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徒-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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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不知道……四十一岁的安井夫人微笑地说。

    那是一件可笑的事。它发生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刚好在大地震之前没多久。

    那时和现在这边的牛込并没什么不同,前面的道路比较宽,我家的庭院也被征收一半作为道路。当时这边有池塘,不过后来被填平,若要说有什么改变,大概就只有这样吧!现在,从二楼的走廊,可以直接看到富士山,早晚也可以听到兵队的喇叭声。父亲在长崎担任县知事时,被召来任这边的区长,那时正是我十二岁的夏天,母亲当时还在人间。父亲出生于东京的牛込,祖父则是陆中盛冈人。

    祖父年轻的时候就只身来到东京,做着横跨政商的危险工作,嗯,就像是士绅那样,但是,不管怎样后来他获得成功,中年时便在牛込买了这间屋子,准备安身立命。是真?是假?我不清楚。

    很久以前,在东京车站遭受无妄之灾的原敬[1]听说是祖父的同乡,而且就辈分或政治的经历来看,祖父还算是他遥远的前辈。祖父会对原敬指点一些事情,听说原敬即使当上大臣之后,每年新年都会到牛込的这个家来拜年。不过,这并不正确。为什么呢?因为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和父母回到东京这个家,祖父一直独自住在牛込,当时他已是年过八十的肮脏老人。我之前随着从事公务的父亲奔波于浦和、神户、和歌山、长崎等任职地,出生地是浦和的官舍,由于只有几次到东京家来玩的经验,所以对祖父并不熟悉。

    十二岁时第一次住进这个家和祖父开始一起生活后,总觉得他像个陌生人,看起来脏脏的,而且祖父的话有很浓的东北腔,不太知道他在说什么,因此,两人也就变得越来越不亲密。我一点都不会怀念祖父。祖父当时用尽方法要让我开心,之前原敬的故事便是他在夏夜里盘坐在庭院阳台时,煞有其事地扇着团扇告诉我的。我很快地就感到无聊,打了个夸张的哈欠之后,祖父猛然斜眼瞧我,语气急速改变:“原敬的事不有趣,好,再来是牛込的七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尖声说道。什么嘛,狡猾的老人。原敬的故事,根本就是假的。之后向父亲询问这件事,只见父亲微微一笑,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说不定他有来过这家一次,爷爷是不会说谎的。”

    祖父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他是个我不喜欢的老人,但丧礼那天,我还是哭得很伤心。也许是因为丧礼太华丽的关系,因过于兴奋而哭泣。丧礼的隔天去上学,老师们全都向我致哀,在那时又哭了出来,受到朋友们意外地同情,我更感到惶恐不安。我是徒步至市谷的女子学校通学的,那时候,我像个小女王,幸福地不得了。我在父亲四十岁担任浦合的学务部长时出生,由于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所以父亲、母亲,还有周围的人,都非常爱护我。虽然那时我自认是个软弱、容易孤独的可怜孩子,不过,现在再回想,那时我实在是个任性、高傲的小孩。

    进入市谷的女子学校之后,我马上就和芹川成为朋友,尽管当时一心想要和芹川友好客气地来往,但说不定旁人会觉得我太过自负,明明觉得麻烦,却还故作亲切的态度。由于芹川总是相当柔顺地听从我说的话,后来我们便演变成一种类似主人和侍者的关系。芹川的家正好与我家相对。知道吗?有一家名叫华月堂的点心店,嗯,到现在生意都很好,说到最好的馅,从以前开始,栗子馅一直就是店家引以为傲的产品。现在那店已换了继承人,由芹川的哥哥负责,从早到晚努力地工作着。老板娘也是认真的工作者,总是坐在店里等着订购电话,迅速地交代伙计事情。

    我的朋友芹川自女校毕业后第三年,就找到好人家嫁了过去。现在好像住在什么朝鲜的京城里。我们已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芹川的先生是三田义塾出身,长得一表人才,听说目前在朝鲜的京城经营一家很大的报社。芹川和我在离开女校后还继续往来,不过,虽然说是往来,但我却没到芹川她家去玩过,都是芹川她来我家,谈的话题也大多都是关于小说。芹川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读漱石、卢花的作品,作文总是高人一等,非常拿手。我在这方面却完全不行,一点兴趣也没有。

