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聂星痕终于离开她的唇时,微浓大口喘息着,抬手挡着阳光看他。他的目光比日光还炽热,他的笑容比春色还灿然,但这些却都抵不上他的消瘦与憔悴,还有眼中深深的愧疚与思念。
微浓推开他坐起身,一句斥责还未出口,便发现四周已经站满了人。明尘远牵马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身后的将士则大多低着头,或窃笑,或佯作没看见,或交头接耳。微浓的脸颊热得发烫,聂星痕脸皮倒是厚得很,只重重咳嗽了一声,面色坦然。
明尘远忍不住笑道:“殿下,微臣带着兄弟们先回营了。”言罢他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立即翻身上马,又特意绕到微浓和聂星痕面前,策马大笑而去。其余的将士可没这个胆子,皆是绕得远远的,牵马离开。
微浓站在草丛之中,任由大批人马从她身边行过。大家都在看她,可她实在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心里更是着恼非常。直至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她才听聂星痕轻笑:“好了,人都走光了。”
微浓大为气恼,想也不想便一拳打上去,重重打在聂星痕胸前。聂星痕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重重叹道:“傻子,你来做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让微浓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聂星痕,重重斥责他的一意孤行,还有那封像是遗言的留别信。
聂星痕却是笑言:“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听到了一些传言,颇受了些打击,人也变得很消极。如今都好了,一切都已真相大白。”
微浓听得不解:“什么传言竟能让你深受打击?”
“关于我的身世,”聂星痕一语带过,“你也知道,我母妃是宁国人,自我到了姜国之后,有些不实的谣言便传到了我耳朵里。”
他虽说得模棱两可,微浓却也隐隐能猜到那传言的内容,毕竟有聂星逸的事情摆在眼前。她想了想,告诫他:“应该是宁国的把戏,想要扰乱军心,你千万不能上当。”
聂星痕点头:“好在雨过天晴了。”
两人虽未说破,但微浓已然通透。她原本来时的满腔怒气,皆因他这寥寥的解释淡去,只因能理解他听到谣言时的消极与痛苦。
微浓平复心情,问他:“你这次去设伏,成果如何?”
“很好,一举歼敌六千,将他们派遣的探路先锋全部埋在了山谷之中。”聂星痕面上神采飞扬。
微浓听后却是沉默,半晌才问:“你真的要开战?而且要亲征?”
“怎么?你不赞成?”聂星痕反问。
微浓仰头看他:“你可想好了?这一战至关重要,若是败了,也许燕国将不复存在。我始终觉得你太过武断,欠缺考虑。”
聂星痕解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宁国内乱刚刚平息,王储之争还没有落定,燕姜也顺利结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你从前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微浓仍旧坚持己见。
“但我等不及了,你不肯嫁我,我能怎么办?”聂星痕微微蹙眉,“还有,姜王后一死,云辰必定更加不甘,你觉得他会放过我吗?综观局势,容不得我坐以待毙。”
姜王后、云辰……想起连阔的所作所为,微浓只得沉默。
聂星痕瞥见她头上沾了几根草屑,自知方才太过孟浪,便轻轻抬手替她拂去,又道:“弱肉强食,自古定律,我若不先发制人,必定为人所制。这天下之争从楚国灭亡就开始了,如你所言,既是由我亲手挑起,我便负责将它终结。”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微浓自知多说无益:“但望你记住‘以战止战’,而不是无休止地杀戮下去,扩张野心。”
聂星痕重重点头,笑道:“看来我非娶你不可,否则我这般嗜杀之人,若没你时时在我耳畔提醒,我岂不是要做了暴君?”
微浓闻言耳根一热,伸手推开他:“恬不知耻。”
谁料微浓手劲太大,草地又松软,聂星痕竟一个趔趄站立不稳,被她推倒在了地上。
“咝……”聂星痕轻呼一声。
微浓连忙蹲下:“你没事吧?”
“没事,不小心被草叶割伤了手指。”聂星痕没太在意。
微浓也没在意,轻哼一声:“活该!”她边说边站起来,伸手想要拉聂星痕一把,却见他坐在草丛中盯着划破的食指,神色凝重。
“怎么了?”微浓顺势看过去。
聂星痕却一把捂住食指上的伤口,迅速起身笑道:“走吧,该回营了。”
微浓心里一跳,连忙拂开他的手低头细看,但见他的食指上不停地流着血,而那血竟然是紫黑色的!
