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壁下译丛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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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因为作家在或一时期,曾度劳动的生活,便将这作为惟一的资格,算是无产阶级的作家的事,是不能够的。现在以资产阶级艺术为得意,写着的人们之中,曾经从事于劳役者也不少。有爬出了黑暗的煤矿洞,成为煤矿王的人;也有到逃出为止,媚着贵家女儿的人。这便是曾在过去做过劳动生活这一个经验,所以并非无产阶级作者的资格的归结的缘故。自然,过去的劳动生活,是高价的。然而比这尤其高价者,是由此到达劳动阶级的革命底意识的经验。在眼前,虽有出自劳动生活的作家,但我看见完全有着沉潜的革命底意识者,而竟逐渐淡薄下去,实不胜其惋惜。并且看见因为这些人冒渎着革命的艺术之名,而无产阶级艺术运动的锐角,怎样地逐渐化为钝角了。

    不要误解。虽说革命底精神,却并非指歇斯底里底的绝叫和不顾前后的乱闯。并非指感伤底的咒诅和末梢神经底的破坏欲。靠着这样的事,以玩味革命的快感,是最为非革命底的。倘是在习俗底的意义上的革命诗人,那么,这也就很好。然而该是作为无产阶级艺术家的共通意识的革命底精神,却不是这样肤浅的欲求。

    还有,将这和那些资产阶级作家们作为盛馔上的小菜,常所喜欢的反逆底精神之类看作一样,是不行的。资产阶级作家的动摇层,作为无聊的心境的换气法,则喜欢反逆底精神的辣味,还想将这和革命底的意义连络起来。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作为无产阶级作家的共通意识的革命底精神,是和无产阶级的历史底进行一同生长了的阶级意识。艺术之由无产阶级而被革命,就为了有这历史底必然力的缘故。无产阶级艺术之所以为革命的艺术,就因为被这共通意识所支持的缘故——在这里,要附白几句的,是有如未来派,表现派等,作为艺术革命的前驱,我们是承认其贡献的,但作为革命的艺术的无产阶级的艺术,却必须有他们所缺的强固的阶级意识。

    三

    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无论在怎样的意义上,和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是不相容的。将这和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相对立,而来一想,则这正是被照耀于非个人主义的精神的。人们每每费心于社会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关系,深怕一到社会主义之世,没却了个人,便很勉力于立论,然而这所指示的个人的内容,倘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所尊重的意义上的东西,则这样的“个人”,一到无产阶级的支配,阶级社会消灭的未来,便当然应该死灭。这是较之指点太阳,还要明白的事。个人主义底精神,是近代资产阶级社会所完成的惟一的道德原理。而且恰如观念上的所产,常常如此一样,这历史底精神,也竟冒了永远的高座,被抬在超时代底的所谓永远的理想上了。资产阶级教养的一切之道,无不和这相接续,资产阶级的支配,还想由这名目,引起永远的幻觉来。然而在那下面,却生长了革命底的无产阶级的意识,有着新内容的心情,以必然的进行,扩大起来了。

    这,决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心境。全然是别样的意识。有一回我曾经称这为Comrade(伙伴)的心情,但总之,这心情和个人主义底精神,是完全两样的。那革命底的意识的生长,也可以说,便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底生长。有着宗教底的倾向的人们,每喜欢说,无产阶级虽以为将要支配未来,但还是充满着资产阶级底斗争精神,所以无产阶级所支配的世界,也依然是丑恶的功利精神的世界罢。以此作为反对阶级斗争的理由。这些言说的错误,则只要看见无产阶级的阶级底新意识的生成,便自明明白白了。

    我们相信无产阶级的文化的生长。而使我们豫期无产阶级的文化者,实在应该是和资产阶级文化的根源的个人主义底精神正相反对的非个人主义底精神。而使我们豫期无产阶级艺术者,则应该是无产阶级的这共通的新意识。

    将这和也是非个人主义底的,宗教底的心情混为一事,是不行的。宗教底的那心情,是不堪个人主义的重担的正直者们聚集起来,互相帮助的消极底的逃难民的心情。那也许是非个人主义底的罢。但并非积极底的意识的结成。不是有着可以支配世界的必然的豫期的意识。这虽然转化为非个人主义了,然而是常常收受着个人主义底精神的回踢的心情。至于作为无产阶级的共通意识的非个人主义底精神,则是积极底的生成,不是逃难民的心情,而是占领民的心情。

