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忽然极不愿意在四近的人们极愉快地醉着,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着一般的时候,为了心里怀着愤懑和牢骚,所以在懊恼,她遂决计将这些抛开,去会美谛克了。而且这在她,其中也已经没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么,什么都不要。”她忽而活泼起来,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爱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不,只要他总是和我走,和我说,和我睡,我什么都交给他——他是多么漂亮,而且多么年青呵……”
美谛克和企什在略略离开之处生着另一个篝火。他们懒着,没有造饭,在火上熏着肥肉,而且较之吃面包,倒更努力于此,全都吃完之后,两个人便饿着肚子坐着了。
美谛克自从弗洛罗夫的死亡和毕加的跑掉以后,还没有复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辽远而严峻的思想,编织而成的烟雾里。一到晚上,这雾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见人,害怕一切。
华理亚费尽气力,才寻出他们的篝火来。全个山谷,就活在这样的篝火和烟雾蒙蒙的歌唱里。
“你们钻在这样的地方。”她心跳着,走出丛莽来,一面说。“晚安……”
美谛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惊的眼光看着华理亚,便转脸去向篝火了。
“嗳哈!……”企什高兴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个呵,您请坐,您请坐,我的好人……”他连忙摊开外套,指给她一个坐处,在他的旁边。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这性质,她是早已觉到了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却特别讨厌地刺戟了她了。
“来看看的,你怎样了,要不然,你就将我们完全忘记了。”她向美谛克,并不遮掩惟独为他而来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声音,说。“哈尔兼珂也就问过了,你的健康怎样了,为什么不给人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也想说了好几回了……”
美谛克不开口,耸耸肩。
“我们自然很顽健的——这不成问题!”企什将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满足地大声说。“但请您在我们这里坐一坐呀——您客气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说。“因为我从这里走过……”她原为美谛克而来的,他却只耸耸肩,因此她忽然发恼了。她接着说道:“你们还没有吃过东西么?——锅子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给我们一点较好的材料,可是他们分给这样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企什牢骚似的皱了脸。“但您请坐在我的旁边呀!”用了绝望底的亲热,他再说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边去。“请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边的外套上。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束么?”企什亲密地向她眼。
“怎样的约束呀?”——她问着,隐约地记起了什么事,吃了一惊。“唉唉,我还是不来好。”——她想,于是一种大的不安的东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样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弯身向了美谛克那边去。“人们面前是讲不得秘密话的。”他说,抱着他的肩头,于是转对华理亚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着偏颇的微笑,说,于是突然着眼,用了发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头发来。
“你这鬼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着的?”他在美谛克的耳旁低声说:“和大家都约过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干罢,就在这里将她……但是你……”
美谛克连忙缩回,向华理亚一瞥,满脸通红了。从她的飘泛的眼色里,好象责备似的在对他说:“现在好。你看,不是闹成这样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当企什将要转身向她,再劝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时候,她喃喃地说。“不,不,我去了……”她跳起来,低着头,跨开小而快的脚步,飞奔而去,终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给你错过了……废物!……”企什轻蔑地,恶意地说。突然间,他被原质底的力所指使,一跃而起,好象他内部的谁将他抛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着华理亚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远的处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丛莽里面去:
“来罢,来罢,宝贝,来……”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来了!……”她乏了力,恳求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她又觉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没有的,况且为了什么,为了谁个,现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宝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温柔所兴奋,一面劝慰说。
“这为了什么呢?鬼也不会知道的。”她软乏地想。“然而这是企什……是的,这是企什呵……他从那里来的……怎么是他呢?……唉唉,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在她,实在也成了全都一样了。
她在腿上,觉着一种熟识的温暖的无力,并且,在他的温柔的强迫之下,从顺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烧红在男性呼吸的气息里。
五 重负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木罗式加说,一面规则地在鞍子上摇晃,而且每当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桦的明黄的枯叶。“我也曾住在祖父那里。有两个叔伯——是种地的。唉,和他们合不来!也并不是,并不是别的血统: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白桦没有了,木罗式加便用鞭敲着自己的长靴,免得失掉了拍子。“为什么呀,要那么胆怯,那么阴气,那么小气的呢?”他抬起头来,问。“自己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他于是显出一种特别的,淳朴的,同情的笑来。
刚卡连珂将眼光注在马的两耳之间,一面倾听着;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泛着一种很能听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听取了的话的聪明而有丈夫气的神情。
“我是这样想的,”他忽然说。“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从我们呵,”他特地提高声音,看着木罗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图皤夫也是——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他深信似的反复说,——“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
“你们在说什么呀?”图皤夫从鞍上回过头来,说。
“而且恐怕连草鞋……我们在说农民呀……我们的各人里面,我说,都藏着一个农民……”
“唔……”图皤夫疑惑地说。
“你不信么?……譬如木罗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乡村里,——你呢……”
“我,朋友,没有人。”图皤夫遮断他。“谢谢上帝。老实说,我是不喜欢他们这类人的……我们就拿苦勃拉克来做例子罢:苦勃拉克不过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个个人都懂事的!)但是他带着怎样的小队呀?逃兵,一个又一个——这就是小子们!”
图皤夫于是轻蔑地唾了一口。
这谈天是出在部队降向呵牛罕札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里的。他们走着软软的,枯掉的野草所铺满的冬天的路。经理部长的助手在病院里所贮蓄的粮食,虽然谁也没有一点了,但大家都意气扬扬;觉得住所和休息已经临近。
“瞧罢,”木罗式加着眼。“我们的图皤夫,那老头子,对你们怎么说?”他因为小队长赞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刚卡连珂,且惊且喜,笑起来了。
“好罢,”工兵说——毫不窘急。“你没有什么人,是没有关系的,——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就拿你们矿工来说罢……自然,你是阅历得多了,但木罗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矿山之外,怕不很见过什么罢……可对那?”
