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重见斯蒂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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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突然想到去访问特拉德。特拉德看见了我很高兴,非常热烈地欢迎我到他那个小房间里去。这房间在屋子的前部,虽然家具不多,却极整洁。

    “特拉德啊,”我坐下后又跟他握着手说,“我看到了你真高兴。”

    “我看到了你也很高兴呢,科波菲尔啊,”他答道,“我看到了你实在非常快活,而且深信你遇见了我也十分快活的,所以我告诉了你这个住址,而没有把我的事务所所在地告诉你。”

    “哦!你有事务所吗?”我说。“嗯,我租着一个写字间和一条过道的1∕4,还雇着1∕4个书记,”特拉德答道,“另外3个人和我合租着这个事务所——为的要好看一点——那个书记也是我们4人合雇的。他每礼拜要花我半个克朗。”

    他微笑着对我这样解释,我仿佛看到他旧日的单纯的性格和善良的气质,还有他旧日的倒霉的运气,也在对我微笑着。

    “平常我不把这个住址告诉别人,科波菲尔啊,”特拉德继续说,“你知道,并不是因为我稍有虚荣心。这不过为了那些要来看我的人,或许不愿到这边来罢了。至于我自己呢,我正在世界上艰苦地力求上进,如果我要假装不是这种情况,那简直滑稽可笑了。”

    “嗯,科波菲尔,你仍旧跟从前一模一样,容貌这样的令人愉快,使人看了是这样的高兴,所以我什么事情都不想隐瞒你。你该知道,我已经订了婚。”

    “她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特拉德说,“共有10个姐妹,住在德文郡那边。不错!”因为他看见我在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的墨水缸上的景物。“就是这个教堂!你绕到这边来,向左走出这扇大门,”他用手指在墨水缸上指点着,“就在这儿,我的笔尖所指的地方,坐落着她们的住宅——朝着教堂这边,你知道。”

    “她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特拉德说道,“她比我年纪稍大一点,但却是最可亲爱的姑娘!我上次对你说,我要到外埠去耽搁一个月。我就是到那边去啊!我步行去,又步行回来,我在那边过得快活极了!我相信我们的订婚期间大概会相当长久,不过我们的座右铭是‘希望且静待!’我们老是这么说。‘希望且静待’,我们老是这么说的。她会静待我,一直等我到60岁或你所说得出来的任何年龄的,科波菲尔啊!”

    “在这期间,”特拉德回到他的坐椅上来说,“我竭尽所能好好地干活——关于我自己的话也快要啰唆完了。我挣得不多,可是我花得也不多。我大抵跟楼下的人们一道搭伙,他们实在是非常善良的人。米考伯先生夫妇俩都见过不少的世面,是极好的伴侣。”

    “亲爱的特拉德啊!”我立刻喊道,“你在说什么啊?”特拉德注视着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点什么似的。“米考伯先生夫妇吗!”我说道,“嗯,我跟他们是非常熟识的呢!”

    正在这时,下面传来了接连两下的叩门声,那是我跟米考伯先生同住时听熟了的叩门声,除了他以外绝不会有人这样在下面叩门的——这解除了我的一切疑惑,深信楼下的人一定是我的老朋友。我就要求特拉德请他的房东走上来。特拉德俯身在楼梯栏杆上请他上来。不久,一点也没有改变的米考伯先生——他的紧身裤、他的手杖、他的衬衫领头和他的单眼镜,一切都依然如故——带着一种绅士派头,神气活现地走到了房里来。

    “对不起,特拉德先生,”米考伯先生停止了他自己正在哼着的一支小曲,用他所固有的谦逊声调说,“我不知道你这私室中还有一位生客光临呢。”

