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事就俄国的文学来看,大约在十九世纪的末期,俄国文学所取之路凡二。其一、是摄取人生的种种方面。昔人所未曾观察未曾描写的方面,多角底地作为题材。又其一、是新的形式的创造。作为题材的人生的方面,是即使这已曾有人运用了,也仍取以使之活现于更其全部底情绪之上,再现为更其特殊的综合底之形。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革命以前的文学,是大概沿着这两条路下来的。描写了人生的极底,描写了自由的放浪者的生活,描写了在除去文明的欺骗而近于天然的生活之间。大胆地得意地过活的人们的姿态的戈理基的罗曼主义;从反抗那专心于安分守己的俄国的平庸主义的精神,而在自传底作品里,歌唱了那革命底气魄的戈理基的写实主义;将军队的生活,或则黑海的渔夫的生活,或是马戏戏子的生活,都明确精细地描写了的库普林的色彩丰饶的写实主义;以真实的明亮的而富于情趣的眼睛,将垂亡的贵族阶级的运命的可笑和可怜,用蕴蓄着腴润和优婉之笔,加以描写的亚历舍·托尔斯泰(Alexei Tolstoi)的写实主义;运用了性和死的问题的阿尔志跋绥夫;恶之诗人梭罗古勃;歌唱了灵魂的秘密,那黑暗的角角落落的安特来夫;这些人,无论那一个,就都是想在探求人生的道上,捉住一个新方面,新视角的。
想在艺术上,创造新形式的运动之中,描写了照字面一样的人生之缩图的契呵夫,确可以看作那先驱者。纤细,简净,集注底的笔致,其中还有细心的精选,有精力的极度的经济。这便是,成为象征底,使描写的努力极少,而表现的结果却极多。在那作品上,与其看见事实的变化和内面生活的复杂和深奥,倒在从一刹那的光景里,看见宝玉一般的人生的诗。以综合底,全部底之味,托出细部的难以捕捉的之味来。置重于气度,置重于炼词。发生了不能翻译的音乐,内面律。这倾向,便成了想将一切的题材,就从其一切的特征来表现。于是便致力于个性底特殊的表现了。追技巧之新,求表现之独创。未来派也站在这倾向上的,对于一切旧物的憎恶,是这技巧派的特色。造出了一些将旧来的语根结合起来的新语。一定要将这贬斥为奇矫而不可解,是不能的。
表现的技巧的紧缩洗炼,被集注于最根本底的心情,即综合底的心情的表现。蔼罕瓦尔特(Eichenwald)所谓创作由作者或读者的协力而生效果之说,在这技巧派是最为真确的。普遍底综合底的根本底的表现,即不必以外面的差别底细叙为必要。所表现的是人生之型,非偶然底一时底而是永远的东西,全部底的东西。如安特来夫的戏剧便是这。
这技巧和形式的洗炼,压倒了内容,于是又想克服它,而沉湎于奇幻的,纤细的,难以捕捉的心情里;和这相对,探求着和人生的新事实相呼应的魂的真髓者,是世界大战前后的俄罗斯文学界的实状。在俄国,是文学上的转机和社会生活的转机,略相先后,出现了那气运的萌芽的。对于过去的人生的综合,从新加以分析批判的要求;在过去的生活中,随处显现的腐败,自弃,姑息的满足,灭亡的悲哀,反抗和破坏的呻吟,一时都曝露于天日之下,将这些加以扫荡的狂风,即内底和外底的革命,便几乎一时俱到了。旧来的文化的破坏,许多的生命的蹂躏,智力生活的世界底放浪:俄国革命的结果,先是表现于这样的方面。
七
