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果然就像你所说的,小说家是人渣!不对,是鬼,非常地差劲。我实在是太丢脸了。菊子,以前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有偷偷地写信给小说家户田,而且最后还跟他见了一面。真是太丢脸了,好无聊。
让我从头告诉你整件事情。九月初,我写信给户田,非常认真地写了这封信。
对不起。虽然我没什么见识,但还是写信给您。我知道阁下的小说并没有女性的读者。
女人,只会阅读刊载很多广告的书。女人,没有自己的兴趣。就阅读来看,我也是以一种虚荣的心态在阅读,胡乱地尊敬故作世故的人,过分抬高无聊的理论。
很抱歉,我觉得阁下您一点都不懂理论,没有学问。
从去年夏天开始阅读阁下的小说,我几乎已全部看完。因此,不用与阁下见面,也很了解阁下身边的事情、了解阁下的容貌及风采,更确定阁下必定没有女性读者。阁下将自己的贫穷、吝啬、夫妻吵架、不好的疾病及容貌上的丑陋、服装的污秽、吃章鱼脚、喝烧酒、暴虐、睡地板、满是欠债等等很多不名誉的肮脏事,完全毫不掩饰地讲述出来,那是不行的。女人在本能上是崇尚纯洁的。
读了阁下的小说,尽管觉得阁下您有些可怜,但看到您提到自己逐渐变得头秃齿疏时,感于您的悲惨,我不禁为之苦笑。对不起,表现得在轻蔑你。你不是会去一些我都说不出口的不干净地方找女人吗?那就对了。连我都曾捏着鼻子阅读,当然一般女人更是会毫不例外地轻蔑阁下,对阁下蹙眉。我是瞒着朋友阅读阁下小说的,如果朋友知道我在看阁下的书,可能会嘲笑我、怀疑我的人格、甚至拒绝往来。无论如何,请阁下稍微反省一下。虽然我看到阁下的学问不足、文章拙劣、人格低下、思虑不足、头脑不灵敏等无数的缺点,但我发现在这些底下还有一层哀愁。
我对那哀愁感到惋惜,其他的女人并不会了解。女人,就如前面所提到的,是以虚荣在阅读,胡乱地推崇高级避暑胜地的恋情,或是一些思想性的小说。我不单是这样,我相信存于阁下小说底下的哀愁更值得尊敬。
不管怎样,请阁下不要对自身容貌的丑陋、过去的恶行以及文章的糟糕感到绝望,好好地掌握阁下独特的哀愁感,同时留意身体健康,并试着读些哲学、语言学的东西,以加强思想的深度。如果将来阁下的哀愁感能以哲学的方式来呈现的话,我相信阁下的小说定不会像今日这般被嘲笑,阁下的人格亦可更臻成熟。待人格完成之日,我将现身告知我的住址及姓名,并与阁下见面。
不过,现在我只能远远地献上我的支持。容我先致歉,这并不是支持者的爱慕信。我见过您的夫人,请不要误以为自己也有女读者。我是有自尊的。
菊子,我大致写了这样的信。称呼阁下、阁下,感觉好像不太好,但户田先生和我的年纪相差很多,若直接称呼“你”的话,这又会显得太过亲昵,我讨厌这样。如果户田先生因此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想法,起了奇怪的念头,我将会觉得很困扰。又没有像尊称“老师”般那样尊敬户田先生,而且他也没那么有学问,称呼他“老师”,我会觉得非常不自然。因此决定称呼他阁下,不过用“阁下”,也真的是有些奇怪。
虽然我寄了这封信,可是我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苛责,我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能对可怜的人尽上微薄之力,我很高兴。不过,我在这封信上并没有写明住址跟姓名。因为,我害怕!如果他以一副肮脏的装扮喝醉酒闯进我家的话,妈妈不知道会有多惊讶啊!说不定还会强迫我们借钱给他什么的……毕竟他是个有坏毛病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想永远当个隐形的女人。
可是,菊子,已经没办法了。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一件我怎样都必须写信给户田先生的事情,而且这次我还要清楚地告知他我的住址和姓名。
菊子,我是个可怜的人。如果你知道当时我的信件内容,大致可以明白原因了。我接着就来说明,但请别笑我。
户田先生,我很惊讶,为什么你会找出我本人?是的,没错,我的名字是和子,而且我是教授的女儿,二十三岁,美丽出众。拜读你本月于《文学世界》的新作,我感到哑然。我发现真的、真的是不能轻忽小说家。想必您已经知道,而且连我的感受都完全看穿。看到“以上全为胡乱的幻想”这辛辣的一笔,我发现阁下的确有惊人的进步。
关于我那封匿名信能迅速地激起阁下的创作欲望,我也感到非常高兴。虽然说女性的一个支持会成就一位作家,但如此明显的激励,仍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据说雨果、巴尔扎克这些大家也都是借着女性的保护与慰藉才创作出许多杰作,我深深地了解到虽然我的力量尚不足那么伟大,但还是帮助了阁下。不管怎样,请好好努力,我会常常写信给你。在阁下这次的小说里略微对女性心理进行了解剖,这的确是个进步。