    米考伯先生对我微微地鞠躬为礼,拉起了他的衬衫领头来。“你好吗,米考伯先生?”我说。“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你真客气。我依然如此。”“米考伯太太呢?”我继续问。“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她也依然如此,谢谢上帝。”直到这时,米考伯先生始终一点也没有认出我,虽然他跟我面对面站着。可是现在,他看见我在笑,就更仔细地审察了一下我的面貌,退缩了一步,喊道,“会有这样的事吗?我又有幸看到了科波菲尔吗?”随即极其热烈地握着我的两只手,“天哪,特拉德先生啊!”米考伯先生说道,“试想我竟会发现你原来跟我少年时代的朋友——跟我早年的伴侣相识!亲爱的!”他俯身在栏杆上对米考伯太太喊道,“这儿有一位先生在特拉德先生房间里,想让你来见一见,亲爱的老伴儿!”

    我正在表示我的欣慰时,米考伯太太走了进来;她似乎比从前更邋遢了——至少在看不惯的我觉得是如此——可是仍旧带着一些做客的打扮,还戴着一副棕色的手套。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着,就带着她向我这边走过来。

    “这儿有一位姓科波菲尔的先生,他要想跟你重温旧日的交情。”

    米考伯先生非常热切地留我进餐。本来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我觉得仿佛在米考伯太太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安之情,似乎在计算那些冷肉的数量。所以我推托另有约会;随即看到米考伯太太的兴致又好起来了,因此不管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听了。

    于是我告诉特拉德和米考伯先生夫妇俩,在我离开他们以前,他们非指定一个到我那儿吃饭的日子不可。特拉德手头有活儿,使这日期不能不定得相当远;不过我们终于约定了一个我们大家都方便的聚餐日子,于是我就告辞了。

    一直到我款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的那一天,我主要是靠朵拉和咖啡过活的。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张旗鼓地准备。我只弄了两条比目鱼,一小条羊腿,一个鸽子饼。

    到了约定的时间,3位客人一齐到了,米考伯先生,衬衫领子特别高,眼镜上系了一条新带子;米考伯太太,帽子用浅棕色的纸包着;特拉德,一手拿着那纸包,一只胳膊搀着米考伯太太。我住的这个地方,他们都很喜欢。

    储藏室里有一个铁箅子,我每天早上就用它来烤咸肉。我们赶紧把它拿来,特拉德把羊肉切成片;米考伯先生撒上胡椒面儿,辣椒面儿,芥末和盐;我在米考伯先生的指挥之下,把肉放在铁箅子上,用叉子叉来叉去,又从铁箅子上取下来。

    米考伯太太用小锅热了一点蘑菇汁儿,边热边搅动。等我们烤够了数,可以开始了,我们就大吃起来,袖子依然挽到手腕子,没有放下来,还有几片肉在火上“吱啦吱啦”地烤着,我们则一心二用,一边吃着盘子里的,一边还惦记着火上烤的。

    就在我们兴致最高的时候,大家各司其职,七手八脚,都想把最后一批烤肉烤得十全十美,形成宴会的高潮,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屋里有一个生人,接着我的眼睛就对上了黎提摩的眼睛,他表情严肃,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我面前。

    “有什么事儿?”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对不起,先生。我家少爷不在这儿吗,先生?”“不在呀。”

    “你没看见他吗,先生?”“没有啊。你不是从他那儿来吗?”“不是直接来的,先生。”“是他叫你到这儿来找他吗?”

    “不完全是这样,先生;他既然今天没来,我想他明天是会来的。”

    “他是从牛津过来吗?”“先生,”他恭恭敬敬地答道,“请你坐好,让我来烤吧。”

    他说着就把叉子从我手里接过去,我也没有坚持不给,接着他就弯着腰站在铁箅子旁边,好像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烤肉上了。

    “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先生?”我对他说,谢谢,没有了,不过我又问他,怎么不吃饭呢?“不吃了,谢谢你,先生。”“斯蒂福先生是从牛津过来吗?”“对不起,你说什么,先生?”“斯蒂福先生是从牛津过来吗?”