革命以后,成了无产阶级的世界的俄国的艺术方面的生活,说是现今还在混沌而不安不定的状态里,大约也是事实罢。俄国的现状,对于艺术方面的繁荣,不能是好景况,那自然是一定的。而且在出版事业极其困难的现在的俄国,从千九百十八年到千九百二十年之间,出版的纯文艺方面的书籍(并含诗歌、小说、戏剧、儿童文学、文艺批评、文艺史、艺术论等;也含古典及既刊书的重印在内),是三百六十五种,其中纯文学上的作品计三百三种,那大半是诗集。而诗的作者之中,则有许多新的劳动者,单是已经知名的人,就有三十人内外(据耶勖兼珂教授所主宰的杂志“Russkaia Kniga”及美国的“Soviet Russia”杂志的记事)。但并非凡有作诗的人们,全都发表了那作品的,从这事情推想起来,可知新出于现在的俄国的无产阶级诗人,实在颇为不少。这些诗人互相结合,已经成立了墨斯科诗人同盟,且又成立了全俄诗人同盟。也印行着四五种机关杂志。因为这些诗人之作,是几乎不出俄罗斯国外的,所以我的所知,也不过靠着俄国人在柏林,巴黎,苏斐亚各地所办的杂志报章的断片底的转载的材料。但那诗的一切,几乎全不是破坏底,复仇底,阶级憎恶底之作,而是日常的劳动的赞美,劳动者的文化底意义的浩歌,热爱那充满着神奇之光和科学底奇迹的都会生活和工场之心的表现。都会者,是伟大的桥梁,由此渡向人类的胜利和解放;是巨大的火床,由此铸造幸福的新的生活。新时代的曙光,从都会来。工场现在也非掠夺榨取之所了,这里有劳动的韵律,有巨大的机器的生命的音乐。劳役是新生。这里有催向生活和日光和奋斗努力的强有力的号召。有自己的铁腕的夸耀,有催向集合协力的信赖——是用这样的心情歌唱着的。就中,该拉希摩夫,波莱泰耶夫等人的诗,即可以视为代表底之作。
由这些无产阶级诗人的诗,所见的艺术上的特色,分明是客观底,是现实底,而且明确。由空想底的纤细而过敏的神经和官能之所产的一种难以捕捉的心情的表现,和这相连的技巧的洗炼雕琢,这些倾向,全都看不见了。和这倾向的末流相连带的复杂,模胡,病底颓唐底神秘底的一切东西,在这里都不能看见。来替代这些的,是简素,明晰,以及健康充实之感。较之形式,更重内容。从俄国文学发达上看来,这事实,分明是对于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的主观底病底神秘底象征主义的倾向的反动。即回向写实主义精神的归还。病底的纤细过敏的技巧,要离开了具体底的事象,来表现一般普遍底抽象底的东西的本质,这则作为对它的反抗,是客观底的,确切的现实生活的价值的创造。这也可以说,是向着一向视为俄国文学的传统的那“俄罗斯写实主义”的创始者普式庚的复归。其实,革命前的俄国的诗,是因了极端的个性别意识,差别意识,而自我中心底的不可解的倾向,颇为显著的。以明晰为特色的无产阶级的诗,对于这个,则可以说,是集合底,协力底,建筑底。还有,极端的个别性倾向,是因为限住自己,耽悦孤独,而陷于无力的女性底的神经过敏了,对于这个,则也可以说,无产阶级的新诗,是男性底,健斗底,开放底。凡这些,虽然许多无产阶级新诗人的作品还是幼稚未熟,但其为显著的共通的特色,却可以分明看见的。
作为无产阶级艺术的现今俄国新诗人之作,在此刻,恐怕是世界上的唯一的东西罢。这些无产阶级的文学者,听说也别有小说,戏剧的作品的,但都未曾传播。他们是否能成将来的俄国文学的确固的基础,是否能算作代表无产阶级艺术的东西,凡这些事,现在都无从断定。但是,至少,这些纯然的无产阶级艺术,并非单从革命和无产阶级的秉政,偶然突发地发生起来的东西,则只要看上文所叙的事,便该会自然分明了。就是,从这新艺术的特色,是颇为大胆地,明快地,将革命以前的俄国文学的倾向,加以否定,排斥,破坏的事看来,也就可以知道。而这新诗的特色,还在先前的诗人们,例如伊凡诺夫(Uiatchslav Ivanov),玛亚珂夫斯奇(V.V.Maiakovski)以及别人之上,给了显明的影响云(据最近还在墨斯科的诗人兼评论家爱伦堡的“Russkaia Kniga”第九号上的论文)。以上的事实,所明示的,岂非即是无产阶级的艺术,其发生成立的条件,是见之于社会阶级的斗争的结果中;而同时,那作为艺术的特色之被创造,也仍然到底是艺术这东西的自然而且当然的变迁发达的结果么?
