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第斯同志走近去一看,就哼着鼻子,回答道:
“我看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太太。孩子们原是有着组织起来,拥护他们的本行利益的权利的。”
拉拉的母亲激昂得口吃了,切着齿说:
“什么叫利益,他们鼻涕还没有干呢。我很知道,这是十八号屋子里的由拉写的。他是一个什么科长的儿子罢。”
科长绥垒史诺夫,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生着肾脏病的汉子,向布告瞥了一眼,自己想:
“我认识的,是由拉的笔迹。我真不知道他会成怎样的人物哩。也许是毕勒苏特斯基[22]之类的泼皮罢。”
孩子们都好象并没有留心到这布告的样子。只是楼梯上面,特别增多了小小的足踪,在邻近的铺子里,胡椒糖饼的需要也骤然增高,非派人到仓库里去取新的货色不可了。
这夜是安静地过去了。但到早上,就热闹了起来。
首先来了送牛奶的女人,还说外面是大风雪,眼前也看不见手,她系自己的马,几乎系的不是头,倒是尾巴,所以牛奶就要涨价一戈贝克了。屋子里面都弥满了暴风雨一般的心境。但绥垒史诺夫却将他那午膳放在皮夹里,仍旧去办公,拉拉的母亲是为了调查送牛奶的纠葛,到拉槟那里去了。
孩子们坐在自己的房里,非常地沉静。
到六点钟,当大多数的父母都因为办公,风雪,中餐而疲倦了,躺着休息,将他们的无力的手埋在《真理》和《思想》[23]里的时候,小小的影子就溜到楼下,的确象是跑向那堆着羊皮的处所去了。
拉拉的母亲到拉槟那里去列了席,才知道牛奶果然涨价,牛酪是简直买不到,一个钟头以后,她也躺在长椅子上的一大堆华贵的,有些是汽车轮子一般大,有些是茶杯托子一般大的圆垫子中间了。保姆跑到厨房去,和洗衣女人讨论着究竟有没有上帝。
这时忽然房门响了一声。
拉拉的母亲跳了起来,知道她的女儿爱莱娜·伊戈罗夫那·安敦诺华已经不在了。
拉拉的母亲抛开一切,冲着对面的房门大叫起来。科长绥垒史诺夫自己来开门了,手里拿着一个汤婆子。
“我们的拉拉不见了,你家的由拉一定也是的罢,”拉拉的母亲说。“他们在扶梯下面开会哩,什么本行的利益,一句话,就是发死昏。”
科长绥垒史诺夫不高兴地答道:
“我们的由拉也不在家。一定也在那里的。我还觉得他也许是发起人呢。我就去穿外套去。”
两个人一同走下了扶梯。升降机就发出老弱的呻吟声,从七层楼上落下去了。雅各·密忒罗辛一看见坐客,便将停机闩一按,止住了升降机,一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
正在这时候,下面的堆着羊皮和冬眠中的马路撒水车用的水管的屋子里,也聚集了很多的孩子们,多得令人不能喘气。发出薄荷的气味,像在药铺子里似的。
由拉站在一把旧椅子上,在作开会的准备。中立的代理主席维克多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息的跑到他这里来听命令。
“由拉,隔壁的姑娘抱着婴孩来了,那婴孩可以将自己的发言委托她么,还是不行呢?”
这时候,那婴儿却自己来发言了,几乎震聋了大家的耳朵。
“同志们,”由拉竭力发出比他更大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要知道,可以发言的,以能够独自走路的为限。除此以外,都不应该发言。发言也不能托别人代理。要演说的人,请来登记罢。我们没有多工夫。议案是:新选双亲。”
拉拉,她青白了脸,睁着发光的眼睛,冲到维克多尔跟前,轻轻的说道:
“请,也给我写上。我有话要说。你写罢:五层楼的拉拉。”
“关于什么问题呀,同志,你想发表的是?”
“关于温暖的短裤,已经穿不来的,穿旧了的短裤的问题。也还有许多别的。”
由拉用胡椒糖饼敲着窗沿,开口道:
“同志们,我要说几句话。一切人们——金属工人,商人,连那擦皮靴的——都有防备榨取的他们的团体。但我们孩子们却没有设立这样的东西。各人都被那双亲,母亲呀,父亲呀,尤其是如果他是生着肾脏病的,随意开玩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提议要提出要求,并且做一个适应时代的口号。谁赞成,谁反对,谁不发言呢?”
