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第17部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恰那疲倦地摆了摆手:“吉时是大汗挑的,丹察曲本你也见到了。你辛苦赶路也该累了,赶紧歇息吧。”

    墨卡顿身子一扭,两手把住门框,粗壮的身子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把我打发走了好继续你的好事?才没那么便宜呢。我今夜就坐在这里。你绝对不许进去!”

    丹察曲本听不懂墨卡顿和恰那讲的蒙语,在一旁观察着他们的神情。此刻看到墨卡顿的举动,不需翻译也知道她想干什么,顿时大怒,用藏语骂道:“你讲不讲理?今夜是我新婚之夜,你拦在门口算怎么一回事?”

    恰那冷冷地扭头往外走:“公主。你想一整晚坐在这里也随便你。我累了,没功夫陪你闹。”

    丹察曲本飞扑过去拉住恰那的手臂,焦急地问:“恰那阿哥,你去哪里?”

    恰那推开她的手:“我去书房睡。”

    丹察曲本锲而不舍地黏上来:“我跟你去!”

    恰那避之惟恐不及:“你要是跟来,那我整晚就不可能再睡了。我很累,你就让我安心睡一觉吧。只要你我没在一起,她自然不会再闹。”

    丹察曲本对着恰那的背影跺脚大哭:“可是,这是我的新婚之夜啊!”

    恰那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丹察,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形,你定要嫁给我,就得适应这一切。”

    那晚,恰那在书房一个人度过了第一个新婚之夜,只有—只小狐狸陪伴在身旁。这与14年前出奇相像。我为他唱摇篮曲,看着他熟睡后安静的面容,为他轻轻抹平拧起的眉心。唯有在梦里,他才是安详而幸福的。

    按照八思巴的安排,第二日便该送意希迥乃回萨迦,可意希迥乃却消失了。恰那婚礼上那样伤筋动骨的大吵,兄弟间已无可避免地交恶。但八思巴也不希望他在燕京出事,所以派了人到处寻找。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正焦头烂额之际,意希迥乃突然出现在国师府。

    他是来收拾行李的,不是回萨迦,而是搬到忽必烈的庶长子忽哥赤皇子的府邸。

    原来意希迥乃自来到燕京后便打着八思巴的名号到处结交达官显贵,与忽必烈的庶长子忽哥赤结识后,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忽哥赤一直嫉妒真金,自己的母亲只是身份卑微的宫婢,可真金的母亲是皇后。自己是长子可真金却先被封王,自己很努力想要获得忽必烈的宠爱,可忽必烈还是为真金先求娶弘吉剌部公主。

    忽哥赤的际遇与意希迥乃如此相像,两人自然有许多共同话题。忽哥赤听说了他与兄长交恶,同情心大起,便迎意希迥乃去藩邸奉为上师。不管兄弟间有多少罅隙,对外总是萨迦一派。八思巴没有多言语,默默地看着头也不回的意希迥乃走出了国师府。

    恰那府上更是一团糟。两个妻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身份地位相差不远,手下能打能骂的人数也势均力敌。无法用权势压倒对方,就只能比拼骂架功夫了。两人只要碰到就会吵架。墨卡顿和丹察曲本也不用翻译,各用各的语言骂,声音高亢尖厉。幸好白兰王府够大,声音还不至于传到街上去。

    三主日后新婚夫妻回门。墨卡顿偏要硬插一脚,让自己的坐驾跟着去了次仁嘉搭在城外的帐蓬。她喧宾夺主地处处代表恰那敬酒送红包,还把次仁嘉客客气气地尊为长辈。丹察曲本再如何不满,好歹人前也得给贵为公主的嫡妻面子。回门那一天被墨卡顿搅得颇有喜感,丹察曲本气得吐血。一个月后次仁嘉回藏地,暗地里劝女儿忍耐,及早为恰那诞下长子才是最迫切的事。

