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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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玛自小由卓玛和贡嘎桑布带大,早已将他们视若亲生父母。他与表姐觉莫达本非常要好,两个孩子天天腻在一起,自然舍不得分开。再加上达玛在萨迦时跟随已故大师伍由巴的两位侄子喇嘛衮曼和贡则学习佛法,边这两人也跟着贡嘎桑布去了甲基仓。达玛的朋友、老师、亲人全都去了甲若仓,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还有心思留在萨迦?八思巴解除了贡嘎桑布的职位,但他仍是达玛的姑父,尚尊拦不住,只能让贡嘎桑布带走了达码。

    “贡嘎桑布肯定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了。他火烧止贡寺时没有搜到京俄和那张卖身契,以他谨慎的性格,怕是早起了疑心。所以他趁我们到达萨迦之前,先将达码骗去扣在手中,用来威胁我们!”我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称多驿站的房间里不停打转。

    八思巴后悔不迭,一手捂着胸口咳嗽:“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他坐上本钦职位,令他有了聚财招人的实力。将他解职时又一时心软,低估了他对萨迦的破坏力。我姑息纵容他,以致到了今日这样难解的局面!”

    他面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出颗颗汗珠,一阵剧烈咳嗽,猛地呕出一口血后晕厥过去。我又心疼又着急,吻向他的唇为他度灵力。耗损我许多灵力后,他的面色才缓和过来。

    在他醒转之关,我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去将真金请来,对真金说了此事。真金担忧地看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八思巴,宽慰我道:“小蓝,你不必为达码的安然担心,贡嘎桑布绝对会护着达码。他怎会不知道,达码在他手上毫发无损,他的安全才有保障。若是达码出了什么事,父皇和我一定会要他一家子抵命。”

    我坐在八思巴身边,为他抹去额头的汗珠:“可难道任由达码一直在他手中吗?”

    八思巴幽幽醒来,睁开无神的眼看见真金,虚弱地说道:“如今萨迦大部分僧兵被他带走了,萨迦实力大损。若无外援,我们对他无可奈何!”

    真金上前一步提议:“上师,不如我写信给父皇,千知萨迦内乱,让你皇派军前来。若是贡嘎桑布将达码交出乖乖伏法,那便不必起兵戈之争。若是他仍想负隅顽抗,我蒙古大军定将他碎尸万段!”

    八思巴喘息片刻,抬头看向真金,声音极微弱:“如今陛下正是用兵之际,太子调遣蒙古大军前来处理我萨迦家事,我怎受得起?”

    真金对我看了一眼,继续诚挚地说道:“上师的家事也是我大元国事,调遣大军不仅为剿灭贡嘎桑布,也是保证达码能顺利继承萨迦法统。”

    八思巴沉默一会儿,费力地呼吸着,脸上显出焦虑之色:“可等大军到达萨迦,起码要两年时间,不知我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我心一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别担心,一定能的。”

    真金担忧地看向我,我朝他不动声色地点头。真金放心了,走到八思巴面前说道:“上师,我会让大军尽快行进,争取一年半后就到达萨迦。在此期间,上师索性走得更慢些,不断放出风声说上师的健康状况堪忧,怕是走不到萨迦了。贡嘎桑布如今手中有达码,他必定希望上师早日圆寂,这样达码便在他掌控之中。如此,必能麻痹到他!”

    我看着沉着稳重的真金,他浓眉开阔,气度非凡,果然是忽必烈着力培养的接班人,能如此迅速定谋且深思熟虑。他的计谋,的确是眼下最好的策略。

    我们用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将接下来的路走完。其实无须作态,八思巴的身体如风烛残年,靠着我的灵力方能勉强支撑下去。公元1276年12月25日,经历了两年八个月的艰苦跋涉,八思巴再度回到了天寒地冻的辽远萨迦。

