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汉子,令人看去就好象一向没有吃过苦,倒是终生大抵是一篇高高兴兴的,很少苦恼的历史一样。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优雅的脸很坦白。而敢于担任重大工作的创造底欢欣,一切都带着生活底兴趣和坚强不屈的意志,来灌注了他性格的全体。曲波忒站着在微笑——确是觉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罢。他是能够这样地凝眺着古班的河流,站立许多时候的。
还有那短小的,满脸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这处所。是一个瘦削的,不见得出色的家伙,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浊的声音一说话,他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这可怜人是有肺病的,而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紧起来,好象要扼死他一样。虽然也曾医治过,然而并不久——暂时的,断续的,而且是错的。柯久奔珂明白着自己的苦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当独自一个的时候,他就悲伤,忧郁,想来想去。但一到社会里,有许多伙伴围绕他,他却多说话,而且也爱说话了。对于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来辩论,总想仗了自己比别人喊得还要响,压倒了对手,来贯澈自己的主张。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们也不会觉得讨厌。如果激昂起来,他就“发吼”——正如曲波忒给他的说法所起的名目那样。于是别人便都住了口,给他静下去。大家是因为对他有着爱情,所以这样子的,在脸上,可都现着一种讥讽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静静的。”檀鞠克一看见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边的一匹阉马的时候,忽然叫了起来。
由希站定了,回转头来,仿佛在想那说给它的“话语”似的,将它的又热又软的耳朵动了几回,便离开了那阉马。
“你瞧!”檀鞠克得胜似的大声说。
“什么‘你瞧’呀,”曲波忒含着嘲弄的微笑,回问道。
“你没有看见它是懂得话语的么?”
“我没有看见。它只还是先前那样站着罢咧。”曲波忒戏弄着他,说。
“它想咬了哩,你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锡觉德庚用了很诚恳的态度,说明道。
暂时充满了深的沉默。
“同志们,”介涅忽然转过脸来了,“一匹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话就全部懂,这真是的么?”
“你刚才就看见了的。”檀鞠克便开始说。
“自然,”曲波忒发起吼来——打断了檀鞠克的话。“如果你说一句‘走开去’罢,他会用了马掌铁,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给一下的。要不这样,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话语。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志们,它懂得!”柯久奔珂夹进来了。“不过总得给它食料。马只要从谁得到燕麦,它也就服从谁……是的!只对这人,对别的谁都不。实在是这样的,例如我的父亲有一匹黑马,他们俩是好朋友。那马给我的老头子是骑得的,可是对于邻居——那姓名不管他罢——哦,安梯普,它却给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见父亲呢,它可就像一只羊。”
“这是一定的,”介涅附和着他说。“谁给它食料,它也就爱谁。爱会懂得一切的。你打它一下看,你以为它不懂得么?它很懂得的!它就恼怒你。就是马,也会不高兴的呀。然而倘若你摩摩它的鬃毛,那么它就‘笑,’静静的,还求人再得这么干。那里,那里,兄弟,它是什么都懂得的。”
“不错,一点不错,”檀鞠克和他联成一气了。
岸上走着一个姑娘。她的头是用玫瑰色布裹起来的。她向船上看,像在寻谁模样。
“喂,杜涅——格卢涅,”曲波忒叫喊道,“我在这里呀!你还找谁呢?”
那娃儿笑着走远了。
“为了我们的出行,你连手帕也不摇一下子么?”他笑着,又叫喊说。
“她连看你一看也不愿意。”锡觉德庚辩难道。
“就是讨厌你罢咧。”那来的回答说。
“哦,你自己可长得真漂亮呵,你这老疲马。”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介涅,听哪,”柯久奔珂说,“我去拿我的手风琴来。你肯唱几句么?”
