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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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永久地战斗的自由意志

    罗曼罗兰的神,说道,“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永久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据他的话,则生命即是神。在这一点,他的神和伯格森的神正相同。伯格森是以为生的冲动即是神的。宣说生命的无穷尽的进化,宣说为了这进化的战斗,伯格森也和罗兰相同。罗兰和伯格森,那思想的基调是相等的。伯格森以为提高生命的力,则虽是“死”也可以冲破;罗兰也这样。克里斯托夫濒死时,这样说———

    “神呵,你不以这仆人为不足取么?我所做的事,确是微乎其微。这以上的事,我是不能做了。……我战斗过了。苦过了。流宕过了。创造过了。允许我牵着恩爱的手,加入呼吸去罢。有一时,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重生罢。”

    于是水波声和汹涌的潮水声,和他一同这样地歌唱———

    “我将苏生呀。休憩罢。从今以后,一切的一心。纠结的夜和昼的微笑。溶合的节奏呵——爱和憎的可敬的夫妇啊。我歌颂强有力的双翼之神罢。弥满以生命罢!弥满以死亡罢!”

    在罗兰,死亡者,不过是为了“生”的死。他又在《克里斯托夫》的书后说,“人生是几回死亡和几回复活的一串。克里斯托夫啊,为了再生,就死去罢。”诚然,生命者,乃是仗着死和复活的不停的反复,而无休无息的扩充开去的无穷尽的道路,真的英雄,就最勇健地走这路。

    对于神,罗兰又这样说———

    在克里斯托夫,神并非不感苦痛的造物主;并非放火于罗马的市街上,而自在青铜塔顶,远眺它燃烧起来的那绿皇帝。神战斗着。神苦着。和称为战士的人们一同战斗,和称为苦人的人们一同吃苦。为什么呢,因为神是“生命”的缘故;是落在暗中的一滴光的缘故。这光滴一面逐渐扩大,一面将夜喝干。然而夜是无涯际的,所以神的战斗也没有穷尽。那战斗的结末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雄纠纠的交响乐!在这里,虽是互相冲撞,互相紊乱的破调,也发出妙丽的乐声。在沉默中,而在剧战的山毛榉树林,“生命”也这样,在永远的平和中,而在战斗。

    要而言之:神是和虚无战的生命,和死战的生,和憎战的爱。这样子,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意志。他的神,就没有成为满足于自己本身的完体;并不象古时哲学家所设想的神,以及古时宗教家所崇奉的神那样,至上圆满的。这一点,即全与伯格森相通,也和詹谟士相通,也和泰戈尔部分底地相通。毕竟,他也是生命派的哲学者。

    他是艺术家。然而,带着许多宗教家的气息。说他是艺术家,倒是道德家;说他是道德家,倒是宗教家。他那宣说忍苦之德等,确也很象基督教徒;但他是一个不肯为任何教条(dogma)所拘束的自由思想者。他也不空谈平和,如基督教徒那样。他并不指示给“握住信仰了的人们”可走的路。单是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怀着“信心”的人们,指示了可走的路——无穷无尽地进化前去的生命的路。

    神——生命——爱——为了爱的战斗。

    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就尽在上面的一行里。

    这是《近代思想十六讲》的末一篇,一九一五年出版,所以于欧战以来的作品都不提及。但因为叙述很简明,就将它译出了。二六年三月十六日,译者记。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七、八期所载。)

    小儿的睡相 日本 有岛武郎

    有人说,小儿的睡相,是纯朴,可爱的。

    我曾经这样想着,对这凝视过。但在今,却不这样想了。夜一深,独自醒着,凝视着熟睡的小儿,愈凝视,我的心就愈凄凉。他的面颊,以健康和血气而鲜红。他的皮肤,没有为苦虑所刻成的一条皱。但在那不识不知的崇高的颜面全体之后,岂不是就有可怕的黑暗的运命,冷冷地,恶意地窥伺着么?

    一个小儿,他将怎样生活,怎样死去呢?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这些事。而人们却因了互相憎恶,在无意中,为一个小儿准备着难于居住的世界。

    不可知的运命,将这样的重担,小儿已经沉重地,在那可怜的肩上担着了。单是这个,不是已经尽够了么?而人们,却还非因了互相憎恶,将更不能堪的重担抛给那一个小儿不可么?