    崭新的萨迦南寺坐落在仲曲河南面的平滩上,与本波日山上的萨迦北寺隔河相望。

    城堡式的宏林建筑群将整片河滩都占据了。四周围墙以灰土板筑而成,墙面涂着萨迦最独特的标志:红、蓝、白三色条纹。围墙外有一圈方形的羊马城,高大的墙体四周建有防御用的角楼和箭垛,中间有一座突起的碉楼。这羊马城类似汉地的城墙,羊马城外还有一道石砌壕沟,相当于汉地的护城河。

    整座建筑只有东面一处开有大门,门上建有高大的碉楼。丁字形门洞极深,内有闸门,城商孔道的项部开有几处附洞,若有敌人进攻,便可从此处投下石头等物。这萨迦格局已能大致看出。尤其是专门为法王准备的寝殿——拉康拉章已全部装饰完毕,色彩绚烂,恢宏气派。

    可工地上却有一半都停了。新任萨迦本钦尚尊无奈地回禀,因为大部分人去了甲若仓,人手不够,故而无法全部开工。

    真金看着眼前崭新的佛殿,冷静地说:“萨迦南寺建得如此坚固,我刚刚细看了看,边细微之处都考虑周详,贡嘎桑布果然是人才。”

    尚尊继续禀报,回到甲若仓的一年半里,贡嘎桑布利用带走的钱财重建了甲若仓庄园,将围墙建得高大坚固,到处招募兵丁。加上跟他走的萨迦僧兵,尚尊估计如今甲若仓有兵丁近万名。

    我担心达码的安危,拽紧八思巴宽大的袖子问:“我们能想个加法把达码接回来吗?你是他伯父,你回了萨迦,贡嘎桑布总该让他回来见你吧?”

    尚尊回答:“大姑爷已经派人来通知了。说虽然法王回来了,但藏历新年很快便到,不如让世子过了新年再来拜见法王。”

    我急了。他是要将达码扣在手中做人质,暗暗警告八思巴不可轻举妄动。八思巴捏了捏我的手,让我少安毋躁。他对尚尊说:“我事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尚尊恭敬行礼:“还有一事要禀报法王,三爷的儿子达尼如今正在萨迦。”

    我们皆是一愣,八思巴问:“他是如何回来的?意希迥乃不是死在云南王府的叛乱中了吗?”

    “是三爷的夫人带着孩子,今年年初到达萨迦。”尚尊偷眼看了看八思巴的神情,小心说道:“三夫人说,这孩子好歹是萨迦后人,将他带来萨迦,算是完成了三爷临终前的嘱托。如今孩子带到,萨迦一切与她已无任何关系。说完这些话,她将小少爷留在这里,自己走了。”

    八思巴沉默一会儿问道:“他如今已有十六岁了吧?”

    尚尊回答:“正是,个子高大,手长脚长,像极了三爷,这孩子很聪明,悟性也高,只是有时脾气暴躁了些。”

    八思巴疲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让他留下吧,你们先下去。”

    尚尊与周围环侍之人离开,只剩下真金和我。八思巴向我伸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蓝迦,我们去看恰那。”

    我浑身一颤,嘴里泛出苦味,低头半晌艰难地点了点头。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里却是昏昏暗暗,只在高处开了几处窗口,洒入几缕孤清的阳光。殿堂正中,一座孤零零的黄金塔耸立,在四周星星点点的酥油灯光线下,泛着冷冷的金色。自走入殿堂,我的眼光再也难以移开,定睛在那座美轮美奂的塔身上,心一抽一抽地痛着。

    “恰那,我来看你了。”我将一朵摘自本波日山巅的雪莲花放入水晶碗中,雪莲漂浮在水上,洁白美丽。我搀扶住身子不停轻颤的八思巴,与他十指紧扣,对着黄金塔轻声说,“恰那,你看,我现在跟娄吉在一起,我们很幸福。这是你盼望的,我没有辜负,我们会珍惜。”

    八思巴偏过头,肩头不停耸动,呼吸学生地一起一落,压抑着难掩的哭声。我看着高大的塔身,含泪说道:“我们的孩子达玛已经十岁了,我还没见到他。听说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一定很漂亮。”我抚摩着冰凉的塔身,将脸贴上,感受着那股直透入心底的凉意,呢喃着,“对不起,我没有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可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一直守着他和他的子孙们,世世代代,直到我寿尽。”

