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奋生检查过队伍,回到中央,举起一只手。手冷冷地,严厉地在空中停了几秒时。在只波动着神秘的夜的声息中,便发生了一种寂静。
“同志们!……”莱奋生开口了,他的声音是低的,但在各人,却听得很分明,恰如自己的心脏的鼓动一样。“我们从这里出发……到那里去——现在用不着说明。日本军的势力——固然没有看得它太大的必要——然而,还是有我们不如隐藏起来,到时机的来到为妙的那么大小的。这并不是我们完全走出危险之外了的意思。并不的。危险是常常挂在我们上面的。一切袭击队员,都应该明白这件事。我们没有辱没我们的袭击队之名么?……在今天,是不能说没有辱没的。我们是女孩儿似的散乱了!……倘若真的是日本军到来了,会怎样?……他们就会将我们杀了个干净,好象小鸡!……是多么的耻辱呵!……”莱奋生忽然屈身向了前方,而他的结末的话,则如放开的涡卷钢条一样,顿时弹了过来,于是一切人们,便忽然被其围住,觉得自己就象给不可捉摸的铁的手指,在暗中扼杀的小鸡一般了。
连什么都不懂得的苦勃拉克,也仿佛有着确信似的说道:
“不错……都不错的……”他将四角的头转到旁边去,用大声打起呃逆来。
图皤夫是一秒一秒的在等候莱奋生来这样说:“例如图皤夫——他今天就是事情完了的时候才到的。但我的属望于他,岂不比对谁都还大的么——是耻辱呵!……”然而莱奋生却谁的姓名都没有提起。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钝又强的钉,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执拗地敲着一个处所。只是为了要查明他的话,达到了那本人之处没有,他便看着图皤夫那边,突然这样说:
“图皤夫的小队跟着辎重去……因为他们是很敏捷的……”于是他在马镫上站起,将鞭一挥,发号令道——“立……正!……从右三列走动……开步走!”
马嚼子一齐发响了,马鞍相轧有声,而且恰如海底的大鱼一般摇荡着,紧密的人列,在深夜里游向那从古老的希霍台·亚理尼山巅之后,升起古老的,然而永是新鲜的曙光之处去了。
第二部
一 在部队里的美谛克
式泰信斯基从为了粮食,跑到野战病院里来的经理部长的助手那里,才知道了出发的事。
“是刁钻的脚色——这莱奋生。”助手将苍白色的驼背晒着太阳,说。“倘若没有他,我们怕都完了罢……你想想看!——到野战病院去的路,谁也不知道。所以,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领了全部队,到了这里了!想一想罢,我们是怎么的……况且在这里,是粮食呀,粮秣呀,都已经准备得停停当当。真会想……”助手感叹着,摇摇头。但式泰信斯基却觉得他的称赞莱奋生,与其说为了他真是“刁钻的脚色”,倒是因为将自己所没有的性质归之别人,于助手自己反而觉得舒服的。
这一天,美谛克第一次能够站起来了。他支着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脚下感着惊人地愉快的有弹力的短草,他无端地欢笑。后来躺在行榻上,也许因为疲劳了,或者是为了这大地的欢欣的感觉,心脏高声地跳个不停。两脚还为了衰弱在发抖,而快活的好象马蚁在爬一般的痒觉,却穿透了全身。
美谛克散步时,弗洛罗夫羡慕似的向他望,于是美谛克就总不能克服了仿佛对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罗夫已经病得很久,久到将周围的人们的同情都汲尽了。在他们的不能省的爱护和挂念中,他听到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死呢”?这一个永是存在的疑问。然而他不愿意死。对于“生”的他的执迷的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样,将大家压着了。
直到美谛克留居病院的最后的一天,他和华理亚之间,就继续着奇妙的关系,这好象一种游戏,那对手希望着什么,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着对手,谁也不敢跨出大胆的,决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结识了许多男人,多到在记忆里,他们的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或者连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难忍受的一生中,华理亚对谁也从来不能说出“可念的,可爱的人”的话过。美谛克是她有对他来说这话的权利,而且也要说这话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只有他,——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唤他,每天不倦地贪婪地寻求他——将他从人们之中领出,将自己的迟暮的爱来献给他罢……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没有决计直白地来说出。
