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这么过活。没有放眼看看比近的境界较远的所在;而且以为在那境界上,道路就穷尽了。你们看看漂泛你们的波,但没有看见海。今日的波,就是昨日的波;给昨日的波开道的,乃是我们的灵魂的波呵。今日的波,掘着明日的波的地址罢。而且,明日的波,向往着今日的波罢……。
他的音乐的感受性,又是使他抓住了生命全体的力量。是生活于全意识的力;全人格底地生活着的力;明白地,强力地,看着永远的力;宗教底地生活着的力。要而言之,是使他最确实地抓住那生命,最根本底地践履这人生之路的力。
伯格森的哲学,从一方面看,也是音乐底的。泰戈尔不俟言。晚近的思潮,大概都有着可以用“音乐底的”来形容它的一面。这是大可注意的事实。
罗曼罗兰的面目显现得最分明的,在许多著作中,画家密莱的评传《弗兰梭跋密莱》,音乐家培多芬的评传《培多芬传》,美术家密开兰该罗的评传《密开兰该罗传》,文豪托尔斯泰的评传《托尔斯泰传》之外,就是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罢。就中,《培多芬传》和《约翰克里斯托夫》,大概是要算最明白地讲出他的英雄主义的。以下,就想凭了这两种著作,来绍介一点他的主张。
二 “培多芬”
他那序《培多芬传》的一篇文章,载在下面——
大气在我们的周围是这么浓重。老的欧罗巴在钝重污浊的雰围气里面麻痹着。没有威严的唯物主义压着各种的思想,还妨碍着政府和个人的行为。世界将闷死在这周密而陋劣的利己主义里。世界闷死了。——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人生是困苦的。她,在不肯委身于“灵魂底庸俗”的人们,是日日夜夜的战斗。而且大抵是没有威严,没有幸福,转战于孤独和沉默之中的悲痛的战斗。厌苦于贫穷和艰辛的家累,于是无目的地失了力,没有希望和欢喜的光明,许多人们互相离开了,连向着正在不幸中的兄弟们,伸出手来的安慰也没有。他们不管这些,也不能管。他们没有法,只好仰仗自己。然而就是最强者,也有为自己的苦痛所屈服的一刹那。他们求救,要一个朋友。
我在他们的周围,来聚集些英雄的“朋友”,为了幸福而受大苦恼的灵魂者,就因为要援助他们。这“伟人的传记”,并非寄与野心家的自负心的。这是献给不幸者的。然则,谁又根本上不是不幸者呢?向着苦恼的人们,献上圣洁的苦恼的香膏罢。在战斗中,我们不止一个。世界之夜,辉煌于神圣的光明。便是今日,在我们左近,我们看见最清纯的两个火焰,“正义”和“自由”的火焰远远地辉煌着。毕凯尔大佐和蒲尔的人民。他们即使没有点火于浓重的黑暗,而他们已在一团电光中,将一条道路示给我们了。跟着他们,举一切国度,一切世纪,孤立而散在的,跟在他们那样战斗的人们之后,我们冲上去罢,除去那时间的栅栏罢,使英雄的人民苏生罢。
仗着思想和强力获得胜利的人们,我不称之为英雄。我单将以心而伟大的人们称作英雄。正如他们中间最为伟大的人们之一——这人的一生,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述说——所说那样:“我不以为有胜于‘善’的别的什么标识。”品性不伟大的处所,没有伟大的人,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实行者。在这里,只有为多数的愚人而设的空洞的偶象。时间要将这些一起毁灭。成功在我们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有伟大的事是问题。并不是貌似。
我们要在此试作传记的人们的一生,几乎常是一种长期的殉教。即使那悲剧底的运命,要将他们的魂灵在身心的悲苦,贫困和病痛的铁砧上锻炼;即使因为苦恼,或者他们的兄弟们所忍受着的莫可名言的耻辱,荒废了他们的生活,撕碎了他们的心,他们是吃着磨炼的逐日的苦楚的;而他们,实在是因精力而伟大了,也就是实在因不幸而伟大了。他们不很诉说不幸。为什么呢,就因为人性的至善的东西,和他们同在的缘故。凭着他们的雄毅,来长育我们罢!倘使我们太怯弱了,就将我们的头暂时息在他们的胸间罢。他们会安慰我们的。从这圣洁的魂灵里,会溢出清朗的力和刚强的慈爱的奔流来。即使不细看他们的作品,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在他们一生的历史中,——尤其是在苦恼中,——领会到人生是伟大的,是丰饶的,——而决不是幸福的。
在这英雄群的开头,将首坐给了刚健纯洁的培多芬罢。他自己虽在苦恼中间,还愿意他的榜样,能做别的不幸者们的帮助。他的希望,是“不幸者可以安慰的,只要他知道了自己似的不幸者之一,虽然碰着一切自然的障碍,却因为要不愧为‘人’,竭尽了自己所能的一切的时候。”由长期的战斗和超人底努力,征服了他的悲苦,成就了他的事业,——这如他自己所说,是向着可怜的人类,吹进一点勇气去的事,——这得胜的普洛美迢斯,回答一个向神求救的朋友了:“阿,人呀,你自助罢!”
