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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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的时间总是这样地跑过去,买主们总是这样一忽儿来一忽儿去,学徒们总是这样拿架子上的药瓶,撒撒药,调调药,贴贴标记;学徒们和副手们总是这样的在买主面前装着很严厉很有秩序的样子;到了只剩着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互相之间骂也来,讥讽也来,笑也来,说说俏皮话,相互争论起来,他们对于老板和代表老板利益的制药师,却隐藏着一种固执的仇视的态度。

    四

    学徒们有时候想出些自己玩耍的事情,尤其谢里曼最会做这类的事,他是最大的学徒。他胖得圆滚滚的,凸着一个大肚子,人很矮小,他笑起来永久是会全身发抖,而且总在想开玩笑。他同卡拉谢夫在一起工作;他做得厌烦起来了,很想玩一套什么把戏,但是有买主在药店里,制药师也站在药柜边。他就把身体弯下去,好象是到地下去找药瓶子,其实他在底下一把抓住卡拉谢夫的脚,卡拉谢夫惟恐自己跌倒,也就弯身下去,倒在谢里曼的身上,而且用无情的拳头捶他的背部腹部腿部头部。站在柜台那边的买主和制药师并不看见他俩,他们在地板上相互的抓着,而且十分紧张的,闭紧着嘴不敢喘气,惟恐自己要叫出来,或者大笑起来。如果制药师骤然间从柜台那边走过来看见这种情形,那他就立刻要开除他们出药房,——这种危险使他们的玩耍特别有劲。后来,他们起来了,而且安安静静如无其事的重新做起打断过的工作。买主们不过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两位学徒的面貌上忽然这样红呢。

    可是有时候他们的把戏还要厉害。譬如有一次谢里曼偷着一忽儿时间,装了满袋的泻药片和同样子的巧格力糖,偷偷的从药房里出来走到门外,就把这糖片和药片沿路分送给遇到的人去吃:马夫,门房,下女,女厨子,甚至在对面的站岗警察都吃到了;经过两个钟头发觉了他请客的结果,在门外起了一个不可想象的扰乱。那位警察简直丢了自己的岗位跑走了。几家人家的主人立刻派人检查一切的锅子和暖水壶,以为这些东西里有了什么毒药。学徒们可时时刻刻跳进材料房去,伏在柜台上,脸向着下面哈哈大笑,笑到像发神经病似的。制药师骂得很利害;为什么他们丢了药方不做工,想不出他们是在干些什么,直到最后才推想到这个把戏是他们闹出来的。可是制药师并没有对老板去告密,他自己也害怕;知道老板并不会感谢他的,因为他不能够看管学徒们,自己也有错处。很单调很忧闷的一天之中,没有可以散心的,没有什么可以喜欢的,也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的表现,学徒们就只有做做这种把戏。这种把戏是他们在自己的无聊生活之中起一点儿生趣的唯一办法。药房的生活完全是一种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劳动能力的人的生活。一百个老板之中总有九十九个看着自己的职员只是创办药房事业所必需的力量的来源,竭力的要想自己只化最少的费用,而叫他们尽可能的多做工作。一天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没有一分钟的空闲;甚至于在很辛苦的,晚上没有睡觉的值班之后,也没有可能休息这么两三个钟头。他们住的地方只有搁楼上或地窖里的小房间;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些碗脚的剩菜。药房老板为着要使这些卖身的学徒不能够抱怨,他们定出了一种条例,叫做“药房学徒,副手,制药师的工作条例”,——照这种条例,老板就可以支配这些药房职员,像他们支配玻璃瓶玻璃罐橡木柜以及药料一样。学徒要有投考制药师副手的资格,副手要有投考制药师的资格,都应当做满三年工作,仿佛是为着要在实习之中去研究(其实是老板要用廉价的职员)而且在每一个药房里面至少要继续工作六个月,不管这个药房的生活条件是怎么样,——不然呢,所做的工作就是枉费,不能作数。药房老板尽可能的利用这个条例来裁减“不安分的份子”。这样,药房职员只要有很小的错误,甚至于没有错误,就可以有滚蛋的危险,而因为他没有做满六个月,他的名字就立刻在名单上勾消了,虽然离六个月只剩得两三天,也是一样;于是乎他能够有资格投考的时期又要延迟下去,又要重新天天去做那种麻烦的苦工。

