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凰途-不诉衷肠,不言离殇(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御花园里走了很久,微浓也想了很多,关于聂星痕、关于云辰、关于原澈、关于以后。直至临近傍晚,她还不说回去休息,几个宫女腿都走累了,忍不住提醒她:“禀郡主,该回去用晚饭了。”

    微浓望了望天色,的确如此,遂道:“好,回去吧。”虽然她并无饥饿之感。

    一行人原路返回蓬莱阁,刚走到阁楼门前,微浓眼前恍惚划过一道银光,好像有个影子一闪而过。难道是有人行刺?

    然而蓬莱阁前的禁卫军就像一尊尊雕塑一般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么明显的银光,难道他们都没瞧见?显然只有另一种可能——方才那道银光根本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别的东西,譬如面具?

    微浓试着喊了一声:“原澈?”

    无人回应。

    微浓沉默片刻,又道:“你难道要躲我一辈子吗?”

    话音落下,又过了许久,一个身影才从阁楼的柱子后面慢慢走出来。那人面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将整张脸全部覆盖,只露出鼻梁下的部位。

    来人正是原澈。

    他缓缓地朝微浓走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在十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低着头道:“我……我就是来看看你。”

    原澈的声音很喑哑,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在声嘶力竭地说话。微浓闻之心头黯然,又见外头天色已晚,这么多侍卫宫人都看着,便对他道:“进来说话吧。”

    原澈踌躇片刻,终究没有拒绝,和微浓一起走进蓬莱阁。不过他一直低着头,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嚣张跋扈、招摇过市的做派了。

    两人先后进了蓬莱阁,微浓命宫人将屋内所有烛火点亮,对原澈道:“你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岂料原澈十分抗拒,慌忙摇头道:“不,不行……”

    “那让我看看你的嗓子,”微浓随手拿起一盏烛火,走近原澈,“你张开口。”

    后者看到她手持烛台渐渐逼近,立刻吓得从座椅上跳起来,连连后退,也不知是怕看见她,还是害怕看见火光。

    微浓这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从前原澈留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从没见过他露出这等怯然的神情,像是猎物看到猎人般惊吓。

    微浓只好耐心劝说他:“原澈,你也知道我在孔雀山上找到了医书,这几年我大致翻看过一些,你让我看看你的伤,也许我能找到治愈的办法。”

    但是原澈根本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地后退,表示拒绝。

    微浓见状大感无奈:“你在担心什么?怕我看见你的脸?”

    原澈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微浓唯有再劝:“你受伤是为了救我,难道我会嫌弃你不成?你也不必担心会吓着我。”

    只可惜无论微浓怎么劝说,原澈都不肯摘下面具,也不肯张口让她看一看嗓子,他只是一味地拒绝:“宫中御医这么多,你不必为我担心,如果治不好,也是我的报应。”

    微浓听后更觉黯然:“你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抱歉。”

    原澈朝她摆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今日你提出的三个条件,王祖父都告诉我了……我没有意见。”

    王祖父“告诉”他?微浓立刻听出了蹊跷。今日晌午在圣书房,她明明发现屏风后有个人,那个人必然也知道暴露了,毕竟地砖上那么大的光圈,想不看见实在很难。

    原本她以为,那个人是原澈,地上的光圈是他的面具反光导致,可听原澈言下之意……微浓越想越觉得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今日我和王上在圣书房说话,藏在屏风后面的人是不是你?”

    原澈似乎迷惑一瞬,不自觉地张了张口。他一张脸都藏在面具之中,表情便也没那么明显,微浓只看到他一双瞳仁微微睁大,像是呆愣,又像惊讶,最后像是恍然大悟。再然后,他欲言又止地“呃”了一声,轻轻点头:“是我。”

    微浓很是无语,遂也直言不讳:“你明明听见了我那三个条件,又何须假托是王上告知?”

    “我……我不知道你发现我了啊!”原澈的表情有些慌张。

    “你不知道?”微浓疑惑,“难道你没看到那个光圈?”

    “光圈?”原澈眼珠子转了转,话锋却突然一转,“哦,光圈啊!看到了啊!那么大,那么圆,真是晃了我的眼啊!”

    微浓没有往下接话,心里却想着以她今日所见,原澈还是太过浮躁,难成气候。她越是往下想,越觉得原澈无法胜任开国皇帝,但也不得不承认,撇开他弑杀兄弟的行为不谈,也许他是宁王乃至如今整个局势中,最好的一个选择了。

    就像所有人都希望她做皇后一样,也并非因为她有多么优秀、多么高贵,只不过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罢了。

    从这点上来看,她和原澈,其实都是众人的无奈之选,而非众望所归。

    原澈见她半晌不说话,还以为她多心了,忙将话题拉扯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微浓,你今天提出那三个条件,是不信任我吗?”

    微浓回过神来,如实言道:“不是不信任你,是不信任整个局势。你想过没有,即便九州统一,但是短期内上到朝臣,下到军队、百姓,都会存在派系之分。不仅仅是燕、宁、姜、楚四个派系,就拿燕国来说,也会再分为燕王系、镇国侯系、长公主系。毕竟九州分裂二百余年,势力庞杂,很多东西根深蒂固,没有办法快速达成统一。”

    原澈对此深以为然:“是啊,想要完全统一至少还需要几十年。”

    微浓点点头:“所以我是以防万一。无论是释放燕军还是改组墨门,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不能把他们全都交到宁王手中,或是交到你手中……派系这个东西,我必须提防。”

    “你想得很远,也很周全。”原澈静静地看着微浓,由衷感叹。

    微浓适时垂下眸子,避开他的目光:“我很抱歉,原澈。虽然我们即将成为夫妻,但我更希望你把我看成盟友……我在圣书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不可能尽到妻子的责任。”