“你中毒了!”微浓惊呼。
聂星痕面上闪过迷茫之色:“可我并无任何感觉。”
微浓上前捏住他的食指,使劲挤着伤口,便见那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毫无变红的迹象。她如今懂医,一看便知聂星痕中毒已深,绝不是方才在草叶上沾到的毒。
她连忙掏出绢帕将他的伤口绑好,指着他的坐骑,道:“快上马!先回军营再说。”
此时此刻,两人也顾不得什么闲言碎语了,当即共乘一骑返回燕军大营。聂星痕立刻招来所有军医会诊,微浓也留了下来,仔细询问他近期的异常症状。
聂星痕还算沉着,如实说道:“我根本没察觉到自己中了毒,平日也没什么迹象,只是最近总觉得乏累。”
经他这样一提,微浓才想起自己初到燕军大营那晚,曾去主帐内看过他,当时他睡得极沉,连她进帐都不知晓。她本以为他是累坏了,可如今想想,似聂星痕这般警醒之人,曾在军营多年,又曾躲过无数次暗杀,怎会连有人近身都不知情?
这根本就是毒发的征兆!还有今日他苍白的面色,眼底的瘀青,恐怕也不是累极所致,是中了毒!
微浓越想越觉后怕,忙又追问:“你是从何时开始觉得乏累?”
聂星痕沉吟良久,回道:“是见过连阔之后。”
连阔!微浓猛然想起那日连阔的眼神,就在她离开牢房的那一刻,他分明在向她传递着什么……
是示威!对!他在示威,在幸灾乐祸!
一个时辰后,军医们宣布对此毒束手无策,纷纷垂头丧气地走出主帐。微浓、明尘远陪在聂星痕身旁,神色凝重。
“我去找连阔,让他把解药拿出来。”微浓率先开口。
聂星痕苦笑着摇头:“他一心想为姜王后报仇,已陷入执念,不会轻易交出解药。”
微浓合上双眸,极力回想自己在那几卷奇书上看过的药方,试图寻找出一个解毒之法。
倒是聂星痕提出来:“连阔师承连庸,若是能将连庸找来,我这毒或许能解。”
听闻此言,微浓和明尘远大喜,后者忙道:“微臣这就去苍榆城走一趟!”
“慢着,”微浓连忙提醒,“事关重大,一定要秘密进行。万一中毒之事流传出去,别说燕军军心大乱,恐怕姜国也会生出异心,挟制连庸坐地起价。”
“明白。”明尘远点了点头,转身便想往外走。
“等等,”聂星痕喊住了他,“这次灭了六千宁军,我猜不日宁军便将反攻。我既中了毒,你还是留下坐镇为好。”
“那该派谁去找连庸?”明尘远颇为担忧。
聂星痕想了想:“让简风走一趟,他曾陪微浓解毒,见过连庸,人也信得过。”
是了!还有简风!明尘远连忙领命:“微臣这就去安排。”
聂星痕这才又叹了口气:“我要去见连阔。”
“我随你去。”微浓立即接话。
聂星痕没再拒绝,他心里也知道,此事一定要他和微浓同时出面,才有可能彻底解决。他和连阔,必须死一个。
仍旧是那间简陋的牢房,甚至连守卫都没变,可微浓再次到来,心情却大不相同。明尘远将两人送到牢门口,本打算派几个士兵跟进去以防万一,却被聂星痕阻止了:“我与微浓单独进去。”
微浓心中也做此想,便对明尘远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连阔再得手的。”她话音甫落,左右袖中已闪现出两道红绿光泽——那是青鸾和火凤的光芒。
她与聂星痕并步走入牢房,只见连阔半靠在草垛上,穿的仍旧是半月前那件袍子,只不过已污浊不堪。他的头发如枯草一般垂散着,遮盖住了半边脸颊,却掩盖不住那散发出的强烈恨意。
眼见微浓手持峨眉刺走进来,他笑了,嗓音嘶哑不堪:“你们终于发现了。”
微浓大为恼火,用峨眉刺指着他的颈项,怒而质问:“解药呢?”
连阔毫无惧色:“当初我敢这么做,就不会怕死。”
微浓恨得咬牙切齿:“连阔,你太卑鄙了!”
“卑鄙?这世上还有比侵略者更卑鄙的吗?”连阔低低冷笑,“相比之下,燕国先灭楚,再并姜,你们才是真正的卑鄙无耻!”
