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勃兰是带着旅行皮包,游历公署了。上了五层楼,等候轮到号数。钻过那打通了的墙壁,从这大厅走到那大厅。探问了。又平稳,又固执,又和气——盖他此时终于已在一切同等,谁也不打谁,不砍谁的地方——廉价办公,以劳动获得面包的地方了。女职员们是吵闹,耸肩,从这屋追到那屋——他呢,唠叨地热心地又跑来,非到最后有谁觉得麻烦,竟一不小心,给用妙笔写了——付给可也——之后,是不干休的。到底,付给雅各·勃兰了。就是付给了生活的权利,得有在那下面做事,写字,思索的屋顶的权利了。是停车场旁的第三十四号共同住宿所,先前的“来惠黎”的连带家具的屋子十七号。雅各·勃兰欣欣然走过萨木迪基街,萨陀斐耶街,搬了皮包。傍晚,他坐在没有火气的屋子里了。壁纸后面,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作响,滚下去了,在枕头边慢慢地爬了一转。白天里,在花纸上见过的——拿着大镰刀的死,出来了。给爬在文件上,点了火,唏唏地叫,焦黄,裂碎了……
雅各·勃兰决了心,要坚执地来使生活稳固。为自己的事,走遍了全市镇。无论谁,都有工作,都有求生的意志。雅各·勃兰在街上往来,停在街角思索。人们几乎和他相撞,跳开走了。他(故乡)的市镇里,是什么人也不忙,什么地方也不忙的。关在家里——暴动之际,是躲起来了。虽有做诗的本子,诉苦的胃囊,但还是勇敢而不失希望的他,是走而又走了。在空地,砖头,铁堆,冻结而没有人气的店铺和人列的旁边……在灰色的独立屋里,是升腾着苦的烟,坐着打打字机,穿外套的女职员。雅各·勃兰走向靠边的女人那里,去请教她,倘要受作为著作家的接济,应该怎么办才好。接济,在他是万不可缺了。还说,否则,他是不来请托的哩。女职员也想了一想,但将他弄到别的办事桌去了。从此又被弄上楼去了——于是他走上楼去了。被招待了。翻本子了。结果是约定了商量着看罢,问一问罢,想一想罢。说是月曜日再来罢。到月曜日,他去了。再拿出诗来看。是坐着无产者出身的诗人们的屋子。于是他说,自己也是无产者出身,自己的祖父是管水磨的。——诗被接受,约定了看一看再说。到水曜日,将对于他的接济拒绝了。但在这时,他已经找到了别的高位的公署。他好象办公一般,每天跑到那边去,等在客厅里,写了请求书。要求给他作为无产诗人的扶助和接济和稿费。到金曜日,一切都被拒绝了。就是,对于接济,对于稀费,对于扶助。然而给了一件公文,教到别的公署去。那地方是,从阶上满出,在路上,廊下,都排着长蛇之阵了。雅各·勃兰便跟在尾巴上。日暮了。阵势散了。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到,进去是第一名,许多工夫读公文,翻转来看,侧了头。终于给了一道命令书。凭着黄色的命令书,雅各·勃兰在闭锁了的第四付给局里,领到了头饰和天鹅绒的帽子。在自己的房里,他戴着这帽子,走近窗口去。屋顶是白白的。黄昏是浓起来了。乌鸦将胸脯之下埋在雪里洗澡。市镇和自己全不相干。这里也和别处一样,并无正义存在。雅各·勃兰觉得精力都耗尽了。他躺在床上,悟到了已没有更大的力量。在半夜里,走上一只又大又黑,可恶的鸡到他这里来,发出嘎声叫。他来驱逐这东西。但鸡斜了眼睛瞪视着,张了嘴,不肯走。将近天明,因为和鸡的战斗,他乏极了。指头冰冷了。头落在枕上,抬不起来了。大约,白的虱子,到他这里来了。雅各·勃兰是生起发疹伤寒来了。过了两天,被搬走了。傍晚,他的床上,是从维迪普斯克到来的两个军事专门家,像纸牌的“夹克”一般躺着了。
芳妮是在办公。从公署搬运羊肉,蜂蜜和便宜烟草。公署是活动,付给。连络线伸长了。地图上的小旗像索子似的蜿蜒了。札卢锡多静对着地图,发出沙声,记录了。
“二星期之后,前卫殆将接近防寨矣。委市街于炮击则不可。应中断铁路——而亦惟有此耳。昨在郊外,又虽在中央,亦有奇技者出现。若辈有宛如磁器之眼,衣殓衣,以亚美利加式之弹,跃于地上者高至二亚尔辛。且大呼曰——吾乃不被葬送者也——云。此即豫兆耳。吾感之矣。吾感之矣。”
留巴伯母对于芳妮,将离家的事,希略也夫的事,都宽恕了。傍晚,留巴伯父读了新训令。留巴伯母长太息了。芳妮坐在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地方。窗户外面,是十一月在逞威。雪片纷飞了。埋掉了过去,恋爱,情热。留巴伯父这里,常有竖起衣领,戴着羊皮帽的人前来,在毫无火气的廊下走来走去。在那地方窃窃商量。留巴伯母说——那个烟草商人又来了——有一天的夜里,是芳妮已经睡在钢琴后面,伯父和伯母都睡下了,黑的屋子全然睡着了的深夜里,有人咚咚地叩门。留巴伯父跳了起来。声音在门外说——请开门呀——留巴伯父手发抖了。有痣的善良的下巴,凛凛地跳了。旋了锁。阻挡不住了。进来了。一下子,一涌而进。皮帽子和水手的飘带,斑驳陆离。——将屋子翻了身。在伯母的贮藏品也下手了。将麦粉撒散了。敲着烟通听。站上椅子去。——将文件,插着小旗的札卢锡多的地图,札卢锡多,留巴伯父,对面的房里的渥开摩夫,全都扣留,带去了。小望德莱罗易公爵躲在衣橱里,因为害怕,死尸似的坐着。天亮之前,将全部都带去了。在雪和风卷雪和风里。
