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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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我有什么悲观的必要呢?”美谛克想,这时候,他就觉得好象并无悲观的什么原因了。“应该现在就好好地站起来:不要赶不上谁……对谁都赶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话一些不错。在这里是别样的人们:所以,我也应该变过……我来改罢。”他对于华理亚,对于她的话,对于她的善良的爱之心,几乎觉得是儿子一般的感谢,一面用了未曾有的决心,想。“……这么一来,一切便会从新改变下去的罢……待到我回到镇上去的时候,谁都将另眼相看的罢——我是一个全然别样的人了……”

    他的思想,远远地弯向旁边——未来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轻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见的柔软的蔷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户洞开的柔软的客车中摇幌着,和华理亚两个人回市镇去,窗外面,是渐远渐淡的群峰和那一样的柔软的蔷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罢。而他们两人,是紧偎着坐在窗际——华理亚说给他温言,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而她的绻发,则金光灿烂,将如白昼似的……华理亚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矿第一号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为美谛克所想象,是并非现实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过了几天,从部队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来的是木罗式加。他捣了一场大乱子,疾风似的从林中冲出,大声嚷着,使马用后脚站起,说些辨别不清的话。他这么闹,就为了精力的过多,并且——不过为了开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这恶鬼,”受惊的毕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责声,说。“这里是有一个人要死了,”他将头歪向弗洛罗夫那面,“你却在嚷嚷……”

    “阿呀,阿呀……绥拉菲谟爹爹!”木罗式加向他作礼。“给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老子,况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尔呀……”毕加恼怒了,——他近几时常常发怒,——那时候,他就见得是一个可笑的,可怜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气罢,那么生气,头要秃的呵……阿呀,给太太请安!”木罗式加除下帽子,套在毕加的头上,向华理亚鞠躬。“真好,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过你裤子再拉高一点罢,要不然,拖了下来简直象吓鸦草人一样——很不象智识阶级哩!”

    “什么——我们非立刻卷起钓竿来不可么?”拆着信封,式泰信斯基问。“停一会,到营屋里来取回信罢。”他对于从他肩上,望得颈子快要拔断了的哈尔兼珂,遮掩着书信,一面说。

    华理亚在和丈夫的会见中,这时才觉到了奇妙的关系的不象样子,弄着围身布,站在木罗式加的面前。

    “为什么长久不来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来的镇定,她问。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罢?”他觉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问道。“不,不要紧,这回可要高兴了——到林子里去罢……”他沉默了一息,讥讽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着美谛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么,你呢?……”木罗式加弄着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们去么?……”他注视不移地说。

    她解下围身布,将卷发披在肩上,用那不稳当的不自然的脚步,从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谛克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怜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来,也不会了解她是只在尽无聊的义务的。

    她在等候木罗式加从背后来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们保着一定的距离,这样默默地走了许多时。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来,怀着惊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来了,但是并没有来拥抱。

    “在玩什么把戏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声,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入了迷了呢,还是怎样?”

    “在说什么呀——审问么?”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反抗底地,而且大声地。

    木罗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处女时代的行为一样,当他外出的时候,也在轻浮的。他从那结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烂醉了的他,早晨从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看见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矿第四号的选矿手的红毛的该拉希谟抱着睡觉的时候起,便知道这事的了。然而——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和那时候一样——他对于这事,却完全取着冷淡的态度。其实,他是从来没有尝过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决不觉得自己是结了婚的人的。但美谛克那样的汉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却以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谁呢,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视了她的眼光,用随便的平静的嘲笑,格外客气地问,——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来。“恐怕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罢?”

    “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便怎样……”

    “对了,小子倒不坏——有点儿漂亮,”木罗式加补足说。“有味的罢。应该给小子缝一块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倘若要用,会给缝,会给擦的……我给他擦呵!懂了没有?”她紧对着脸,兴奋了,便很快地说:“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发狠,那就怎样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个孩子来——只有嘴巴会说得响亮……不中用的东西……”

    “姘的汉子有一个分队了,叫我怎么来和你生孩子——恐怕连赶忙张开腿来也来不及罢……不要对我这么发吼了!”他怒喝着。“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样?……”她挑衅似的说。“莫非要打么?……来试试罢,我倒要看看你……”

    他举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启示,但随即又将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遗憾地说,似乎还在疑惑,是否真不妨来打她。“打也不要紧,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儿们。”他的声音里,含着她所未尝听过的调子了。“那,还是一同过活去罢,走你自己的路。会做太太也说不定的。……”他骤然回转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着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满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来。“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儿的吃剩东西的。”他激烈地说。“将我的给他去用就是了……”

    她踌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还怎样——没有追上去。她等着,直到他转了弯,不见了——于是舐着干燥的嘴唇,缓缓地在后面走。

    一看见从密林里回来得有这么快的木罗式加,(传令使是大摆着两手,沉重地,愤怒地,动着身子走了去了,)美谛克便——凭着似乎毫无什么实据,然而绝不容一点疑问的那意识下的确信——知道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没有事”,而那原因,则是——他,美谛克了。一种不安宁的高兴和说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无端蠢动起来。于是一遇到木罗式加的毁灭一切似的眼光,就开始觉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罗式加的粗毛的马在吃草,索索有声;看去好象传令使在弄马,而实际上,却由一个暗的刚愎的力,将他引到美谛克这里来了。然而充满着受了创伤的自负和侮蔑的木罗式加,是连对自己也隐瞒着这事的。他每一步,美谛克的犯罪感便生长起来,高兴消了下去。他用胆怯的,退缩的眼,看定了木罗式加,不能将眼从那里离开。传令使抓起了马缰。马用鼻子推开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谛克对面了。于是美谛克突然受了因为愤怒而沉重,昏浊的冷的眼光,几乎不能喘气。这短促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大受压迫,非常肮脏,至于动着嘴唇,开始要说了,却并没有话——他没有话说。

