是现在的我,还当不起这样的重担。

    同时,我也并不在“谦逊”这一个假面具之下,来回避责任。我觉着:我的艺术,是应当锋利地凭了我自己的话来处分的。

    我将太徐徐地,——然而并不是没有强固的意志地,一直准备至今的自己的生活一反顾,即不能不被激动于只有自己知道的一种强有力的感情了。

    我的前面,明知道辽远地接续着艰难很多的路。不自量度而敢于立在这路上的我,在现在,感到了发于本心的踌躇。

    然而,虽然幼稚,虽然粗野,我的爱,是将我领到那里了。

    我再说:爱是生艺术的胎。而且惟有爱。

    (一九一七年作。译自《爱是恣意劫夺的》余录。)

    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 有岛武郎

    伊孛生七十四岁的时候,作为最后的作品,披陈于世的戏曲《死人复活时》,在我们,岂不是极有深意的赠品么?

    在那戏曲里,伊孛生——经伊孛生,而渐将过去的当时的艺术——是对于那使命、态度、功过,敢行着极其真挚精刻的告白的。我在那戏曲里,能够看出超绝底的伊孛生的努力,和虽然努力而终须陷入的不可医治的悒郁来。伊孛生是在永远沉默之前,对于自己结着总帐。他虽然年老,但误算的事,是没有的。也并不虚假。无论喝多少酒,总不会醉的人的阴森森的清楚,就在此。当他的周围,都中途半路收了场的时候,独有伊孛生,却凝眸看定着自己的一生。并且以不能回复的悔恨,然而以弹一个无缘之人一般的精刻,暴露着他自己的事业的缺陷。

    戏曲的主角亚诺德卢勃克,在竭诚于“真实”这一节,是虽在神明之前,也自觉毫无内疚的严肃的艺术家。是很明白“为愚众及公众即‘世间’竭死力而服劳役的呆气”的艺术家。他为满足自己计,经营着一种大制作。这是称为“复活之日”的雕刻。卢勃克竟幸而得了一个名叫伊里纳的绝世的模特儿。伊里纳也知道在卢勃克,是发见了能够表现天赋之美的一切的巨匠。于是为了这穷苦无名的年青的艺术家,不但一任其意,毫无顾惜地呈献了妖艳的自己的肉体而已,还从亲近的家族朋友(得到摈斥),成了孤独。这样子,“见了没有知道,没有想到的东西,也更无吃惊的模样。当长久的死的睡眠之后,醒过来看时,则发见了和死前一般无二的自己——地上的一个处女,却高远地出现在自由平等的世界里,便被神圣的欢喜所充满了。”这惊愕的瞬间,竟成就了将这表现出来的大雕刻。伊里纳称这为卢勃克和自己之间的爱儿。由这大作,卢勃克便一跃而轰了雷名,那作品也忽然成为美术馆的贵重品了。

    这作品恰要完成时,卢勃克曾经温存地握了伊里纳的手。伊里纳以几乎不能呼吸一般的期待,站在那地方。这时候,卢勃克说出来的话,是,“现在,伊里纳,我才从心里感谢你。这一件事,在我,是无价的可贵的一个插话呵。”插话——当这一句话将闻未闻之间,伊里纳便从卢勃克眼中失了踪影了。

    卢勃克枉然寻觅了伊里纳的在处。而他那里,先前那样的艺术底冲动,也不再回来了。他愈加痛切地感到所谓“世评”者之类的空虚。

    已近老境的卢勃克,是拥着那雷名和巨万之富,而娶妙龄的美人玛雅为妻了。但玛雅,却只住在和卢勃克难以消除的间隔中。于是那令人疑为山神似的猎人一出现,便容易地立被诱引,离开了卢勃克。

    这其间,鬼一般瘦损,显着失魂似的表情的伊里纳,突然在卢勃克的面前出现了。

    而他们俩,在交谈中,说着这样的事:———

    伊里纳——为什么不坐的呢,亚诺德?

    卢勃克——坐下来也可以么?

    伊里纳——不——不会受冻的,请放心罢。而且我也还没有成了完全的冰呢。

    卢勃克——(将椅子移近她桌旁)好,坐了。象先前一样,我们俩坐在一起。

    伊里纳——也象先前一样……离开一点。

    卢勃克——(靠近)那时候,不这样,是不行的。

    伊里纳——是不行的。

    卢勃克——(分明地)在彼此之间,不设距离,是不行的。

    伊里纳——这是无论如何,非有不可的么,亚诺德?

