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愈烧愈大,细的树枝都看得分明。布尔塞维克逃避火焰,跑到列树路上时,就陷在枪火之下了。两个士官候补生实在是射击的高手,百发百中的。
从门口跳出黑黑的形相来。
吧!吧!——就是两枪。
那形相便已经倒下,在地面上挣扎了。
为了扫清射击的地域,士官候补生们就去炸掉了杂货店,早没有藏身的掩护物了。
但布尔塞维克还想侥幸于万一。
倘从烧着的屋子跳出,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就一定陷于枪火之下。士官候补生们是沉静地,正确地,在从事于杀人,偶有逃进了街角后面的,便恨恨地骂詈。黑色的灰色的团块,斑斑点点,躺在列树路上。伊凡定睛一望,看见了满是血污的头和伸开的手脚。
火已经包住了那房屋的半部,烟焰卷成柱子,从窗口燃烧出来。物件倒塌作响。起了风。
但是,伏在屋上装着蛟龙雕像那一家的望楼里面的布尔塞维克,却还在猛烈地射击庭院和大街,不放士官候补生们走近。要将他们从这里驱逐,总很难。因为只有不过一条缝似的窗门,射击并没有效……
斯理文想出方法来,要求了对这房屋的炮击。于是两发的炮弹,立刻从亚尔巴德广场飞来了。第一弹将小望楼打毁,和石块的碎片一同,粉碎了的五个死尸和机关枪以及步枪的断片,都落在广庭上。第二弹一到,房屋的内部就起了火。布尔塞维克发着硬逼出来一般的叫声,从屋里奔出,沿着列树路,逃向思德拉司忒广场那面去。这样一来,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就又落在士官候补生们的手里了。但喀喀林邸和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房屋,却是大炬火似的烧得正猛。
枪声恰如人们悚然于自己的行为一般,完全停止了。
从烧着的房屋里,发出如疯如狂的声音:
“救命!救命!阿阿!……救命!……”
听到了这声音的人们,虽然明知道靠近的壁后,有着活活地焦烂下去的人,然而谁也没有去救这人的手段和力量。
伊凡走出去,到了广庭上。
看护兵正在这里活动,收拾战死者。加拉绥夫被人打碎了前额,也没有外套,挺直的躺着。不知是谁脱去了他的长靴,留下着自己的旧的破靴子,然而又不给他穿上,只放在脚旁边,远远望去,还象穿着长靴一样,加拉绥夫的脚,是非常之长的……加里斯涅珂夫躺在铁的生锈的尘芥箱旁,脸面因痉挛而抽紧,他当气绝之际,用牙齿咬住着在颈上的围巾。
又有人爬出广庭来——两个女人,孩子和跛脚的门丁。
“先前躲在那里了!”斯里文问他们说。
“那边,躲在菜蔬铺子的房屋里了,看得见罢?”门丁一面说,一面指着地下室的昏暗的窗门。
大家——斯理文,士官候补生们,伊凡——因了好奇心,向窗里面窥探时,只见在幽暗的地板上,转辗着二十来个人——都是这房屋里的住户。他们都以满含恐怖的眼,看着伊凡和士官候补生。
斯理文来安慰他们。
“你们诸位要吃什么东西么?”
他们这才放心了。
“我们吃是在吃的。因为店里就有罐头和腌菜……”
一点钟后,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和别一队交代,走到休憩所去了。已是三日三夜之终。觉得虽是暂时,但究竟已离危险状态的人们,便骤然精神恍惚起来。
他们经过了被火灾照得明晃晃的市街,到了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
炮火下的克莱谟林
想休息了,然而不能够。在穹窿形的天花板,而地板上排着卧床的,门口挂着“第五中队”的牌子的一间细长形的房子里,正在大发着纷纷的议论。但义勇兵们的送到这里来,是专为了来睡觉的。伊凡倾耳一听,是许多人们,在讲我军已被乱党所包围,在论某将军应该逮捕,某人应该处死。
有一个则主张了立即降服的必要——战斗下去,是无意义的。
“无论如何,总是败仗。从前线回来援助我们的军队,统统帮了布尔塞维克,和我们为敌了……降服,是必要的……”
对于这辩士,起了怒骂:
“昏话。不如死的好!耻辱!”
到了战斗的第三天,伊凡这才怀疑起来了:莫非这战斗,实在也没有意义的么?所有军队,都和布尔塞维克联合,所有工人,都是敌人。莫非真理竟在那边的人们的手里么?伊凡是为了想要寻求这真理,所以跑进这阵营里来的。然而在这里……它究竟在那里呢?
心里烦闷了。
耶司排司说过:没有人知道真理。
他的话不错么?