    学徒方面也就用他们自己手里所有的一切方法来改变他们的生活,即使只有很少的一点儿意思,他们也是要干的;如果不能够,那末,至少也要想法子来报仇,为着自己的生活健康幸福而报仇,当然这是不觉悟的报仇。学徒们不管在怎么样难堪的条件之下竭全力要完成六个月的初期的服务。可是,只要过了这个和他的命运有关系的半年,他们立刻就跳出去,寻找较好的服务地方,这个地方应当有的,而且一定要有的,因为总有些人是在过着人的生活,因为在旧的地方的生活实在过得太难堪了。最初时期的新的环境,新的关系,新的同伴,新的买主,——遮盖着实际情形,仿佛此地的生活表现得有意思些;但是,这不过几天而已,最多一个星期一个半星期。在这里,这些青年的身体康健和精力又同样的要被榨取,又同样的等待着可恶的疲劳的六个月,那时候又可以跑出这个地狱,到另外好一点的药房里去,这种药房一定要有的。——这样的情形直到三年为止。不幸的药房职员只要在那个时期没有病倒,没有生痨病,没有好几十处吃错毒药,没有被药房老板冤枉或者不冤枉的取消药房职员的资格,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勾消,而能够靠朋友亲戚的帮助,拿出自己很小的薪水的一部分,积蓄起一笔款子,——他就可以跑到有大学校的城市去,饿着肚子来准备考试,最后,经过了一个考试,他就变了药房副手。然后……然后又开始这一套,才可以得到制药师的资格,这种制药师的资格,很少有人可以得到的。

    为着要反对老板的公开的直接的权力,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假使学徒们有一个小小的可能,他们就得支配帐房钱柜里的钱,像支配自己的钱袋一样;在柜子里的香水,贵重的肥皂,以及生发油等等,他们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而拿出去随便送人;药材的耗费要超过所需要的两三倍,只要一忽儿不注意,他们就立刻把些材料都掉到盆里去了,这些多余的材料在材料房里堆了许多。制药师和老板要时时刻刻看着他们,这在事实上又是不可能的。

    药房里内部的生活虽然是这样的异乎寻常的情形,可是局外人在外表上看来,仍就是很单调而有秩序的。

    五

    像今天,在买主们的眼光看来,外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紧张。卡拉谢夫,谢里曼以及别的学徒副手们仍旧是很寻常的很忙碌的在自己的柜台边工作着。可是,这种寻常的环境和机械式的工作,并不能集中他们全部的注意力,而且他们的脑袋并没有受到环境的束缚,片段的思想和回忆不断的在他们脑经里闪过;所闪过的是些什么呢?是关于放假的日子,争论,打架,夜里的散步,关于自己将来的命运,幻想最快乐的意外的生活,以及模糊的希望着能够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地位。

    卡拉谢夫一方面在漏斗里滤着浑浊的液汁,这种液汁已经发着亮光一滴一滴的掉到玻璃瓶里去,另一方面他正在想着——“我做了副手,有人借我五百个卢布去租一个药房,出卖些便宜的药,——只要卖得便宜,就是参点儿粪进去也不要紧。不然呢,养些猪也可以,猪油可以卖到莫斯科去……叫我的那位可怜的受苦的母亲同住在一起,可以离开那种穷苦的生活。这样的过着好生活!到白洛克公司去买辆自行车——兜兜圈子,这倒可以不要喂养它的;——很好:周围有荒野,有小河,有新鲜的空气,有碧青的天空,自由自在的坐在那里吹吹口啸!……”

    他竭力的熬住自己的手发抖,很当心的把瓶里的药水倒在漏斗里去,漏斗里的水一滴一滴的漏到玻璃瓶里去,散出发亮的模糊的斑点。

    有人很急忙的进来了,跟着他突然闯进来的街道里的喧闹声,一忽儿又重新退去了,药房里的声音又重新低下去,像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似的;这样一来,使人想起别的地方的自得其乐的生活。

    制药师拿一张药方放到卡拉谢夫面前。在药方上写着“Statum.”,——这就是说要把药立刻配好,用不着挂号——因为这是病危的药方。卡拉谢夫拿来看了一看,他的思想立刻转移了。他已经不想着将来的药房,养猪,坐自行车等等事情了,他拿着梯子很急忙的爬到最高的一格上面,写着“Opii Croati”。他很快的爬下来,继续着工作,放在那里一大堆的药方惹起了一种催促的感想。

    同伴们在旁边工作着,他们跑来跑去,弯着身子拿这个瓶那个瓶,倒出些药粉放到极小的天秤上去称,轻轻的用手指尖敲着,又重新把那些瓶放到原位上去。这些,使人感觉着那种不变的情绪,机械的紧张,以及不知道为什么的等待着工作快些做完。

    有时候,卡拉谢夫忽然发生着一种不能克服的愿望:呸!什么都要丢掉,不管制药师,不管药房,不管世界上的一切药方,快些披起衣服跑出去混在那些活泼的敏捷的在街道上的人堆里去,同他们一道去很快活的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两天的太阳这样好,这样清爽。但是,他继续做的仍旧是那样紧张的工作,仍旧要磨着,称着,撒着药粉,倒着丸药。一忽儿又一忽儿的看着那口壁上的挂钟。一支短针竟是前进得那样慢,卡拉谢夫心里推动了它一下,但是,再去一看,它仍旧在老地方。

