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壁下译丛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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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评家的一想情愿的要求,置之不理就是。他们本不是真心希望着作者好起来。他们也是人,不会根本地懂得别人的作品的。况且在短期间中,看许多作品,总得说些什么,所以大抵说出没有自觉的话来,固然也无足怪。又,作者要向批评家教给点什么,也可虑的。自己的路,除了自己工作着,自觉着走去之外,没有别的法。而且较之在能见处做,倒是在不能见处做尤为必要。惟有在不能见的东西显现出来的处所,才生出微妙的味道来。技巧家的作品的味道之所以薄,就因为技巧太尽力于能见的处所了,而忘却了不能见的处所的缘故。

    (一九一五年十月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

    在一切艺术 武者小路实笃

    在一切艺术,最犯忌的是有空虚的处所;有无谓的东西;还没有全充实。只有真东西充实着。不充实的艺术,都是虚伪的;至少,那没有充实的处所,是虚伪的,是玩着把戏的,虽然也有工拙。

    虚伪有时也装着充实似的脸。然而那是纸糊玩意儿,一遇着时间和事实,便不能不现出本相。不能分别真东西和假东西的人,就因为这人就是假东西的缘故。

    以假的也不妨,只要真实似的写着为满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要写真实,则见得虚假似的也不妨的时代,已经来到了。

    有人说,真实的事是不能写的。这样的人很可怜。将事物,照样地写,是不能的,然而真实的事却能写;不是真实的事,是不能真实地写出来的。即使意思之间是在造谎,但倘使知道是在造着谎,便知道了造着谎这一件真实的事。

    然而,也许有人要说,只要知道了造着谎这一件真实的事,那就不下于写着真实了,也就行罢。这样的人,是拿出十元的镀金的金币来,说道“这是假的,”而想别人便道“哦,原来如此,”就当作十元收用了去的人。

    象陀密埃(H.Daumier)和陀拉克罗亚(E.Delacroix)所画那样的人和动物,是没有的罢。但陀密埃和陀拉克罗亚的画是真东西;是写了真实的。象沙樊(P.Chavannes)和迢尼(M.Denis)所画那样的风景和人,是没有的罢,然而谁说是写了虚假了呢?如戈耶(F.Goya),如比亚兹莱(A.Beardsley),如卢敦(O.Redon),也决不画假东西。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便说真实是不能写的。

    无论怎样的写实家,“如实”地是不能写的,然而“实”却能写。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也就不会懂得所谓“自由”和“个性”;而且也不会懂得伟大的作品。

    陀思妥夫斯基(F.Dostoevski)的文章也许拙罢。但倘教陀思妥夫斯基写了都介涅夫(I.Turgeniev)似的文章,将怎样呢?即使写了托尔斯泰似的文章,陀思妥夫斯基也就不成其为陀思妥夫斯基了。要显出陀思妥夫斯基来,陀思妥夫斯基的文章是最好的文章。只有懂得这意思的人,才能够批评文事。

    凡是大艺术家,大文豪,都各有自己独特的技巧,而且使这技巧进步,一直到极端。不使进步,是不干休的。世间没有半生不熟的天才。

    毫不带着世界底的分子的人,即毫无人类底的处所的人,是根的浮浅的人;是作为人类,没有大处的人。

    我们不愿意到什么时候总还是支流,要跳进本流,做些尽自己的力量的事。如果不行,便是不行也好。

    被称为日本的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日本的惠尔伦(P.Verlaine),就得以为名誉,是使人寒心的。假使和默退林克(M.Maeterlinck)是比国的沙士比亚,契呵夫(A.Chekhov)是俄国的摩泊桑,惠尔哈连(E.Verhaeren)是欧洲的威德曼(W.Whitman),罗德勒克(Henri de Touloues-Lautrec)是法国的歌麿之类,是一样意思,那倒还不妨,但看去总不象一样意思。在“日本的”之中,总含有盘旋于范围里的意味。这也是范围里的不很好的地方。

    我们不应该怕受别人的感化,而躲在洞窟里。为要使自己活,不尽量受取,是不行的。只有能够因着受取而使自己愈加生发的人,才是真有个性的人。

    我们是活用着迄今所记得的东西而生活着的。便是人类,也如此。活用着人类所记得的东西,更将新的真、善、美使人类记得,是文艺之士的工作。文艺之士应该成为人类的头脑或官能,而且使人类生长。人类是记性很好的人;也不是闲人,倘将已经记得的事,新鲜似的讲起来,就要觉得不高兴。日本现今的文艺之士,不过是将人类已经知道的事,向乡下的乡下的又乡下去通知。为人类所轻蔑,已无法可想。然而既然称为文艺之士,则乡下的乡下的巡游,想来总该要不耐烦的。

