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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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我怎么能说得更清楚呢?”可伐罗夫想,于是从新振作,接下去道,“自然……还有,我是少佐,一个少佐的我,没了鼻子在各处跑,不是太不象样么?如果是升天桥上卖着剥皮橘子的女商人或者什么,那么,没了鼻子坐着,也许倒是好玩的罢。然而,我正在找一个职位……况且我认识许多人家的夫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以及别的……请您自己想想看……真的是没有法子了,我实在……(这时可伐罗夫少佐耸一耸肩膀)……请您原谅罢……这事情,如果照着义务和名誉的法律说起来……不过这是您自己很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懂,”鼻子回答说,“还是请您说得清楚些罢。”

    “可敬的先生,”可伐罗夫不失他的威严,说,“倒是我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们的事情是非常明白的……如果您要我说……那么,您是——我的鼻子吗!”

    鼻子看定了少佐,略略的皱一皱眉。

    “您弄错了,可敬的先生;我是我自己。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密切关系的。因为看您衣服上的扣子,就知道您办公是在别的衙门里的。”说完这,鼻子就不理他了。

    可伐罗夫完全发了昏;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甚至于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了。忽然间,听到了女人的好听的衣裙声;来了一个中年的,周身装饰着镂空花条的太太,并排还有她的娇滴滴的女儿,穿的是白衣裳,衬得她那苗条的身材更加优美,头上戴着馒头似的喷松的,淡黄的帽子。她们后面跟着高大的从仆,带了一部大胡子,十二条领子和一个鼻烟壶。

    可伐罗夫走近她们去,将坎肩上的薄麻布领子提高一点,弄好了挂在金索子上的印章,于是向周围放出微笑去,他的注意是在那春花一般微微弯腰,有着半透明的指头的纤手遮着前额的女人身上了。可伐罗夫脸上的微笑,从女人的帽子荫下,看到胖胖的又白又嫩的下巴,春初的日荫的蔷薇似的面庞的一部分的时候——放得更其广大了。然而他忽然一跳,好象着了火伤。他记得了鼻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他流出眼泪来了。他转脸去寻那礼服的绅士,想简直明明白白的对他说:你这五等文官是假冒的,你是不要脸的骗子,你不过是我的鼻子……然而鼻子已经不在,恐怕是坐了马车,又去拜访谁去了。

    可伐罗夫完全绝望了。回转身,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并且向各处用心的看,想从什么地方寻出鼻子来。鼻子的帽子上有着羽毛,礼服上绣着金花,他是记得很清楚的。然而怎样的外套,还有车子和马匹的颜色,后面可有好象跟班的人,如果有,又是怎样的服色,他却全都忘掉了。而且来来往往,跑着的马车的数目也实在多得很,又都跑得很快。总是认不清。即使从中认定了一辆罢,也决没有停住它的法子。这一天,是很好的晴天,涅夫斯基大街上的人们很拥挤。从警察桥到亚尼七庚桥的步道上,都攒动着女人,恰如花朵的瀑布。对面来了一个他的熟人,是七等文官,他却叫他中佐的,尤其是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还有元老院的科长约里斤,他的好朋友,这科长,如果打起八人一组的波士顿纸牌来,是包输的人物。还有别一个少佐,也是从高加索捞了头衔来的,向他挥着手,做着他就要过来的信号。

    “阿唷,倒运!”可伐罗夫说,“喂,车夫,给我一直上警察总监那里去!”

    可伐罗夫刚一跳上车,就向车夫大喝道:“快走——愈快愈好!”

    “警察总监在家么?”他刚跨进门,就大声的问道。

    “不,没有在家,”门房回答说,“刚才出去了。”

    “真可惜!”

    “是呀,”门房接下去道,“是刚才出门的,如果您早来一分钟,恐怕您就能够在家里会到他了。”

    可伐罗夫仍旧用手帕掩着脸,又坐进了马车,发出完全绝望的声音,向车夫吆喝道:“走,前去!”

    “那里去呀?”车夫问。

    “走,一直去!”

    “怎么一直去呢?这里是转角呀。教我往右——还是往左呢?”