伊凡踱着,象被谁灌了毒药一样。
也不再渴睡了;当斯理文派伊凡往新的哨位克莱谟林去的时候,倒觉得喜欢——派到克莱谟林去,是只挑了最可靠的人的。
到处在开炮。从荷特文加,从思德拉司忒修道院,从戈尔巴德桥,从札木斯克伏莱支,都炮声大作了。那隆隆的巨声,象送葬的钟音一样,响彻了墨斯科的天空。
义勇兵们几乎是开着快步,在街街巷巷往来奔驰,因为士官学校和克莱谟林的炮击,已经在开始了。
炸裂的榴霰弹的青色火,在克莱谟林的空中发闪,一时灿然照射了宫殿和寺院。鸣着雷,铁雨向着圆盖,宫殿,以及寂静的沉默了的修道院上倾注。
克莱谟林的内部,似乎是空虚的,并无生物。但定睛一看,却在房屋的各门口,现着步兵的灰色的形姿。
街灯凄凉地照耀着。
义勇兵们停在兵营内并不久,编成两人一组,散往各自的担任地点去了。伊凡的担任地点,是在伊凡钟楼之下的珍宝库入口的附近的哨位。珍宝库早被破坏,所以库内就不再派定人。
在哨位上的伊凡的战友,是年青的士官候补生,他很想长保谨严的态度,然而无效,常常说话了。
两人紧贴着石壁,最初是沉默着的。四面的步道上,满是玻璃窗的碎片和打落了的油灰屑。
尼古拉宫殿和久陀夫修道院,已经崩坏得很可以了。
“是的,学校里教过的:不向墨斯科和克莱谟林致敬者,只有俄罗斯的继子。”年青的士官候补生沉思着,说,“但现在呢,胡闹极了。是的。”
于是默然了一会,就迅速地唱起歌来:
勇者克莱谟林的山丘,
谁会在腋间挟走?
撞钟伊凡的黄金帽,
又谁能抢了拿走?……
“可是这样的人出现了。撞钟人伊凡,怕也寿命不久了罢……”士官候补生说着,将身子一抖,在壁下来回地走了起来。
“还在吟什么诗哩,”伊凡心里不高兴了,看一看,士官候补生的脸。
“你见了没有?”士官候补生在伊凡旁边站住,又来说话了:“听说布尔塞维克曾经有过宣言,要毫不留情,将一切破坏。”
“破坏,”伊凡附和说。“我想,那是无所不为的罢。”
“但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我还没有见过真的布尔塞维克……兵士。兵士那些,是废料,如果他们是布尔塞维克,那就如称我为大僧正一样。”
伊凡记得了彼得尔·凯罗丁的模样,记得了他那雄纠纠的爽直的声音。
“是些爽直的人们。倔强的。”
“阿呀,寺里面在做什么呀?”士官候补生指着久陀夫修道院说,只见各窗的深处,都点着蜡烛,人影是黑黑的。
“修士在做功课呵。”
“哼……做得得时。会被打死的。”
然而烛光逐渐明亮起来,在幽暗中,影子似的修士两个,开了半坏的门,走出外面,开始打扫散乱着各种碎片的阶沿了。
士官候补生跑过广场,走到他们的旁边。
“这是什么的准备呀?”他问修士们说。
“奉移圣亚历克舍的圣骨,”一个修士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五分钟后,行列就从门里面慢慢地走出来了。伊凡和士官候补生都脱帽。黑衣的修士们手上各执点了火的蜡烛,静静地唱着歌,运着灿烂的灵柩。
“圣长老亚历克舍,请为我们祈祷上帝,”修士们静静地唱着。
轰,轰,轰!——炮声发作了。在邻近的屋顶上,响着榴霰弹。
修士们将灵柩从阶沿运进黑门里面去,神奇的幻影似的消踪灭迹了,士官候补生戴上帽,又和伊凡并排将身子靠在石壁上。
“若要将圣骨运到墓地去,恐怕形势是不对的了。”
孤立无援
其实,是从什么地方都没有救援来。到了战斗的第五天,显然知道友军战败:布尔塞维克战胜了。先前是将希望系在从战线回来的军队上的,但这些军队一进墨斯科,便立刻帮了布尔塞维克,向作为派来救援的对象的这一边,猛烈地攻击起来。
可萨克兵停在山岭上,动也不动。在克拉斯努易门附近战斗了的将校部队,有的降服,有的战死;在莱福尔妥夫的士官候补生部队,则会被歼灭了。
以正义的战士自居的临时政府的拥护者们,也嵌在铁圈子里,进退两难了。
抗争了,但已经没有希望。
大家大概知道,早晚总只得让步了。
伊凡在黑衣修士将亚历克舍的圣骨运进地道去的那一夜,便已省悟了这事情……然而他不使在脸面上现出这纷乱的,被压一般的心情,还要英气勃勃地说道:
“战斗呀,谁有正义,就胜的。”
但是,大家都意气悄然。第一,是弹药用完了。士官学校的兵士和门卫,到市街去,买了红军和喝醉了的兵士所带的弹药,藏在衣袋里,拿了回来,士官候补生们也化装为兵士坐摩托车到红军的阵营去,采办弹药,有时买来,有时被杀掉了。……
