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劳驾到里面去一下,好不好?达特尔小姐有话跟你说。”
“是达特尔小姐派你来请我的吗?”我问道。“不是今天晚上,先生,不过这没关系。一两天以前,达特尔小姐看见你晚上路过这里,就让我坐在楼梯上干活儿,再看见你路过这里,就请你到里面去,跟她说话。”
于是我就转身往回走。我们到了以后,她把我领到花园里就走了,让我自己向达特尔小姐表明我到了。她看见我走过来,就站了站,表示接待我,我们这次见面并不热情。上一次我们是生着气分手的;这一次见面,她也流露出厌恶的神情,而且丝毫不加掩饰。
“听说你有话要跟我说呀,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身旁,扶着椅子背说道。她曾示意请我坐下,可我没有坐。
“你要是想听,我就跟你说一说,”她说道。“请你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找到了没有?”
“没有。”“可是她跑了!”
“跑了?”我跟着她重复了一遍。“是啊,离开他了,”她说着,笑了笑。“要是还没找着她,也许就永远找不着了。她可能死了!”“盼着她死,”我说道,“这恐怕是一个女人能够对她发出的最好的祝愿了。我很高兴看到你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温和多了,达特尔小姐。”
她不屑于理我,却又朝着我鄙视地笑了笑,说道:“这个受尽欺侮的绝好的年轻女子,她的朋友可都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代言人,维护他们的权利。她有些什么消息,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我说道。她说了声“过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后面跟来那位体面的黎提摩先生。黎提摩先生体面不减当年,向我鞠了个躬,站在她身后该站的地方。
“来呀,”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威风凛凛地说道,顺手摸了一下正在跳动的旧伤疤,这一次也许不是感到痛苦,而是感到高兴,“告诉科波菲尔先生,是怎么跑的。”
“詹姆斯先生和我自己,小姐……”“不要对我说!”她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詹姆斯先生和我自己,先生……”“请你也不要对我说,”我说道。黎提摩先生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表示我们认为怎么样最合适,他就认为怎么样最合适。他又从头开始:“詹姆斯先生和我自己,自从那年轻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之下离开亚茅斯之后,我们在国外一直跟她在一起。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在国外看了很多东西。我们到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所有地方都去过了。”
他看了看椅子背,仿佛他在对着椅子背说话,又轻轻地用手弹了弹,仿佛他在演奏一架不出声的钢琴。
“詹姆斯先生特别喜欢那个年轻女人,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心里很安定,从我开始伺候他以来,从来没见他这样安定过。那年轻女人也很机灵,会说好几种语言,也已经看不出她就是原来那个乡下人了。我注意到了,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她都非常受欢迎。”
“那年轻女人的确非常受欢迎。她那么一打扮,加上空气新鲜,阳光充足,再加上有人恭维,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她的长处的确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黎提摩先生把手从椅背上拿开,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全身用一条腿支撑着,两眼朝下看着,他那体面的脑袋稍微往前伸着,稍微往一边歪着,接着说道:“那年轻女人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有时候情绪低落,后来我觉得她对自己那种情绪和脾气采取了放纵的态度,这就使得詹姆斯先生感到厌烦了。”
黎提摩先生用手遮着嘴,体面地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换了一条腿,继续说道:“总而言之,经过多次争吵与抱怨,有一天早晨,詹姆斯先生终于走了。当时我们住在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因为那年轻女人特别喜欢海。他假装只去一天左右的时间就回来,却给我留下一个任务,让我说明,为了使有关的人都感到愉快,他……”
说到这里,他又轻轻咳嗽一声“走了。但是我必须说詹姆斯先生做事,的确是光明正大,因为他提出让那个年轻女人嫁给一个非常体面的人,这个人愿意完全不计较过去的事。在通常情况下,她无论嫁给谁,也不会比这个人更强了,她家里的人都极其一般嘛!”