    (一九二二年原作,一九二六年从《艺术与生活》译出。)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二期所载。)

    巴什庚之死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我还没有到三十岁,然而回顾身后,就仿佛经过了一片广大的墓场,除坟墓和十字架之外,什么也没有见。有一时——或迟或早,有一处,总要立起一坐新墓来罢。这无论用了怎样的墓标做装饰,普通的十字架也好,大理石也好,要而言之,这——便是从我所留遗下来的东西的一切罢。想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不死,是无聊的,生活也并不很有趣。因为死可怕,所以难堪,不能将自己送给魔鬼,大约也为此。活下去好罢,在称为“人生”的这墓场里,永是彷徨着好罢,你所经过的路的尽头,不绝地,总会次第辉煌着新的十字架的罢。宝贵的一切,可爱的一切,都留在后面,生长在心中的一切,都会秋叶似的飘零的罢。于是你就如运命一般,孤单地,走着走着,走向收场那里去罢。

    而今巴什庚是死了。从和我一同上那文学的路的人们之中,又少了一个了。

    然而,死了倒好。他一生中的欢喜,竟至于比普通人们的生存的仅只一日间的欢喜,也还要小一些。文学是一切美德的宝库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从所有罅隙中,污秽侵入了我们的小小的世界,幽静谦逊的巴什庚的住在那里,就恰如看见被弃在市场的尘芥中的紫云英似的,那样的酒店,那样的交易所开张了,在那先前,他的精神和深沉稳妥的天才的静穆的美,一定可以得到不同的估计的罢。但在现今充满着骇人的卖买的喧嚣,奸计和广告的巧妙的争斗的文学的大路上,却必须强壮的手,有力的意志,残忍的心。无论那一样,巴什庚是没有的。他在落魄中,被撕裂,被践踏,于是死了;死于和俄国著作家相称的肺病了。

    认识他的本来就不多。巴什庚的名字,在文学上决不占着重大的位置。他的天分也有限,他的魅力的一切,只在巴什庚这人是温良,纯净,连心底里都是真实而良善的人。这些个人底的性质,是正如映在清水中的深邃的苍空一般,反映在他的工作的每一篇里,将独特的,深沉的魅力,赋给于他的有限的天分的。

    什么时候,如果只要我的希望之一,得以实现的时候一来到——这时从那些教运命成为地之盐和人类的捕获者的人们,以及使文学作为渺小的欺诈者流的洞穴的人们的生涯中,要留下一篇很大的故事——则我也要将巴什庚的模型,依照了他留在我的心中的分明的记忆,添在我的故事里。在现在,他的容貌却还太接近,种种的回忆也太了然地散在眼前。我还不能赋与普遍性,他的死和埋葬的三个景况,三个瞬间,还太分明地在我的眼前浮动着。

    我几乎有两年没有见巴什庚。一样的病,将我们两人抛向两样的地方去了。而当他临终的前一天,我们这才成了最后的睹面。

    我跨进屋子里去的时候,巴什庚是睡着,靠了吗啡的力,陷在奇异的可怕睡眠中。有谁点了蜡烛。那黄色的光,闪闪地显出明亮的影,在顶篷和墙壁上动摇,带着奇怪的花样的墙壁颤抖着。极其些细的事情,为什么有时竟至于这样使人心惊胆战的呢?但我记得,我恐怖地看了那些壁纸,房子的四围都是奇异的杂乱的线,连续着一种七弦琴似的东西,一想到这些都未曾一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舒服,甚至于还觉得烦厌……。烛光闪烁地在墙壁上走,七弦琴排着沉默的玫瑰色的序列,各各伸着自己们的画得很细的头。一张床上,在这瞬间,用了可怕的力量,正在那里生死之境里奋斗着的人的胸膛,发出一种枯干的,吹着口笛似的声音,鼓起来了。大概,这就是临终的苦痛罢。而且巴什庚分明,假使我们不叫他,那时便死掉了罢。他骤然张开眼睛的最初的一刹那,巴什庚是什么也不知道。向我这一面凝视着的两只眼的眼色,正如从什么极其辽远的地方,向这里看着的眼睛的眼色一般,奇怪而且可怕。

    “华西理华西理维支,”我叫。

    眼色忽然变换了。正如什么可怕的不懂的东西,被我的声音消去了似的。半死的苍白的脸上,显出熟识的亲密的表情来,病人想拥抱我。我弯了腰,而且和他亲吻。巴什庚突然抱住我的头,发出含有什么的枯干的声音,按向突突地动悸着的胸前,温和地,象母亲抚摩孩子一般,开始抚摩我的头了。宛如以无限的爱和温和的怜,按向胸前沉默着,而且求我护卫他,救助他似的。

    而且很奇怪。我于巴什庚,是当他开手著作时就认识的,而且一生涯中,帮助他,常是年长的保护者,也是恩惠者。然而现在,一听到有什么含在他的胸中,发出干枯的声音,无力的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我就不能不感到所谓我的自己者,是怎样地渺小,微细,而且纤弱的东西了。

    人的年纪,是不应该从诞生算起,却该从临死的瞬间算起的。巴什庚所知道,巴什庚所经验的事,大约我还不能容易地懂得。被赞美的我的天分,我的姓名,唉唉,这较之就在这里和我们并立着的“死”所给与于巴什庚的伟大的爱和怜的最后的睿智,怎样地渺小而可笑呵!