十一月一日的全夜,在克莱谟林防御者,是最可怕的夜。可萨克兵和骑兵部队,已从战线回来了,但在穆若克附近,就被抑留,结果是宣言了不愿与蜂起的民众为敌。这消息,由一个人的手送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来,又传给克莱谟林和各哨位。士气沮丧了。弹药已完,粮食无几,负伤者又很多,白军就完全心灰意懒……而最大的打击,则是断尽了希望得到救援的线索。
这之际。敌人增加了兵力,身上穿起军装来。又敏捷,又勇敢,又大胆的水兵,到处出现。而且用着有大破坏力的六吋口径炮,在轰击克莱谟林的事,也证实了。
市厅的房屋,受了猛烈的射击,藏在那里面,对于克莱谟林防御者给以许多帮助的市参事会和社会保安委员会的人们,也只好搬到觉得还可以避难的克莱谟林里来了。
然而意气的销沉和绝望,是共通的,总得寻一条出路。
这一夜,培克莱密绥夫斯卡耶塔的上层,遭了轰毁,思派斯卡耶塔为炮弹所贯通,尼古拉门被破坏,乌思班斯基大寺院的中央的尖塔和华西理·勃拉建努易寺院的圆盖之一,都被炮弹打中了。
看起来,克莱谟林也不久就要收场。
伊凡在这一夜里,在克莱谟林里面,在卡孟努易桥,也在士官学校。
到处浮动着绝望的空气。士官学校内,公然在议论投降,只有少壮血气的人,还主张着继续战斗。
“投降布尔塞维克——是耻辱。我们不赞成。我们还是冲出郊外去,在那里决一个胜负罢。”
这主张很合了伊凡的意:到郊外去,一个对一个战斗,来决定胜败,那是很好的。待到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便说道:
“应该战斗的。我想,如果再支持些时,布尔塞维克便将为工人所笑,所弃了。我说这话,就是作为一个工人……”
伊凡的话,很受拍手喝采了,然而敏感如一切敏感的辩士的他,却在心中觉着在听他的议论者,乃是失了希望的疲乏已极的人们……然而出路呢?!出路在那里呢?必须有出路!必须有得胜的意志!
缴械
这一夜,彻夜是议论纷纭,但到第二天的早晨,伊凡就知道已在作投降的准备。将无食可给的俘虏,从克莱谟林释放了。迫于饥饿,疲于可怕的经验的他们,便发着呻吟声,形成了沉重的集团,从克莱谟林出伊里英加街而去。伊凡看时,他们都连爬带跌的走,疯子似的挥着拳头,威吓了克莱谟林。在这战斗的三日间,他们要死了好几回,现在恰如从坟墓中逃出一般地跑掉了。
“呜……呜!……”他们愤恨地,而且高兴地呻吟着。
这早上,又作购买弹药的尝试。主张冲出野外,一决胜负的强硬论者里面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就当了这购买弹药之任,扮作兵士或工人,走出散兵线外去,但即刻陷在交叉火线之下,全部战死了。
到正午,传来了和议正在开始的消息,大家便互相述说,大约一点钟后,战斗就要收束的。
活泼起来了。无论怎样的收场,总是快点好,大家各自在心里喜欢,然而藏下了这喜欢,互相避着正视。象是羞惭模样,只有声音却很有了些精神。
然而战斗还没有歇。尼启德门的附近,斯木连斯克市场的附近,戏院广场,卡孟斯基桥,普列契斯典加街等处,都在盛行交战。
市街的空气,充满着枪炮声。中央部浴了榴霰弹火。尼启德门方面的空中,则有青白的和灰色的烟,成着柱子腾起,那是三天以前遭了火灾的房屋,至今还在燃烧。
斯理文的一队,在防御墨斯克伏莱吉基桥的附近,射击了从巴尔刁格方面前进而来的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们是只对了看得见的目标,行着缓射的,但到正午,弹药已经所余无几了,每一人仅仅剩了三发。焦躁得发怒了的斯理文,便用野战电话,大声要求了弹药,还利用着连络兵,送了报告去,但竟不能将弹药领来。
“请你去领弹药来罢!”斯理文对彼得略也夫说。“那边遇见人,就讲一讲已经不能支持了的理由。”
伊凡前去了。
街道的情形多么不同了呵!到处是空虚。街是静的,枪声就响得更可怕。
哺……哺哺哺!……
时时还听到带些圆味的手枪的声音。
拍,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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