    正如落乡的戏子们,自称我是戏子,便使人发笑一样,日本的文艺之士称着什么文豪呀艺术家呀,要不为人所笑,也还须经过一些时间。

    然而,在乡下,听说是称为大文豪,大艺术家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

    文学者的一生 武者小路实笃

    一

    文学为什么在我们是必要的?在有些人们是全然不必要?无论怎样的文学,也不至于不读它就活不成。这些事,是不消说得的。为娱乐或消闲计,文学也不必要。为这些事,还有更可以取媚于读者和看客的东西;还有使谁都更有趣,更忘我的东西。至少,应这要求而做出来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而文学,却不是这样的东西。从实说,文学是并非因读者的要求而生,乃是由作家的要求而生的。和娱乐不同的处所,也就在这里。媚悦公众的是娱乐,而文学却也如别的艺术一样,是由作家自己的要求而写的。公众虽然也成为问题,但这并不是说怎么办,便可以取悦于公众,而是怎么办,便可以将自己的意志传给公众。

    所以,凡文学者,总是任性的居多;而生发自己的事,便成为第一义。读者须是自然而然地有起来,作者写作的时候,普通是不记得读者的。如果有将读者放在心里,写了出来的作品,从有心人看来,那作品就成为不纯。虽然有时也为了要给人们阅看而写作,但这事愈不放在心里就愈好。音乐师为了给公众听而弹钢琴,一弹,则全身全心的注意,都聚在指尖上,将想要表出的,用了全力来表出,对于听众,大概是并不记得的。愈是名手,大概就愈加自己象做梦一般,聚精会神地干。我去听普来密斯拉夫到日本后第一天演奏的时候,见他很自由,很随便,宛然流水的随意流去一样,似乎忘记了乐谱,一任了必然的演奏着,很吃了惊,而且和大家都成了做梦似的了。

    写的时候也一样,一有想写得好些的意思,已经是邪道。作者只要能使自己满足地用了全力,最镇静地,用了必然,在最确的路上进行就可以。只要顺着这人的精神的趋向,全心被夺于想要更深地,更确地,更全力底地,更注意地,更真实地抒写出来的努力,而忘却了其余的事,一径写下去,就可以了。

    这样地写出来的东西,进到或一程度以上的时候,这便是文学。在文学,读者不是主,作家倒是主。所以文学最初很容易使许多人起反感。

    文学是一种征服工作。是用了自己的精神,打动别人的精神的。使自己的精神动作,而别人的精神因而自动,则以作家而论,就已经成了样子了。所以,精神力不多的作家,是不能成为大作家的。

    假如作家因为有趣,做了一种作品,那么,读者也看得有趣的罢。然而,如果那有趣法是浅薄的,则只能使浅薄的人们高兴。这时候,也是作者是主,而读者是从。但是,有此主乃有此从,想得到不相称的读者,是不能够的。虽然喜欢看,却不能佩服,虽然会佩服,却不喜欢看,这样的事也并非不会有。只在自己的闲空时候看看的东西,有趣是有趣的,心底里却毫无影响,这样的作品也常有。这样的作品,固然可以算是通俗的,但作为文学的价值并不多,是不消说得。反之,不能随随便便去看的东西,是翻翻也可怕,然而一旦看起来,心里却怦怦地震动,这样的作品,价值是多的。

    凡是好的文学,并非在余暇中做成的,作家的全精神,都集注在这里;作家的全生活的结晶,都在这里显现。所以看起来,也不很舒服,有时还至于可怕。于是很难说是喜欢看了,然而要不佩服,是不行的。

    文学并不是只为取悦于这人生的,文学不是无生气的,文学是更不顾虑读者的东西。有时还使读者的一生,弄得更苦;至少,则不使读者安闲的作品也很多。也有为要使读者快活的文学;还有,有着使读者堕落的倾向的文学,也不是没有。而同时,也有使读者更反省,更严肃的;也有使增加勇气,也有使活得不快活的。这就因为作者的精神的传播。在政治家,文学自然是讨厌的东西。文学的价值,就在任性这一点上,在这里,能够触着人的精神。