“雅各·密忒罗辛登记在这里了,”维克多尔报告说,“关于不许再打嘴巴的问题。但他本人没有到。”
由拉诚恳地皱了眉头,说道:
“当然的。他没有闲空。这就是说,他是在做一种重要的事情。他的提议是成立的。”
会议像暴风雨一般开下去了。许多是了不得的难问题,使谁也不能缄默。有人说,大人们太过分,至于禁止孩子们在公寓的通路上游戏,这是应该积极对付的。也有人说,在积水洼里洗洗长靴,是应该无条件地承认的,而且还有种种别的事。
孩子气的利益的拥护,这才开始在行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了。
升降机在第三层和第四层楼之间,挂了一点半钟。拉拉的母亲暴怒着去打门也无用,科长按着他那生病的肾脏也无用。雅各·密忒罗辛回复大家,只说升降机的内部出了毛病,他也没有法子办:它挂着——后来会自己活动的罢。
到得拉拉的母亲因为焦躁和久待,弄得半死,好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圆垫子上的时候,却看见拉拉已经坐在她父亲的写字桌前了。她拿一枝粗的蓝铅笔,在一大张纸上,用花字写着会上议决的口号:
“孩子们,选择你们的双亲,要小心呀!”
拉拉的母亲吓得脸色变成青黄了。
第二天,由保姆来交给她一封信。她看见肮脏的信封里装着一点圆东西,便觉得奇怪了。她拆开信。里面却有一个大的,肮脏的五戈贝克钱。纸片上写的是:
“太太,我将升降机的钱送还你。这是应该的。我是特地将你们在升降机里关了这许多时光的,为的是给你的女儿拉拉可以发表关于她的一切的利益。
“给不会写字的雅各·密忒罗辛代笔。
由拉·绥垒史诺夫。”
附
“物事”
V.凯泰耶夫 作 柔石 译
在一种情热的双恋的导力之下,乔治和赛加已在五月间结婚了。那时天气是明媚的。不耐烦地听完那结婚登记员的简短的颂词后,这对新婚的年青的夫妇就走出礼堂,到了街上。
“我们此刻到那里去呢?”瘦弱的,凹胸的,沉静的乔治问道,一面斜视着赛加。
她,高大的,美丽的,而且和火一样情热的,将自己挨近他的身旁,那缠在她头发上的一枝紫丁香花轻触他的鼻子,同时又张大她的鼻孔,情热地耳语着:
“到商品陈列所去。买物事去。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呢?”
“你说去买我们的家具么?”她丈夫说,一面乏味地笑着,又整一整他头上的帽子,当他们俩开步走的时候。
一阵饱和尘埃的风掠过商品陈列所。淡色的披巾,在干燥的空气中在货摊上面浮动,尖声的留声机,在一切乐器场中交相演唱。太阳照射着风中摆动的挂着的镜子。各种各样的迷人的器具和极端美丽的物品,围绕着这对年青的夫妇。
赛加的两颊起了一阵红晕;她的前额变得很湿了;那枝紫丁香花从她的蓬发上跌了下来,而她的两眼也变得大而圆了。她用火热的手抓住乔治的臂膊,紧咬着她那颤抖的薄薄的嘴唇,拖着他在所内到处漫步。
“先买凫绒被呀,”她喘不出气地说,“先买凫绒被!……”
被货摊的主人的尖声震聋了耳朵的他们,匆促地买了两条凑缀成功的正方的被,重而厚,太阔,但不够长。一条是鲜艳的砖红色的,另一条是黯淡的微紫的。
“现在来买拖鞋罢,”她密语着,她的温热的气息吹满她丈夫的面庞——“衬着红里子的,而且印着字母的,使别人不能偷去。”
他们买了拖鞋,两双,女的和男的,衬着大红的里子而且有字的。赛加的眼睛几乎变成闪亮的了。
“毛巾!……绣着小雄鸡的……”当她将自己的滚热的头靠在她丈夫的肩上时,她几乎是呻吟着了。他们买好绣着小雄鸡的毛巾之后,又买了四条毯子,一只闹钟,一块斜纹布料,一面镜子,一条印有虎像的小毯子,两把用黄铜钉的漂亮的椅子,还有几团毛线。
他们还想买一张饰有大镍球的卧床,以及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钱不够了。他们重负而归。乔治背着两把椅子,同时又将卷着的凫绒被用下巴钩住。他的濡湿的头发,粘在他白白的前额上,瘦削的,红润的两颊,罩满了汗水。在他的眼下,见有一些蓝紫色的阴影。他的半开着的嘴巴,露出不健全的牙齿,他要流下涎沫来了。
回到凄冷的寓所时,他得救似的抛下他的帽子,同时咳嗽着。她将物件抛在他的单人床上,向房内审视一下,而且因了少女的娇羞的感触,用她那大而红的拳头亲爱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胁肋。
“好了罢,不要咳得这样厉害,”她装作严紧地说,“否则,你立即就会死在肺病之下的,现在你有我在你身边……真的!”她用她的红颊在他的骨瘦如柴的肩头摩擦着。