    八思巴泪眼婆娑,凝视着黄金塔,缓慢说道:“蓝迦,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恰那当日火化后,我拣到了一颗晶莹剔透七彩流溢的舍利,那是他全身精魂凝结而成。我将这颗舍利安放在葬塔的最顶端了。”他转身看着我,平静若水,嘴角噙一丝温润的微笑,“待清理了萨迦门户,我就可以无遗憾地走了。”

    我以手捂住他的唇,流着泪拼命摇头。他将我的手掰下,柔情似水地望着我:“蓝迦,别再回避此事,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心中并无恐惧。趁我现在还能清晰说话,你听我说完。”他指着旁边一片空地,以指画了个圈,“你在恰那身旁建一座一样的黄金塔。若我火化后也有舍利,你便将我的舍利与恰那的舍利放在一起。其余骨灰就放入属于我的塔里,我们兄弟在一起不会寂寞……”

    听他如此古钢琴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我哭得肝肠寸断。他叹口气,上前将我拥入怀中,让我倚在他消瘦的肩头哭得天昏地暗。

    出了恰那的灵塔殿,我要求再去达玛的木楼。为着达玛的安全考虑,八思巴一直坚持让达玛住在这木楼中。当年我跟恰那为达玛购置的婴儿用具,如今早已收拾起来。达玛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一摞摞金汁贝叶经,几乎将整面墙摆满,看来这孩子极喜欢读书。我将他用过的器物一件件抚摩过去,仿佛这样就能角到那小小的人儿。八思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眸光有些沉郁。

    大年夜,大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自白兰王离世,萨迦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八思巴那些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都赶来拜见法王,除了卓玛一家。宴席上,八思巴大大方方地身他们介绍我,令所有人称呼我为蓝夫人,那些亲戚即刻将我当成重要人物追捧。

    那一天我见到了达尼。确如尚尊所说,他长得很像意希迥乃,十六岁就已长得十分高大,身手敏捷。虽然容貌一般,但身材康健,面色红润,极有活力。他恭敬地向八思巴行礼,新热地口称“大伯父”。可八思巴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叫我法王便是。”

    所有人皆是吃惊,达尼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胸口不住起伏。当着这么多人,八思巴竟这么不给达尼面子,边伯父都不准他叫,这摆明是在告诉萨迦众人,无须将达尼当成萨迦少爷。

    众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立刻有侍从将达尼在主桌上的碗筷撤下,移到离大殿中心最远的偏席上。达尼吃惊地看着众人各异地脸色,怒目看向八思巴。八思巴沉默不语,凌厉的眼神对达尼扫视一眼,达尼立刻蔫了下来,悻悻地坐到偏席上。那晚的年夜饭,没有一人向达尼敬酒。

    八思巴闭眼,疲倦地靠上垫子:“蓝迦,我不会将意希迥乃的罪孽算到达尼头上。我对他谈不上个人好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萨迦所有人明白:达尼绝无可能是我萨迦未来的传人,追捧他没有任何益处。否则,他年长达玛六岁,心智更成熟,万一萨迦有人起了异心想拥他为法王,他将来会是达玛的一大威胁。”

    我默然。他现在一切以达玛为中心,为他铺平道路铲除后患,不惜自己出面做恶人。但愿日后达玛能如他所愿,一生的路走得顺利。

    过了藏历新年,八思巴派去甲若仓接达玛的使者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世子十分喜爱姑姑家,不愿意回萨迦,愿一直住在甲若仓。我再三追问,这些话是否达玛亲口所说,使者很肯定地点头。

    可我们谁都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教唆。看来贡嘎桑布说让达玛过了新年便回萨迪拜见伯父,这话只是托词。

    使者还带回来贡嘎桑布呈给八思巴的一封信。信中语气恭敬措辞谨慎,说世子自幼他们夫妻带大,早已视其为亲子,难以割舍。听说法王身体不好,回到萨迦后又有大量繁忙事务,恐怕难以顾及达玛的方方面面。他请八思巴放心,世子既然更喜欢与他一家人在一起,他定会尽心尽意地为世子安排一切,让他健康成长。

    “我去把儿子偷偷接出来。”我猛地站起往外走。我怎能忍受唯一的儿子成为人质?