八
无产阶级的世界,虽在俄国,自然也还只是本身独一的栖托罢。所以无产阶级的艺术,在十分的意义上,还未具备那创造和鉴赏的条件,也明明白白。由外面底的社会情况看起来,在这样的时期所创造的无产阶级的新艺术,先从形式最简单,印钉也便当,在创造和鉴赏上,也比较底并不要求许多条件的诗歌,发其第一的先声,正是极其自然的事。更从心理底方面来想,则也因为现在的俄国的无产阶级,对于自己的新生活的意义以至价值的获得,感到了切实的喜悦和感激罢。这新生活的感激,先成为抒情的诗,成为高唱新生活的凯歌而被表现,也正是极其自然的事。这里有什么阶级底憎恶呢?这里有什么迎合时代呢?一切都是纯真的魂的欢喜,新生的最初的叫喊。诗者,无论何时,实在总是人类的真的言语。是言语之中的言语。从还是混沌而彷徨暗中似的俄国民众的心的底里,微微响动者,谁能硬说不是这些新诗歌呢?而这新诗歌,除阶级斗争意识之险以外,是全然咏叹独自的新心境,顺着俄国文学自然的成长之迹的,是孕育着自由的风格的,凡这事实,不能一定说惟在俄国才偶然会有。这事实,较之漫然叙述无产阶级的艺术,不更含有许多实际底的严肃的暗示么?无产阶级的艺术,确是破坏向来的艺术的。但那破坏的成功,至少,必在新的自由而淳朴的创造的萌芽的情形上。艺术者,始终是创造。无创造,即不得有艺术的更新。无创造,即不能有旧艺术的破坏。
日本的无产阶级所产生的艺术,是怎样的东西呢,现在不知道。但是,豫料为至少必有对于这新艺术以前的艺术的反抗,从此的苏生之类的意思,自然地当然地在那艺术本身的本质内容和形式上出现,是不会错的。在这里,且不问无产阶级的支配的时期之如何,不问无产阶级文化发生成立的早晚之如何,而问题转向日本现在的艺术的内容形式的文艺史底批判去。
关于日本现在的艺术,尤其是文学的事实,两年以来,时或试加批评了。虽不至如在俄国文学那样,但在或种意义上,也还是技巧第一。将料是小资产阶级心情之所要求的,使他发生的,引其感兴的那样程度的,智巧底的浅薄的内容,虽是怎样浅薄的内容,而用这技巧的精炼,却令人爱读到这样,说作家以此自豪着,几乎也可以了。这样的技巧第一的倾向,使不能再动的现今的文学的气运,沉重地,钝钝地,然而温柔地,停滞烂熟着。这黯淡的天空,很不容易晴朗。大抵的人,都被卷去了。再说一回罢,无论那里,在那气度上,都是小资产阶级底的。在这风气之中,忽而出现了无产阶级的支配,忽而发生了无产阶级的艺术,是不能想象的事。至少,日本的艺术,在无产阶级的艺术产生之前,还是使这小资产阶级心情更加跋扈跳梁起来罢,否则,就须在否定自己的有产阶级生活的心情所生的矛盾中,去经验许多的内争和苦闷和纠葛。
“天雷一发声,农人画十字。”
这是俄国的有名的谚语。雷还没有响。然而总有一时要响的。一定要响的。我们之前,从此要发生许多内外的纠葛的罢。无产阶级艺术的主张,也无非便是那雷鸣的豫感罢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作。译自《文学评论》。)
“否定”的文学 片上伸
一
否定是力。
委实,较之温暾的肯定,否定是远有着深而强的力。
否定之力的发现,是生命正在动弹的证据。否定真会生发那紧要的东西,否定真会养成那紧要的东西。
由否定而表见自己。由否定而心泉流动。由否定而自己看出活路。
至少,从俄国文学看起来,这事是真实的。俄国文学,是发源于否定的。俄国文学,是从否定中产生的。十八世纪以后,俄国文学成立以后的事实,是这样的。
俄国的现实——那现实的见解,尚是种种不同。认为现实的内容以及对于这些的解释,也还因时,因人,而种种不同。然而,要之,以俄国的现实为对象,将加以肯定呢,抑加以否定呢,这事,却总是重要的问题。即使生平好象于这样的问题并不措意,但心的动摇愈深,则从那动摇的底里,现出来的,虽然其形不同,而总是这问题。要举出谁都知道的例来,那么,托尔斯泰也是,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更其是。在近时,则戈理基、勃洛克、梭罗古勃、白莱(Andrey Bely)都是,其他更不胜列举其名姓之烦。
在俄国,是向东呢抑向西的问题;向科学呢抑向宗教的问题;向魔呢抑向神的问题。而这,是将俄国的现实,怎样否定的问题;也就是将这怎样肯定的问题。而在这问题的批评之前,则总要抬出彼得大帝来。便是彼得大帝该当否定,还是肯定的问题,也常常被研究。
二
君主作为领导,作为中枢,从国家底的见地,要性急地,大胆地,并且透辟地决计来改革一国的文明文化。凡能辨别,略知批判,明是非者,都应该将那批判辨别之力,悉向以国家底见地为根柢的改革去。因为在当时,除此以外,是没有可加以批判辨别之力的对象的。总之,社会上却从此发生了批评;发生了可以称为舆论的萌芽。一切的批判,是时事评论,以国家底见地的改革为主题的时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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