    这一问,收住了可伐罗夫的奔放的心,使他要再想一想了。到了这样的地步,第一着,是先去告诉警察署,这也并非因为这案件和警察直接相关,倒是为了他们的办案,比别的什么衙门都快得远。至于想往鼻子所在的衙门的长官那里去控告,希图达到目的,那恐怕简直是胡思乱想,这只要看鼻子的种种答辩就知道,这种人是毫无高尚之处的,正如他说过和可伐罗夫毫不相识一样,那时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呢。可伐罗夫原要教车夫上警察署去的,但又起了一个念头:这骗人的恶棍,那时是初会,装着那么不要脸的模样,现在就说不定会看着机会,从彼得堡逃到什么地方去的。这么一来,一切的搜索就无效了,即使并非无效,唉唉,怎么好呢,怕也得要一个整月的罢。但是,好象天终于给了他启示:他决计跑往报馆,赶快去登详情的广告了。那么,无论谁,只要看见了鼻子,就可以立刻拉到可伐罗夫这里来,或者至少,也准会来通知鼻子的住址。这么一决计,他就教车夫开到报馆去,而且一路用拳头冲着车夫的背脊,不断的喝道:“赶快呀,你这贼骨头!赶快呀,你这骗子!”“唉唉,这好老爷唷,”车夫一面摇着头,说,一面用缰绳打着那毛毛长得好象农家窗上的破布一般的马的脊梁。马车终于停下了。可伐罗夫喘息着,跳进了小小的前厅。在那地方,靠桌坐着一个白发的职员,身穿旧的燕尾服,鼻上架着眼镜,咬了笔,在数收进的铜钱。

    “谁是收广告的?”可伐罗夫叫道。

    “阿,您好!我就是的!”那白头职员略一抬眼,一说,眼光就又落在钱堆上面了。

    “我要在报上登一个广告……”

    “请您再稍稍的等一下”,职员说,右手写出数目来,左手扶好了眼镜。一个侍役,从许多扁绦和别的打扮上,就知道是在贵族家里当差的,捧着一张稿纸,站在桌子旁,许是要显显他是社交上的人物罢,和气的说:“这是真的呢,先生,不值一戈贝克的小狗——这就是说,倘是我,就是一戈贝克也不要;可是伯爵夫人却非常之爱,阿唷,爱得要命——所以为了寻一匹小狗,肯悬一百卢布的赏。我老实对您说,您要知道,这些人们的趣味,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为了这么一匹长毛狗或是斑狗,他们就化五百呀,一千卢布,只要狗好,他们是满不在乎的。”

    这可敬的职员认真的听着谈天,同时也算着侍役手中的稿纸的字数。侍役的旁边,还站着女人,店员,以及别的雇员之类一大群,手里都拿着底稿。一个是求人雇作品行方正的马车夫;别一个是要把一八一四年从巴黎买来的还新的四轮马车出售;第三个是十九岁的姑娘,善于洗衣服,别的一切工作也来得。缺了一个弹簧的坚牢的马车。生后十七年的灰色带斑的年青的骏马。伦敦新到的萝卜子和芜菁子。连装饰一切的别墅。带着足够种植白桦或松树的余地的马棚两间。也有要买旧鞋底,只要一通知,就在每日八点至三点之间,趋前估价的。挤着这一群人的屋子,非常之小,里面的空气也就太坏了;八等文官可伐罗夫却并没有闻着那气味,虽然也有手帕掩着脸,但还是因为顶要紧的鼻子,竟不知道被上帝藏到那里去了。

    “我的可敬的先生,请您允许我问一声——我是极紧急的”,他熬不住了,终于说。

    “就好,就好!……两卢布和四十三个戈贝克!……再一下子就好的!……一卢布和六十四个戈贝克!”白发先生一面将底稿掷还给老女人和男当差们,一面说。“那么,您的贵干是?”他转过来问到可伐罗夫了。

    “我要……”可伐罗夫开始说,“我遭了诳骗,遭了欺诈了——到现在,我还没有抓住那家伙。现在要到贵报上登一个广告,说是有谁捉了这骗贼来的,就给以相当的谢礼。”

    “我可以请教您的贵姓么?”

    “我的姓有什么用呢?这是不能告诉你的。我有许多熟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呀,大佐夫人沛拉该耶·格里戈利也夫娜呀……如果她们一知道,那可就糟了!您不如单是写:一个八等文官,或者更好是:一位少佐品级的绅士。”

    “这跑掉了的小家伙是您的男当差罢?”

    “怎么是男当差?那类脚色是玩不出这样的大骗局来的!跑了的是……那是……我的鼻子嗬……”

    “唔!好一个希奇的名字!就是那鼻子姑娘卷了您一笔巨款去了?”

    “鼻子……我说的是……你这么胡扯,真要命!鼻子,是我自己身上的鼻子,现在不知道逃到那里去了。畜生,拿我开玩笑!”