    “我想他明天会到这里来,先生。我本来以为他今天就会来的,先生。肯定是我弄错了,先生。”

    “你要是先见到他……”我说。“请原谅,先生,我认为我不会先见到他。”“如果你先见到他的话,”我说,“请你告诉他,他今天没有来,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有他的一个老同学在这儿。”“是吗,先生!”他说着鞠了一个躬,让我和特拉德分享,还看了特拉德一眼。他轻轻地朝门口走去,这时候我想很自然地说点儿什么,可是办不到——我对这个人说话,从来不会是很自然的——我就说:“哦,黎提摩!”

    “先生。”“上一次你在亚茅斯待的时间长吗?”“不特别长,先生。”“你看着把船修完的吗?”

    “是的,先生。我留下的目的就是看着把船修完再走。”“我知道。”他毕恭毕敬地抬头看了看我。“斯蒂福先生还没见过这条船吧,我想?”“我说不好,先生。我觉得……不过我实在说不好,先生。我祝你晚安,先生。”他说完了话,朝着在场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就走了。他走了以后,客人们喘气似乎也不那么紧张了。大约在10时至11时之间,米考伯太太站起身来,把帽子放回浅棕色的纸包儿里,戴上了软帽。我举着蜡烛趴在栏杆上为他们照着下楼,米考伯先生在最前面,给米考伯太太带路,特拉德拿着米考伯太太的帽子跟在后面,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在上面楼梯口留住特拉德待了一会儿。特拉德谢了我,就下楼去了。

    我回到炉火前面,一半认真一半嘲笑地琢磨米考伯先生的性格和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走上楼来。起初,我以为是特拉德回来取米考伯太太落下的什么东西;可是等到那脚步声近了,我听出来了,我马上觉得心跳加快,血也都涌到了脸上,因为那是斯蒂福的脚步声。

    我从没有忘记过艾妮斯,自打我把她放在我的脑海深处,假如我能用这个字眼的话,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但是斯蒂福进来以后,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来,落在他身上的阴暗东西就都亮了起来,我感到内疚,也很不好意思,因为我怀疑过我多么爱戴的人。我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对艾妮斯的爱,我仍然把她看做我生活中温柔善良的天使;我因为伤害了他而责怪自己,但我不责怪她,我愿意向他赎罪,假如我知道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的话。

    “哦,雏菊,老朋友,没想到吧!”斯蒂福笑着说道,一面热情地和我握手,又兴高采烈地把我的手甩向一旁。“是不是又让我发现你在请客啦,你这个败家子儿?我看,博士公堂里的人是全城最快活的人了,我们只吃粗茶淡饭的牛津人可没法比!”他那明亮的眼睛愉快地朝着屋子四周扫了一眼,同时就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那炉火经他一拨,也旺了起来。

    “一开始,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一边说着,一边尽可能热烈地向他表示欢迎,“就连跟你打招呼,气都不够用了,斯蒂福。”

    “哦,一看见我,眼睛就不疼了,这是苏格兰人说的,”斯蒂福答道,“一看见你,也是一样,风华正茂的雏菊,你好吗?我的醉汉?”

    “我很好,”我说,“今天晚上我可不是什么醉汉,不过我得承认,我又招待了3位客人。”

    “3个人,我在街上都碰见了,他们扯着嗓子夸你呢,”斯蒂福答道。

    “你猜另外一位朋友是谁呢?”这回该我问他了。“天知道,”斯蒂福说。“他不是个无聊的人吧,我希望?我看他有点儿像是那种人。”“特拉德呀!”我以胜利者的口吻答道。“他是谁?”斯蒂福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连特拉德都不记得了吗?就是在萨伦学堂和咱们同住一屋的特拉德呀?”“噢,那家伙呀!”斯蒂福说道,一边用捅火棍儿敲打压在火上的一大块煤。“他还是那么窝囊吗?你到底是在哪儿碰上他的呀?”