    无论时间去得怎样慢,可是总在走过去。这时间跟着街上声音的印象,跟着马路上的景致,跟着窗口经过的人群,跟着经常变换的买主,一块儿走过去,而且跟着工作的顺序走下去,疲倦的感觉渐渐的利害起来了。看起来:周围的整个环境,买主,学徒,柜子,制药师,窗门,以及挂在中间的灯,都是慢慢的向前去,走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吃中饭确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总算一天之中有了一个界限。

    一点半了,要想吃中饭,胃里觉得病态似的收缩起来了。卡拉谢夫忽然想起了不知道什么人吃掉了恩德溜史卡的早饭,卡拉谢夫也曾经骂过他的。他现在想起来很可怜他,大家都攻击他,因为他是个最小学徒,卡拉谢夫一面快快拿了颜色纸包在瓶口上,一面这样想:“混蛋,他们找着他来攻击!”

    六

    平常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买主的数目就少下来了。学徒们很疲倦的,肚子也饿了,配着最后的几张药方。楼上有人来叫制药师和副手去吃中饭,他们是同老板在一起吃饭的。

    ——先生们,白烧儿!——制药师刚刚进去,最后的买主刚刚走出大门,谢里曼就跑进材料房高声的叫着。

    ——去,去!

    ——喂,列夫琛珂你去!

    列夫琛珂很快的爬到最高的架子上,用自造的钥匙去开那上面的药厨门,这药厨里藏的是酒精,他就拿了一瓶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倒在另外一个玻璃瓶里,并且在里面加上樱桃色的糖蜜和有一点香气的炭轻油。做成了一种很浓厚的饮料,这种饮料在药房里有一种“科学的”名称叫做“白烧”。

    看门的和下女把中饭送来了。学徒们搬好凳子,都坐在柜台的周围,他们都很快活的等着喝酒。当看门的和下女走出去了之后,谢里曼不知道从什么地底下拿出那瓶酒来倒在量药的杯子里,那杯子至少可以盛大酒杯一杯半。每一个人都很快活的把这满杯的酒精一下就倒在肚里去了。燃烧得很利害的感觉,呼吸几乎被纯粹的酒精逼住了,各人的眼睛里发着黑暗,经过一分钟以后,他们大大地快活起来了,他们大开了话箱。一下子都说起话来了,但是,谁都不听谁的话。讲了许多无耻的笑话,很尖刻的,骂娘骂祖宗的都骂了出来。什么无聊的工作,互相的排挤,互相的欺侮,和制药师的冲突的悲哀的等待着休息日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忘掉了。大家忽然间在压迫的环境之中解放了出来;可以使人想得起和药房生活有关系的那些瓶子杯子罐子等等都丧失了意义,而且现在看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了。站在柜子上架子上和抽屉里的这些东西都在偷偷的对着他们看。学徒们把碟子刀子碰得很响,很有胃口的贪吃着,就这么用手拖着一块一块的肉吃,这些肉究竟新鲜不新鲜还是成问题的。大家都赶紧的吃着,因为买主们会来打断他们的中饭,而且他们也正在抢菜吃,惟恐别人抢去了。

    列夫琛珂忘记了自己今天的受气,而且没有原因的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的青白色的面上燃烧着一些病态的红晕。卡拉谢夫很暗淡地看着壁角,他平常酒喝得愈多就愈加愁闷。可是,谢里曼像鬼一样的转来转去,他提议对于制药师和副手再来一个把戏,——把萆麻油放到他们喝茶的杯子里去,或者再比这种油还要厉害的东西,他自己想起这种把戏的结果,就捧着肚子大笑了。

    药房里的铃很急的得郎郎的响了。一种习惯了的感觉,——应当立刻就跳起来跑去放买主们进来,——就把醉意赶跑了,而且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从前的环境。每一个人在无意之中觉得自己又在斗争的状况里面了,这种状况,是整个药房生活的条件所造成的。

    ——卡拉谢夫,难道不听见吗?你这个混蛋!

    ——你去罢,又来了,我值班值了一夜,混蛋!

    ——谢里曼,你去,要知道人家在那里等着呢。

    ——列夫琛珂,你去罢!

    列夫琛珂也张开了口表示着反抗的意思,但是,没有讲话,就被他们从材料房里推了出来。他给了买主所需要的东西,等买主跑出去了,就把一部分的钱放进钱柜里去,放得那么响——使材料房里的人都听得着掉钱的响声;而另外多余的一部分钱就轻轻的放进自己的袋里,回到材料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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