    我不得不将这非个人主义底精神,力加指示,作为无产阶级艺术家所应有的共通意识。说是非个人主义底精神,是消极底的说法罢,但要将这积极底地说起来,是随着那人,什么都可以称得的。总之,这是可作无产阶级的道德原理的新意识。

    艺术家的特性之一,是深切地具有着万人之所有的东西。如果无产阶级的艺术家,真从无产阶级跨出来的,则也应该深切地领会着那阶级的新意识。而且还应该回过去,将睡在无产阶级的未醒的心里的那意识,叫唤起来。倘不然,那就虽说是无产阶级艺术,也不过徒有其名,只是从无产阶级偶然浮上来的人的混杂而得意的表现罢了。将这样的游离产物,称以无产阶级之名,我们以为是应该唾弃的冒渎。

    四

    作为无产阶级的共通意识,鲜明地被看取的,是国际底的精神,是世界主义底精神。无产阶级运动的大半,是国际底的运动,但这并非单是战术上的举动,实在是基于生根在各国劳动阶级的共通意识里的要求的。倘不懂这伦理底意义,便也不能懂得国际底的运动。自然,在这里,是有经济上的必然的。这事情,在这里不见有关说的必要。

    将这世界主义底精神,看作上文所述的非个人主义底精神的延长,也不要紧。但当作别一路的发生,也可以的。这世界主义底精神,是在无产阶级运动的一定时期内,被强有力地叫了醒来的东西,在今日而强有力地豫约无产阶级的未来者,便是这精神。“在劳动无国界”这句话,现今,已成万国劳动阶级的标语了。我们对于从劳动阶级走出来的作家和批评家,不能不看一看这共通意识的有无或浓淡。

    要记得资产阶级艺术,是传统底的,国民主义底的——日本主义,是由资产阶级艺术的先达所提倡起来的呀——对于这,则无产阶级的艺术,就必须是革命底,世界主义底了。惟其如此,所以无产阶级的艺术运动,是艺术革命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革命的艺术。

    自然,在资产阶级艺术里,也不能说,并无世界主义底精神。然而这和资本家的国际底一样,是完全置基础于国民主义底精神的。虽是资产阶级艺术的最好的部分,实在也还没有全然去掉了这基础。在那里,还有可以革命的东西。而无产阶级的世界主义底精神,则是和叫作“国民”这一个传统,毫无连系的革命底的精神。真值得称世界主义底精神之名者,非这新精神不可。资产阶级的这,虽然可以说是“国际底”,然而不能称为“世界底”的。

    当我现在讲着这事之间,也总是想到那可悲的事实。那是什么呢?便是现在在我们的文坛上,自称无产阶级作家的人们的一部分,是毫无批判地紧紧地钉住着一种国民主义底精神的;是世界主义底的精神的明证,全然欠缺的。我现在无暇用实例来指示。只是那些的人们,是动辄敢于有“在日本独自的”呀,“在日本”呀这些设想,而不以为异的人。单从这几句话,我们便可以对于那些人们的世界主义底精神之有无,挟着疑义的了。再看别的处所,则艺术上的国际底的问题,虽以必然的豫约,绍介到我们的文坛里来,但竟不将这作为我们的同人的事,而放在自己身上去。凡这些,即都在表示国际底的精神,是怎样地稀薄的。

    倘没有以世界的兄弟为兄弟的心情,即不能许其说是出于无产阶级。向着以国民主义底的幻想为饵者,不能许以革命的艺术家之名。为了这是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革命的艺术起见,应该要求无产阶级的划分历史底的世界主义底精神的强有力的明证。

    五

    我已经举出

    一、革命底精神

    二、非个人主义底精神

    三、世界主义底精神

    来,作为无产阶级艺术上所不可缺的要素了。但反过来一想,则主张无产阶级艺术该是怎样的东西的事,乃是鲁莽的探求,倒不如等待产生出来的东西之为合理,当创造底之际,即尤其可以这样说。然而我在这里所做的工作,却和这事也并无什么矛盾的。我是指示了在现实上作为劳动阶级的最高意识而生成着的东西,试来揭出了对于无产阶级的艺术,我们之所寻求者。

    我毫不怀疑于无产阶级艺术的未来。惟其如此,所以也不能漠视现在的无产阶级艺术运动上的小儿病底的混杂。我们应该养育真的伟大者,我们应该从事于胜利的战争。

    (一九二三年三月作。译自《转换期的文学》。)