    我在回答的时候极力赞扬特拉德,因为我觉得斯蒂福很看不起他。斯蒂福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了声他也愿意见见这个老同学,因为他老和大家格格不入,就把这话题打发了。接着他就问我能不能给他一点儿吃的。在这段简短的对话中,大部分时间他没有兴致勃勃地说话,而是闲坐在那里,用捅火棍儿敲打那一大块煤。我还注意到,我往外拿剩下的鸽子饼什么的,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

    “哎呀,雏菊,这是给国王准备的晚餐吧!”他突然打破沉默,大声说道,说着便在桌子旁边就了座。“我可不能对不起它,我是从亚茅斯来的呀。”

    “我还以为你是从牛津来的呢,”我说。“不是,”斯蒂福说。“我出海了——有意思多啦。”“黎提摩今天来过,来打听你的消息,”我说,“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你在牛津呀,不过现在回想一下,他倒也并没那么说。”“黎提摩竟然打听我的消息,我真没想到他这么愚蠢,”斯蒂福说着,愉快地倒了一杯酒,并且向我祝酒。“至于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雏菊,你要是真能办得到,可就比我们大部分人都聪明了。”

    “的确是这样,”我说着也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如此说来,你是到亚茅斯去了,斯蒂福?”我很想了解全部情况,就接着说,“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吗?”

    “不长,”他答道。“一个星期左右,不同寻常呀。”“他们大家怎么样?小艾米丽肯定还没结婚吧?”

    “还没有。快了,我想——再过几个星期,几个月,或长或短。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和他们待在一起。我想起来了,”——他正吃得带劲儿,忽然把刀叉放下,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掏东西——“我这里有你一封信。”

    “谁来的?”“哎呀,你的老奶妈来的呀,”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封信。“‘詹?斯蒂福先生在顺兴楼的欠款’,不是这一封。耐心等一下,马上就找到。那老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情况不好,我想信上说的就是这个。”“你是说巴吉斯吗?”

    “是呀!”他仍然在口袋里掏信,还看一看信的内容。“可怜的巴吉斯恐怕已经完了。我看见一位个子不高的药店老板在那里,也许是外科大夫,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吧,就是他把你阁下接到世上来的。我觉得他对病人的情况很熟悉,他说得很肯定,认为病人的情况已经急转直下。那边椅子上我的大衣,你伸手摸一摸胸前的口袋,我想准是在那里。在不在?”

    “是在这里!”我说。“这就对了!”

    那是裴果提来的信——比往常更难认,而且很短。她告诉我她丈夫已经没有希望了,还含蓄地说比先前“更加拮据了”,所以也就更难以照料自己了。关于她怎样辛勤看护,只字未提,先把他赞扬了一番。信写得朴实而亲切,我知道她是很真诚的。末尾提到“报答我永远爱的人”,这就是指我本人了。

    在我逐字辨认的时候,斯蒂福连吃带喝,始终没有停。“情况不好啊,”等我看完了信,他说道,“不过每天太阳都是要落的,每时每刻也都会死人,我们不必为这共同的命运而大惊小怪。咱们要是听见谁家门前都要去的这只脚,在某个地方敲起门来,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那世上一切的东西就都要从咱手里溜走了。不能那样!要往前冲!需要猛冲就猛冲,要是温和一点儿也行,就温和一点儿,但是要往前冲!要扫除一切障碍往前冲,而且要赢这场比赛!”