介涅表示着愿意,柯久奔珂却已经消失在箱子和袋子中间,立刻拿着一个大的手风琴回来了。他一下子坐在一段木料上,就动手,为了要调弦,照例是这么拉那么拉的弄了几分钟,发着些不知什么的音响。
“哪,我得拉什么调子呢?”他很爱新鲜似的去问介涅。他那姿势,看去也恰如疑问符号的一般。
“随你的便……我是都可以的。”
“那么,我们来唱《斯典加·拉旬[25]歌》罢。”
“我一个人可是不唱这个的,”介涅说,“你们得来相帮。”
“来罢,”曲波忒和檀鞠克同时说。
介涅唱起来了。开初很低,好象他先得试一试,来合一下歌词似的,于是就总是高上去……
他站起身,转脸向着河流。他的唱,不是为着围绕住他的人们的,倒是为了古班的波浪。
手风琴的伴奏却不行。柯久奔珂简直是不会拉的,但这也一点不要紧。介涅唱出歌词来,柯久奔珂便倾听着他那清越响亮的声音,刚要动手来“伴奏,”可已经是太晚了。我们青年们合齐了怒吼般的声音,和唱那歌词的后半篇。因此柯久奔珂的艺术便完全失了功效。货船上的人们都来围住了歌人,一同唱着大家知道的那一段。介涅开头道:
在伏尔迦的大潮头上,
通过了狭窄的山岛之门,
于是就吼出强有力的声音来了:
在彩画斑斓的船只上,
来到了斯典加·拉旬的兵们。
在这刹那间,船就摇动起来。毫没有声响,也不打招呼,汽船拖了那些货船开走了。
船只成了长串,仿佛强大的怪物一样,沿河而去。这情景,颇有些庄严,但同时也可怕。一个部队开走了——到敌军的后方去……
并没有人分明知道,但前去要有什么紧要的和重大的事,却因了准备的模样,谁都已经觉得,领会了的。泊在岸边的时候,弥漫着汽船和拖船里的无忧无虑的开心,现在已将位置让给深远的,紧张而镇静的沉思了。这并不是怯,也不是怕,大约便是对于就要到来的大事件的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底准备罢。在飘忽而含着意思的眼光上,在迅速而带着神经性的举动上,在忍住而且稀少的言语上——在一切上,人都觉得有一种什么新的东西在,是船只泊在岸边的时候所完全没有的。这心情只是滋长起来,我们愈前进,它也就愈强大,并且渐渐的成为焦躁的期待的样子了。
在汽船上,比在拖船上知道得多一点,大家都聚到舱面上来了,用手指点着各方面,高声的在谈论,敌人现在该在什么处所呀,那里有着什么什么沼泽呀,大道和小路是怎么走的呀……
古班河转了弯,蜿蜒在碧绿的两岸之间了。我们已经经过了科尔涅珂夫的坟墓——不过是一座很小的土堆,就在岸边。然而这却是谁都知道的历史的胜迹!这岸上曾经满流过鲜血。每一片地,都用了激烈的战斗所夺来。每一片地,都由红军用了宝贵的鲜血所买进,每一步每一步,都送过将士的性命的。
部队不住的向前进。
哥萨克的荒村,乌黑的影画似的散布在远地里了。树林却那里都望不见。无论向什么地方看过去——田野、牧场、水。有几处满生着绿得非常的很肥的草儿。此外就全都长些芦苇。但末后连这也少见起来。天快要到晚上了。
八月的夜,逐渐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经消失,在那里,只看见水边有着奇特的夜雾的绦纹。既没有草儿和芦苇,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看不见了。船队慢慢的在前进。最前头是一只小汽船,弯曲着,旋转着,好象狗儿在生气的主人面前一样。它的任务,是在听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将一切豫先来报告。尤其紧要的是那船员要十分留心,不给我们碰在水雷上。
在这第一夜还不怕有大危险。但到早晨,我们是必须到达离克拉斯诺达尔七八十启罗密达的哥萨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属于红军,所以直到那地方的两岸,也当然是红色的。然而这最末的推测,却也许靠不住,因为敌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间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样,往往绕到我们的后方,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处所出现。现在就会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岸上遇见,也说不定的。然而很平静。我们在船上听不见枪声和喧嚣。人只听得汽船的轮叶下水声拍拍,有时战马因为被不安静的近邻挤醒,嘶鸣几声罢了。
舱面上空虚了。人们都进了船舱,一声不响。谁也不高兴说话。有的在打盹,一遇冲撞就跳了起来,有的坐着,凝视了湿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烟卷。拖船上也都静悄悄。红色战士们靠了袋子,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着了。打鼾,讲梦话,好象在比赛谁能更加高声和给人“铭记”似的。闭上眼睛,倾听着这无双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从冷藏库里,则传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呓语——然而这在舱面上却几乎听不见,在岸上就简直完全听不见了。