仗了他的崇高的灵语,使我们鼓舞起来罢。照了他的榜样,使对于人生和人道的“人的信仰”,苏生过来罢。
这也可以看作他的英雄主义的宣言书。
“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真的英雄主义,——这是罗兰的理想。惟有这英雄主义的具现的几多伟人,是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去。这样的伟人是地的盐,是生命的泉。作为这样的伟人之一,他选出了德国的大音乐家培多芬了。培多芬也是那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的标本。
培多芬是音乐家,然而他失了在音乐家最为紧要的听觉,他聋了。恋爱也舍弃了他;贫困又很使他辛苦。他全然孤独了。象他,培多芬的生涯一样,只充满着酸苦的,另外很少有。但在这样酸苦的底里,他竟得到勇气,站了起来;他虽在苦哀的深渊中,却唱出欢喜的赞颂。“这不幸者,常为哀愁所困的这不幸者,是常常神往于歌唱那欢喜的殊胜的。”到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实在是经过悲哀,而达到大欢喜的人;是将赤条条的身体,站在锋利而夥多的运命的飞箭前面,在通红的血泊的气味里,露出雍容的微笑的人。他在临死的枕上,以平静的沉著,这样地写道:“我想,在完全的忍耐中,便是一切害恶,也和这一同带些‘善’来。”他又这样写道:“阿,神呵!从至高处,你俯察我心情的深处罢。你知道,这是和想要扶助人们的愿望一起,充满着热爱人们的心的!人们呵!倘有谁看见这,要知道你们对于我是错误的。使不幸者知道还有别一个不幸者,虽然在一切自然底不利的境遇中,却还仗着自己的力,成就了在有价值的艺术家和人们之间可以获得的一切,给他去安慰自己罢。”
实在,惟培多芬,是勇气和力的化身,是具现了真的英雄主义的大人物。以感激之心,给他作传的罗兰,在那评传的末段中,说道——
亲爱的培多芬呵!许多人赞赏他艺术底伟大。但是他做音乐家的首选,乃是容易的事情。他是近代艺术的最为英雄底的力。他是苦闷着的人们的最伟大而最忠诚的朋友。当我们困窘于现世底悲苦的时候,到我们近旁来的正是他。正如来到一个凄凉的母亲跟前,坐在钢琴前面,默着,只用了那悲伤的忍从之歌,安慰这哭泣的人一样。而且,对于邪恶和正当的不决的永久的战斗,我们疲乏了的时候,在这意志和信仰的大海里,得以更新,也是莫可名言的庆幸。
从他这里流露出来的勇气的感染力,战斗的幸福,衷心感动神明的良心的酩酊。似乎他在和自然的不绝的交通中,竟同化于那深邃的精力了。
又,对于他那勇敢的战争所有的光荣的胜利,是这样说———
这是怎样的征服呵,怎样的波那巴德的征战,怎样的奥斯台烈的太阳,能比这超人底的努力的荣光,魂灵所赢得的之中的最辉煌的这胜利呢?一个无聊的,虚弱的,孤独的,不幸的男子,悲哀造出了这人。对于这人,世界将欢喜拒绝。因为自己要赠与世界,他便创造了欢喜。他用了他的悲运来锻炼它。这正如他所说,其中可以包括他一生的,为一切英雄底精神的象征的,崇高的言语一样:“经过苦恼的欢喜。”
三 真实与爱
罗曼罗兰在培多芬那里,看见了理想的真英雄。他给英雄——伟人的生活下了一个定义,是不外乎The Heroic的探求。世间有便宜的乐天主义者,他竭力从苦痛的经验遁走,住在梦一般淡淡的空想的世界里。世间又有怠惰的厌世主义者,他就是无端地否定人生,回避人生,想免去那苦痛。这都是慑于生活的恐怖,不敢从正面和人生相对的乏人,小结构的个人主义者。他说:“世间只有一种勇气,这就是照实在地看人世,——而且爱它。”不逃避,不畏惧,从正面站向人生,饱尝了那带来的无论怎样惨苦,怎样害恶,知道它,而且爱它罢。正直地受着运命的鞭笞,尽量地吃苦去。但决不可为运命所战败,要象培多芬似的,“抓住运命的咽喉,拉倒它。”这是他的英雄主义的真髓。
他又这样说:“生活于今日罢。无论对于何日,都要虔诚。爱它,敬它,不要亵渎它。而且不要妨害那开花的时候的来到。”
罗曼罗兰的这样的英雄主义,是取了两个形状而表现。就是,在认识上,这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在行为,则成为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