    丹察曲本每日费尽心思打扮,逮着各种机会接近恰那,可都会被阴魂不散的墨卡顿搅黄。从恰那成年起,墨卡顿便无所不用其极地监视着恰那。她的斗争经验丰富,别说小火苗,就连能被点燃的柴火都能被她提早浇熄。丹察曲本在自由的藏地长大,哪里是墨卡顿的对手,一举一动任何一点小心思都逃不过墨卡顿的火眼金睛。

    于是乎,她们的争斗更加频繁,甚至经常升级为暴力事件。投毒、使诈、巫术、绑架、买通下人,种种手段不一而足。两人从每天一早睁眼开始便将全部心思放在对方身上,到闭眼睡觉时还在念叨着对方,简直比爱人还亲密。这样激烈的斗争给两人带来了一项好处:两人的蒙语和藏语水平都大幅提高,尤其撞长对方的驾人语言。

    最可怜的是恰那,他连吃饭、喝水、睡觉都心惊胆战。自从有一次丹察曲本在他的食物里投了春药却被墨卡顿抓了个现行,恰那连口水都不敢在自己府里喝了。又有一次恰那正在睡梦中,突然被门外的吵闹声惊醒。原来墨卡顿和丹察曲本各自安插了人每晚在恰那门口和窗口监视,只要对方想偷偷溜进恰那房间就会被揪出。

    “小蓝,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恰那神情憔悴,目光无神,面色苍白,脸颊更是消瘦得凹陷下去。他已经连着好几晚没有好好睡觉了,“不敢吃,不敢睡,这简直比坐监牢还可怕!”

    为了躲避两个妻子的纠缠,恰那天天跟着八思巴出入忽必烈的宫廷。八思巴谋划恢复吐蕃驿站,建立完善的驿递制度,恰那也从旁协助。恰那本就聪明颖悟,许多政局上的利害关系—点就通。八思巴对他的信任绝非他人可比,倒是得了个有力的助手。

    白天他跟着八思巴工作倒还好,一到晚上两个妻子便会盛装打扮到国师府请人。恰那不走,她们也不走,最后只能是恰那屈服。八思巴不便介入这种夫妻闻的亊,可也实在烦心。只好写信给墨卡顿的哥哥启必贴木儿,希望他尽快来燕京。

    这两个女人实在让我厌恶心烦,所以我全天都跟着恰那,尽全力保护他。我的嗅觉灵敏,能闻出任何药物,他吃东西前我都会先确认一下。晚上他睡时我会在他身周安下结界,外头两个女人就算闹得天塌下来,结界中的恰那也能丝毫不受干扰。再有过分举止的,我会让她们莫名其妙地生个小病或者受点小伤。

    这年春天,忽必烈再次领军至漠北,继续与阿里不哥鏖战。燥热的初夏,忽必烈在漠龙昔木土地方大败阿里不哥,占了他的都城和林。阿里不哥溃败远遁,逃到父亲拖雷的属地吉利吉思休养生息。忽必烈记挂着真金的婚事,没有乘胜追击,班师目到燕京。

    ………………………………………………………………“这一年,八思巴除了要设置驿站,还接受了忽必烈交予他的另一项更重要也更艰难的任务:为蒙古人创制文字。"年轻人兴奋地叫起来:“我知道啊,他创造的文字后世称为八思巴文。直到现在我们出版的一些书籍上,还用八思巴字作为封面封底的装饰图案呢。”

    我从书架上抽了本历史书,翻出里面的照片给年轻人看八思巴文:“八思巴字字体方古,庄严大方。所以直到清代,藏人和蒙古人在公文和印章上还经常使用八思巴文。”

    在成吉思汗建立蒙古汗国之前,蒙古人没有文字。成吉思汗统一蒙古部落时俘获了一名担任掌印文书的维吾尔人塔塔统阿,才知道了文字的重要性。于是成吉思汗命令塔塔统阿以维吾尔文书写蒙古语,教给诸位皇子。

    年轻人敏锐地指出:“但这毕竟是别人的文字,好比用英文拼出中文读音。而两种语言体系完全不一样,怎么可能完全套得上?”