美谛克虽然也以那刚刚成熟的青春的热和空想,希望着一样的事,然而他竭力回避着和她两个的牵连——或者招毕加和自己在一处,或者诉说着自己的不舒服。因为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他胆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别人一样么,于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战胜了这胆怯,然而这回是愤怒的木罗式加的形象,他挥着鞭子,从泰茄中走了出来的形象,涌现于他的眼前,于是美谛克便经验到锐利的恐怖和对他还未报答之恩的意识的混合起来的东西了。
在这游戏中,他消瘦而成为长条子了。但直到最后的瞬息间,他终于没有克服那胆怯。他和毕加一同,简直好象对于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强强的别,走掉了。华理亚在小路那里追上了他们。
“来,连作别,也不好好地作么?”她因为飞跑和感奋,红着脸说。“在那边,不知怎地我难为情起来了……这样的事倒向来没有过,什么难为情。”她说着,就照矿山里的年青姑娘们谁都做的那样,将镂花的烟盒,好象做坏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奋和这赠品,和她很不相称。美谛克可怜她了,而当毕加的眼前,又觉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烟一般的最后的眼向他看,于是她的嘴唇牵歪了。
“来看我,不要忘记罢!……”当他们为森林所隐蔽时,她大声叫道。待到知道了并无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来了。
在道上,从深的回忆得了解放的美谛克,时时觉得自己已是真的袭击队员,为了晒太阳,竟还卷起了衣袖,——这在他,以为当和那大可记念的“姊妹”交谈之后,他所开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紧要的。
伊罗罕札的河口,已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占领。毕加是骇怕,焦躁,一路诉说着想象出来的痛苦。美谛克竟无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绕道从山谷前行。他们遂只好顺爬过山,沿着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们从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面去。美谛克还没有觉得自己的脚的健壮。几乎到早晨,他们才摸到了高丽人的农场。两人贪馋地吸了没有盐的刁弥沙。一看见乏透了的可怜的毕加的模样,美谛克总不得不记起曾经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静的苇荡旁边的那闲静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来。毕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压碎了似的神情,在映发没有休息和救援的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们于是在疏疏落落的田庄里走,在这里,没有一个听到关于日本军队的人。部队经过了这里没有呢?——对于这询问,他们是向河上指点,打听新闻,请喝蜜的克跋斯[21],姑娘们则窥看美谛克。是收获时期已经开始了。道路隐没在密丛丛的沉重的麦穗里;一到早晨,空的蛛网上,便停着露水,在空气里,是充满着秋前的象在申诉一般的蜂鸣。
他们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庄站在多树的丘冈的向阳之处,——从相反的一面,射过西下的夕照来。看见在倒败的,生菌的祈祷所旁,有一群帽上满缀红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们,在玩九柱戏。一个穿着高背的农人长靴的,生着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红胡子的,好象童话插画上的侏儒那样的小男人,刚将柱子抛完,却出丑地全部失败了。嘲弄的笑声是那酬答。这小男人也没法地微笑,但好象并不介意,倒也一样地非常高兴似的。
“那是他,莱奋生。”毕加说。
“那里?”
“那,那边,那好个红胡子的……”毕加就抛下正在惊诧的美谛克,用了恶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边去了。
“喂,大家,瞧罢,——毕加!……”
“唔,是毕加哩……”
“爬来了么,这秃头鬼!……”
青年们放下游戏,围住了老人。美谛克立在一旁,决不定走过去好呢,还是等到叫他好。
“和你同来的是谁呀?”莱奋生终于问。
“从病院里来的一个人——很好的青年……”
“那是木罗式加带了来的负伤者呵。”有知道美谛克的,插口说。美谛克听得在说他了,便走近大家去。
原来九柱戏那么不行的小男人,却有着大的敏捷的眼——那眼钉住了美谛克,将他翻一个转面,恰如检查其中的一切似的,就这样地过了几秒时。
“到你的部队里来的,”美谛克因为忘记了放下袖子,红着脸,一面说。“先前是在夏勒图巴那里的……到受伤为止。”他添上一句,想增些重量。
“从什么时候起,到夏勒图巴那里去的?……”
“从六月的,唔,的中旬……”
莱奋生又射过他那试探的,检查的眼光来,问道:
“能放枪么?”