刚正的真实欲,——他是始终追求着真实的。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的伟人,也必须是绝对真实的人。他们必须是无论在怎样的情况,用怎样的牺牲,总是寻真实,说真实的人。他在那《密开兰该罗传》中说:“什么事都真实!我不至于付了虚伪的价钱,预定下我的朋友的幸福。我倒是付了幸福的价钱,将真实——造成永久的灵魂的刚健的真实——约给他们。这空气是荒暴的,然而干净。给我们在这里面,洗洗我们寡血的心脏罢。”
他最恶虚伪。但他的崇敬真实,却不单是因为憎恶虚伪的缘故。他在真实的底里看见“爱”了。他想,真实生于理解;而理解则生于爱。要而言之,真实,是要爱来养育的。他的所谓爱,决不是空空的抽象底观念,也不是繁琐的分析的知识;乃是从生命的活活的实在所造成,即刻可以移到实行上去的东西。为爱所渗透的真,——这是他所谓真实。他曾这样地说:“他读别人的思想,而且要爱他们的魂灵。他常常竭力要知,而且尤其要爱。”他是寻求着绝对的真实的;然而还没有主张为了真实,连爱也至于不妨做牺牲。惟这爱,实在是他的英雄主义的始,也是末。他在《约翰克里斯托夫》第七卷里,借了克里斯托夫和他朋友的交谈,这样说———
阿里跋 “我们是不能不管真实的。”
克里斯托夫 “是的。但我们也不能将真实的全部,说给一切人。”
阿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么?你不是始终要求着真实的么?你不是主张着真实的爱,比什么都要紧的么?”
克 “是的。我是要求着为我自己的真实。为了有着强健的脊梁能够背负真实的人们要求着真实。但在并不如此的人们,真实是残忍的东西,是呆气的东西。这是到了现在才这样想的,假使我在故乡,决不会想到这样的事的罢。在德国的人们,正如在法国的你们一样,于真实并没有成病。他们的要活,太热中了。我爱你们,就因为你们不象德国人那样。你们确是正真的,一条边的。然而你们不懂得人情。你们只要以为发见了什么一个真实了,就全象烧着尾巴的《圣经》上的狐狸似的,并不留心到那真实的火可曾在世上延烧,只将那真实赶到世上去。你们倘若较之你们的幸福,倒是选取真实,我就尊敬你们。然而如果是较之别人的幸福……那就不行。你们做得太自由了。你们较之你们自己,应该更爱真实。然而,较之真实,倒应该更爱他人。”
阿 “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对别人说谎么?”
克里斯托夫为要回答阿里跋,就引用了瞿提的话。
——“我们应该从最崇高的真实中,单将能够增进世间幸福的真实表白。其余的真实,包藏在我们的心里就好。这就如夕阳的柔软的微明一般,在我们的一切行为上,发挥那光辉的罢。”
他所写的,还有下面那些话———
阿 “我们来到这世上,为的是发挥光辉,并不是为了消灭光辉。人们各有他的义务。如果德皇要战,给德皇有一点用于战争的军队就是了。给他有一点以战争为职业的往古似的军队就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空叹‘力’的暴虐,来白费时间。虽然这么说,我可没有投在力的军队里。我是投在灵的军队里的。和几千的同胞一同,在这里代表着法国。使德皇征服土地就是了,如果这是他的希望。我们,是征真实的。”
克 “要征服,就须打胜。象洞窟的内壁所分泌的钟乳似的,从脑髓分泌出来的生硬的教条(dogma),并不就是真实。真实乃是生命。你们在你们的脑里搜寻它,是不行的。它在别人的心里。和别人协力罢。只要是你们要想的事,无论什么,都去想去罢。但是你们还得每天用人道的水来洗一回。我们应该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应该超过自己的运命。应该爱自己的运命。”
看以上的对话,罗曼罗兰的所谓真实是怎么一回事,已可以窥见大略了罢。在他,是真实即生命,也就是爱。他的心,是彻底地为积极底的爱的精神所贯注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