    “没错。所以后来在窝阔台、贵由、蒙哥做汗王时期,蒙古人使用的文字混乱不已。与西亚国家用波斯文交流,与金和宋交往时使用汉字,还有维吾尔文,西夏文,等等。蒙古人得学习那么多种语言,自己都觉得不堪重负。”

    “蒙古帝国当时疆域极其辽阔,内部的政令发布所用语言混乱,所以创制自己的文字便显得极为迫切了。”

    我点头:“是的。忽必烈相信以八思巴的才能定能完成此重任。”

    第二十六章

    皇子大婚

    学者勇于改正过错,愚者怎能做到这点;大鹏能啄死毒蛇,乌鸦则不敢如此。

    ——《萨迦格言》

    “小篮,哥哥给你准备了牛奶和鸡肉,乖,快过来吃。”真金蹲在地上,一手端着奶盆一手拿着只香气扑鼻的小油鸡引诱我,“你看,喷香的鸡肉还热乎着呢。这可是德胜坊做的小油鸡,燕京城里最是有名。”

    切,你以为拿只本小狐狸最喜欢吃的小油鸡就能让我乖乖听你话吗?还哥哥呢,从岁数上来说,我做你祖宗都可以。我咽了咽口水,扭头作出不屑一顾状。不过,那个,真的挺香的。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一边继续维持着不屑的表情,一边眼盯着油光发亮的小油鸡。

    真金“扑哧”笑出声,将我抱起,放在怀中喂我吃鸡。我咂巴咂巴地吃着,渴了便喝口热乎乎的牛奶,滋味真是香甜。好吧,我承认,这些年来真金对我其实还挺不错的。若不是老想把我占为己有惹得我反感,他也算是我的朋友之一了。

    我吃得正欢,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感喟:“她头发的颜色跟你的毛发一模一样,眼睛也像你一样漂亮。”

    我吓了一跳,被牛奶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他掏出一块丝绸帕子为我抹嘴,犹自叹息着:“可我却怎么都找不到她,她就像在人间消失了。也许,她是天上的仙子,人间女子怎可能有那些独特的蓝眸蓝发?”

    不会吧,他也太能想象了吧。我仰头看他,只见真金怔怔地盯着我的皮毛,一手抚在自己胸口说道:“直到现在,一想起她绝美的容颜,我的心都会怦怦跳个不停,从没有哪个女子能让我有如此感觉。”

    我目瞪口呆。他才见了我多长时间哪,就能生出这么多感情来?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他浓眉微皱,神情郁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晚她从楼上纵身往下跳,吓得我肝胆俱裂,不知她为何要轻生。我以为她会出事,却见她一手执伞飘然下落。那轻盈灵动的模样,怎可能是人间凡俗女子所有?”

    我尴尬地吐舌,想不到我的狼狈逃窜在他眼中居然这么诗意。他大概是从未见过跳楼跑路的女子,所以才越发觉得稀罕吧。

    他絮絮叨叨地向我吐露心事,满眼憧憬着大放光芒:“她是天上的仙子,来看人世繁华,偷偷下凡却被我无意撞见。若是佛祖怜我相思甚苦,让我再次见她,我愿为佛寺舍灯油一生。不不,让我舍弃什么都可以。”

    我不满地在他怀里扭动身子,想让他放我下地。他可是没几天就要大婚的人了,定有许多事需要他这准新郎在场,可他却躲在国师府里逗狐狸,还说这些不着调的话,被察必知道了,定又是一顿好训,连带我也要遭殃。

    他强按住我挣扎的身子,非得要我听完他那点破心事。诉完了相思之情,他终于回到现实,神色暗淡地摇头:“可是,再见到她又如何?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我必须娶从未见过的女子为妻,就因为她可以为我带来权势。”

    我不满地呜呜叫着,他总算放我下地。我急忙跳开几步,跟他保持距离。他眯眼看着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不必受什么身份地位的束缚。”

    他满脸无奈,郁郁寡欢。夏末的热风吹起他华美的丝绸长衫,他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拉出长长的落寞的身影。

