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医院看聂赵阳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床边,没有开灯,月光洒下来,照在屋子里竟然有一种被夜点亮的错觉,我知道他有他的思量。我轻轻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在脑海里搜罗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问,你还打算嫁给我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奋力的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么?这个故事跟蛇年有关,有点长,有点疼。”
一
其实现在让我回想12年前的那个蛇年的除夕夜已经记不得太多事了,只记得那天白雪皑皑,雪一直下,窗花结在窗上分外好看,从早上6点多就一直有鞭炮声不绝于耳,我家住在一个旧房的三层,一层里面住着好几家,我在睡梦中恍然听见隔壁的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但我的心情是欢喜的,我想隔壁邻居也是这样想的,否则不会夹带着一阵阵欢声笑语。
我不知道南方的春节是不是已经春暖花开,反正东北的春节永远是红色和白色交织在我眼前,带着点苍白的喜感。那天因为母亲提早为我准备的红色内衣太漂亮,早几天我就嚷着要换上。母亲说让我到了春节这天才能穿。我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着过了晌午,我偷偷换上之后,就想要穿着它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我梦见老爸神气的大盖帽,我就坐在他的肩头优哉游哉的吃着棒棒糖,他从家里那个杂货店到我家的那一段距离里,人缘特别好,因为一直都有人在和他打招呼,他就举起我的小手,说,长生,跟阿姨问好,跟叔叔问好……我就坐在那咯咯地笑。我不知道我是被自己笑醒的,还是被老妈哭醒的。反正当我赤脚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舅舅、舅妈围坐在母亲身边,我也不敢走近,就倚在门边听。
小时候特别盼望过本命年,我看到过大人们本命年的时候都要穿红内衣,红袜子。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专属,只有本命年的人才能穿。我喜欢这种专属感,那种只有规定了一群人才能这样做的独特性,而我恰恰是这群人里一员,我就觉得很骄傲。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穿红尽管是专属,但意义也断然没有我想的那样与众不同,它是一种镇压,镇压邪恶和灾难。但其实,命运比这一身红要强悍太多,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而此时此刻,我着一身红色内衣,踩着妈妈之前为我准备的红袜子站在泪水涟涟的母亲身边,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还有没有更贱的人?他还要不要脸?他们站在一起都快成一家三代了!我听说那个狐狸精不过20岁,20岁啊!我说出来都替他脸红!”母亲对着舅舅和舅妈哭诉着,泪水淹没着母亲话里的某几个字,我要尽量辨别才能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姐,你别哭,明天我们去他单位闹!就他那德行还当警察呢,巡逻巡到人家的床上了去了!你也是的,那隔三差五的不着家,老说值班值班的,你就一点不起疑?”
“你姐夫那人你不了解么?表面装的人五人六的,平时我说什么他都不说话,谁知道他能干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他!”
“也怪你平时老对他呼来喝去的,一个大老爷们,你一点面子不给人家。”舅舅恨铁不成钢的说。舅妈一直在旁边拽着小声提醒:“你少说两句!”
“什么少说两句?我这也是心疼我姐么,不过姐,我看事到如今,你得尽早做个决定了,我听说那狐狸精生的可是男孩,想让姐夫回头恐怕不太可能了。你要么告他重婚罪,要么趁早离婚吧。”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母亲什么,她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凌烈起来,满眼的红血丝恶狠狠地瞪着我,随即像疯了似的跑过来扯住我的头发大叫:“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你如果是个男孩,你那个没良心的爹还会出去搞破鞋么!现在怎么样,生个男的就不要你了吧!”说完冲着我的脸就打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母亲的手里挣脱的,我只知道我当时疼的几乎喘不过气,分不清是头发疼,脸疼,还是心疼。总之一定是有一个地方让我疼得无以复加,否则我怎么会哭的那样声嘶力竭,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我听见舅舅舅妈用责怪和安抚的口气对母亲说:“你有气冲孩子发干什么?她那么小,那么无辜,你没了老公,她还没了爸爸呢!”
