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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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找来了一副手抬停尸架,把他搬到上面,还给他盖上了一面旗子,然后抬着他,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所有抬他的人都认识他,曾跟他一起出海航行,见过他欢快勇敢的样子。他们抬着他在狂风暴雨的怒吼声中走过,在所有的喧哗骚乱声中保持着一片寂静。

    我们来到镇上,把我们的重担抬到客栈。我知道,运送遗体,以及通知他母亲接受遗体这一艰巨任务,只能由我来完成了;我也渴望自己能尽心尽职地来完成这一任务。

    我所以选择夜间走这一程,为的是离镇时可以少引起人们注意。不过当我乘上一辆轻便马车,后面跟着我负责运送的遗体,驶出院子时,尽管已经将近半夜,还是有许多人站在两旁等着。沿着市镇,甚至在镇外的一小段大道上,我还不时能看到许多人。不过到后来,我周围只剩下荒凉的黑夜和空旷的乡野,还有我童年友人的遗骸了。

    大约在中午时分,我到达了海格特,这是个温和的秋日,地上落叶飘香,更多的叶子则依然挂在枝头,或黄,或红,或赭,色彩斑斓,阳光透过,漂亮极了。最后一英里,我是步行的,一边走,一边想,我该怎么来完成这一任务;我让整夜都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车先停下来,等我通知时再前进。

    我来到那座房子跟前,看上去它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一扇百叶窗是拉起的;那沉寂的铺石院子,连同那条通向久闭不开的大门的走廊,毫无生命的迹象。这时候,风已经完全停了,万物都纹丝不动。

    一开始,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拉门铃;当我终于拉响门铃时,我的这趟使命似乎已经由这铃声表达了。那个小使女手上拿着钥匙出来了;她打开大门上的锁以后,关切地看着我,对我说:“对不起,先生,你病了吗?”

    “我一直焦虑不安,而且也累极了。”“出什么事了吗,先生?詹姆斯少爷怎么了?”“别作声!”我说,“是的,出事了,我得把这件事婉转地告诉斯蒂福太太。她在家吗?”女孩不安地回答说,她的女主人现在很少出门了,即使坐马车也难得出去;她成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会客,不过一定是愿意会见我的。她说,她的女主人已经起来了,达特尔小姐跟她在一起。她该怎么上楼去通报呢?

    我严格地吩咐她,要她小心,不要露出声色,只需把我的名片递上去,说我在楼下等着;然后我便在客厅里坐下,等她回来。

    “看到你穿着丧服,我很难过,先生。”斯蒂福太太说。“很不幸我太太去世了。”我说。“你这么年轻,就遭到这么大的损失,”她回答说,“我听了非常难过。我希望时光会对你有好处。”“我希望时光,”我望着她说,“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亲爱的斯蒂福太太,当我们遭到最大的不幸时,我们都应该相信这一点。”

    我说这话时的恳切态度,以及眼中满含的泪水,她看了大吃一惊。她的整个思路好像都被打断了,都改变了。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想要轻柔地说出她儿子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却颤抖了。她自言自语地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两三次,然后,强作镇静地对我说:“我的儿子病了吧。”

    “病得很厉害。”“你见过他?”“见过。”“你们和好了吗?”

    我不能回答说是,也不能回答说不是。她把头微微转向刚才罗莎?达特尔站在她一侧的地方,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嘴唇动了动,对罗莎说,“死了!”“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我结结巴巴地说,“达特尔小姐告诉我说,他正在各地航行。前天夜里,海上的风浪可怕极了。要是像人们说的那样,那天夜里他正在海上,靠近一片危险的海岸;要是大家看到的那条船真的是他那条,那……”

    “罗莎!”斯蒂福太太叫道,“上我这儿来!”罗莎来到她的面前,但是没有丝毫同情和温柔。她面对着斯蒂福的母亲,两眼中射出烈火似的光芒,嘴里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现在,”她说,“你的骄傲满足了吧,你这个疯婆子?现在他可对你赎了罪,补了过啦!用他的生命!你听见吗?用他的生命!”

    斯蒂福太太僵硬地躺在椅子上,除了呻吟,别无声息,只是睁大眼睛直瞪着她。

    “啊!”罗莎狠命地捶着自己的前胸,愤怒地大声叫喊道,“你看看我吧!你呻吟,你叹气,你看看我吧!你看看这儿吧!”她拍打着自己的伤疤说,“你看看你那死鬼儿子亲手干的好事吧!”