晚上,宾客们到了,于是举行婚宴。他们带着羡慕参观这些新物事,赞美它们,拘谨地喝了两瓶白兰地,吃了一点面饼,合着小风琴的曲调跳舞了一场,不久便走散了。各样事情都是适得其宜。连邻人们对于这婚礼的严肃适度,毫不过分,也都有些诧异。
来宾散了之后,赛加和乔治又将这些物事赞美了一番,赛加很当心地用报纸罩好椅子,还将其余的物件,连凫绒被,都锁在箱子里,拖鞋放在最上层,有字母的一面向上,于是下了锁。
到了夜半,赛加在一种切念的心境中觉醒转来,唤醒她的丈夫。
“你听到么,乔治……乔治,亲爱的,”她热烈地低语着,“醒来罢!你知道么,我们刚才错了,没有买那淡黄色的凫绒被。那种淡黄色的是比较有趣得多了,我们实在应该买那一种的。这拖鞋的里子也不好;我们不曾想到……我们应该买那种衬着灰色的里子的。它们比红里子的要好得多了。还有饰着镍球的床……我们实在没有仔细地想一想。”
早晨,赶紧打发乔治去做他的工作之后,赛加慌忙跑到厨房里和邻舍们讨论大家对于她结婚的印象。为要合礼的缘故,她谈了五分钟她丈夫的应该注意的健康后,就领妇人们到她的房里,开了箱,展示那些物事。她拿出凫绒被来,于是伴着一声微微的叹息,说道:
“这是错了的,我们没有把那种淡黄色的买了来……我们没有想到买它……唉……我们没有细想。”
于是她的两眼变成圆圆的,呆钝的了。
邻人们都称赞这些物事。那位教授夫人,一个慈善的老妇,接着说:
“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丈夫似乎咳得很不好。隔壁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听到,你必须当心这个,否则你要知道……”
“哦,那是没有什么的,他不会死的,”赛加用故意的粗鲁的口吻说道,“即使他死了,在他也很好,而我又可以找别个男人的。”
但忽然她的心房颤抖了一下。
“我要弄鸡给他吃。他非吃得饱饱的不可。”她对自己说。
这对夫妇好容易等到下次发薪日。但到了那时,他们立即去到商品陈列所,买了那种淡黄色的凫绒被,还有许多家内必需的物件,以及别的美丽无比的物事;一只八音钟,两张海狸皮,一只最新式的小花瓶架,衬着灰色里子的男的和女的套鞋;六码丝纱天鹅绒,一只饰着各色斑点的非常好看的石膏狗,一条羊毛披巾,一个锁键会奏音乐的淡绿色的小箱子。
他们回到家里时,赛加将物事很整齐地装在新箱子里。那会奏音乐的锁键便发出声调来。
夜里她醒了转来,将她的火热的面庞偎在她丈夫的冰冷的,发汗的前额上,一面静静地说:
“乔治!你睡着么?不要睡罢!乔治!亲爱的!你听到么?……还有一种蓝色的……多么可惜呀,我们没有买它。……那真是很出色的凫绒被……有些发亮的……我们当时没有想到。……”
那年仲夏,有一次赛加很快活地走进厨房里。
“我的丈夫,”她说,“快有放假的日子了。他们给每人都只有两星期,但他却有一个半月,我可以对你发誓。还有一笔津贴。我们马上就要去买那有镍球的铁床,一定的!”
“我劝你还是设法给他送到好的疗养院去,”那位年老的教授夫人含有深意地说,将一筛热气蒸腾的马铃薯放在水管下面,“否则,你知道,要来不及的。”
“他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赛加愤愤地回答,一面将两只手插在腰上。“我照顾他比什么疗养院都来得周到,我将炸鸡给他,使他尽量吃得饱饱的!……”
傍晚,他们同着一辆满载物事的小手车从商品陈列所回到家里。赛加跟在车后,凝视着,好象在对她的发红的脸庞映在床间的镍球上的影子发迷似的。乔治,沉重地喘着气,实在推不动了。他有一条蔚蓝色凫绒被,紧挤着他那瘦削的下巴下面的胸膛。他不断地咳嗽。一簇暗色的汗珠,凝聚在他的凹陷的鬓角上。
夜里,赛加醒了过来。热烈的,贪多的思潮不让她睡觉。
“乔治!亲爱的!”她急促地耳语起来了,“还有一种灰色的………你听到没有?……真是可惜,我们没有买它……唉,它是多么漂亮呀。灰色的,那里子却不是灰色的,倒是玫瑰色的……这样一条可爱的凫绒被。”
乔治最后一次被人看见的是在晚秋的一天早晨。他笨滞地走下那条狭小的横街,他的长长的,发光的,几乎和蜡一样的鼻子,钻在他那常穿的皮短衣的领子里面。他的尖尖的两膝,凸了出来,宽大的裤子,敲拍着他多骨的两腿,他的小小的帽子挂在后脑。他的长发垂在前额上,黑而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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