“能的……”美谛克含胡地回答。
“遏菲谟加……拿一枝马枪来……”
去取马枪之间,美谛克觉得有几十只好奇的眼睛,从各方面将他钉住。他将这无言的缠绕,开始当作敌意了。
“那么……打什么好呢?”莱奋生用了眼向四近搜寻。
“打十字架!”有人高兴地提议。
“不,打十字架,那不必……遏菲谟加,拿九柱戏的柱子去竖起来,是的,那边,在那里……”
美谛克拿了枪,因为惊惶,几乎要闭上了眼睛(这惊惶的笼罩他,并非因为要打靶,却是为了他觉得大家好象都在希望他失败的缘故。)
“将左手再靠近些——那么,就容易了。”有人忠告道。
表示出分明的同情的这话,很帮助了美谛克。他一扳机头。于是枪在音响中发射了——那时他不能不闭一闭眼——但他还能够分辨那站着的柱子已经飞开。
“好……”莱奋生笑了。“养过马没有呢?”
“没有。”美谛克用了在这样的成功之后,即使担当了别人的罪孽也不要紧那样的心情,自白说。
“这可惜,”莱奋生说。人看见,他是真在可惜的。“巴克拉诺夫,将‘求契哈’牵给他罢。”他狡猾地着眼:“好好地养去,是温和的马呵。怎么养法,小队长会教的……我们将他编到那一个小队里去呢?”
“据我想来,还是苦勃拉克那里,——他那里正缺着人。”巴克拉诺夫说。“和毕加一起罢。”
“也好……”莱奋生同意了。“那么你去就是了……”
……向“求契哈”的最初的一瞥,逼得美谛克非将自己的成功和因此发生的孩子一般自以为荣的希望,全都忘却不可了。她是一匹善于流泪的,瘦弱的,污白色而且有着洼脊梁和大肚子的,温和的马,先前为农民或别人所有,一生中连耕了许多兑削契那[22]的地面。还不但这些哩,最坏事的是她怀着胎,她的奇特的名字,适合到恰如上帝的祝福,正适合于没有牙齿的老婆婆一般。
“这给我,唔?……”美谛克低声地问。
“这马看相不很好,”苦勃拉克拍着她的屁股,说。“蹄子有点缺劲——不知道为了粮食,还是为了有些生病的意思……但骑着走,是可以的……”他将盖着带白色的针的四方形的头,转向美谛克这一面,用了愚钝的确信,重复说道:“骑着走是可以的……”
“这里没有另外的马么?”美谛克一面对于“求契哈”和骑着她也可以走路的事,突然感到要命的憎恶,一面便反对了。
苦勃拉克并不回答这话,但无聊地,单调地,开始讲起为了养护这脱毛的牝马的无数的危险和疾病,早晨,日中,晚上的该做的事来。
“一从行军回来不要即刻将鞍子除下,”小队长教导他说:“给她立一会,等她有些凉。一将鞍子除下,就给她擦背——用手掌,或是干草,还有,上鞍之前,也得擦的……”
美谛克嘴唇发着抖,只凝视着马匹之上的地方,却并没有听。他的勇敢的袭击队员的心情,恰如小碟子里的水一般,全都干涸了。他自己觉得只因为开初就要轻贱他所以特地分给他这样伤了蹄子的丢脸的牝马。这时候,美谛克是从他非开始不可的那新的生活的观点,在看一切自己的行为的。现在带了这样讨厌的马,那新的生活之类,就好象无从说起——此时的他,恐怕谁都以为不再是完全两样了的,强有力的有自信的人物,他也还是先前的可笑的美谛克,连好马也不能交给他的了。
“除此之外,这马,舌头还在发炎……”小队长并不管美谛克怎样地在受辱,这话可能进他耳朵去,只是坚决地说。“这是应该用矾来医治的,但不幸这里没有矾,我们在用鸡粪医治着这病——这也是很有效验的方子。用破布包起来,在加上嚼子去之前,裹在嚼子的周围的——真灵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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