    我常常和巴什庚辩论,我的意见,是谁都知道的,许多时候,我们住在一处。而且我是较强者,用了自己的权威压迫他。现在是我们算总帐的时候来到了。我们之间的自以为是的生涯,已到最后的一页了。我不知怎地便带了恐怖的好奇心问:

    “怎样,华西理华西理维支,我们现在是一致了,还是越加离开了呢?”

    巴什庚并不微笑,用了明亮的良善的眼睛凝视着我。

    “离开了,”他说。“对于一切,应该爱怜。”

    也许他是对的罢。我不知道。

    然而,当我们送了藏着巴什庚的遗骸的棺木,向墓场去的时候,除了愤怒和憎恶之外,还有什么能在我的心里呢?

    送葬的何其少呵!被风绞雪吹卷着,分开没膝的积雪,在广大的白的平野间走着的我们,是怎样地渺小,难看,可怜呵。白皮的棺木,静静地在前面摇动着,风绞雪将系在环上的几个采色飘带吹去了,在眼界中,除了白的平野和越吹越猛的风绞雪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跟在棺木后面走,屡次失脚滑在深雪中,并且百来遍的读那花环上的题记。

    ——贵重的父亲及夫子灵前,妻及男敬献。这是一个小小的难看的花环。而且署名也不在飘带上,乃是写在那钉在最穷的埋葬的十字架上的铁片后面的。

    我读了,并且由我很不容易地为巴什庚的遗族募集的二百卢布在我的衣袋里的事,也想到了。我想,巴什庚的妻,是没有知道他的死的;当他死去的那天,她大概正在临蓐;而且又想,他的“妻及男”,此后将怎么办呢。而且又这样想,便是这个,岂非也就是“著作家的葬式”么?所以,实在,倘说我在这瞬间,对于在猛烈的风绞雪的帐后,地平线上的一角里,漠然地将那青苍地大市街的肚子鸣动着,喧嚣着,大嚼着什么的几百万的商人们,人生的帝王们,畜生们,死人们,都得感到一样的爱和怜,那真是莫名其妙。

    他们要得到三遍咒诅!

    但是,有一点什么明亮的东西,从这葬式留在心里了。何以明亮的呢,在那本质上——虽然是不确的事,无聊的事,偶然的事——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留下了。

    我们开手将棺木放进那掘在农民墓地的一角上的墓穴里去的时候,风绞雪停止了。是晴朗的,白的,清明的冬天。发着严寒的气息,而且在圆的白的帽子上,十字架屹立着。野鸽的一群,从什么地方飞向坟墓上来了。有一匹,很想要停在棺木上。而且又飞开去,停在左近的十字架上了。很美观。

    大约,全世界的肯定,是只在于美罢?大约,一切事物,是只为了美而存在的罢?

    野鸽的群,白的冬天,白的棺木,静寂的悲哀,死掉了的巴什庚的心的优婉的魅力,那各样的美。

    (一九〇九年,彼得堡。)

    感想文十篇,收在《阿尔志跋绥夫著作集》的第三卷中;这是第二篇,从日本马场哲哉的《作者的感想》中重译的。

    (一九二六年八月,附记。)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七期所载。)

    运用口语的填词 日本 铃木虎雄

    支那文学中纯用口语者,在古代并没有。虽有如《诗经》、《楚辞》等,夹着多少方言的,但没有全用口语。以我所知,殆当以战国时楚庄辛所引的越的舟人之歌,全篇皆用方言,载于《说苑》的《善说篇》中者,为惟一之作。其辞曰:

    “滥兮抃草滥予昌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渎秦踰渗惿随河湖。

    意义全不可解。这歌,虽当时的人也不解,命译为楚歌,于是翻译了。因为所译的楚歌也载在《善说篇》中,所以才懂得意义。(译者按:译文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降至晋、宋之时,有《子夜四时歌》,其中多用口语,即使并非全篇都用俗语,那语气却几乎是俗语的语气。试举俗语的几个例,则代名词有侬。(我,)欢(指情人,可喜的人之意,)郎(女称其情人,)底(什么,)那(岂)等;动词有觅(寻;)副词有转(却,)许(如此,)奈(怎,)阿那(即后世的婀娜,娅姹,女子的态度,)唐突(突然)等。此等口语,是常被运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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