我可以感觉到小说里面充满很多新意,不过还是有不少不足之处。因为我是名年轻女性,故今后我愿告诉你很多女性心理。总之,请再多读书,充实自身哲学的素养,素养不足的话,是怎样都无法成为伟大的小说家的。若发生痛苦的事情,敬请不要客气,写信给我。既然已经被你识破,那我就不再隐瞒。我的住址与姓名就写在上面。这不是假名,敬请放心。当阁下哪天完善了自己的人格时,我一定会与阁下见面,在此之前,只能以通信的方式联络,敬请见谅。真的,这次我很惊讶,没想到您连我的名字都清楚知道。想必是阁下对于我的信感到兴奋、激动,出示给朋友们看,然后再以信的邮戳为线索,拜托报社的朋友,终于查到我的名字的吧!不是这样吗?不过,我并不喜欢男人因收到女人的信就起了大骚动。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还有我是二十三岁的事的呢?请以信件告知。我愿永远与您通信。下次会我写更温柔的信给您。请保重。
菊子,我现在边誊写这封信,边不断地瘪嘴痛哭,可以感觉到全身都渗出了汗。请仔细看,是我搞错了,他根本就没有写出我的事,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回事。啊!好丢脸。菊子,请同情我,让我把话说完。
你读了户田先生在《文学世界》所发表的短篇小说《七草》吗?里面描述一位二十三岁的女孩很害怕爱恋、憎恨恍惚,后来与六十岁的有钱老爷结婚,但又因此感到厌倦,愤而自杀。有些露骨、黑暗,但有户田先生的味道。我读了那小说之后,马上就想到是以我为范本写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读了两三行就这么认为,马上脸色发白。那个女孩的名字跟我一样,不也是叫和子吗?年龄也一样,不也是二十三岁?父亲是大学老师那部分,不也相似?虽然之后与我的身世发展完全不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这一定是从我的信中所获得灵感的创作。这就是耻辱的源头。
四五天之后,我收到户田先生写来的明信片。上面这么写着:
回函
我收到您的信了。非常感谢您的支持,我也仔细地拜读您了之前的信。至今,我从未做过这种将别人写的信拿给家人看,并予以嘲弄等失礼的事。我也从来没有拿给朋友看,引起骚动。这一点,您尽管放心。您说待我人格完美之后,将会与我见面,只是,人真的可以单凭自己的力量就完成自己吗?简略
果然小说家会说些甜言蜜语。被将了一军,我觉得很懊恼,我发了一整天呆。第二天早上,我突然很想见户田先生。一定要见他,他此刻一定很痛苦。如果我现在不和他见面的话,他说不定会堕落下去。他在等我来,一定要去见他。我立刻开始准备整装出发。
菊子,你觉得去访问长屋的贫穷作家,可以穿得很华丽吗?绝对不行。曾经某个妇女团体的干事们围着貂皮,去探望贫民窟,不是就发生问题了吗?一定得小心注意。
从小说来看,户田先生连可以穿的和服都没有,只有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而且屋里的榻榻米坏掉,房间铺满报纸,他就坐在那上面。我如果穿着最新流行的粉红裙子去那样贫困的家,反而会让户田的家人感到寂寞、害怕,那样会很失礼的。于是,我拿出女校时代满是补丁的裙子,然后再穿上以前滑雪时所穿的黄色夹克。这个夹克已经变得很小,两个袖子只到手肘附近,袖口裂开,垂着毛线,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典当货。
透过小说我知道户田先生每年一到秋天都会起脚气病,很痛苦,所以我准备了一条床上用的毛毯,用包袱巾包着带去。我想对他提出忠告,请他试着用毛毯裹住脚继续工作。我瞒着妈妈,偷偷地出来。菊子,你应该知道吧!我前齿有一颗可以取出的假牙。在电车上我将它轻轻地取下来,故意装成很丑的样子。户田先生应该是有掉很多的牙,为了不让户田先生感到羞耻,让他安心,我决定也要让他看到我牙齿的缺点。我将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真的变成一个丑陋、贫穷的女孩。为了抚慰软弱愚笨贫穷的人,我必须绞尽脑汁,面面俱到。
户田先生的家在郊外,从省线电车下来,向警局询问,很简单地就找到了户田先生的家。菊子,户田先生的家并不是长屋,虽然有些小,但是一栋看起来很干净的屋子,庭院也整理得很漂亮,开满秋天的蔷薇。全部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打开玄关门,木屐箱上放置了一个插有菊花的水盘。有一位非常沉稳高贵的太太走出来向我致意。我还在想是不是弄错屋子了。
“请问,写小说的户田先生是住在这边吗?”我惊惶地问。“是啊!”太太优雅回答的笑脸让我觉得自己很贫穷。
“老师,”我不加思索地说出老师这个词,“请问老师在吗?”