    有一时,在日本曾经接续着弄着萧(Bernard Shaw)的东西。我是吃伤了。然而萧的东西,有时也还是好的。许多别的东西之中,假如萧的东西混在里面,则萧的东西,无论那里总是萧,倒也有趣。即使是默退林克和斯忒林培克(A.Strindberg)的东西,如果单是这些,就没有意思。然而默退林克的东西,在怀念时,无论那里总看见默退林克的特色的东西,是有趣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夫斯奇也一样,假使世界的文学只填塞着这两人的东西,就难耐。我们便成了零了。各式各样的人,公开着各式各样的世界,所以使人高兴。

    到要到的地方去。但是虽然到了,却不知道主人的所在,就无聊。主人的色彩不明白,也无聊。这人世,是不将心的所在,明白地指出的人们的集团。然而文学者,却不可不将自己的心的所在,明白地指出。这是文学者的工作。世上倘没有文学者,便寂寞,就是为此。活了一世,不能触着人的魂灵,是不堪的。有天才,使自己的世界尽是生发,一想到这些人们的事,便可以收回对于人的爱和信来。

    倘不这样,就太孤独。在并没有对于人心感着饥饿的必要的人们,文学是没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人们,只要有娱乐就好,有媚悦自己的东西就好;然而饥饿于人的真心的人,若只有这些,却寂寞。对于天才的爱,于是发生。

    和没有真知道这样的寂寞的人,我不能谈文学。

    “人类是无聊的,人类是不诚实的,人类是只有性欲和利己心的,无论走到那里,只有虚伪,只有讨厌的人们。”以此,不寂寞的人,不能真爱文学。人类虽然是性欲和利己的团块,但其中却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可爱的善良的地方,或是诚恳的地方。知道了这样的事,而不感到欢喜的人,是应该有比文学更其直接的东西的。

    二

    从读者那一方面说,也还是作家始终任性的好。还是将别的世界,一任别人,而使自己的世界尽量地生发起来的好。

    又从作家这一面说,也除了始终使自己尽量地生发之外,没有别的路。无缘的人,就作为无缘的人;自己呢,除了始终依着自己的内发的要求,写些自己可以满足的,不敷衍,有把握的,而且竭力写些价值较高的东西之外,没有别的路。这样地走着,真感到欢喜的人们,便渐渐地多起来。

    文学底质素很贫弱的人,本来就不能任性到底。神经钝的,内省不足的人,也间或因为任性,却坠入邪路去。然而最要紧的,是使自己生发,不为别人的话所迷。除了使自己全然成为自己之外,没有别的路。象名工的锻铁一般,除了锻炼自己之外,没有别法。愈加纯粹地,锐利地,精深地,凭了一枝笔,将自己生发下去;那生发的方法,愈巧妙就愈好。能够如此的人,是天才;这是能才所不能的本领。

    天才能懂得别的天才的好处,而且从中吸收那生发自己所必要的滋养分。即使受着感化和影响,然而有时总完全消化,全成了自己的东西。而且,倘不生发了自己,便执拗的不放手。这力量愈强,即愈有作者的价值。又以作者而论,则如此作者的作品,才有强有力的感兴。在这里,是蒸馏着作者的全生活的。

    从读者而言,倘不是全力底的东西,不知怎地总不能全心底地将爱奉献。日本的作品,这全力底的东西总是不多。完全地生发了个性的人,几乎没有。在独步、漱石、二叶亭,也许看见一点这倾向罢;也可以说,个性也有些出现。但要说全然出现,却还早得很。此外,尤其是现今活着的人们之中,连要说有些出现也还不行。有特色的人,那是也许有的。然而个性有些出现的人,在我的前辈中是没有。或者要有人提出抗议罢,但这是提出的人不对的。没有可靠的人。虽然有着自己的世界,但太贫弱,诚意不足。虽有有主义的人,而这还没有全成为这人的血和肉;至少,是连这一点也还没有在作品上显出来。何说个性之类,会出现的么?还是满身泥垢,埋着哩。首先,连个性这东西的存在,也还未必觉得。在年青的人们里面,我倒知道有着有些出现的人。然而这也不过说是有些出现。

    个性全然生发了的时候,这作家对于“时光”,即不必畏惧。这人的作品,只要人类存在,便可以常有自己的王国而活下去。并且也可以等候那来访的人。即使没有来访的人,那是不来的那一面的不自然。人类是以这样的人的存在为夸耀的。

    特色是可以人造的,也能用技巧。但个性,却只能从全然生发了自己这一事上才能够产生,一到这地步,便不是毛胚了,无论有了怎样巧妙的模仿者,也不要紧。单是眉目,已经成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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