    “而且要赢什么比赛?”我问道。“从一开始就参加的比赛呀,”他说道。“往前冲吧!”我记得当时我就注意到了,他说完了话之后,他那漂亮的脑袋微微向后仰着,手里举着酒杯,看着我。虽然他脸上还看得出海风刚刚吹过的样子,面色红润,却也显出了上次见他之后增添的痕迹,仿佛他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激情,而这种激情一旦爆发,就会在他身上极其强烈地表现出来。

    “你听我说,斯蒂福,”我说,“你精力旺盛,要是肯听我……”

    “我精力充沛,你想让我干什么都行,”他说着,离开桌子,回到炉火旁边。

    “那你就听我说,斯蒂福。我想我得去看看我的老奶妈。不是说我能给她多大帮助,或者能帮她办什么实事儿;但是她那么疼我,我要是去看看她,就仿佛两种作用都起到了。她会非常感激我,觉得这对她是一种安慰,是一种支持。我觉得为她这样一个朋友做这点事,也不能算是费很大的力气了。你要是处于我的地位,不是也会走上一天的路程去看她吗?”

    他脸上显出了沉思的样子。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下,低声答道:“好哇,走吧!不会有什么坏处。”

    “你刚回来,”我说,“让你跟我一块儿去,恐怕不可能吧?”

    “很对,”他答道。“今天晚上我要到海格特去。我这么长时间没去看我母亲了,过意不去呀,她这么疼爱她这个不肖之子,她也应该同样受到疼爱。我想你是打算明天去吧?”他说着向前伸直了胳膊,一手抓住我一个肩膀。

    “是啊,我是这样打算的。”“要是这样,就后天再去吧。我想让你去跟我们住几天。我是特意来请你的,而你却要飞到亚茅斯去。”“说什么飞到哪里去,你可真行,斯蒂福,你才糊里糊涂地想往哪儿跑,就急着往哪儿跑哩!”他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还像刚才那样抓着我的肩膀,接着他摇了摇我的身子,说道:“得啦!就后天去吧,明天尽量和我们多待一会儿,谁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呀?得啦!就后天去吧!我希望你站在我和罗莎?达特尔之间,好把我们给分开。”

    “我要是不在,你们会相爱得太过分吗?”“是啊,也可能是恨得太过分呢,”斯蒂福笑着说道,“怎么样都无所谓。得啦!就后天去吧!”

    第二天早晨,我对斯彭洛先生说,我要请几天短假。由于我还没有领取任何薪金,因而这事并没有使那位铁面无情的乔金斯先生感到十分不快,所以没费什么口舌就准了我的假了。我乘机向斯彭洛小姐问好。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黏在喉咙里,两眼变得模糊不清。斯彭洛先生答话时,毫无感情,好像说的是一个普通人一样。他说,他非常感谢我的问候,他女儿一切都好。

    斯蒂福的母亲见了我很高兴,罗莎?达特尔也一样。我发现黎提摩不在,这使我颇为惊喜;伺候我们的是个谦恭的、客厅专用的小女仆。

    抵达这家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就特别注意到,达特尔小姐一直密切地注视着我,似乎还悄悄地拿我的脸跟斯蒂福的脸作着比较,以及拿斯蒂福的跟我的作比较,伺机刺探这两张脸之间会透露出什么。

    因此,每次我朝她看时,总能看到她脸上那急切的神情、令人生畏的黑眼睛和寻根究底的额头,全都专注地对着我的脸。要不就突然从我的脸上转向斯蒂福的脸,或者把我们俩同时摄入眼中。

    在这种山猫似的炯炯目光刺探下,一旦她看到我也在注意她,她毫不畏缩,反而用她那锐利的目光更加专注地紧盯着我。虽然,不管她会疑心我做了什么坏事,我都问心无愧,也明知如此,可是我还是尽量避开她那双奇特的眼睛,我实在受不了她眼睛中那如饥似渴的光芒。

    在那一整天里,她好像都弥漫在整个住宅之中。我要是在斯蒂福房里跟他说话,就会听到外面小过道里传来她衣服的窸窣声。我跟斯蒂福在屋后草坪上玩我们从前玩过的游戏,就看到她的脸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就像是神出鬼没的灯火,直到在一个窗口停下,盯住监视我们。

    下午我们4人一起去散步,她的瘦手就像弹簧一般,紧紧扣住我的胳臂,把我留在后面,让斯蒂福跟他母亲往前走去,直到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她才跟我说话。

    “你很久没上我们这儿来了,”她说,“难道你的职业真的那么迷人有趣,吸引住了你的全部心思?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无知无识,总想得到指教。不过,这是真的吗?”