    真金紧跨几步,张开手臂拦住我:“小蓝,千万别冲动。如今桑哥领军七万马上就到达萨迦,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我绕开他继续往外走:“正因为大军很快就要压境,我必须得在大军攻打甲若仓之前带走他。我有法术,可以偷溜进甲若仓。”

    真金一把拉住我手臂,严肃地看着我:“可达玛没有法术,你怎么将一个大活人从戒备森严的甲若仓中带出来?而且他从未见过你,对你没有信任,怎会乖乖跟着你走?”

    我的脚步凝滞,终于万般无奈地转身。真金说得没错,我虽可以隐身进甲若仓,可我大半灵力都已耗在为八思巴延命上了,实在没有能力将一个不愿意配合我的半大孩子隐身带出。

    真金恳切地向我保证:“小蓝,我知道你思子心切。我再耐心等等,我一定将达玛毫发无损地带到你面前。”

    我忍不住流泪,心乱如麻:“可是,达玛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贡嘎桑布必定会做困兽之斗!而况刀剑无眼,一个才刚十岁的孩子,我怎能放心?”

    八思巴在床上焦急地伸出手,费力喊住我:“蓝迦,我有办法让贡嘎桑布乖乖将达玛送来。”

    我与真金均是一愣,我急忙走到他身边:“你有何法子?”

    八思巴喘息一会儿说道:“我已想好了,通知藏地所有教派,萨迦将在曲弥举办一次全藏最大的法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会宣布萨迦将由达玛继承法统。”

    真金兴奋地拍掌:“上师这主意极好!如此重要的事情,贡嘎桑布没有理由不送达玛前来。只要达玛不在甲若仓,我就可以指令桑哥放手进攻了。”

    “公园1276年正月,元军攻下临安,南宋全太后、恭帝奉表请降。”

    年轻人打了个哈欠,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抱歉地看着我:“不好意思,有些困意了。”他突然轻轻“呀”了一声,“你的头发……”

    我撩起一缕发丝,看到蓝发已有一半变白了。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年纪太大,这也正常。”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我期许地看着他,“这故事很快就能讲完了,你要不要坚持一下听完?”

    见他点头,我方才继续说下去。

    第五十九章

    恶果得报

    如果委任圣贤当官,事情成功幸福平安;把学问当宝贝供于幢顶,地方即可吉祥圆满。

    ——《萨迦格言》

    这年正月,八思巴在后藏曲弥的仁莫发起了乌思藏各地僧人参加的大法会,这是由八思巴发起的最后一次法会。八思巴写信给贡嘎桑布,要求送达玛来参加此次法会。他会在所有乌思藏僧人面前宣布萨迦派将由达玛继承。

    如此重要的事情,贡嘎桑布权衡了许久,还是送达玛来了。却不是送达玛到萨迦,而是在法会前一日直接送到了曲弥。贡嘎桑布精于谋划,竟派了三千僧兵护送达玛,自己却没有前来,只让妻子卓玛和女儿觉莫达本陪同。那庞大的仪仗队,层层的护卫,其他教派的人还以为是八思巴在故意显示实力。

    直到1277年正月,大法会召开的前—晚,我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

    卓玛牵着小小的人儿走进八思巴寝殿,让他先与躺在病榻上的伯父相认。宽大的褐红僧袍裹住小小的身子,个头比同龄孩子矮小许多。他已经十岁了,可看着像是七八岁。脸虽未完全定型,但酷似恰那的五官极漂亮,水光涟漪的眼睛晶亮如星辰闪烁,脸颊有着彤艳艳的高原红。若不是剃着光头,一身红袍僧人的打扮,真的很像个纤巧的女孩。

    八思巴让卓玛回避后,以眼神示意我。我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向儿子,他看着我笑,两个深深的酒窝荡漾在唇边,活脱脱就是小时的恰那。他老成地向我点头打招呼:“你好,我达玛巴拉,你可以叫我达玛。你是谁?”