    然而,在离开学校后,百般无聊之下,我便试着向芹川借读她每次所带来的小说,阅读之中,我倒也逐渐了解到一些小说的趣味。不过,我觉得有趣的书,芹川并不觉得好,而芹川觉得好的书,我也看不太懂。我喜欢鸥外的历史小说,但芹川却笑我是老古板,她告诉我,有岛武郎比鸥外更有深度。她曾带两三本有岛武郎的书给我,我试着去读过,但一点都看不懂。现在再读,说不定会有不同的感受,不过就算有岛多么好、评价多么高,我还是不觉得有趣。我大概是个粗俗的人。那时的新进作家,有武者小路、志贺,还有谷崎润一郎、菊池宽、芥川等很多人,其中我最喜欢志贺直哉和菊池宽的短篇小说。因为这样,我还被芹川笑说思想贫乏。我对理论性的作品是完全不行。每次芹川来时都会带些新发行的杂志、小说,并且告诉我许许多多的小说故事及作家们的流言。她表现得非常热衷,让我觉得很可笑。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芹川热衷的原因。说到女性的朋友,如果变得有些熟,就会马上给人家看相簿。有一天,芹川拿来一本很大的相簿给我看,我边听边响应芹川啰唆的说明,一张张地看下去,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个非常俊秀的学生拿本书站在蔷薇花园前,我不假思索地说:“啊,好漂亮的人呀!”不知为何,脸开始发热起来。芹川一边说“讨厌!”一边立刻从我这边把相簿抢回去。我喘了口气:“好啦,我已经看到了!”听我定下心来这么一说,芹川马上高兴地笑出来,开始一个人很快地说:“知道了吗?你不粗心嘛!真的?一看就知道了吗?这从女校的时候就开始了,你知道了吗?”尽管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还是对我全盘托出。真是个纯真无瑕的人。

    这张照片里的学生和芹川是在某个投稿杂志的读者通信栏里认识的。现在还有这类东西吧?他们在通信栏里交换意见,总之,就是互相产生共鸣。虽然身为俗人的我不太了解,但听芹川说他们是从那边开始认识,之后逐渐变成直接通信。从女校毕业后,芹川便很快就陷进去,两个人好像已私订终生。对方是横滨船公司的次男,是庆应的秀才,以后应该会变成有名的作家。我从芹川那边听到很多的事,觉得非常可怕,甚至有肮脏的感觉。

    另一方面,我又对芹川感到嫉妒,胸口整个在纠结、悸动。我故作镇定地说:“这是好事,芹川你要好好地珍惜。”就在此时,芹川突然敏感地发起怒来:“你好坏啊!口蜜腹剑,你总是冷冷地轻蔑我。”芹川激烈地斥责我。“对不起,我没有轻蔑你啊!长得冷漠是我的缺陷,害我总是让人误解。其实我是对你们的事感到很害怕呢,因为对方实在太俊秀了。也许是我在羡慕你也说不定呢!”听我这么一五一十地陈述之后,芹川马上又恢复好心情:“是这样的,我只有跟哥哥提起这件事,哥哥也跟你说了一样的话,他彻底反对。他要我找个更普通的一般人结婚。哥哥本来就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会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我没把哥哥的反对放在心上。明年春,他从学校毕业后,我们两人就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了。”芹川可爱地耸着两肩,意志坚定地说。我勉强笑着,只是点头。那个人的纯真实在非常美丽,我羡慕地想,觉得自己古板粗俗的气质真是丑陋至极。

    在这样的告白后,芹川和我之间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女孩子是很奇怪的东西,之中若有一个男人介入,不管之前的交情怎么地亲密,还是会突然变得张牙舞爪,就像冷漠的陌生人一样。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变得那么恶劣,但是两个人都变得很拘谨,连招呼也显得客气,交谈也变得很少,就像普通的朋友一样。两个人都避谈关于那张相片的事情。然后一年过去了,我和芹川一起迎接二十三岁的春天。