    那年夏秋之际,18岁的皇子真金大婚,娶弘吉刺部公主阔阔真为正妻。为庆祝真金大婚,启必贴木儿王子终于来到燕京,八思巴自然是安排他住进妹夫的白兰王府。

    启必帖木儿跟八思巴兄弟寒暄过后便拉着妹子单独叙话,我好奇地捻了个隐身诀跟进房间偷听,启必帖木儿一脸的语重心长,谁想刚提了丹察曲本的名字,便激起墨卡顿的暴怒。

    “凭什么她是平妻?她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墨卡顿愤愤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茶碗被震起一寸高,骨碌碌地掉下地摔了个粉碎。

    启必帖木儿头疼地抚着额说:“小妹,别再闹了。这是大汗赐的婚,你必须接受。否则,惹怒了大汗我们一家子都要遭殃!”

    墨卡顿站起身往外走:“那我去跟大汗说——”

    “说什么?”启必帖木儿拦在她面前厉声打断她,“说你半年来一直拦着恰那不许碰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说你到了31岁仍一无所出?”

    墨卡顿发狂地捶着哥哥的肩膀,呜呜大哭:“我一无所出是我的错吗?他从来不碰我,我到哪里弄个孩子去?”

    启必帖木儿忍受这墨卡顿力道不小的拳头,无奈地摇头:“唉,小妹,也难怪恰那不喜欢你。你先前在凉州横行霸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怪父王跟我宠你太甚,惯得你现在无法无天!”

    墨卡顿拒不认错,将脸一横,耍起无赖:“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让他瞧不见那些狐狸精而已,谁叫他从来都不肯正眼看我一下!”

    启必帖木儿板正妹子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妹,这是在燕京,不是凉州!凉州是我的封地,可以任你为所欲为。如今忽必烈做了大汗,他只是我们隔了两代的堂叔。封给我们父王的领地现在都被拿走了,只剩下凉州一地。以前我们权势大时,萨迦派得倚仗我们,所以恰那只能对你言听计从不敢忤逆。可小妹你睁大眼睛看看,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墨卡顿嗤之以鼻:“大汗不过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异性王给恰那,没有封地也没有实权。跟我这个正宗的成吉思汗曾孙女比,他的身份还差远了呢!”

    “没见识的妇人,你还当我们是贵由大汗在位之时呀!”启必帖木儿忍不住在妹子额头打了个栗暴,“贵由是我们的亲伯父,他当大汗那些年里我们多威风。可自从蒙哥汗继位,他清楚异己,将伯父的亲随、宗王、后妃杀了三百余人。若不是我们父王与蒙哥汗交情甚深,我们说不定早就没命了。现下,忽必烈继大汗位,他与我们更是无甚亲情,凉州的封地随时都有可能被他夺去。所以现在若论身份,人家恰那是御封的白兰王,哥哥是权势正盛的国师,比你一个落魄的公主更尊贵!”

    墨卡顿苦着脸抚额交疼,启必帖木儿不睬她故意的号叫,继续说道:“八思巴现在可是大汗身边最炙手可热之人,连你哥哥我也得好好巴结他,才能维系我们一家与忽必烈大汗的关系。幸好我与八思巴的兄弟情谊自凉州起一直至今。否则,他若是不念旧情让大汗出面,恰那铁定休了你!”

    墨卡顿勃然大怒:“他敢——”刚接触到哥哥凌厉的眼神,他的气焰立时矮了下去。

    “好了,小妹。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以前恰那娶你是高攀,而今却是反过来你得靠他得尊容。恰那现在没有反抗你,只是十多年来的习惯。等哪一天他明白过来痛下狠心,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看着妹妹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他低沉的声音颇有震慑力,“你若是被休,想想你的年纪,哪可能有比恰那更好的男人来求娶你!”

    这回真的吓到墨卡顿了,她的额头渗出点点汗滴,眼里显出恐惧:“他,他真会这么做吗?他真的会求大汗下旨休了我?”