    “你还记得这是他什么时候干下的好事吗?”罗莎继续说,“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由于他继承了你的天性,你纵容他骄傲、任性,才干下这件好事,害得我终身破相的?你看看我,看看我得到死都带着他发火时给我留下的这个伤疤。你就为自己把他培养成这个样子呻吟吧,叹气吧!”

    “达特尔小姐,”我央求她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就是要说!”她把自己那两道闪电似的目光转向我,说,“你,别作声!我说,你看看我吧,毫无信义的骄傲儿子的骄傲母亲!为你对他的养育,呻吟吧!为你对他的纵容,呻吟吧!为你失去了他,呻吟吧!为我失去了他,呻吟吧!”

    她紧握拳头,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她那激动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宰杀着她。

    “你,怨恨他的任性!”她大声嚷道,“你,被他的傲气伤害!你,直到头发白了,才反对起他的这两种脾气来!其实他一生下来你就给了他这两种性格!从他在摇篮里就培养他,使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从他在摇篮里就阻挠他,不让他成为应有的样子,全是你!好了,你多年的辛苦,现在可得到报酬了吧?”“哦,达特尔小姐,这太不像话了!哦,这太残忍了!”

    “我告诉过你,”她回答说,“我就是要对你说。我站在这儿,世界上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作声,难道现在还不许我说吗?我比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更爱他!”她恶狠狠地冲着她说,“我本可以爱他,不求任何回报。要是我是他的妻子,一年中只要他对我说一句爱我,我就可以由着他变化无常的性子,做他的奴隶。我会那么做的。这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啊!你刻薄苛求、高傲自大、拘谨刻板、自私自利。而我的爱是忠诚专一、无私奉献的—,是可以把你那不值一提的抱怨啜泣踩在脚下的!”

    她两眼闪闪发光,使劲地往地上踩着,好像她真的在那么做。“你看看这儿!”她毫不留情地拍打着自己的那个伤疤,说,“在他渐渐懂得自己干的是什么后,他明白了,也后悔了!他爱的是我!有好多次,他三言两语就把你打发开,而把我放到自己的心坎上!”

    “我沦为一个玩具娃娃,我本该知道我会有这个结局,可是他那少年的求爱举动迷住了我,沦为一个供他无聊时解闷的玩意儿,随着他那变化无常的心情,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扔掉,任凭他耍着玩。等到他渐渐厌倦时,我也渐渐厌倦了。既然他的爱火已经熄灭,我也就不想再加强我的任何影响力了,也像我不想要他被迫娶我为妻,跟他结婚一样。我们不声不响地彼此疏远了。也许你也看出这一情况,但并不为这惋惜。”

    “打那以后,我在你们两人中间,只不过是一件破相的家具而已;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感情,没有记忆。你呻吟?你就为你把他造就成现在这个样子呻吟去吧!不是为你对他的爱。我告诉过你,过去有一个时期,我比你不论哪个时候都更爱他!”

    她站在那儿,一对闪闪发光的愤怒眼睛,正对着那茫然的眼神和呆板的脸。当那呻吟声反复发出时,她一点也没有心软,仿佛那张脸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达特尔小姐,”我说,“要是你还是这样冷酷,不怜悯怜悯这位极度痛苦的母亲……”

    “谁怜悯我呢?”她尖锐地反问说,“是她自己撒下的种子,让她自食其果,为今天的收获去呻吟吧!”

    “可要是他的过错……”我开口说。“过错!”她声泪俱下地大声喊道,“谁敢诬蔑诽谤他?他的灵魂,抵得上几百万他屈尊结交的朋友的灵魂哩!”“没有人比我更爱慕他了,也没有人比我更感念他了,”我回答说,“我刚才要说的是,要是你不怜悯他母亲,要是他的过错,你对他的过错一直非常痛恨。”

    “那都是假的,”她扯着自己的黑头发,嚷着说,“我爱他是真的!”

    “如果在这种时刻,”我继续说,“你还忘不了他的过错,那你就看看这个老人的样子吧,即使是你素不相识的人,也给她一点帮助吧!”