听到这儿我才明白,原来我没爸爸了。
二
这是我过的最难受的一个春节。母亲不跟我讲话,一个人在屋子里嘤嘤的哭,我总要赤着脚贴在门上奋力的辨别母亲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只有她睡着了我才可以去厨房看看我还能随便吃点什么充充饥。我拿着最后一袋方便面坐在地上拼命啃的时候,老妈用那双已经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着我,我读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真的挺害怕的,手一滑,方便面就掉在我那件红色的内衣上,我以为又要免不了一顿打骂,没想到母亲突然抱着我,声嘶力竭的恸哭起来,我不知道我当时是被感染了还是被吓到了,抑或是我也想把这几日压抑起来的委屈和愤怒发泄出来。我记得那个拥抱分外温暖,母亲的手是凉的,但身子是暖的。在这个冬天里,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觉得爱我的妈妈又回来了。
那天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抱着我哭完了之后,她默默起身,先为我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特地为我抄了两个菜。那是三天里第一次饱饭。母亲做完了饭坐在那里幽幽的看着我吃,我说,妈你怎么不吃饭?
她说,妈不饿,妈看着你吃。
我其实当时特别想告诉她,两个人也可以好好过日子,爸不要我们,我们就自己过。我以后会好好学习,我会孝顺你诸如此类。可是当时就是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是因为在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话太沉重,还是这样的话不配一个孩子讲出来,总之我当时只是沉默,又劝了劝母亲快吃吧,你也这么多天没吃饭了。母亲摇着摇头,就摇出了眼泪。
你知道么?如果我能预见未来,如果我能预见这之后那么沉重的一个灾难,我不会吝啬那几句话,我不会低估我可以给予那时候已经觉得一无所有的母亲的力量,我一直这样想,因为我的沉默,铸成大错,因为如此我始终不肯原谅我自己。但我也断然没有勇气和旁人提起这件事。
初五那天,母亲早早起床,到我的房间开始翻找我的衣物,把所有的衣服都放在了我的床上,然后坐在床脚一件一件精细的为我叠起来。我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坐起来问:“妈,你在干什么?”
母亲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温柔,对,我一直以为那是温柔,后来我回想起来,木讷这个词更准确,她问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自己睡不着了。你在干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你要去外婆家住几天。”外婆家住在这小城外的一个小镇上。距离这里大概有2个多小时的车程。
“外婆家在哪儿?住几天需要这么多衣服么?”我不解的问。
“可能……要住的时间长一点。”
“我们一起么?去住可以,但是一定不能影响开学啊!”我有点着急的提醒着。
母亲没接我的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把我拥在怀里,柔声的对我说:“长生,妈妈对不起你,这辈子你当我女儿让你受苦了。女人这辈子就这样,在哪儿到什么时候都不由自己做主,你外公脾气不好,小时候总是打我,遇见你爸爸,以为找到了避风港,全心全意的依赖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可是……长生,女人天生就是可怜的,总会被当个包袱丢来丢去,你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因为只有你不相信,你才不会觉得自己被骗了,你就不会有恨,就不会受到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爱,你只能爱自己。懂么?”
这是出事以来,母亲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话。当时我并不能消化这么深邃又绝望的论调,我听不太懂,但我还是懵懂的点了点头。母亲不自觉的又把我搂的越发的紧了。
是舅舅把我送到外婆家的,我不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方式说服了舅舅。总之到了外婆家的第二天我才知道我走的当天,母亲拎着一罐汽油和一把刀去了父亲家,不由分说的砍了父亲几刀,母亲冲进屋里刚要对那女人和孩子下手,父亲夺过到冲母亲砍去。两人双双死在小三的家里。这件事堪称那座小城的大事,上了各家报纸的头条。
舅舅本来是要在外婆家多停留几天的,谁知接到那通电话之后就匆匆赶回去了。在家听母亲哭,在外婆家又听外婆哭,我只觉得这个年过得太沉重太绝望,我的心像死一般难受,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我最亲爱的两个人,为了一个原本不相干的女人家破人亡。事后我在想,为什么父亲拼死的去保护那个贱人和孩子,后来当我认清他早在背叛家庭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把我和母亲当作他的挚爱,当母亲挥刀的那刹那就已经把他对家庭背叛仅有的愧疚斩的连毛都不剩,当他还手将母亲杀害的一瞬间就已经预备了恩断义绝。可我再也没有机会问,这两个天底下最自私的父母,当你们互相泄愤的时候,有谁想起了我?