芳妮一早就跑到军事委员那里去。军事委员冷淡地耸耸肩胛,并不想帮忙。芳妮绝望,跑出来了。想探得一点缘由,但什么也捉摸不到。她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是灰色的一天。从嘴里呼出白的气息来。灰色的一天之后,来的又是一样的灰色的一天。——接连了莫名其妙的一星期,留巴伯母躺着。芳妮各处跑着,筋疲力尽了。又各处跑着。第三星期,札卢锡多被开释了。因为是酒胡涂,老头子,没有害处的。教他将退职军官的肩章烧掉。札卢锡多从牢监经过街道,单穿着一只铜跟的靴子走回来了。还有一只是捉去的时候,在路上失掉了的。在路角站住。淋了冷水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了。在墙上,钉着告捷的湿湿的报纸。在广场上,有着可怕的全体钢铁的蝎子,围绕着红的小旗子,正在爬来爬去。将群众赶散了,是穿木靴,披外套,短身材的,坦波夫,萨玛拉,威多地方的人们,白军的乡下佬。乡下佬们跳跃,拍肚子,吹拳头,满足而去了。到露营地去,去劳动去。——最紧要者——是当机关枪沉闷地发响时,不要一同来袭击……
追赶了敌人。敌人逃走了。札卢锡多站在路角上,读了湿湿的报章。有和音乐一同走过的人们。骑马,持矛。教会没有撞钟。札卢锡多总算蹩到家了。上了五层楼,歇在窗台下……走进房里躺下了。望德莱罗易公爵为他烧了两天的火炉。给不至于冻坏。
留巴伯父是一连八天,坐在阶沿碎得好象投球戏柱的屋子里。也有被摔进来的,也有被带出去的。从窗户吹进风来。天一晚,就爬下黑黑的臭虫。是在顶缝上等候(人们)睡觉的。这就爬下来了。第十三天,和别人一起,也教留巴伯父准备。坐在运货摩托车上带去了。是黑暗的夜。拿枪的兵士站在两旁。在牢监里,留巴伯父和律动家而先前的军官的渥开摩夫遇见了。握手,拥抱。并排住起来。在忘却的模模胡胡的两天之后,竟给与了三个煎菜和两个煮透的鸡蛋。——留巴伯父忘了先后,两眼乱,失声哭起来了。将一个煎菜和鸡蛋给了渥开摩夫,一起坐着吃。加上了许多盐。为回忆而凄惨。渥开摩夫是因为隐匿军官名义和帮助阴谋而获罪的。前一条是不错的——渥开摩夫自招。但于第二条,却不承认。他说,音乐会里,自然是到过一回的,但那款子,是用来弥补生活费了——案件拖延了。留巴伯父的罪名,是霸占。——留巴伯父满脸通红,伸开臂膊。然而牢监里面,也有烟草商人的。就是竖起衣领,时时来访的那些人……
开审之际,讯问渥开摩夫——职业呢?——戏子。——这以前呢?——是学生。——没有做过军官么?——也做过军官。——反革命家么?——是革命家,在尽力于革命底艺术的。——判事厌倦地说了——知道的呀,在教红军的兵卒嗅麻药的呵。朗吟么?——不,是演剧这一面。——水曜日的七点半,渥开摩夫被提,要移送到县里去了。渥开摩夫收拾了手头的东西,告过别。说是到县里一开释,就要首先来访的……带过廊下,许多工夫,从通路带出去了。吹进风来,很寒冷。在窗外,有着暗淡的空庭。有着十一月。
关于渥开摩夫,第二天贴在墙上的湿湿的报纸上,载着这样的记事——前军官,反革命家,积极底帮助者,演剧戏子。——这一天,太阳浮出来了,天空是蓝的。从前线上,运到战利品。广场上呢,早有三辆车。又是高高地将红的棺木运走了。死尸的鼻孔里,塞着棉絮。札卢锡多在这一天是这样地写了:“联络线已伸长矣,后方被截断矣。一切归于灭亡矣。本营之远隔,足以致命,乃明了之事也。一切将亡。一切将亡。鱼油业经售罄,无处可购。风闻凡旧军官,虽有年金者,亦入第四类,而算入后方勤务军。即使扫除兵舍,厕所及其他之意也……不给面包已五日矣。不受辱而地图被收者幸也……”——晚间,望德莱罗易公爵到他那里烧火炉去了。札卢锡多正在窗边,站上椅子,要向架上取东西。望德莱罗易公爵向他说话了。他听不见。他便碰一碰他的腿。不料脚竟悬了空。摆了。踏不到椅子了。望德莱罗易公爵发一声尖叫,抱头窜出了。
过了两天,威严的,年青相的,有着竹节鼻和百合色指甲的札卢锡多是在教堂里,由命令书,躺在官办的棺中了。助祭念念有词。教士烧起了香。香烟袅袅地熏在薰香上。没有派军队来。这也是由命令书而没有派来的。派定四号屋的用人拉小橇。于是就搁在柴橇上,拉去了。很容易拉。道路是滑滑地结着冰。拉得乏了,便坐在棺上吸烟草。札卢锡多听着橇条的轧轹声,年青相了,在棺盖下返老还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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