    我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看见八岁的恰那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样叫我恰那。”

    我在他面前颤抖着蹲下身,哽咽着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好瘦啊,全身怎么尽是骨头?皮肤黝黑,面色有些差,这孩子的健康状态实在令人忧心。清纯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阿姨,你怎么啦?”

    我哽咽了许久方才放开他。“我,我是——”我久久地凝视着他,张口又闭口,终于垂下头忍痛说道,“你叫我蓝姨吧。”

    在床上的八思巴一直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们,听到我的话后,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曲弥大法会上,小小的人儿身披褐红袈裟,盘腿坐在硕大的法舍上,镇定自若,法相庄严,朗声讲起了《喜金刚续第二品》。我不由泪湿。*当年班智达举办大法会,让九岁的八思巴上台讲法,说的正是这部《喜金刚续第二品》。

    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那些原本带着轻视表情之人,也渐渐听入了神,不停点头。这情形与三十年前多像啊,一样的童真,—样的聪慧,一瞬间,八思巴与达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一阵恍惚,人在变,心已老,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这次大法会在曲弥寺举行了整整十四天,全藏地僧人约有一半前来参加。仅僧人便有七万多名,再加上百姓,共有十万之多。这在当时人口仅有六十万的藏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八思巴向七万多僧人供献丰盛的饭食,为每位僧人发放黄金一钱,三衣[1]一件,还不顾身体劳累,上台亲自讲法。八思巴为这次法会捐献了千两黄金,九大锭白银,绫罗绸锻、青稞、酥油不计其数。

    太子真金作为法会上最尊贵的客人,也代表忽必烈向每一位僧人分三次发给一钱黄金。蒙古自统治藏地以来,还从未有过宗王级别的蒙古人前来,真金是未来蒙古帝国的统治者,居然亲身来到藏地,这让与会的僧人们备感尊荣,纷纷传颂真金的善德。

    法会结束的那一日,八思巴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萨迦法统与家族皆由侄儿达玛巴拉继承。小人儿穿着锦色袈裟,五彩大帽戴在他头上显得硕大无比。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以肃穆的神情接受徒众的顶礼膜拜。

    我分明看到,两道嫉恨的目光从佛殿偏僻的角落向着达玛射出,那是已经成年的达尼。

    那一天,就在贡嘎桑布自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病入膏肓的八思巴无力奈何他时,桑哥率领七万蒙古军,如神兵天降般包围了甲若仓。桑哥自从跟随八思巴进京后,很快便在忽必烈面前展示了精明干练的才华。此时的桑哥已被忽必烈封为总制院使。忽必烈命他领七万蒙古军入藏,协助八思巴清理萨迦门户。

    贡嘎桑布无论将城墙建得怎样坚固,也抵挡不住蒙古人的猛烈炮火。甲若仓内的兵丁再多,仓促之间哪里敌得过天下无敌的蒙古骑兵?不到一日,战斗便宣吿结束。桑哥的兵将在东门截住化装成堆穷企图逃跑的贡嘎桑布,将他和他那些拥护者五花大绑押解到萨迦。

    “贡嘎桑布,你扪心自问,我和恰那待你如何?病榻上的八思巴半坐着,病态的面容上浮起不健康的红晕,怒目瞪着跪在地上的贡嘎桑布。

    贡嘎桑布仍身穿华丽的丝绸,只是早已凌乱不堪。脸上有好几道伤痕,半边面目浮肿。他不敢直视八思巴,将头贴在地上低声回答:“法王和少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万死都难以报答你们的恩情。”

    八思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浑身战栗着手指向他:“那你为什么要害恰那?”