    “嫁给我,真的让你这么难受?”原澈这一问,声音显得格外沙哑低沉,不知是灼伤嗓子所致,还是情绪所致。

    微浓似也受了他感染,情绪变得低落起来:“每次看见你,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想起他的死。即便不恨你了,我也不可能再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想起原澈为她所受的伤,微浓心头也是难受至极,但她不想欺瞒他。如若将来他们不可避免要成为夫妻,她情愿一次说个清楚明白,不给他留下一丝幻想。

    她不由转头望向手边的烛台,幽幽叹息:“原澈,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若是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但这只是报恩,不能和感情混为一谈。”

    窗外夜色渐深,窗内烛火明亮,微浓朱唇轻启,言语如同温柔的一把刀,狠狠地掷在原澈心头。

    恰在此时,两人桌案上的烛火摇曳数下,似有灯枯之兆,微浓拔下发间簪子轻轻拨弄灯芯,欲让这烛火再残喘片刻。

    室内静得一片死寂,只能听闻烛火熠熠燃烧的声音,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微浓专注地拨着灯芯,原澈专注地看着她。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一缕发丝突然从微浓额角垂下来,挡住了她拨挑灯芯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拨开那缕发丝,却有另一只手快了她一步。

    原澈修长的手臂已经伸到她的颊边,袖子带起一阵风,烛火忽地一暗,他只做未见,专心致志地帮她撩起那一缕垂发,随即低声回出四个字:“我明白了。”

    他喑哑的嗓音像是一种别样的哽咽,但微浓已经分不清了,她回过头看他,只见那片银光假面上映着幽幽烛火,照亮了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他仿佛在笑,唇角微微上勾,但眼睛里的伤痛与情愫分外明显。

    微浓唯有低下头来,轻声再道:“抱歉。”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是我毁了你的终身。”原澈渐渐不笑了,却舍不得移开注视着她的目光,重重地说道,“我原本想着,可以用我的下半辈子补偿你……

    “也许,我只能用另一种方法补偿了。”最后这一句,他说得极度伤感,极度遗憾。

    微浓勉强一笑:“建好新朝,善待我燕国的百姓,这就算是你补偿我了。”

    原澈的嘴角再度勾起一抹笑意,却什么都没再应诺,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与她作别:“时辰不早了,耽误你用晚饭了吧?”

    微浓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顺势挽留他道:“你用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在身。”原澈稍做停顿,又解释道,“我得回魏侯京邸,再晚宫门该落锁了。”

    微浓便也没再挽留,站起身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好。”原澈倒是没再拒绝。

    微浓又执着地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吗?或者我找找治烧伤的法子,写给你如何?”

    原澈依旧固执地摇头:“如果有一天我想开了,可以坦然面对你了,我一定让你为我治伤。”

    “可是你该知道,新伤要比旧伤好治。”微浓提醒他。

    原澈微微颔首:“好,我记下了。”

    微浓也没有再勉强,只是劝道:“人都会做错事,不是所有的错误,都需要用发肤之痛来偿还。你明白吗?”

    听闻此言,原澈既动容又愧疚,他脚步微微一停,接话道:“你说得没错,但还有一种错事,需要双重惩罚才能赎罪。”言罢,他继续抬步,没有再给微浓劝说的机会。

    两人如同进门时那样,一前一后地走出去,踏出蓬莱阁的门槛时,有些回忆毫无征兆地涌上微浓心头。魏侯京邸里的心思各异,孔雀山上的相互扶持,还有猫眼河畔、黎都私宅两次助她逃跑……想着与原澈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微浓心中嘘唏不已。

    当初谁又会想到,他们以后会成为夫妻呢?虽然,上苍早已注定了这段婚姻有名无实。

    “别送了,回去吧!”原澈朝她摆了摆手。

    微浓点头说好,接过一盏宫灯递了过去,目送他走下台阶,不忘叮嘱:“你路上当心。”

    原澈接过宫灯,慢慢地埋头朝前走,灯火映照之下,唯有渐渐拉长的影子在一直伴随着他,缥缥缈缈、时隐时现,好似注定了他这一生的虚幻与孤独。

    往事如浮云流水般划过心头,他和微浓曾经拥有那么多回忆,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意外地发现令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初到孔雀山时两人曾说过的话:

    “日后若能隐居于此,避开俗世,也是美事一桩啊!”

    “以后可以在这儿建个宫殿,每年来避暑避寒。”

    “还是不要破坏这里的天然景致了。”

    然后,他们共同上山寻找藏书,同甘共苦。再然后,他送她下山,助她逃跑。

    回忆结束于她诚挚的眼泪和微笑中,离开猫眼河的那天晚上,他目送她走远,看到她大力地朝他挥着手,口中无声地说着:原澈,再见。

    真是绝佳地讽刺。

    想着想着,原澈像是梦游之人惊醒过来一般,猛地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去,但见蓬莱阁门廊之下,灯火阑珊,伊人仍旧站在原处目送着他,身影独立于夜风之中,不曾离开。

    原澈霎时心潮涌动,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高耸入星云的揽月楼,铆足劲头大喊:“微浓!”

    可惜他已经走得太远,声音又太粗哑,饶是他竭尽全力地喊出声,微浓仍旧没有听见。她还以为他是再次向她道别,遂笑着挥了挥手,一如猫眼河畔的那一晚,只是道别,仅此而已。

    原澈突然觉得嗓子很痛,心里很难受,浑身都像脱了力气一般。他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改用很小的声音喃喃自语,唯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微浓,再见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