    “你这个晦气鬼!”她带着又愤怒又悲痛的混合表情,回头朝我看着说,“你上这儿来,总是在不吉利的时候!你这个晦气鬼!你给我走吧!”

    走出这个房间后,我赶忙回头去拉响了铃儿,以便尽快地把仆人们都惊动起来。这时,她已搂着那个毫无知觉的老人,依然跪着俯在她身上,又哭,又吻,又叫的,还把她抱在怀里,像摇晃小孩似的来回摇晃着,竭力想用各种温柔的办法来唤醒她那休止的知觉。

    我已经不再害怕让她留在那儿了,于是便不声不响地转身往外走去;待我出去时,已经把整座房子的人都惊动了。

    当天下午,我又回到了那儿,我们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他们告诉我,他母亲还是跟先前一样,达特尔小姐一直在她身边;有几位医生在给她诊治,试用了许多治疗方法;可是她还是像一尊石像似的躺在那儿,只是不时发出低声的呻吟。

    我离开了英国,即便这时,也还不清楚我所受到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我丢下所有亲近的人,走了。

    我出国时的沮丧情绪,时刻在加深,在扩大。起初,我为故去的人难过,心情沉重,此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感情。

    我这种沮丧情绪闹得最严重的时候,我觉得还是死了的好。有时候,我觉得我愿意死在家里,而且真的转身往回走,希望早一点儿回到家里。有时候,我又越走越远,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不知道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想丢下什么。

    一连几个月,我思想上笼罩着这越来越黑的乌云,到处游历。由于一些难以说清的原因我没有回家。这些原因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希望表现得清楚一些,却未能做到而是继续游荡。有时候,我心烦意乱,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我又在一个地方逗留很长时间。无论到了哪里,我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无心久留。

    我到了瑞士。我是通过阿尔卑斯山一个宏伟的山口,从意大利过来的。过来以后,就一直在向导的陪同下,顺着小路在山里转。

    有一天,太阳快落了,我往一个山谷里走去,准备在那里过夜。我顺着山坡上的羊肠小道往下走去,看见下面老远的地方在闪闪发光。这时候,我觉得我有一种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美的感受和宁静的体验,我感觉到那平静的环境产生的缓和作用,心中微微一震。我记得有一次停下了脚步,虽然悲伤,却不感到压抑,更不感到绝望。我记得几乎可以说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我的心情有可能好转起来。

    我来到谷底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仍照射在远处的山头上,那山头有白雪覆盖,好像永不飘散的云。山的底部形成峡谷,那小村庄就坐落在这峡谷里,两边的山坡郁郁葱葱。在这些比较矮小的植物后面高处便是黑黑的枞树林,像楔子一样楔在雪堆里,还可以防止雪崩。

    再往上便是一层层陡峭的岩石,灰色的石头,明亮的冰,小片平坦的绿色牧场,这一切都渐渐与山顶的积雪融合在一起。山坡上星星点点,每一个小点儿就是一家人家,那一所所孤单的木头房子,在巍峨的高山衬托下显得小极了,当玩具都嫌太小了。就连山谷里人们聚居的这个村子也是这样。

    那里的小溪上架着木桥,溪水从乱石上奔腾而下,在树丛中不停地轰鸣。在这寂静的夜晚,从远处传来了歌声,那是牧人的声音;这时恰有一片明亮的彩云在半山腰飘动,我几乎以为那歌声是从那片云彩上传来的,而并不是人间的音乐。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忽然大自然跟我说话了,劝了我一阵子,使得我把我这沉重的头贴在草地上,痛哭了一场,自从朵拉死后,我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几分钟以前,我发现有一包信在等着我看,于是就趁他们准备晚饭的工夫,信步走出村外去看信。别的信都跟我走岔了,所以我很久没有收到信了。自我离家之后,除了写一两行,报个平安,或告诉一声我到了什么地方,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也缺乏耐心,好好地写一封信。

    我手里拿着这包信。打开以后,拿出艾妮斯写的一封,看了起来。她过得很快活,而且做了很多事情,事遂人愿,也都顺利。关于她自己,就对我说了这么多。另外谈的都是我。她没给我出什么主意,也没劝我尽什么义务,只以她特有的那种热情告诉我,她对我多么信任。她说,她知道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怎样会把痛苦变成好事。她知道痛苦的磨炼和情绪的考验怎样会使我的性格得到提高,得到加强。她相信我经过这番苦难之后,一定会以更坚定、更大的决心去实现我的每一个目标。