    关于知识阶级 青野季吉

    安理巴比塞(Henri Barbusse)在一九二一年所出的小本子里,有称为“咬着白刃”而侧注道“寄给知识阶级”的。在那里面,当他使用“知识阶级”这一句话的时候,特地下文似的声明着:——

    “知识阶级——我是以此称思想的人们,不是以此称知趣者,吹牛者,拍马者,精神的利用者。”

    这几句话,诚然是激越的,然而当巴比塞要向知识阶级扳谈时,不能不有这几句声明的心情,我以为很可以懂得。

    他虽说知识阶级,但在这里,是大抵以思想家和文学者为对象的。可知在法国的思想界和文学界,知趣者,吹牛者,拍马者,精神的利用者是怎样地多了。所以他便含着一种愤激,这么说。

    然而这是法国的文坛和思想界的事。日本的文坛和思想界又怎样呢?我读着巴比塞的声明,实在禁不住苦笑。因为在我的眼里,知趣者,吹牛者,拍马者,精神的利用者,都一一以固有名词映出来了。

    所谓知趣者,是怎样的一伙呢?先是这样的。无产者的文学运动也已经很减色,从这方面,是不会出头的了,还是想一点什么新奇的技巧,使老主顾吃一惊罢。总而言之,只要能这样,就好。于是想方法,造新感觉,诌新人生的一伙便是。其实,译为“知趣者”的,是amateur,意思是“善于凑趣的人”。日本的一伙,可是“善于凑趣”呢,固然说不定,然而是善于想去凑趣的人们,却确凿的。

    其次是吹牛者。这是可以用不着说明的,但姑且指示一点在这里。吓人地摆着艺术家架子,高高在上,有一点想到的片言只语,便非常伟大似的来夸示于世——其实大抵是文学青年之间——的人们;以及装着只有自己是一切的裁判官的脸相,摆出第一位的大作家模样,自鸣得意的人们;以及什么也不懂,却装着无所不懂的样子,一面悠然做着甜腻的新闻小说的人们,便是这一伙。

    一说到拍马者,读者大概立刻懂得的罢。吹牛者的周围,倘没有这一种存在物,那牛便吹不大,于是跑来了,聚集了。以数目而论,这似乎要算最多。其中的消息,我不很知道,但如讨了一个旧皮包便赞美作家,绍介了文稿便献颂辞为谢之类,是这一伙之中的最为拙劣的罢。

    最后,精神的利用者,却有些烦难。在这范畴之内,是可以包括许多种类的人们的,但从中只举出最为代表底的来罢。在近时,我得了和一个“知名”的文学者谈天的机会。他侃侃而谈,主张罗兰主义,而大讲社会主义的“低劣”的缘由。姑且算作这也好罢,然而又为什么不如罗兰那样,去高揭了那精神主义,直接呼唤国民,发起一种国民底运动的呢?无论是罗兰,是甘地,都并非单是谈谈那精神主义,后来便去上戏园,赴音乐会的。惟其如此,罗兰主义这才成了问题,生了同名异义。总之,象这样的文学者,就是在这范畴里的典型底的人。

    倘从文坛和思想界,除掉了那些要素,一想那所剩下的,以及巴比塞之所谓思想的人们,这是成了怎样凄凉的文坛和思想界呵。我以为其实凄凉倒是真的,现在的样子,是过于热闹了,然而这是一点也没有法子可想的事。

    但巴比塞是对于怎样的人们,称为思想的人(penseur)的呢?倘若不加考查,就没有意义。据他所说,这是混沌的生命中所存在的观念(idée)的翻译者(traducteur)。于是成为问题的,便是什么是“观念”了。巴比塞有时也用“真理”这字,来代观念。总而言之,在混混沌沌的生活,生命里面的,一个发展底的法则,就是这。在人类之前,将这翻译出来的,是思想的人们,是巴比塞所要扳谈的对象。

    我们所要扳谈的人,而在日本的文坛和思想界上所不容易寻到的,实在就是这样的思想的人们,这样的“知识阶级”。

    (一九二六年三月作。译自《转换期的文学》。)

    现代文学的十大缺陷 青野季吉

    虽说现代文学,其中也有各种的范畴和各种的流派的。极大之处,有资产阶级的文学和无产阶级的文学之别。而在那资产阶级的文学之中,则例如既有自然主义后派,而又有人道派,新技巧派——新感觉派——那样,在无产阶级文学里,也有就如现实派,构成派,表现派之流。因为在这些,是无不各各有其特殊的基准和豫期的,所以十把一捆地加以处理,原也不能说是正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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