    “你们坐在后方的这里呀,这色鬼们,”不愿意来听美谛克的无声的说明,木罗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带着愤慨,说。“穿上了什么沙格林皮的袄子哩……”他觉得他的愤怒,美谛克也许以为是因嫉妒而来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却也没有意识到真的缘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净地骂了出来。

    “骂什么呀?”美谛克满脸通红,回问道。自从木罗式加破口骂詈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他倒觉得轻松一些了。“我是腿给砍坏了的,并不是在战线后面……”他显着带怒的颤抖和热烈,说。这瞬间,他就自己觉得仿佛两腿真被砍伤,而穿沙格林的袄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罗式加似的了。“便是我们,也知道在战线上的人们里,有怎样的人的。”于是他更加脸红,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对你说,倘使我没有受过你的帮助……不幸的是……”

    “嗳哈……恼了么?”木罗式加象先前一样,不听他的话,也不想了解他的义气,几乎要跳起来,叫喊道。“忘了我将你从火里救了出来了么?……我们是将你似的家伙带在自己的头上走着的呀!……”他大声嚷,——恰如每天将负伤者象栗子一般,在“从火里”带出来那样。“我们的头上呀!……你们是坐在我们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记住!……”他说着,还用了无限的粗野,拍着自己的后项。

    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从小屋里跳出来了。弗洛罗夫带着病底的惊愕,转过了脸来。

    “你们为什么在嚷嚷的?”用了令人惊怕的速度,着一只眼,式泰信斯基问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罗式加回答着美谛克所问的良心在那里的话,叫喊说。“我的良心,藏在裤裆里呀!……这里是我的良心——这里,这里!”他暴怒得说不出话来,装着猥亵的姿势。

    从泰茄中,从不同的两侧,“姊妹”和毕加都高声叫着,跑了过来。木罗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马,仍如他在非常愤激之际的举动一样,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脚一站,仿佛受了火伤似的,跳向旁边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罗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着,叫道。但木罗式加已经不在了,只从喧嚣的森林里,传来了渐渐远去的疯狂的蹄声。

    九 第一步

    ……道路如有波浪的无穷的带,向他流过,垂下的树枝拂着木罗式加的脸,而他,则满怀着愤怒和恚恨和复仇,策了发狂一般的马,奔驰前去。和美谛克的愚蠢的斗口的每个要素,一个比别个更加强有力地,接连在他热了的脑里发生——但虽然如此,木罗式加却还觉得对于这样的人,自己的侮辱的表现还没有尽致。

    他也能够使美谛克记得起来,例如,在那大麦田里,他怎样地用了撇不开的手,抓住了他;在他那疯狂了似的眼中,怎样地旋转着对于自己的小性命的卑贱的恐怖。他也能够将美谛克对于那绻发的小姐之爱——那照片恐怕还在他洋服的帖近心胸的袋子里的小姐之爱,刻毒地嘲笑一通,并且用了最讨厌的名称,来称呼那有点漂亮的小姐……他到这里,便想起美谛克既然和他的妻“弄成一起”,对于那有点漂亮的小姐,就早已毫不感到什么侮辱了。于是制服了敌人的胜利之感,便即消亡,木罗式加又觉到了自己的无可奈何的恚恨。

    ……为了主人的不公道,受了很大的气苦的米式加,一直跑到觉得流涎的唇间,马嚼子已经放缓,——那时候,它就放慢了脚步,而且一知道不再听到新的叱咤声了,便用了只在表面上见得迅速的步调前行,——正如感着侮辱而不失自己的威严的人类一样。它连檞雀的声音也毫不介意,——今晚那鸟儿太多叫,然而照例只是并无意义地叫,它以为比平常更琐碎,更呆气了。

    泰茄以黄昏的白桦为尽头,疏朗起来;太阳穿过了树干的罅隙,来扑人面。这里是舒适,澄明,爽快,——和那象檞雀的人类的琐碎,是绝不相同的。木罗式加的激怒淡下去了。他已经说给,以及将要说给美谛克的侮辱的言语,早失却了那复仇本身的辉煌的毛羽,显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堕落的精光的可怜相,——只见得是好象胡乱张扬的,并无意思的东西。他已经后悔跟美谛克吵架——没有给自己“保住招牌”到底了。他这时觉得华理亚这人,还是象他先前所料一样,对于他总决不是一个好女人,也知道了将决不再回到她那里去。华理亚者,还是他“和大家一样地”过活,凡事都看得单纯,明朗时候,将他连在煤矿的生活上的最为亲密的人,现在和她分离,使他经验了一种感情,好象他生活中的这大而长的时期已经收场,而新的生活却还未开始一样。

    太阳向木罗式加的帽子的遮阳下面窥探进来——象冷冷的,不瞬的眼睛一般,还挂在山顶上,而周围的原野,则已是不安地杳无人踪了。

    他看了些在还未收割的田地上的没有收拾的大麦束,忙得忘掉在堆积上的女人的围身布,将头钻在路边的铁扒。歪斜的干草堆上,是悲哀地,茫然无主地停着乌鸦,一声不响。但这些一切,都在他的意识上滑过了,毫无关系。木罗式加是吹起了记忆上的极旧极旧,积迭起来了的尘埃。并且明白了这是完全没有乐趣的,没有欢欣的被诅咒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独的人了。他好象飘过了广大的无主的荒原,而可怕的空虚,却只是更来增长他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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