我被带到老师的书斋。一个一脸严肃的男人端坐在书桌前面。他并没有穿着棉袄。我不太清楚那是个什么材质的布料,在深青色的厚夹衣上,绑有一条黑底白纹的腰带。书斋有茶室的感觉,正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汉诗轴,不过,我一个字都看不懂。竹篮里种有一株美丽鲜嫩的常春藤,书桌旁则堆积了很多的书。
完全不一样!牙齿没脱落,头也没秃,一副冷静的脸庞,一点都没有不干净的感觉。这个人会喝烧酒睡地板?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小说的感觉和见面之后的感觉真是完全不同。”我打起精神说。
“是吗?”他轻轻地回答。对我不甚关心的样子。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是去调查过了吗?”我提出那件事,并试着整理自己仪表。
“什么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虽然我隐藏了姓名和住址,但不还是被老师给识破了吗?在我前几天寄来的信上,好像一开始就提出了那件事吧!”
“我不知道你的事。真是奇怪!”他以清澈的眼睛直视我的脸,淡淡地笑着。
“好!”我开始感到狼狈。“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会不了解我信上的意思吧!这样一直保持沉默实在太过分了,你把我当成笨蛋吗?”
我开始想哭,原来是我个人在愚蠢地自以为是。乱七八糟,乱七八糟!菊子,说是脸上冒火都还不足以形容。就算说想在草原上奔跑,哇哇地大叫,也还嫌不够。
“那么,请把信还给我。太可耻了,请还给我。”户田先生一脸严肃地点着头。也许他已经在生气,过分的家伙,我震惊地想。
“我要找一找。我不会把每天的信件一封封地保存起来,说不定已经不见了。之后我会叫家里的人去找。如果找到的话,再寄还给你。是两封吗?”
“是两封!”我认真地回答。
“说什么我的小说跟你的遭遇很相似,我写小说是绝对不用范本的,全部都是虚构。尤其,你那第一封信……”他突然噤口不出声,低下头来。
“打扰了。”我是个缺了牙,看起来很破烂的乞丐女。瘦小的夹克袖口裂开,深蓝色的裙子满是补丁,我从头到脚都被轻蔑着。小说家是恶魔!骗子!明明不贫穷,却故作非常贫困的样子。明明一表人才,却要说什么丑陋,博取同情。明明就一直在努力求知,却要说什么不学无术,装迷糊。明明爱着太太,却要胡诌每天夫妻吵架。明明不痛苦,却要装成一副辛苦的样子。我被骗了。我沉默地鞠躬,站起身。
“您的病怎么样了?脚气病还好吗?”
“我很健康。”
为了这人我还带来毛毯。不过,得再带回去。菊子,在过度羞耻之下,我抱着毛毯包,在回去的路上开始哭泣。我把脸压进毛毯包里哭泣,结果还被汽车司机怒斥:“混账!走路小心!”
过了两三天,我的那两封信被放在大信封中以挂号信寄来。那是我微弱的一缕希望。老师会不会写来可以挽救我羞耻的箴言?这个大信封里,除了我的两封信,会不会还放有老师温柔的安慰信?我抱着信封祈祷,然后打开信封,除了那两封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说不定在我的信里面会像随笔那样写些什么感想,一张、一张,我仔细地检查信纸的反面、正面……结果什么都没有写。这种耻辱,你知道吗?我真想用灰盖着头。我已经成长了十岁。小说家实在太无聊了,人渣,写得全都是谎言,一点都不浪漫。
我本来以为他是生活在普通的家庭,而且不会冷淡地轻蔑目送有些肮脏、前齿脱落的女孩,永远都是以一副拘谨的态度,心灵澄静地活着。实在是太惨了,竟然有了这样的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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