    我回答说,我对自己的职业还是够喜欢的,不过我也确实不能把它说得那么有趣。

    “哦!这我明白了,很高兴,因为我错了的时候,总喜欢旁人把我纠正过来。”罗莎?达特尔说,“你的意思也许是说,那工作有点枯燥吧?”

    “嗯,”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枯燥。”“哦!所以你需要放松放松,换换空气,需要找点刺激,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是吗?”她说,“啊,一点没错!那他是不是,呃?也有点,我不是说你。”

    她朝斯蒂福挽着母亲散步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让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但除此之外,我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毫无疑问,我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

    “是不是,我没有说一定是,注意,我只是想知道,那种事是不是使他着了迷?也许使得他比平常更加疏忽,更少回来看盲目溺爱他的,呃?”

    说到这儿,她又对斯蒂福飞快地瞥了一眼,也朝我看了看,好像要看透我内心最深处的思想似的。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说,“请你别以为……”“我没有!”她说,“哎呀呀,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想法了!我可不是个多疑的人。我只是问个问题,我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照你说的,并不是那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了,很高兴。”

    “事实确实如此,”我不知所措地说,“斯蒂福比往常离家更久,要是他真是这样的话,这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他已经离家很久,只是刚才听你说了,我才知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直到昨天晚上才见到。”

    “好久没见他?”“真的,达特尔小姐,没见他。”

    她一直盯着我看,这时我看到她的脸愈来愈瘦削、苍白,那条旧伤痕也伸长了,划过走了形的上唇,深入下唇,斜印在下颏。这道伤痕,还有她眼中射出的炯炯目光,确实使我感到害怕。她眼睛盯着我,问道:

    “那他都在干些什么?”我照着说了一句,这与其是对她说的,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说。斯蒂福老太太同儿子在一起感到特别快活,斯蒂福这次对母亲也显得格外关心孝敬。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我感到非常有意思,不仅是由于母子俩那种你疼我爱的亲热劲儿,也因为他们之间那种酷似的性格:斯蒂福身上有的是高傲、急躁,他母亲由于年龄和性格,就温柔得多,显得慈祥、庄严。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严重的分歧还好,否则,两个那样性格的人,我应该说,两个性格一样,深浅不同的人——比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来,更加难以和好。

    “雏菊,”他微笑着说——“虽然这不是你的教父教母给你取的,可是我最喜欢用这个名字叫你——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名字给我!”

    “嗨,这有什么不可以呀!”我说。“雏菊,要是日后有什么情况,把我们俩拆开,你一定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老朋友。好啦,我们一言为定。要是情况变了,把我们分开,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

    “你在我心里,斯蒂福,”我说,“既没有什么最好的,也没有什么最坏的,永远受到同等的热爱和珍视。”

    由于我曾经冤枉过他,虽然那还只是一种尚未成形的念头,我心里已经非常悔恨,很想把这事向他坦白一番,话都已经冒到嘴边。

    要不是我顾虑到这会出卖艾妮斯的友谊和信任,要不是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说才能免除这种危险,那在他说“上帝保佑你,雏菊,晚安!”之前,我的话一定脱口而出了。我这一犹豫,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于是我们握了手,分别了。

    第二天早上,天没大亮我就起来了,尽量悄悄地穿好衣服,然后朝他的房里瞧了瞧。他睡得很熟,舒舒服服地躺着,头枕在胳臂上,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

    那时辰应期而来,而且来得很快,那时我几乎感到奇怪,在我看着他时,竟会没有什么来扰乱他的睡眠。可当时,他睡得那么安稳。让我再想念一下当时的他吧,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就这样,在这寂静的时刻,我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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