任何事微浓都可以辩驳,唯独灭楚这一件,她没有立场,亦无可辩驳。
聂星痕反倒显得很平静,对连阔叹道:“你我相交一场,我原以为我们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连阔神色一怔,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寂寥一笑:“要怪就怪你的心上人,是她发现得太快,逼我不得不改变计划。若是她死在了燕王宫,你根本就不会有事。”
聂星痕“呵”地一笑:“看来我得感谢你手下留情。”
“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没想让你死。”连阔默然一瞬,“我只想让你尝尝痛失爱人的滋味儿,让你军心大乱。是她运气太好,那就只能你去死……否则王后娘娘不能瞑目。”
微浓听罢,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
“连阔,何必呢?”聂星痕摇了摇头,“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心里清楚,是我不想对你下手罢了。”
“抱歉。”连阔缓缓一笑,却没再多做解释。
“无论如何,你救过我,也救过微浓,我还是感谢你。”聂星痕依旧语气平静。
“所以我们两清了,”连阔耸了耸肩,“你的命是我救的,现下我再拿走,也不算过分。”
“是啊,不过分。”聂星痕合上双目,似有不忍,“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否则燕军必败无疑。”
“正合我意,”连阔无耻得坦荡,“一旦你死了,云辰再无敌手,漫说复国,就算统一天下也是早晚之事!王后娘娘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他此言一出,聂星痕未再接话,微浓持着峨眉刺的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她是真的害怕了,怕此毒无解,怕聂星痕……
“即便是死,我也只会死在战场上。”聂星痕的面色突然变得冷厉,“连阔,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解药在哪儿?”
“没有解药,”连阔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想到你死了,暮微浓该有多难受,我便觉得痛快!痛快极了!哈哈哈哈!”
微浓听到这一句,再也按捺不住情绪,愤而甩出手中火凤。刺尖擦着连阔的脸颊,重重钉在他身后的墙上,削掉了他一缕头发。
“我就不信这毒只有你会解!你的师父,你的师兄师弟……这世上奇人异士那么多,不止你一个会用毒!”微浓厉声喝道。
连阔笑得更为嚣张:“用蛊制毒这门手艺,乃是我师父独创,这一脉也只传给我一人而已。我知道你们会去找我师父,所以我此次回姜国前,已劝动他老人家去宁国了。”
连阔边说边肆无忌惮地笑:“细算时日,他眼下应该到黎都了!”
连庸去宁国了!微浓心头一震,聂星痕亦是眉头一皱。他们都太疏忽了,来到姜国之后只顾着军中大事,根本没注意连庸的去向。若他真是到了黎都,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你为了姜王后,竟把你师门置于死地!”微浓冷冷指责,“连庸先生真是看错了人!”
饶是连阔心狠,对师门也是万分尊重,此刻见微浓如是指责,他脸色大变:“我师门的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嘴!”
“你心虚了,”微浓眼睛太毒,看穿他的心事,“你也知道对不住连庸先生,你也知道给师门丢人了!你死了,这门绝学失传,你将成为千古罪人!而且,你为了一个女人逆天而行,还是你不该觊觎的女人,你让姜王后背上祸水之名,你违背了她的遗愿,她在天之灵又怎会安息?”
也不知是微浓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连阔反省到了什么,他突然抱住脑袋大叫起来:“不!不!不是的!王后娘娘她会理解我的,她是高兴的!”
聂星痕见状,也顺势威胁道:“这倒是提醒我了,姜王后不是葬回楚国了?我明日便派人去挖了她的坟,鞭了她的尸,再让道士下几道符咒,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不!不可以!”连阔闻言终于崩溃,睁大眼睛愤怒地看向聂星痕,作势就要上前掐住他的脖颈。奈何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镣铐所缚,活动范围只在五步以内,根本碰不到聂星痕的衣角。
“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会遭报应的!”连阔疯狂地挣扎,朝着两人怒吼咆哮。
聂星痕上前两步,笑道:“报应?我如今不就遭了报应?既然已经中了毒,我还怕什么?大不了一死。”
他边说边笑,一双俊目微微眯起,眼里潜藏着杀意:“姜王后生前如此美艳动人,死后若是被人鞭尸,尸身曝于楚王宫宫门之前,该是何等屈辱?你说,她会死不瞑目吗?”
“你!你……”连阔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那个场景,心痛得几乎窒息,他缓缓捂住胸口瘫倒在地,一瞬间已是痛哭流涕,口中吼叫着不知在说什么。
微浓立时追问:“你还不快说解药在哪儿?”
岂料连阔已是号啕大哭:“没有解药!我根本没想过要给他解毒,便没有研制解药。”
“你用的什么毒?药引是什么?”微浓还抱有一丝希望。
连阔却不肯再说了,趴在地上抬头怒视聂星痕:“你太狠了!难怪楚国会亡于你手!你太狠了!”
聂星痕面色不改,纹丝不动:“若你是夸奖,我收下了。”
事到如今,他竟还能如此冷静!微浓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了,跪在地上一把抓住连阔的衣襟:“快说,怎么制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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