他又换了一条腿,舔了舔嘴唇。我看出来了,这个坏蛋指的就是他自己,我这个想法,在达特尔小姐的脸上也得到了印证,“这件事,詹姆斯先生也让我告诉她。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干,只要是能帮着詹姆斯先生克服困难,帮着他和疼爱他的母亲恢复融洽的关系,何况他母亲还为他受了那么大的罪。于是我就承担了这个任务。那年轻女人一听我说他走了,就晕过去了。等她醒过来以后,她的反应,谁也想不到竟然会那么强烈。她完全疯了,非得用强力把她管住,要不然,即便她抓不着一把刀,也跳不了海,她也会把脑袋往大理石面儿的地上撞的。”
“后来我又完成托付给我的第二部分任务,”黎提摩先生不安地搓着手说,“谁都会觉得这不管怎么说,是一番好意,应当表示感谢,但是这时候,那年轻女人就原形毕露了。比她更蛮横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的举动坏透了。她不知道感恩,没有感情,没有耐心,没有理智,跟木头和石头一样。我要不是有防备,我相信,非让她宰了不可。”
“我觉得她这事儿干得好,”我气愤地说。黎提摩先生低了低头,意思是说,“真的吗,先生?你还年轻哪!”又接着说下去:“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必须把她能用的东西都从她身边拿走,免得她用这些东西伤害她自己,或者伤害别人,必须把她关得严严的。即便这样,有一天夜里,她还是砸开了我亲自钉牢的窗格子,跳了出来,掉在下面盘绕的葡萄藤上。据我所知,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她,也没人听到过她的消息。”
“看看没有希望找着她了,”他以非常体面的样子鞠了一个躬,说道,“我就跑去找詹姆斯先生。我们事先约好了一个地方,我好给他写信。见着他以后,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结果我们吵起来了。我觉得为了我的人格,我得离开他。无论詹姆斯先生怎样对待我,我都能忍受,也一直在忍受。但是这一回,他侮辱我,侮辱得太厉害了。他伤了我的心。我知道他跟他母亲不幸有矛盾,也知道他母亲心里可能多么焦虑,我就自作主张,回到英国,汇报了我知道的情况。我不知道,”黎提摩先生想了想,说道,“还有什么情况。我现在失业了,我会很高兴接受一份体面的差事。”
他说完以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也向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从冬青篱笆墙上的拱门走了,他刚才就是从这儿进来的。他走了以后,我和达特尔小姐对看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她的态度跟刚才引那人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把这样听来的情况考虑了一番,觉得应当告诉裴果提先生。
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伦敦找他去了。他总是在各处走动,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他的外甥女。
他在亨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有个住的地方,他怀着爱心找孩子,最初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于是我就到这里来了。我一问,听那里的人说,他还没出去,可以到楼上去找他。他正坐在窗口看书,窗台上摆着几盆花。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间屋子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好好的,准备迎接她回来,而且他没有一次出去,不觉得有可能把她带回来。他没听见我敲门,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了,他才抬起头来。
“大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打心眼儿里谢谢你来看我!坐下吧。衷心地欢迎你,少爷!”
“裴果提先生,”我说着,就坐在了他递过来的椅子上。“你不要希望过高。我听到了一些消息。”
“艾米丽的消息!”他盯着我的眼睛,一面紧张地把手捂到嘴上,脸色煞白。“她究竟在哪里,还没有线索,不过她跟他散伙啦!”他坐下以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声不吭地听我讲述所有的情况。我说完了以后,他捂着脸,继续保持沉默。我往窗外看了一会儿,又拨弄了一会儿窗台上的花。
“这件事,你觉得怎么样,大卫少爷?”他终于开口了。“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没有把握。也许那第一次打击过于猛烈,她一狠心就……那蓝蓝的海水,也是她常爱念叨的。难道她这么多年以前想到它,因为这就是她的葬身之地吗?”