    她为我的声誉而感到非常自豪。她渴望我的声誉会进一步提高,她深信我会继续努力。她知道悲痛不会使我软弱,一定会使我更加坚强。我小时候受的磨难起了一定的作用,使我成长为现在这样一个人,更大的灾难同样会激励我比现在更进一步。过去的苦难教育了我,我同样也可以教育别人。

    上帝已经把我那天真的爱人接到他那里安息去了,现在艾妮斯又把我托付给了上帝。她总是怀着姊妹的情谊疼爱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她总在我身边,为我取得的成绩而自豪,将来更会为我可能取得的成绩而无限自豪。

    我把这封信贴在胸口上,一边想,一个钟头之前,我是个什么样子呀?我听着那歌声消失了,看着那寂静的晚霞暗了下来,看着山谷里所有的颜色都褪了,看着山顶上那金色的积雪在远处与灰白的夜空融为一体,不过这时我感到在我思想上黑夜已经过去,阴影都在消失,我对她的爱是叫不出名字来的,从此以后,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这封信,我看了好几遍。睡觉以前,我给她写了回信。我告诉她,我一直急需得到她的帮助;如果没有她,我就不是而且从来也不是她认为我应有的样子;不过她既然鼓励我那样做,我愿意努力去做。

    3个月过去了,我决定暂不回家,在外面再待一些时候。眼下我要在瑞士安顿下来,因为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对瑞士倍感亲切;我要重新拿起我的笔,我要工作。

    我向艾妮斯托付我的地方谦逊地寻求帮助。我求助于大自然,而且从不落空。我敞开心扉,重又接受人间的温暖,而我最近对这种感情是回避的。没有多久,我在这山谷里交的朋友就几乎跟我在亚茅斯交的朋友一样多了。冬季到来之前我离开这山谷去日内瓦,春天又从日内瓦回来,朋友们的问候虽然都没有用英语,我却觉得听到了家乡的声音。

    许久以来,我虽然又学习,又写作,都很耐心,同时也习惯于剧烈的运动了。我离开英国的时候,身体很不好,现在恢复得相当不错了。我开了眼界。我到过很多国家,我希望我的知识也积累得丰富一些了。

    我无法透过自己内心的迷雾,清楚地说出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早就把最光明的希望寄托在艾妮斯身上了。我说不清楚,是在哪一段悲痛的时期,我最初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小时候太任性,把她那可贵的爱情丢掉了。我曾觉得,过去我不幸失去过或者缺少过什么,而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我想也许就是在这时候,那个念头就隐隐约约低声向我呼唤了。但是等到我在这世界上落到这样悲伤、孤独的地步,这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成了一种新的责备、新的悔恨。

    我和她相比,总觉得她忠贞不渝、百折不挠,而自己显得薄弱,现在我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深。假如许久以前我更能配得上她,不论我当时可能对她是怎样的情况,也不论她可能对我是怎样的情况,反正现在我不是那样的情况,她也不是那样的情况。时光已经过去了,是我错过了机会,失去了她,也是我罪有应得。

    移居海外的人们起航以后,3年过去了,又是在那日落时分,在那同一地点,我站在回国乘的邮轮甲板上,看着那玫瑰色的水面,3年前我看见那船的倒影也映照在这水面上。

    3年,过的时候虽然都很短,放在一起却很长。我觉得家是很可爱的,艾妮斯也很可爱。但她并不属于我,她永远不会属于我。她本来可能是属于我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的亲友们的境况,已经有了一些变化,这我早有所闻。我姨奶奶早已回多佛重新安身。特拉德则在我出国后的第一个开庭期里,就开始承接到少许律师业务了。现在,他在格雷法学院里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在近来的几封信里告诉我说,他有希望不久就能和那位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结婚。

    在我姨奶奶吃茶点的时候,我平安抵达,径直闯进她的那间老客厅,受到了她、迪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裴果提的欢迎。裴果提现在是我姨奶奶的管家了,他们都张开双臂紧紧搂抱我,高兴得老泪纵横。

    “那么,特洛,”我姨奶奶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说,“你什么时候到坎特伯雷去呢?”