    启必帖木儿看她受了惊吓,不敢再多刺激她,柔声安慰道:“恰那和八思巴都是念旧情之人。只要你别逼他太甚,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只是,别再拦着恰那有其他女人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不过,你盯得越紧男人越是厌恶。你度量大一些,说不定反而能让恰那喜欢。记住,生下自己的孩子才是女人最重要的事。”

    墨卡顿神情委顿,捂着脸呜咽:“他不会的。他说了,他这辈子都不会跟我同房。我已经31岁,我等不起了……”

    启必帖木儿愣了一下,大手一挥:“那就想个法子,和那女人平分!”

    墨卡顿跳脚,沉重的身躯震得地板微微发颤:“这怎么可以?我爱他,我爱他呀。爱了那么多年,看守了那么多年,我怎么受得了跟别的女人分享他?”

    启必帖木儿厌烦地摆了摆手:“这总比你什么都得不到好!”

    墨卡顿愣住,怔怔地呆了半响,泪水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斜而出,在她涂满脂粉的圆盘大脸上蜿蜒出两道蜡黄的轨迹。

    我从墨卡顿房里溜出来,心事重重地回到恰那的房间。偷听了他们兄妹的谈话,我心情有些沉重。启必帖木儿说的没错,现今的恰那其实已有足够的实力反抗墨卡顿了。不说她的骄横跋扈,仅仅是无后就足以让恰那求忽必烈,以圣旨下休书,墨卡顿也只能乖乖接受。

    可是,启必帖木儿看准了一点:八思巴和恰那不会这么做。

    阔端的子孙们现今虽已落魄,可当年贵由汗在时却权势熏天,整个藏区都划给了阔端。萨迦派原本势单力薄,班智达投靠了阔端,才得来萨迦派在藏地的飞速崛起。那时恰那能娶上蒙古公主,可是遭到了藏地各方势力的羡慕与嫉妒。如今,十来年过去了,萨迦派有了忽必烈这座更大的靠山,想要与八思巴攀亲的大有人在。可饮水思源,萨迦绝无可能抛弃阔端一家。恰那若是休了墨卡顿,不知原委的人只会责怪八思巴兄弟俩忘恩负义。这是八思巴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不是恰那习惯了不反抗,而是恰那知道哥哥的心思。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夏末傍晚的天空。西方布满晚霞,赤紫相杂的云朵中,漫天彩霞与茫茫雾气连为一体,仿佛五色宫灯,瑰丽缤纷。残日坠入层层云幕,远处的群峰被夕阳余晖勾勒出层叠的青黛山形。

    脚步声渐进,我无须回头也能辨出那是恰那。欣喜的声音飘入耳际,我的身子已被他轻轻抱起:“小篮,我正到处找你呢,不想你却在这儿看夕阳。”

    他身着简单的棉质单衣,刚沐浴过的身上飘着淡雅的皂香,沁人心脾。暮色下,他双眼如星辰般明亮,墨玉般的眸子波光流转,笑窝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我与大哥对着地图研究了多日,再参考先前的奏报,今日已定好了所有驿站的地点,一共要设置二十多处呢。不日便禀明大汗,派遣使者入藏。等驿站建成,从燕京到萨迦就会方便许多。”

    帮八思巴做事是他所有的精神支柱,他每日多会跟我絮叨这些工作细节。他与我一起看着夕阳坠落,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

    我告诉他:“启必帖木儿找摩卡段谈过,告知了利害。想必墨卡顿不久就会来找你妥协了。”

    “别提她的名字,我不想听。”他身子一僵,很快转移话题,“明日真金皇子大婚,你陪我去参加婚宴吧。”

    真金的婚礼极为盛大。我见到了真金的新娘,15岁的阔阔真。出乎我意料的是,阔阔真不像一般蒙古女子那般高大健壮皮肤粗糙。她娇小的身体玲珑有致,肌肤细嫩白皙,长相甜美可爱。婚礼上虽然羞红着脸,却毫无扭捏之态。亲族之人起哄要她喝酒,她昂头便喝,豪爽之极,晚上还领一群小姑娘围着篝火跳锅庄,优美的舞姿与亮丽的歌喉连真金也不由得看定了眼。

