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多月,我回到了伦敦。当我把几件亟须解决的事情处理好之后,想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或许想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所发生的事情,便动笔给她写了一封信。大战前我们见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得翻电话簿才找到了她的地址。她在回信中约定了一个时间,等到了那一天,我便来到了她在坎普顿山[71]的新家去登门拜访,那是一座很整洁的小房子。这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已将近六十岁了,但是她却一点儿也不显老,谁都不会相信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的脸十分瘦削,没有多少皱纹,是那种年龄很难留下印记的面孔,你能够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她的头发没有完全变白,梳理得恰如其分,身上的黑色长衫款式时髦。我隐约记得听人说过,她的姐姐麦克安德鲁太太在丈夫去世后没几年也死了,留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一笔钱。从她现在所居住的房子以及为我开门的使女那干净利落的样子看,我猜这笔钱足够让这位寡妇过上小康生活了。
我被带到客厅之后才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位客人。当我了解到这位客人的身份之后,我猜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约我这个时间来她家是有目的的。这位客人是凡·巴斯克·泰勒先生,一个美国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一边面带歉意地对他微笑,一边细致地为我介绍他的情况。
“你知道,我们英国人见识浅薄,这十分可怕。如果我不得不解释一下,你千万要原谅我。”接着她转过身来和我说,“凡·巴斯克·泰勒先生是美国最著名的评论家。假如你未曾读过他的著作,那你的教育也未免太缺失了;你必须立即补充一下。泰勒先生现在正在写一些东西,关于我们敬爱的查理斯的。他特地过来看看我是否能帮上忙。”
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身材十分消瘦,一个大秃脑袋,骨头突出,头皮油光闪亮;大宽脑门儿下面有一张面色焦黄的脸,上面布满了皱纹,让他显得更加骨瘦枯干。他举止文雅、彬彬有礼,说话时带着些新英格兰州的口音。这个人给我留下了十分僵硬刻板、毫无热情的印象;我真不明白他为何会研究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提到她已去世的丈夫时,语气格外温柔,我暗暗觉得好笑。在这两人谈话的间隙,我打量了一番我们所在的这间客厅。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个赶时髦的人。她在阿施里花园那座老房子中的室内装饰全都不见了,墙上糊的也不再是莫里斯墙纸,家具上也没有套色彩朴素的印花布,以前装饰客厅四壁的阿伦德尔图片也都不见了。现在这间客厅装饰得一片光怪陆离,我很怀疑,她是否知道她将房间装点得如此鲜艳,都是源于南海岛屿上那个可怜的画家也曾有过这样的幻梦。对我心中的疑问,她给出了答案。
“你这些靠垫真的是太棒了。”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说。
“你觉得好看吗?”她微笑着说,“那是巴克斯特[72]设计的,你知道的。”
但墙上还挂着几幅思特里克兰德最好的作品的彩色复制品;这该归功于柏林一家具有十足野心的印刷商。
“你在看我的画儿吧,”看到我的目光所注视的方向,她说,“当然了,我无法得到他的原画,但是有了这些我也便心满意足了。这是出版商主动送过来的。对我来说真是极大的安慰。”
“每天都能欣赏到这些画,真的是乐趣十足啊。”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说。
“没错。这些画具有很好的装饰作用。”
“这也是我最基本的看法之一,”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说,“伟大的艺术品本来就是最富有装饰价值的。”
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身上,在女人的身旁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跪着给小孩递过去一朵花,小孩却根本不去理睬。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太婆在一旁看着她们。这是思特里克兰德所画出的家庭。我猜测画中的所有人物都是他在塔拉瓦奥村那所房子中居住的人,而那个喂奶的女人就是爱塔,她怀中的婴儿便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非常想知道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否知道这些事情。
谈话还在继续着。我十分佩服凡·巴斯克·泰勒先生的老练,他能够回避掉所有令人感到尴尬的话题。我也惊讶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圆滑,尽管她所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却充分暗示着她同自己的丈夫关系融洽,没有任何矛盾。最后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起身准备离开,他抓着女主人的一只手,对她说了一大篇优美动听但过于矫揉造作的感谢词,之后便离开了。