他一边思索,一边用恐惧的语气小声说了这段话,还在小屋里转了一圈。
“可是,”他接着说道,“大卫少爷,我又觉得很有把握,她还活着,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我都觉得我一定能找着她,这个想法指引我前进,给我以力量,我觉得我不可能受骗。不可能。艾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太阳晒得红红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我的外甥女艾米丽还活着呢,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道这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是怎么来的,但是我知道她还活着!”
“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开了个头儿。“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说着,两手攥住了我的手。
“她要是到伦敦来,这是很可能的——因为她上哪儿能像在这座大城市里这样容易躲起来呢;她要是不回家,除了躲起来以外,她还想干什么呢?”
“她是不会回家的,”他痛苦地摇着头插嘴说道。“她要是自愿出走的,就会回来。既然当时是那么个情况,她就不会回来了,少爷。”
“她要是到这里来,”我说,“我相信有一个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有可能见到她。你还记得——你要以坚定不移的精神听我说;你要想着你的伟大目标!——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答案了。“她现在就在伦敦,你知道吗?”
“我在街上见过她。”他答道,说着打了一个哆嗦。“但是你不知道,”我说道,“艾米丽接济过她,那是在她出走以前很久的时候,哈姆帮她干的。你也不知道,有一天晚上,咱俩碰见了,在马路对面那间屋里说话,她就在门口听来着。”“大卫少爷!”他答道,显出惊讶的样子。“下大雪的那天晚上?”
“就是那天晚上。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她。我跟你分手以后,又回去找她,想跟她聊聊,可是她走了。当时我不愿意对你提起她,现在也不愿意。但是我现在说的就是她,我觉得咱们应当去找她。你明白吗?”
“非常明白,少爷,”他答道。我们已经压低了声音,简直就是在嘁嘁喳喳地说话,又这样说了一阵子。
“你说你见过她。你觉得能找着她吗?我要找她,就只能凭运气了。”
“我想,大卫少爷,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天黑了。既然咱俩在一块儿,那咱现在就出去,今天晚上就想法儿找着她,好不好?”他表示同意。准备跟我一块儿出去。我们过了坦普尔门,就来到城里了。走到离黑衣修士桥不远的地方,他一扭头,让我看一个孤独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在马路对面匆匆往前走。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们过了马路,朝她追去。这时候,我忽然想到,要是找个清静地方,避开街上的人,也不大会被人看见,再跟她说话,她也许更容易对我们寻找的女孩子产生一个女人应有的关心。他同意了,我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决不让她走出我们的视线,也决不靠得很近,因为她不时地往四下里看一看。
她走的路很远。我们就在后面跟着。从她走的路线来看,她显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地的。最后她拐进一条寂静、昏暗的街道,嘈杂的声音和人群都没有了,于是我说,“可以跟她说话了。”我们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当时,那一带是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到了晚上,它就像伦敦周围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沉闷、凄凉、冷僻。我们跟踪的这个姑娘,恍恍惚惚地来到河边,就像是一堆被河水抛上来任其腐烂的垃圾,身子站在这幅夜景之中,眼睛凝望着那片河水,显得孤单而凄凉。
我觉得她正在自言自语。虽然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猛涨的潮水,但我敢说,我看到她的披肩从肩上滑了下来,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双手,显得心神不定,不知所措,不像是个神志清醒的人,而像个梦游者。我知道,也永远不会忘记,瞧她那疯狂的模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马上会让我看到她沉进潮水中,这时我急忙抓住她的手臂。
同时我叫了一声“马莎!”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跟着便拼命挣扎起来,她的力气竟那么大,使我怀疑靠我独自一人能否抓得住她。不过,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把她给抓住了;她满脸惊慌地抬头一看,看清后来抓她的是谁时,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接着便瘫倒在我们两人之间了。我们把她从水边抬开,抬到有一些干石子的地方,然后把她放在地上,她仍在痛哭呻吟。过了一会,她才在石子堆上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蓬乱的头。
“哦,河啊!”她激动地叫喊着,“哦,河啊!”“别叫啦,别叫啦!”我说,“安静下来吧!”
可是她依然继续叫喊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哦,河啊!哦,河啊!”