“什么叫作怕不很见过什么呀?”木罗式加懊恼地插嘴说。“上过前线的……”
“就是罢,就是罢。”图皤夫向他摇摇手。“好,没有见过什么,那么?……”
“那么你们的矿山,就是一个乡村。”刚卡连珂镇静地说。“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园——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来,夏天又回到村子里去的……是的,还有鹿儿在叫,好象在猪栏里一样!……我知道你们的矿山的。”
“一个乡村?”图皤夫赶不上刚卡连珂的话,诧异地说。
“别的是什么呀?女人们忙着种园,周围都是农民,会没有一点影响……自然有影响的!”工兵于是照着惯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将另外的从自己的东西分开。
“有影响……当然……”图皤夫含糊地说,一面还在想,——其中是否于“矿山的人们”有些丢脸。
“就是呵……我们这回就拿都市来说罢:我们的都市有多么大,另外还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来数的……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我问,这可有影响?”
“且慢,且慢,”小队长惶惑地插嘴说。“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么?当然,有影响的……”
“那就在我们各人里面——都藏着一个农民了。”刚卡连珂说,他回到出发点去,由此笼罩了图皤夫所说的全盘。
“说得不错!”从图皤夫加入以来,对于争论,只在人的干练的表现这点上,觉得有味的木罗式加这时佩服了。“给你碰了壁哩,老头子,你已经喘不出气来了!”
“所以我要说的,”刚卡连珂不给图皤夫有反省的时光,说明道:“就在我们对于农民,没有骄傲的道理,木罗式加也是——倘若没有农民呢,那我们就……”他摇摇头,不说了,而且很明白,图皤夫所说的一切,毫不能将他的确信推翻。
“伶俐鬼,”木罗式加从旁一瞥刚卡连珂,对他逐渐怀起尊敬来,一面想。“他将老头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没法逃跑了。”木罗式加很知道,刚卡连珂是也如别的人们一样,有过失,有错处的。他用了那么的确信来说的那农民的重负,木罗式加在自己里也还没有觉得,——然而他献给工兵的信仰,较多于对于别的人。刚卡连珂是“全体中的一员”。他“懂事,”他“识得”,而且他并不是空谈家和废物。他的大而有节的双手是渴于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纡迟,但其实却快——他的每一举动,是周详和正确。
于是木罗式加和刚卡连珂之间的关系,就到了袭击队中所谓“他们在一件外套下睡觉”,“他们在一个锅子里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阶段了。
靠着和他每日的亲近,木罗式加也开始相信起来,他自己,木罗式加,也是出色的袭击队的一个,他的马是整顿的,马具是齐整的,枪擦得镜子一般发闪,在战争上,他是第一个勇猛而可信的兵,同志们因此就爱他,敬他……他这样地想着,便于不知不觉间,走进那刚卡连珂好象常是这样地过活的有计划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给无用和懒惰的想头有一点余地的生活里去了。
“哙……站住!……”前面有人叫了起来。叫声顺着排列传下去,前头已经站住了,后面的却还是往前挤,排列混合了。
“哙……叫美迭里札去呀……”叫声又顺着排列传下去了。几秒钟后,美迭里札便飞跑而过,屈着身子,象一只鹰,于是全部队的眼睛,便都带着不自觉的骄矜,送着他那什么操典上都没有记载的,轻捷的,牧人的骑术。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了。”图皤夫说。
过了一会,他兴奋着回来了,但在别人面前,竭力掩藏着兴奋。
“美迭里札做斥候去,我们在这里过夜。”他兴奋着说,但他的声音里,却颤动着谁都听得出来的怨恨的,饥饿的调子。
“怎么,空着肚子么?在那里怎么想的呀?”周围都叫了起来。
“遭瘟的!”木罗式加附和着。
前面已经驻下了。
……莱奋生决计在泰茄中过夜,因为他没有的确知道,敌人是否已经放弃了呵牛罕札的下流。然而他还在希望,即使那里有着敌人,仍能够由斥候探路,走到富于面包和马匹的土陀·瓦吉这溪谷去。
在辽远的一路上,日见沉重的熬不住的胁肋痛总在苦恼他,他也早经知道,这病痛——由过劳和少血而起的这病痛,只能由几周间的安静而吃饱的生活,才可以医好。但因为他也很知道,更安静,饱足的生活,在他还很辽远,于是他就靠着使自己相信这“没有什么的病”,是平时也生着的,无妨于成就他所以为自己的义务的事,在道上适应了自己的新的景况了。
“我这样想,我们应该前进的……”苦勃拉克不听莱奋生的话,看着那长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们的固执,第四回重复说。
“去罢,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个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带着全部队进危险中去,是不上算的……”
莱奋生用了仿佛苦勃拉克正有着这样不对的计算似的表情,说。
“去罢,朋友,你还是去派定卫兵的好罢。”他不听小队长的新意见,添上去说。但当他看见他仍然固执的时候,便突然皱了眉,严厉地问道:“什么?”
苦勃拉克仰起头来,着眼。
“你派骑马的巡察到路的前面去。”莱奋生仍用先前的,带些冷嘲的调子,继续说。“在后面,半威尔斯忒之远,你去派一个步哨;最好是在我们曾经跑过的水泉那里。懂了没有?”
“懂了。”苦勃拉克喃喃地说,——而且奇怪他自己不说真是要说的事,倒是说了别的。“滑头,”——关于莱奋生,他用了对于他的无意识的,包着尊敬的憎恶,和对于自己的同情,想。
夜里,他忽然醒来,这在近时是常有的,莱奋生记起了和苦勃拉克的会话,吸完烟卷之后,便查卫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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