我们的红色船队总在向前进。
一到深暗从地面揭开,东方显现了曙色的时候,我们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铁路桥,直通那哥萨克的村子。白军一知道他们的地位已经绝望,不再有什么用处,便将这桥炸毁了。桥体虽然坠下水,桥柱却还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间的柱子,造成了一个尖角。我们这些船现在就得走过这三角去。这可并不是容易事,因为四边的河水是很浅的。这么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尽够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测量,精细的计算和思虑。有句俄国的谚语,说是,人必须量七回,下一剪。我们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于是出发的准备全都停当了。在斯拉文斯基,我们还要得到援助,加进新的战士去。现在已经几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们添补了一点食料和军火,仍然向前走。将全部队分为三队,每队都举好各别的司令。在我们前途的是什么,我们在夜间所等候的是什么,都尽量说给他们了。将近黄昏,我们就悄悄的离了岸。哥萨克村里,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开拔。这村子,是用士兵包围起来,给谁都不能进出的。但在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红色别动队的性命的。
从斯拉文斯基到乌拉该的司令部,还得下航七十启罗密达去。这就足够整一夜了。我们的航海,是这样地算定的,没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为我们须利用夜雾登陆,当一切全在睡觉的时候,蓦地闯了出来。应该给敌人吃一个袭击,而我们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现的。
这最末的一夜,在参加远征的人们,怕是终生不会忘记的罢。到斯拉文斯基为止,我们没有什么大害怕,这原是捏在我们手里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敌人,也不过偶然的事。然而在这满生在低湿的河岸上的芦苇和树丛之间,却到处有敌军的哨兵出没。我们在这里很可以遇见猛烈的袭击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险,我们必须有最大的警备。当开船之前,各队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还匆匆的开了一个军事会议。那姓名和达曼军分不开的司令者,同志郭甫久鹤就在这里面。郭甫久鹤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这两年间,引着这尝了说不尽的苦楚的不幸的军队,由险峻的山路,救出了敌军的重围的。古班,尤其是达曼的人们,都以特别的爱,记忆着司令叶必凡·郭甫久鹤。他是一个哥萨克村里的贫农的儿子,当内战时候,连他所有的极少的一点东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军所焚烧,家私遭了抢掠。郭甫久鹤便手里拿了枪,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经立过许多功。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险里了。必须有人渡到敌人的后方,将自己的性命和危险的事情打成一片,来实行一回莽撞的,几乎是发狂一般的计划。谁干得这事呢?该选出谁来呢?这脚色,自然是同志郭甫久鹤了。体格坚强,略有些矮胖,广阔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个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红胡子,好象除了帮他思索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任务了,因为郭甫久鹤每当想着事情的时候,总是拈着那胡子,仿佛要从脸上拔它下来的一般。在决定底的瞬息间,他整个人便是一个思想。他不大说话了,他单是命令,指挥。他也是属于那些在人民的记忆上,是有着作为半童话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运命的人们这一类的。他的名字,已经和最荒唐的故事连结起来了,红色的达曼哥萨克人,也将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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