    那事正好发生在该年的三月末。晚上十点的时候,我和母亲二人在房间一起缝制父亲的单衣,此时,女管家悄悄打开窗户,向我招手。“我?”用眼神询问,只见女管家认真地轻轻点了二三次头。“什么事?”母亲将眼镜移上额头,向女管家问道。

    女管家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那个,芹川小姐的哥哥要找小姐。”像难以启齿般,她又咳了两三声。我立刻站起身跑到走廊。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芹川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这样的。我这么想之后,便往会客室走去。

    “不对,是厨房这边。”女管家低声地说,她像是在为某些大事而感到万分紧张,微微地弯着腰,踱着小碎步在前头匆匆地跑着。芹川的哥哥微笑地站在黑暗的厨房口。

    以前读女校的时候,每天早上、傍晚我都会跟芹川的哥哥打招呼,他总是在店里和伙计们忙碌地站着工作。离开女校之后,哥哥每周都会送订购的糕点到我家,而我也总是会对他随口叫着哥哥、哥哥。不过,他从未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我家,而且还是特地偷偷地来找我。一定是芹川的那件事爆发了,我焦急地想。

    “这一阵子都没看到芹川呢!”在被问之前,我先开了口。

    “小姐已经知道了?”瞬间哥哥的脸变得很奇怪。

    “不知道!”

    “是啊!那家伙不见了。真是个笨蛋,搞不清楚文学与现实。小姐之前就听说过这件事了吧?”

    “是的,那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启齿,“我知道。”

    “她逃走了。我大概知道她人在哪里,那家伙这阵子什么都没跟小姐说吗?”“嗯,这阵子她对我非常冷淡。不过,现在应该怎么办?还没找到吗?真是太令人担心……”

    “唉,谢谢。不能待在这边了,得赶快去找她。”哥哥穿好外套,拿起背包。“知道她在哪里吗?”

    “嗯,我知道。我要把那两个人狠狠揍一顿,再让他们在一起。”哥哥说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便回去了。我站在厨房口,茫然地目送着他。

    之后回到屋里,我装作没注意到母亲询问的表情,静静地坐下,继续在缝了一半的袖子上绣了两三针。接着,我悄悄起身,步出走廊,踱着碎步急急地跑啊跑,跑到厨房口,穿上木屐后,不顾形象地奔跑。那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只是那时有一种觉悟,想要追上哥哥,至死都不离开。并不是为了芹川的事情,只是想再见哥哥一面,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哥哥两人,到哪里都可以。就这样带我逃走,请占有我。我独自思念着,在那天晚上,突然燃烧起来,我像只狗般地在一条条黑暗的小路上沉默地奔跑,常常一失足就跌个踉跄。我紧抓着胸前的衣服,继续沉默地奔跑,泪水涌出眼眶,现在一想,那就像是在地狱底下的感觉。等我到达市谷附近的电车站时,几乎无法呼吸。感到身体痛苦,眼前也一片漆黑,仿佛快要昏厥。

    电车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班电车刚通过的痕迹。我使出全力,放声大叫“哥哥”作为我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我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走路回家。途中,我边整理仪容边回到家,静静地打开房间窗户,母亲好奇地看着我的脸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嗯,听说芹川不见了。真是糟糕。”我若无其事地回答,继续开始缝纫。虽然母亲好像还想再继续问我什么,不过最后她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沉默地缝纫。事情就是这样。

    关于芹川,之前已经提过了,她后来幸运地跟一位三田的人结婚,现在好像住在朝鲜。我也在来年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与芹川的哥哥,之后也有碰面,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现在他是华月堂的负责人,有位漂亮的小妻子,生意繁荣。当然,之后他还是继续每周送来外子所订购的糕点。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大概是边缝衣服边打瞌睡做梦吧!可是梦境却又这般地真实。你能明白吗?很像谎言的故事,但它一直都以一个秘密深藏在我心。连身为女儿的你,都马上要升上女校三年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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