    这般娇憨活泼毫不做作的性子着实让公公婆婆喜欢,察必满足的笑一直挂着,总也合不上嘴。

    恰那一直在跟忽必烈的宠臣阿合马喝酒。此人是回族人,早年出身贫寒,是察必父亲的家奴,跟着察必陪嫁过来。他为人机灵,口才了得,很快变取得了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跟阿里不哥銮战,又要营建国都,急需用钱。阿合马便投其所好,为忽必烈敛财。此人有雁过拔毛的能耐,连蚊子腿上都有本事剐下肉来。在忽必烈兴建帝国初期,四处急需钱用的当口,阿合马的这种特殊才能很快便使他脱颖而出,迅速上位。

    阿合马手执酒壶一边为恰那满酒,一边不停地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恰那来者不拒,统统昂头喝下。真金上前将已半醉的恰那拖到自己案前喝酒,对阿合马讨好的笑脸只冷冷一瞥。刚直的真金向来与阿合马不对路,阿合马那些龌蹉的敛财手段和巧言令色让真金非常厌恶。忽必烈眼前的红人居然当众吃了主人家的白眼,阿合马下不来台,只得讪讪地找了个借口提前退席。

    婚礼进行到半夜,客人们酒酣饭饱,闹得够尽兴了,便陆陆续续地向忽必烈一家告辞。两个妻子来寻恰那,他醉醺醺地不肯回家,还捧着酒壶继续喝。

    墨卡顿上前夺过恰那手中的酒壶,拉着他左手臂黑着脸说:“恰那,回去了。醉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丹察曲本不甘示弱,也上前一步拉住恰那的右臂:“恰那阿哥,走吧,我扶你回去。”

    两个女人各拉恰那一边,对视的眼神利如飞刀,空气中立刻充满火药味。周遭的人看了这般情形,皆掩嘴偷笑。恰巧察必从旁经过,微微皱了皱眉头。

    两个女人的战争还未升级便被弹压了,她们被皇后的女官叫进了房间。忽必烈沉着脸坐在上首,察必站在他身后。两人见了这阵势,急忙跪下磕头。

    忽必烈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你们这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连朕都有所耳闻。寻常女子都知道三从四德,你们身份不低,本该为下人作出表率,如今却闹得满城皆知,成何体统!”龙颜大怒吓得两人伏倒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岂不知嫉妒乃是七出之一!回去将《女诫》抄一百遍,一个月后交给皇后。”忽必烈哼了一声,威胁道,“若再听到你们不和善妒,休怪朕插手白兰王的家事!”

    两人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忽必烈对着察必轻笑:“皇后,这样处理可好?”

    察必朝房梁上的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为忽必烈轻柔地拿捏着肩膀,巧笑盈盈:“自然是好。大汗不过少吓唬吓唬她们,又不真打算出头。大汗单独召见她们,既保全了国师的面子,更是敲山震虎。”

    那晚恰那醉的厉害,被侍从抬回了王府。两兄弟都不知道在忽必烈要求下干涉了恰那的家事。而察必,是应我的请求。?

    ?

    ?

    年轻人用敬佩的口吻赞赏道:“要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字,不但能拼写出蒙古语,还得译写其他文字,这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见八思巴的智慧之高。”

    我赞同:“你可知道藏文的由来?7世纪之前,藏人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是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松赞干布命人以印度的梵文为基础,创制了藏文。所以,藏文和梵文之间可以相互转写。”

    “这跟八思巴创制蒙古文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在印度,佛经都是以梵文书写而成的。西藏这么多佛教教派,几百年间翻译了大量佛经,所以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经验。藏传佛教里还专门有论述文法和文字学的学科——声明学。八思巴的历代祖先都是声明学大师,尤其是他的祖父萨迦班智达。”想起那位睿智的老人,我不由得感叹,“班智达大师在凉州时就曾经感慨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治下又有那么多民族,语言文字复杂,不利于政令发布。所以,他在那时便已对蒙古人使用的维吾尔文做过一些改进。”

    年轻人点点头:“我知道了。八思巴受伯父静心教诲,定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伯父的尝试已为他奠定了基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