“我知道,这条河跟我一样!”她喊着说,“我知道,我是归它的。我知道,它是我这种人天生的伙伴!它是从乡下来的,在乡下时它是干净的,没有害处的——后来它慢慢地爬过了这些阴暗的街道,就被弄脏了,受糟蹋了——现在它要走了,像我的一辈子一样,走向那永远波涛汹涌的大海——我觉得,我一定得跟它一起去的!”
只有从她这几句话的口气中,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我不能离开它,我也没法忘掉它。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直挂在我的心头。在整个世界上,只有它跟我合得来,或者说,我跟它合得来。哦,这条可怕的河啊!”
“我没什么要为自己说话,”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是个坏人,我已经没救了。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不过请你告诉我,先生,”她已经吓得躲开他,“要是你对我还不太严厉,能替我说几句话,就请告诉他,他的不幸,不管从哪一方面说,都跟我无关。”
“从来没有人说跟你有关。”因为她说得很诚恳,我也以诚恳的态度回答她说。“要是我没弄错的话,就是你吧,”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艾米丽那么可怜我,对我那么和气,她不仅没有像别人那样远远地躲着我,还给我那么大的帮助。那天晚上到厨房里来的,就是你吧,先生?”
“是我。”我说。“要是我觉出我对她有任何过错的话,”说着她神情可怕地朝河里瞥了一眼,“我早就在河里了。要不是我在那件事情上没有一丁点儿牵连,那我一个冬天的夜晚都度不过,早就跳河了。”
“她离家的原因,大家都十分清楚,”我说,“我们彻底相信,你跟那件事完全无关——我们知道。”
“哦,要是我有一颗好一点的心,那我还可以对她有点益处啊!”那女孩无限悔恨地叹息着说,“因为她总是对我一片好心!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不愉快、没有道理的话。我很清楚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怎么还会要她学我的样子呢?当我把生命里一切宝贵的东西都丢失时,使我想起来最难过的是,我跟她永远分离了!”
裴果提先生站在那儿,眼睛朝下看着,一只手扶着小船的船帮,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那个下雪夜以前,我从我们镇上来的人那儿,听说了发生的事,”马莎哭着说,“那时候,我心里最难过的念头是:人们会想到,她有一阵子跟我很要好,他们会说,是我把她给带坏了!老天爷知道,说真的,要是我能把她的名声给恢复过来,我哪怕死了也情愿!”
她已经很久不习惯自制了,她悔恨、悲伤时的痛苦,让人触目惊心。
“我死了,算不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可我要活着!”她哭着说,“我要在肮脏的街道上活到老,在黑暗中四处流浪,让人躲着我,看着天色放亮,映出一排灰蒙蒙的可怕的房子,同时想起,同样的太阳也曾照进我的房间,照醒过我,只要能救她,即便是这样,我也要活着!”
“我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在绝望中挣扎着说,“独自一人待着,就会咒骂自己,一接近别人,个个都会骂我活着丢脸。像这样,我还怎么能活下去啊!”她突然转向我的同伴说,“踩死我吧,杀死我吧!当你为她骄傲的时候,哪怕我在街上碰了她一下,你一定会认为我伤害了她。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相信的。你为什么要相信呢?即使这会儿,要是她跟我说上一句话,你也会认为这是最大的耻辱。我这样说决没有抱怨的意思。我决不会说她跟我是一样的。”
“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是很大很大的。我只是说,虽然我头上顶着那么多罪孽和坏名声,但是我从心窝里感激她,真心地爱着她。哦,别以为我身上所有爱的力量都已经耗尽!你可以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那样,抛弃我;你可以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曾跟她认识,杀了我,可是千万别把我看成是那种人!”
在她这样发疯似的向他求情时,他一直看着她,待她说完后,就轻轻地把她搀了起来。
“马莎,”裴果提先生说,“老天爷不会让我责怪你的,尤其是我,决不能责怪你,我的孩子!你原以为我会那样做的,可是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有了变化了。好啦!”他停了一会,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先生和我,多么想跟你谈谈啊,你还不知道我们眼前有些什么打算吧。现在你听着!”