    “明天上午,姨奶奶,我要骑马去,除非你也陪我去?”“不!”我姨奶奶照例简洁地,突然地说,“我要留在这儿。”“那么我就骑马去。”我说道,假如我今天不是要来看她,那么我路过坎特伯雷时一定要下车耽搁的。她听了这话很高兴,却答道,“啐,特洛,我的老骨头怎么也能等到明天的!”随即又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这时我正坐在那儿沉思地望着炉火。

    我沉思,因为我又到了这儿,跟艾妮斯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能不又生出那些占领了我的心这么长久的懊悔。当我更年轻时的生活都在我眼前的此刻,这些懊悔也许柔和了一些,把我没有能够及早学得的事物教给了我,可是终究还是一种悔恨心情。

    我们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当我抬起头时,我看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也许她在追随着我的思潮吧;因为现在我觉得它很容易追寻了,虽然它一度是那么随心所欲。

    “你会看到她,”我姨奶奶继续说,“善良、美丽、恳切、不顾念自己、和往常一样。假如我知道什么更好的赞美话,特洛,我也要加在她身上。”

    对她没有更好的赞美话,对我没有更好的责备话了。哦,我怎会误入歧途到这么深啊!

    “如果她把周围的那些年轻姑娘训练得像她自己一样,”我姨奶奶恳切地说,甚至于眼里充满了泪水,“上天知道她的一生并不是虚度的!是有益的,快乐的,正如她那一天说的!她怎会不是有益的,快乐的呢!”

    “艾妮斯有没有……”我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嗯?喂?有没有什么?”我姨奶奶敏锐地说。“有没有爱人呢?”我说。“不下20个!”我姨奶奶愤愤而得意地说,“自从你走了后,亲爱的,她有20次尽可以结婚呢!”“当然,”我说,“当然。可是她有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爱人呢?艾妮斯不会要其他的人的。”我姨奶奶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那儿沉思了一会儿。于是慢慢地抬起她的眼睛来注视着我,说道:“我猜测她有一个恋人,特洛。”

    “是不是很有希望?”我说。“特洛,”我姨奶奶郑重地说,“我说不来。就是那一点,我都不该告诉你的。她从来没有私下里告诉过我,不过我那样猜想罢了。”

    “要是这样,”我开口道,“我也希望它这样。”“我并不知道确是这样,”我姨奶奶干脆地说,“你决不可以受我那些猜疑支配。你一定得守着秘密。这些猜疑是靠不住的,也说不定。我本不该说出来。”

    “要是这样,”我重新说道,“艾妮斯会在她自己认为适当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对她说过这么多的知己话的一个妹妹,姨奶奶啊,不会不愿意对我讲知己话的。”

    第二天早上,我骑马到我从前求学的地方去。虽然我立刻又可以见她的面了,我说不上来,这时我是否还算快乐,因为我希望能够战胜我自己。

    我站在一扇窗口,越过那条古老的街道望着对面的房子,同时回忆着我初到这边来时,怎样常在下雨的午后瞭望着它们,观察着出现在任何一扇窗口的人们,目送他们走上楼梯又走下楼梯。当时有穿着木屐的妇女们“咭咭呱呱”地在道上走着。

    那道镶着镜版的墙上的小门打开来了,我吓了一跳,就转过身去。她那美丽的恬静的眼睛在她向我走过来之际遇见了我的眼睛。她站住了,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我接着就把她拥抱在怀里了。

    “艾妮斯!——我亲爱的姑娘啊!我来得太突然了吧。”“不,不!我看到了你真高兴呢,特洛乌德!”“亲爱的艾妮斯,我又看到了你,我真快乐呢!”我紧紧抱住她;稍稍有一会儿,我们两人都一声不响。后来我们并肩坐下了;她那天使似的脸庞朝着我,带着我数年来日夜梦想着的欢迎的表情。

    她是这样的善良,我是这样的感激她,觉得她是这样的可亲可爱,以致我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为她祝福,想对她道谢,想告诉她,她对我具有着怎样的感化力;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属徒然。我的爱心和欢乐都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么你呢,艾妮斯?”我过了一会儿说,“把你自己的事讲些给我听。在这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你几乎从没有把你自己的生活告诉过我!”“我有什么可讲呢?”她笑容满面地回答,“爸爸身体很好。你看到我们在这儿,安静地住在自己的家里。我们的焦虑已经解除了,我们的家已经归还了我们,知道了这些,亲爱的特洛乌德,你就统统知道了。”