    “不知道逃到那里去,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事情我总有点儿不明白。”

    “是怎么一回事?连我也说不出来呀。但是,紧要的是它现在坐着马车在市上转,还自称五等文官。所以我来登广告,要有谁见,便即抓住,拉到我这里来的。鼻子,是身体上最惹眼的东西!没有了这的我的心情,请您推测一下罢!这又不比小脚趾头,倘是那,只要穿上靴子,就谁也看不见了。每礼拜四,我总得去赴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的夜会,还有大佐夫人沛拉该耶和格里戈利也夫娜·坡陀忒契娜,很漂亮的她的小姐,另外还有许多太太们,和我都很熟识,你想想看,现在我的心情是……我竟不能在她们跟前露脸了!”

    职员紧闭了嘴唇,在想着。

    “不成,这样的广告,我们的报上是不能登的。”沉默一会之后,他终于说。

    “怎,什么?为什么不能?”

    “您想,我们的报纸的名声,先就会闹坏的。如果登出鼻子跑掉了这些话来……人们就要说,另外一定还有胡说和谎话在里面。”

    “但是,怎么这是胡说呢?谎话是一句也没有的!”

    “是的,您是觉得这样的。上礼拜我们就有过很相象的事情。恰如您刚刚进来时候的样子一样,来了一位官员,拿着稿纸,费用是两卢布七十三戈贝克。广告上说的是一匹黑色的长毛狗跑掉了。我告诉您,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嘲骂;这长毛狗是说着一个会计员的——我不记得是那一个机关里的了。”

    “但是,我并不要登长毛狗的广告,倒是我自己的鼻子。这和我要登关于我自己的广告,完全一样的。”

    “不成,这样的广告,我是断不能收的。”

    “但是,如果我的鼻子真是没有了呢?”

    “如果没有了鼻子,那是医生的事情了。能照各人心爱的样式,装上鼻子的医生,该是有着的。不过据我看起来,您是一位有趣的先生,爱对大家开开玩笑。”

    “我对你赌咒!天在头上!既然到了这地步,我就给你看罢。”

    “请您不要发火!”职员嗅了一点鼻烟,接着说。“总之,如果您自己可以的话,”他好奇似的说,“我倒也愿意看一看的,究竟……”

    八等文官于是从脸上拿开了手帕。

    “这真是出奇,”职员说,“这地方竟完全平滑了,平滑得象剃刀一样。这是只好相信的了。”

    “那么,您也再没有什么争执了罢?可以登报的事实,是你亲自看见了的。我还应该特别感谢您,并且从这机会,使我得到和您熟识的满足,我也很喜欢。”看这些话,这一回,少佐是想说得讨好一点的。

    “登报自然也并不怎么难,”职员说,“只是我想,这广告恐怕于您也未必有好处。还不如去找一个会做好文章的文学家,告诉他这故事,使他写一篇奇特的记实,怎么样呢?这东西如果登上了《北方的蜜蜂》(这时他又闻一点鼻烟),既可以教训青年(这时他擦一擦鼻子),也很惹大众的兴味的。”

    八等文官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他瞥见了躺在眼前的报章,登着演剧的广告。一看到一个漂亮透顶的女优的名字,他脸上就已经露出笑影来。一面去摸衣袋,看看可有蓝钱票。因为据可伐罗夫的意见,大佐夫人之流是都非坐特等座不可的。但是,一想到鼻子,可又把这个计划打得粉碎了。

    报馆人员好象也很同情了可伐罗夫的苦况。他以为照礼数,总得用几句话,来表明自己的意思,以安慰他悲哀的心情。“真的,遭了这等事,多么不幸呵。你要用一点鼻烟么?头痛,气郁,都有效;医痔疮也很灵验的。”馆员一面说,一面向可伐罗夫递过鼻烟壶来,顺手打开了嵌着美人小象的盖子。

    这是太不小心的举动。可伐罗夫忍耐不住了。“开玩笑也得有个界限的!”他忿怒的喝道,“你没见我正缺了嗅嗅的家伙吗?妈的你和您的鼻烟!什么东西。这么下等的培力芹烟。自然,就是法国的拉丕烟,也还不是一样!”他说着,恨恨的冲出报馆,拜访警察分局长去了。

    当可伐罗夫走进去的时候,分局长正在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呵欠,说道,“唉唉,困他这么三个钟头罢!”这就可见八等文官的拜访,是不大凑巧的了。这位分局长,是一切美术品和工艺品的热心的奖励家。但是,顶欢喜的是国家的钞票。“这还切实,”他总爱这么说,“这还切实。再好没有了。不用喂养,不占地方。只要一点小地方,在袋子里就够。即使掉在地上罢——它又是不会破的。”

    分局长对可伐罗夫很冷淡。并且说,吃了东西之后,不是调查事情的适宜的时光;休息一下,是造化的命令(听了这话,可伐罗夫就知道这位分局长是深通先哲遗留下来的格言的了)。倘不是疏忽的人,怕未必会给谁拉掉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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