“在下大雪的那天晚上,”裴果提先生说,“要是你听到了大卫少爷跟我的谈话,那你就知道,我正在四处找我的宝贝外甥女,”他又口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因为,马莎,现在我比以前更疼爱她了。”
她只是用双手捂住脸,此外没有别的动静。
“以前她告诉过我,”裴果提先生说,“说你从小就失去爹娘,也没有一个亲友什么的,哪怕是有个打鱼的粗人来代替他们也好啊。你也许能想到,要是你有这样一个亲人,日子一久,你就会喜欢起他来,我待我的外甥女儿,就跟我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
看到她一直默默地在打哆嗦,裴果提先生从地上拾起她的披肩,小心翼翼地给她披在身上。
“凭着这一点,”裴果提先生说,“我知道,会出现两种情况:要是她再见到我,就会跟我前往天涯海角;要不,就是自己逃往天涯海角,躲着不肯见我。因为,尽管她用不着疑心我不疼她了,用不着疑心,也绝不会疑心,”他认定自己的话决不会错,很有把握地重复说,“可是羞耻心会插进来,横在我们两人中间。”
从他说出的真实感人的每一句话中,从他脸部的每一个表情中,我都明显地看出,他把这个问题的各个方面都想过了。
“照我们的看法,”他接着说,“照这位大卫少爷和我自己的看法,她也许有那么一天,会独个儿孤孤单单地跑到伦敦来。我们相信:大卫少爷、我,以及我们所有的人,全都相信你跟没出生的胎儿一样清白,你跟她出的事没有一点关系。你说过,她待你好,对你和气、关心。愿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就是这种人!我知道,她不论对什么人,永远都是这样的。你很感激她,你很疼她。那就请你尽全力帮我们找到她吧,上天会酬报你的!”
她匆匆地、也是头一次朝他瞥了一眼,好像在怀疑他说的话。“你信得过我吗?”她用惊讶的口气低声问道。“完全信得过,打心眼里信得过!”裴果提先生说。“你是说,要是我有一天碰到她,就拉住她谈谈;要是我有个遮身的住处,就留她住下,跟着不让她知道,赶快上你们那儿,带你们去见她,是吗?”她急匆匆地问道。
我们两人同时回答说,“是的!”她抬起双眼,郑重地说,她一定会热心忠诚地去办这件事。要是有一线希望,她决不会犹豫,决不会动摇,也绝不会放弃。要是她办这件事不尽心,让这件能使她的生活目的跟善事结合,跟恶事脱离的事,从手中滑掉,如果可能的话,那就让她比那晚在河边时更可怜,更无望,永远得不到人和神的任何帮助!
裴果提先生悄声对我提了一件事,这事我也已经想到。我掏出了钱包,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收下我的钱,再三劝她都没有用,我也设法使她答应,下次一定要收下我的钱。我向她说明,照目前的情况来说,裴果提先生不能算穷,而她现在要替我们找人,又要靠自己谋生,这让我们两人感到不安。可是她坚决不依。在这件事情上,裴果提先生对她的影响,跟我一样,毫无用处。她十分感激地向他道了谢,但是坚决不肯听从。
“我也许可以找到工作,”她说,“我要去试一试。”
“至少在试之前,”我对她说,“你可以接受一点帮助啊。”“我不能为了钱,去做我答应做的事,”她回答说,“哪怕挨饿,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你们要是给我钱,那就等于你们信不过我了,等于把交我办的事收回了,等于把我从投河中救出来的唯一原因取消了。”
她又强忍住开始夺眶而出的泪水,伸出哆嗦的手,在裴果提先生身上碰了一下,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治病救人的功效似的,接着便走上荒凉的大路,朝前走去。我看她是病了,可能已经病得很久。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从近处看她,发现她面目憔悴,形容枯槁,还有她那深陷的双眼,表明她受尽了苦难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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