    贡嗔桑布一边大哭一边疼疼地狠命磕头,额头上不一会儿便血流如注:“我也不想的啊。我怎么可能起心害少爷,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了女儿,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可京俄和意希迥乃不停地逼我,我不答应,他们便会揭开我的身份,我将一无所有,我的女儿也会从小姐变成奴隶,我不能不为她们母女考虑。”

    我一直坐在床边扶着八思巴,此时再也忍不住:“所以你就背信弃义,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他眼神有些茫然,不敢与我顶嘴,低声为自己狡辩:“自少爷走后,我没有一天睡过踏实觉,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活着就是在赎罪,这些年做本钦,我真的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建造萨迦南寺,我每天都要去工地监工,不允许出一点差池,才能在六年里建成这么大的佛殿。我还为萨迦争夺下了阿里,萨迦管辖的范围比先前多了一倍,这些土地属民,我一点也没私吞,全部给了萨迦啊。”

    他说得动情,眼睛红肿如桃,叩头如捣蒜:“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少爷,这辈子我做什么都抵不了我的罪孽。世子由我和卓玛养大,这些年来,我将世子奉若珍宝,待他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不敢委屈他半点。他自幼身子便弱,常年生病。每次他病了我都是整夜看护在旁尽心脤侍。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世子的身体底子,若不是我与卓玛这般抚养,怕是逃不脱夭折的命。”

    他说的倒是旬句是实,可这些抵不了他的罪孽。八思巴苍白的脸仿若下了一层冰霜:“可你为了杀人灭口,竟将止贡灭门。”

    贡嘎桑布抬起头,眼里满是愤恨,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口:“我恨透了京饿,我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他毁了我!那张卖身契在他手上,我就一辈子被他捏住。我带着萨迦僧兵去围攻止贡,原想是为少爷报仇,逼京俄交出卖身契。我本没想杀那么多人,可京俄非要与我顽抗到底,止贡僧兵死战不退,我便—不做二不休,索性火烧止贡寺,将我的卖身契一并烧了。可是事后搜不到京俄的尸体,后来又接到法王将我解职的信,我便知道事情怕是瞒不住了。”他悲恸地纵声大哭,“我是做了许多安排,带走萨迦不少人和财物,包括世子。可我做这些都只为自保,我从没想过要与萨迦为敌。法王因到萨迦后,我手上兵力其实足以围攻萨迦,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做。我这辈子欠萨迦的,都已经在想方设法偿还了呀。”

    真金在旁冷哼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啊,我们竟都要承你的情了。我刚抵达萨迦时,你的确有实力反过来围攻我们。可你真敢这么做?不说萨迦法王是当今帝师,我这堂堂太子也在,你真有胆子跟整个大元朝为敌玛?对你来说,等待法王圆寂,扶持达玛做你的傀儡,才是上上选择。”

    贡嘎桑布矮了矮身子,又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嚷道:“可我还为少爷除去了意希迥乃!”我跟八思巴都愣住了,我急忙问:“意希迥乃是你杀的?他不是死在王府叛乱中吗?”

    他得意地狞笑:“我早已派人去昆明,伺机杀掉意希迥乃。可他太狡猾谨慎,终日里深居简出,我的人难以找到机会。没想到老天帮忙,云南王府叛乱,这才伺机混入王府,趁乱杀了他。外人不知,只当他是被火烧死的。”

    我不为所动,恨恨地看着他:“意希迥乃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杀他更多是为了你自已吧?”

    八思巴倦极,倚上靠垫休息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为了一己之利,造下这么多杀业,死后自然有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你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

    贡嘎桑布浑身颤抖。低头苦苦哀求:“我可以为少爷偿命,死后入地狱也遍是我罪有应得,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妻女。卓玛是个好女人,她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情,是我对不起她……”

    八思巴颌首:“你放心,卓玛是我妹妹,萨迦会养活她们的。”

    桑哥将浑身瘫软如泥的贡嘎桑布押解下去。当晚,贡嘎桑布用三尺白绫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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