    卢勃克——(接续着)我说,“不和我一同走上世界去么”的时候,你可还能记起你的答话来呢?

    伊里纳——我竖起三个指头,立誓说,无论到世界的边际,生命的尽头,都和你同行。而且什么事都做,来帮助你。

    卢勃克——作为我的艺术的模特儿……。

    伊里纳——更率直地说起来,则是全裸体……。

    卢勃克——(感动)你帮助了我了。伊里纳……大胆地……高兴着……而且尽量地。

    伊里纳——是的,我献了血的发焰的青春,效过劳了。

    卢勃克——(感谢的表情)那是确曾这样的。

    伊里纳——我跪在你的脚下,给你效劳。(将捏着的拳头伸向卢勃克的面前)但是你……你呢?……你……。

    卢勃克——(抵御似的)我不记得对你做了坏事。决不,伊里纳。

    伊里纳——做了。你将我心底里还未生出来的天性蹂躏了。

    卢勃克——(吃惊)我……。

    伊里纳——是的,你。我是决了心,从头到底,将我自己曝露在你眼前了……而你,却毫没有来碰我一碰。

    ………

    卢勃克——……倘是崇高的思想呢,那是,我当时以为你是决不可碰到的神圣的人物的。那时候,我也还年青。然而总有着一样迷信,以为倘一碰到你,便将你拉进了我的肉感底的思想里,我的灵魂就不干净,我所期望着的事业便难以成就了。这虽然在现在,我也还以为有几分道理……。

    伊里纳——(有些轻蔑模样)艺术的工作是第一……其次,才轮到“人”呀,是不是?

    而这一切,在卢勃克,是不过一个插话,便完结了。纵使这是怎样地可以贵重的插话。这时候,伊里纳的天性之丝的或一物,断绝了。恰如年青的,血的热的一个女性,临死时一定起来一样,天性之丝的或一物,是断绝了。伊里纳就从这刹那起,失了魂灵。成了Soulless了。给卢勃克,也是一样的结果。在他,作为这插话的结果,是虽然生出了在众目之中是伟大的艺术品,然而总遗留着无论如何,不可填补的空虚。借了伊里纳的话来说,便是“属于地上生活的爱——美的奇迹底的这人世的生活——不可比拟的这人世的生活——这在两人之中,都死绝了。”

    但卢勃克还不吝最后的努力。要拚命拿回那寻错了的真的力量来。于是催促着伊里纳,到高山的顶上去搜索。

    迎接他们的,然而却不是真的力,不过是雪崩。在寻到魂灵之前,他们便不能不坠到千仞的谷底,远的死地里去了。

    伊孛生写了这戏曲之后,是永久地沉默了。我可以说,这样峻烈的,严厉的,悲伤的告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经由了严正的竭诚于自然主义的人伊孛生,自然主义是发了这伤心的叫喊。倘使从别人听到了这叫喊,我也许会从中看出老年人的不得已而敢行的蒙混,觉得不愉快的罢。或者,那指为“不彻底的先驱者”的侮蔑,终于不能洗去,也说不定的。但从伊孛生听到这话,而记起了那低着傲岸不屈的巨头,凝思着时代的步调的速率的这诚实的老艺术家的晚年来,心里便不得不充满了深的哀愁和同情了。

    无论怎样,总是尽力战斗,要站在阵头的勇猛的战士呵。在现在,平安地睡觉罢。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你将虽然负着重伤,而到死为止,总想站起身来的雄狮似的勇猛的生涯,示给我们了。你这样已经就可以。就是这,已经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象样了。

    然而卢勃克和伊里纳,却还是一个活着的问题,在我们这里遗留着。卢勃克对于伊里纳,在做艺术家之前,必须先是“人”么?卢勃克对于伊里纳,当进向属于地上生活的爱的时候,其间可能生出艺术来呢?应当怎样,进向那爱的呢?伊孛生竟谦虚地将解释这可怕的谜的荣誉,托付我们,而自己却毫无眷恋地沉默了。

    将来的艺术,必须在最正当地解释这谜者之上繁荣。能够成就伊孛生之所不能者,必须是伊孛生以上的人。要建筑于自然主义所成就的总和之上者,必须有自然主义以上的力。

    我只知道这一点事实。但站在这伟大者之前,惟有惶恐而已。

    (一九一九年作。译自《小小的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