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轻轻一颤,忽然觉得冷,下意识去握手边的茶杯,感受那点温度,然而窗外秋风萧瑟,夜凉如水,那点微弱的温暖,无法让我热起来。
凌靖叹了口气,“小夏,你好好想想,人生在世,有什么比快乐和温暖更让我们感到踏实和幸福?安稳的生活、优渥的物质、和睦的家庭,难道不比那些没用的执念重要?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放下……”
“快乐和温暖?”我打断他,“这就是你想给我的?”
他点点头,“是的,甚至比那些更多。”
我看着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一次快乐过?我喝醉那次?还是我吐血那次?我都不记得自己跟你一起快乐过,你又怎么给我?”
他目注我片刻,用艰涩的声音说:“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我吗?如果我说……我求你,我求你原谅我,你还是这样吗?”
他微微颔首,灯光昏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下淡淡的暗影。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惜惜念念,不是不动人。
“我们之间谈不上原谅,因为没有意义,就像我从来不让自己去恨你。我知道每一个结果背后,都有无数个原因。有些我们看得到,有些我们看不到。你的家庭、你的姓氏,就是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原因。凌靖,在那些有钱的少爷里,你不算坏,但你的确浑蛋。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跟你要公平。不管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没本事让你还一个公道给我。所以……咱们就这样吧,不要再打扰彼此的生活。”
我停了一下,看着自己的茶杯,低声说:“不过,有件事我该谢谢你,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好人和坏人,只有好的念头和坏的念头,好的行为和坏的行为,永远别因为任何事,就随便给人贴标签,这种做法可能会害人害己。”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件事对我的影响,你未必知道。但是我知道,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未来还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做过什么,我要的东西你不愿意给,你也给不了。你或许真的有点喜欢我,但是别再说你非我不可,你自己清楚,我对你没那么重要。”
我一段话说完,多少有点如释重负。
他看了我一会儿,轻笑一声,眼睛里却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和锐利,“你会这么轻易原谅我,是因为我在你心里并不重要,是吗?如果是文昭,你还会这样说吗?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他就能给你吗?小夏,你在我们面前一直都是那样,谨慎小心、进退得宜。你一直说自己不够聪明,但是在我眼里,你算得上是大智若愚。可聪明人都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猜心。但往往猜对了别人,却弄丢了自己。所以你不知道,你在做梦!”
我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收紧,再收紧,几分钟后,我对凌靖说:“你说完了吗?如果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低头喝了口茶水,才说:“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
我正要开口拒绝,抬眼却看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肩并着肩,款款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是文昭,而他身边那个女人,我从未见过。
我坐在那里,手上握着茶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灯光暗淡,还是我视线不清,那人越走越近,我却始终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惊讶、厌倦、漠然、怀念,还是鄙夷?
我的双眼慢慢模糊,然后悲哀地发现,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早晨。他站在公寓门口的晨光中回过头,默默看了我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紧抿着嘴唇,却什么都不对我说。
只是早晨的阳光这样好,衬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褐色的瞳孔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阳光在他睫毛上扑动,那瞬间的光华刺痛了我的眼睛。
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低下头,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了下去,好像是泪水,又好像不是。杯子里的茶水轻轻一颤,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慢慢恢复平静。
他走过的瞬间,我仿佛大梦初醒,然而梦醒时分,什么都没变。舞台上的女歌手还在幽幽唱着,歌声凄婉,是梅艳芳那首《胭脂扣》。
我又抬起头,从对面的玻璃屏风里,隐约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他身边的女人温柔美丽,举止得宜,衣着尤其有品位,那身做工精细的纪梵希套装我在网上见过,价格不菲。她跟文昭身上有同一种气质,一种特别高贵、特别从容的气质,那是出身于良好环境的人才有的气质。
这种窥视的感觉让我觉得脸红和沮丧,我以为他们会坐在我们后面,没想到侍应生又把这对金童玉女带到另外一边靠窗的位置。
于是我目光稍偏,就能看到,文昭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女子颔首微笑,两个人彼此对望的时候,只怕在任何人眼中都是画一般美好。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女子转过脸朝我微微一笑,大方得体,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有些仓促地低下头,脸颊燥热,耳边音乐如水,而往事变成了浩渺的烟岚。那些深夜无眠的辗转反侧,那些耳鬓厮磨的刻骨铭心,那些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一点一滴,一息一念,在流水般的音乐中慢慢消融,直至不见。
誓言幻作烟云字
费尽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热
怎烧一生一世
……
负情是你的名字
错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东逝去
痴心枉倾注
愿那天未曾遇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这样一句话:当你快乐时,你享受音乐;当你悲伤时,你就明白了歌词的含义。
啪——茶杯落地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凌靖,我刚才几乎忘了他的存在,这时才想起来,他跟文昭打了个照面,却没有说话。
看来这对好朋友并没有和好如初,还在冷战。
他招来侍应生,指着地上的碎片说:“这个碎了,麻烦你帮我换个好的。”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被人扫走,然后转过脸,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
外面,好像下雨了……
凌靖把车停在巷口,窗外的雨下得很急。秋季雨水寒凉,夜风刺骨,玻璃上挂着一抹抹水痕和浓浓的雾气。
凌靖熄了引擎,“巷子里太黑了,我送你进去。”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低声问:“你知道他会去那家餐厅,所以故意带我去的?”
他冷笑一声,“我没那么无聊,你以为看到你那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会比你更好受?”