    “统统吗,艾妮斯?”我说。她望着我,脸上掠过一种疑惑的神情。“没有别的什么了吗,艾妮斯?”我说。她刚才褪去了的血色,现在回来而又褪去了。她微笑了一笑似乎略带哀愁。

    我本来想要引她到我姨奶奶暗示过的话题上去;要我听到这番知己话虽然是痛苦彻骨的,可是我一定要磨炼我的心,尽我对她的责任。不过,我看到她很不安,我就放她过去了。

    “你的工作很忙吧,亲爱的艾妮斯?”“为了我的学校?”她说着,又十分快活安详地抬起头来了。“是的。很苦,是不是?”“这种活干起来很愉快,”她答道,“我如果再说它苦,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情对你是困难的。”我说。

    她的脸色又忽红忽白了一次;当她低下头去时,我又看到了那苦涩的微笑。

    “妹妹对这个有什么想法?”“我希望你别走了。”“那么我就不出去了,艾妮斯。”

    “既然你问了我,特洛乌德,我说我认为你不应该去,”她温和地说,“你那天天增大的名声和成功增加了你做好事的能力,即使我能够舍弃我的弟弟,”她眼望着我说,“恐怕时间却不能呢?”

    “我所以有今天,是你培养的,艾妮斯。你该知道得清楚。”“我培养了你,特洛乌德?”“是的,艾妮斯,我亲爱的姑娘啊!”我俯在她身上说,“今天我们会面时,我本想把自从朵拉死后我一直在想到的一件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当时你走到楼下我们那间小小的客厅里来看我、手指朝上指着吗,艾妮斯?”

    “哦,特洛乌德!”她眼内满含着泪水说,“这样的可爱,这样的亲切,这样的年轻!叫我怎能忘呢!”

    “你当时的样子,妹妹,后来我时常想念着,你在我的心目中就一直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永远指点着上方,艾妮斯;永远引导我走向更好的事物,永远指引我追求更高的目标。”

    她只是摇摇头;在她的眼泪中间,我又看到了那同样的凄凉的微笑。

    “因此我是这样的感激你,艾妮斯,这样的不能离开你,以致无法用言语表明我心中的深情。我要你知道,可是又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要终生听你的,由你指引,正如我通过现已过去的黑暗时期时那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你结成了什么新的联系,无论我们两人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我都要听你的,爱你,就像现在和以前一样。你会一直做我的慰藉者和顾问,跟往常一样。直到我死的时候,最亲爱的妹妹,我要始终看到你在我前面,指点着上方!”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对我说她以我和我所说的话自豪,虽然我的赞美是非常言过其实的。于是她继续轻轻地弹琴,但眼睛仍旧望着我。

    “你可知道,艾妮斯,今夜我所听到的故事,说也奇怪,”我说,“竟然和我最初见你时对你的感情一样,在我那颠沛流离的求学时代,我坐在你旁边时就带着这样的情感?”

    “你知道我没有母亲,”她微笑着答道,“所以对我感到很亲切。”

    “还不止此,艾妮斯。我几乎像早已知道这个故事似的,早就觉得你带着一种不可言喻地温柔、柔和的东西,这在别人身上或许会变成忧愁,但在你身上却不然。”

    她继续轻轻地弹琴,仍旧眼望着我。“我抱着这样奇怪的想法,你会笑我吗,艾妮斯?”“不!”

    “我还要说,我实在相信我当时觉得,虽然遇到一切的挫折,你还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你会笑我这样的梦想吗?”

    “哦!不,哦!不。”在一瞬间,有一个悲苦的暗影在她的脸上掠过;但当我正在吃惊之际,它已经消失了;她还在继续弹琴,带着她那特有的安静的微笑望着我。

    当我骑着马独自在夜间驰回去时,风好像一种心绪不宁的记忆从我身旁掠过。我想到了刚才的情形,担心她并不快乐。我也并不快乐。不过到此为止,我已老老实实地把过去的一切封了起来,想到指点着上方的她是在指点着我上面的天空,在神秘的未来,我或许还可以在那上面用尘世上所没有的一种爱情来爱她,并且告诉她当我在这儿爱她时,我的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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