外公死的早,外婆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妇女,靠着年轻时微薄的养老金过活,舅舅每月都会接济一点。父母留下点积蓄,父亲那边早已没什么亲戚,小老婆和孩子打算来分一杯羹,哭着喊着孤儿寡母的日后怎么过。舅舅盛怒之下差点没把那女人打死:“好好的家被弄得家破人亡还好意思过来要钱,他们家不是谁都不剩了,他们还有个女儿,比你更弱小更孱弱的女儿,你有本事就养活这个杂种,没有本事就去死。”
女人最后得到了什么,我全然不知,也不想知道。总之,从此,我开始了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那年12岁,本命年,穿红色。
三
这样的事情想要平息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每天都想要忘记这样沉重的回忆,闭上眼睛就是一幕一幕的惨象。反正12岁之后,我就早没了一个12岁孩子应该有的一切,比如天真、快乐。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我在镇上的一所普通的学校上学,学校乱,孩子都挺早熟,毕竟是城里来的孩子,穿的带的用的都显着有些与众不同,加上那灾难赋予我的独特个性,我开始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男孩子都喜欢我。我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哭,没有人管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也只有外婆,可是外婆渐渐年岁大了,对我少于管教,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外界事物的认知多了,我就越觉得这个世界欠我的。我开始和镇上的坏学生打架、斗殴、吸烟、早恋,一晃晃到了初三。
初三那年,认识了广宇。
那天我和班级里的几个学生逃学去上网,我那台机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总是密码错误,我气急败坏的叫网管,要他来看看怎么回事儿。网管特不负责人的冲我喊,重启!
我气的直跳脚,跑到吧台把上网卡一拍:“你他妈缺心眼吧?你知道我怎么回事儿啊你就让我重启。”
他在吧台里摇头晃脑的听音乐,看见一个小姑娘毫不客气的骂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恶狠狠地说:“你能不能上?不能上滚出去。”
“你再骂一个我听听!”那人被我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刚要过来打我,就被一个人制止住了。“人家是密码不对,你告诉人家重启,女的你也要动手,你是不是找抽?”我仰头一看,是一个看上去比我大三四岁样子的男孩。
“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能上都给我滚。”
“你是老板么?你跟我在这耍什么横?”男生声音不高,但说这话铿锵有力,中气十足,显然是生气了,这时候我的同学,还有男孩身边那几个男的都围了过来。网管见大事不妙,不想把事情闹大了,还不好意思服软,从柜台上找出钱说,“我不做你们生意了,你们快点走吧,要是闹事儿的话,我就报警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抖了。
男孩终于忍不住了,拿着吧台上的键盘就冲网管头上砸去:“去你妈的,你说不做就不做了?装,装,我让你装!”打了大概几下,把键盘都打碎了,血顺着网管的头上流了下来。我的手突然被谁抓住了,死命的带着我跑,后面呼啦呼啦跟着好几个人。跑到一个库房的门口,那人才气喘吁吁的松开了我的手说:“你没事儿吧?”
我也气喘吁吁的说:“没……没事儿。但是,你刚才太猛了,不至于吧。”
“丫就是个傻逼,一时没忍住。”
“那他找你报仇怎么办?”
“找我?累死他,那网吧没有摄像头。”说完,脸上挂着一种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承认,我当时被这个表情和他刚才英勇的举动迷的七荤八素了。这句话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坦白说,追我的那么多,我也不是没谈过恋爱,听到这话我应该特别从容淡定,可是没想到,他的这句话竟然让我脸红了。“我叫广宇,你叫什么?交个朋友?”
“长生。”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在阳光下有些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从此这个比我大三岁的男孩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要是知道那天广宇会来找我,我绝对不会和许诺在校门口腻腻歪歪。那天放学,许诺在校门口等我,给了我一张电影票非要我陪他去看电影。许诺是我们学校的大哥级人物,追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我对他感觉不错,我喜欢孔武有力的男子,跟他的关系挺暧昧的,和他好的那些同学都叫我大嫂。这声大嫂叫的我毫无损失,我也从来没有否认或是拒绝,有人对我好,为什么要拒绝?况且有他罩着,我才能在学校里心安理得的无法无天。
“晚上在家等我,我去接你。”他霸道的往我手里塞了那张电影票。
“我不去。”我娇嗔着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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