我点点头,“那谢谢你,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我伸手去拉车门,凌靖却啪的一声,将所有的车门都上了锁。
我转过脸看着他,雨声很大,夜色苍茫,天地空空,整个城市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处处都是回响,处处都是雨声。
有人说,欲望就像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又挥之不去。但是在这潇潇冷雨的夜晚,是否连欲望都带着寒凉的潮气?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他的动作很急躁,仿佛急于证明什么,又像在寻找着什么,炽热的手心全是汗水。不同于酒醉那夜的寒凉刺骨,也不同于阴云密布时的固执霸道,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在最深的夜里迷路的孩子,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人指引他,只有他一个人迷失在烟雨蒙蒙的夜晚。
我放弃徒劳的挣扎,车里的空间就那么大,尽管他放下了靠背,我的手还是在蛮力的撕扯中撞到了冰冷的车窗,本就骨折过的地方,这一会儿更是钻心地疼。
几个小时之前,这个男人还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对我说:“你总是那样,什么都不说,你有多疼,伤得有多深,我怎么知道?”
此时此刻,如果我告诉他,我有多疼,他又是否知道?
我在他扯开我的衣领,吻上我胸口的时候对他说:“你最好有足够的勇气事后杀人灭口,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一定会告你。”
他停下所有动作,轻轻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就像那天早上做过的一样,只是那笑声太凄凉,“你以为我怕你告吗?小夏,你就这么讨厌我?他有哪里好?我又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他?我没有他温柔?没有他体贴?还是我对你不够好?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你要让我死心,就给我一个足够让我死心的理由。”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你不用跟他比,因为你们都一样。你们除了会投胎,有一个有钱的老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可以为你们撑腰的亲戚,你们还有什么?”
他轻笑一声,“你终于说出来了,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小夏,没有人像你这样,大家都是含糊不清地活着。你自己说的,清和浊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这么多年,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告诉你,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他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耳语,那把声音里却有一种无奈的悲伤,说话的人仿佛被人压着喉咙,所以疼到了极点。
“你试一下,闭上眼睛,幸福就在你手边,只要你肯伸出手,只要你愿意相信。你真的不必活得这么辛苦,你不需要去看清这个世界,很多事情,你就算弄清了又能怎么样?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意义?你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在这儿……”
耳边风声飒飒,雨声淅沥。我又何尝不知道,外面天地浩大,可那是属于别人的世界,像我这样的人就该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一个人粉饰太平。
可是……
我对他说:“这些日子我一个人的时候,也试着像你那天一样遮住自己。可是每一次,都是满心满眼的死黑一片。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或许别人可以这样活着,但是楚夏不可以。我就想起来上学的时候,在语文课上,老师曾经问过我们一个问题,如果你生来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四周一片漆黑,你身边的人都快闷死了,你是做清醒的那一个,还是做昏睡的那一个?当时我不知道答案,可是现在我清楚了。一辈子就那么长,如果一直昏睡着,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的声音再怎么微弱,也不该放弃呼喊的权利。这是小时候学会的道理,现在依然有用。在外面那几年,有人对我说过,看人不能用眼看,而是用心看。因为眼睛会说谎,但是心不会,它才是最公正的。你说我们的眼睛会瞎掉,我们的耳朵会聋掉。你说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瞎的,是聋的。但是我们的心呢?我们的心会停吗?你告诉我,它会停吗?”
我的眼泪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跟第一天晚上流在文昭手上的泪水一样滚烫。那一夜的很多细节我都已经忘了,眼泪却有它自己的温度和记忆,徘徊在我的生命中,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最深的根却牢牢扎在心里。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承诺是我们不能退缩的勇气。而勇气,却来自最彻骨的绝望。
听完我的话,他又笑了,可那笑声怎么听怎么伤感,“如果我是你,我会牢牢抓住触手可及的幸福。可惜我不是你,不能替你做决定。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法律、道德、责任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但是规则的标准却因人而异。这个我改变不了,你也改变不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该学会……什么叫认命!还有,别再跟我说你对我没那么重要。你对我有多重要,不是由你自己决定。我在山上说的那些话,不是说着玩的。我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但是我要整个的你,差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行!”
虽然车进不来,凌靖也没有带伞,他还是坚持送我到门口。
我把身上那件刚刚被人强披上的风衣脱下来还给他,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看着我关好院子的大门,才转身离开。
我隔着矮矮的院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雨水中慢慢消失在小巷黑暗的尽头,然后转身走进屋里,关好门,拉上窗帘,靠着脱漆的木质门板,虚脱的感觉这时才纷至沓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慢慢瘫坐在地上。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上面的吻痕隔着衣服都有烧灼的感觉。我可以拒绝他的身体,却拒绝不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气息和味道。
我闭上眼睛,慢慢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膝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楚夏,你不要害怕,不需要害怕。你可以将悲伤的时间缩到最短,就能将恐惧的时间缩到最短。你可以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我整整一夜没有睡,不敢闭上眼睛,害怕一天就这样过去,更怕将来的每一天,都会这样过去。
凌靖说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徘徊,如同最深的夜里陡然敲响的钟声,又像头顶悬挂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刺穿我的胸膛,让我血流成河。
很多事情,我不敢去想,索性不想。
第二天我没有工作,坐在家里摆弄一个磨得掉色的魔方。这个最普通的三阶魔方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陪伴我的时间几乎跟我的青春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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