“我希望你并不讨厌这个人,”当凡·巴斯克·泰勒先生离开,门被关上之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道,“当然了,他有的时候着实让我讨厌,但是我觉得,有人到这里来了解查理斯的情况,我应该尽可能地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人家。作为一个伟大天才的妻子,我认为这是一种义务。”
她用那双可爱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真挚而亲切,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我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戏弄我。
“你那个打字所早就不干了吧?”我说。
“啊,当然了,”她大大方方地说,“当年我开那家打字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觉得好玩儿,没有其他的原因。后来我的两个孩子都劝我将它转让给其他人。他们认为这样太消耗我的精力了。”
我感觉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早就不记得她曾不得不自食其力的这一段灰暗历史。同任何一个传统的女人一样,她认为只有依靠别人去养活自己才是规规矩矩的行为。
“他们也都在家呢,”她说,“我想让你给他们说说他们父亲的事情,他们肯定非常愿意听的。你对罗伯特还有印象吗?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他已经被提干了,就快得到陆军十字勋章了。”
她去门口叫他们去了。这时走进来一个穿着卡其色制服的魁梧男人,脖子上系着牧师经常佩戴的那种硬领。这个男人身材魁梧,给人一种壮硕的美,那双眼睛仍然像他小时候那样真挚爽朗。他的妹妹跟在他的身后;此时的她应该和我初次见到她的母亲时年龄差不多。她长得十分像她的母亲,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我想你肯定不记得他们俩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笑容中充满了骄傲之情,“我的女儿现在成了罗纳德逊太太了,她的丈夫是炮兵团的少校。”
“他是一个真真正正士兵出身的军人,”罗纳德逊太太兴奋地说,“所以现在才仅仅是个少校。”
我想到很久之前我的预言:她将来肯定会嫁给一个军人。看来这件事是命中注定的。从她的风度就能看出她是军人的妻子。她待人和蔼可亲,但她却丝毫不去掩饰自己内心的信念,她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罗伯特的情绪很高涨。
“真是太凑巧了,你这次来正好赶上我在伦敦,”他说道,“我只有三天的假期。”
“他一心想要赶紧回去。”他母亲说。
“啊,这我承认,我在前线的生活非常有趣。我结交了不少朋友。那里的生活简直是棒极了。当然了,战争也是残酷可怕的,这些大家都懂。但是战争确实能将一个人的优秀本质表现出来,这一点不容置疑。”
这之后我便将我听到的有关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的事情全部讲给他们听。我觉得没有必要说爱塔和她的孩子,但是其他的事情我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当我说完他惨死的情况之后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大家都沉默了一两分钟。后来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划起火柴点燃了一支纸烟。
“上帝的磨盘转动得非常慢,但是却磨得十分精细。”罗伯特说,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罗纳德逊太太都满脸虔诚地低下了头。我丝毫没有怀疑,这母女二人之所以表现得如此虔诚,是因为她们都以为罗伯特刚才所说的话是从《圣经》上引用过来的。说句实话,是否就连罗伯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我都不确定。不知因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爱塔和思特里克兰德所生的那个孩子。据说是个活泼、开朗、快快乐乐的小伙子。在我的脑海中,我仿佛看到了一艘双桅大帆船,这个小伙子正在船上干着活儿,他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粗蓝布;天色暗了下来,清风吹动着船儿,轻快地在海面上航行,上层甲板上聚集着一群水手,船长和一个理货员坐在帆布椅子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斗。思特里克兰德的儿子和另一个小伙子跳起了舞蹈,在低沉的手风琴的音乐声中,他们疯狂地跳来跳去。头顶上一片晴空,群星闪烁,太平洋烟波浩渺,浩瀚无垠。
《圣经》上的另一句话也涌到了我的嘴边,但是我却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这句话从嘴中溜出来,因为我知道牧师不喜欢俗人们去破坏他们的精神领域,他们认为这是对神明的不尊敬。在惠特斯特布尔教区做了二十七年牧师的亨利叔叔,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会说:魔鬼要想干坏事总会从《圣经》中引经据典。他始终无法忘记一个先令就可以买到十三只大牡蛎的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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