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文昭制定了整套治疗方案,每天的作息有明确的安排:起床、吃药、运动、心理辅导、看书、听音乐、跟其他病人互动谈感受、吃饭、睡觉……一天所有的时间,那张表格都写得一清二楚。
医生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有规律地作息,以此渐渐缓解他对性的依赖。医生的解释是专业的,治疗方案也有理有据,让我这个“病人家属”挑不出半点毛病。
文昭在这里接受治疗,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无限期留下,没有人可以限制他。
可现在的他,却像一个真正的犯人,只是关押他的不是监狱的四面高墙,而是他心中的牢笼。狱警就是他自己,只有他才能将自己释放。
文昭的主治医生单独对我说,因为长期对性的依赖,已经影响了文昭的内环境,也就是说,他已经出现了激素分泌失调的情况。这个需要用药物来进行调节,也需要他自我控制。
因为治疗刚刚开始,他目前还感觉不到什么。可是随着治疗时间的加长,药物的副作用逐一出现,痛苦的程度也会越来越深。像文昭这样有五六年性瘾历史的病人,那种痛苦的程度可能不亚于戒毒。
医生还说,看着自己的爱人承受那种日夜难安的痛苦,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度的心理折磨。所以我一定要坚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只有我不放弃,文昭的病才有康复的希望。治疗任何形式的成瘾症,都有一条铁打不动的规律,那就是坚持。只要熬过了一个特定的周期,日后注意自我调整,文昭完全可以恢复得像正常人一样。
我将医生的话仔细记下,每天除了文昭做心理辅导的时候,我不能跟在他身边,其他的时间,我都是一刻不离地陪着他。
文惠说得没错,文昭真的是个很听话的病人。就算没有我的提醒,他自己也会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严格遵守治疗方案中的规定,哪怕某些部分,对于一个像文昭这样要面子的男人来说太过苛刻。
最让我难受的是那些护士的眼神,虽然她们懂得掩饰,可是当我陪着文昭去做检查,有几次不经意看到那些无聊的女人窃笑又好奇的目光,我都紧紧攥着拳头,强忍着让自己不要发作。因为我不想惊动了文昭,让他更加难受。
某些时候,病人是没有尊严的。
但医者父母心,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他生病了,他不能控制自己,尽管这种病让普通人觉得羞耻,但这不全是他的错。而且此刻的文昭是这样虔诚,就像一个心怀孤勇的战士,惨烈而悲壮地跟自己打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文惠说过,性瘾症患者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是一个被社会刻意忽略的群体。他们在痛苦中挣扎,也将痛苦隐藏,羞愧让他们对亲人和朋友难以启齿,也无法在他人那里找到共鸣,很难有人真的理解他们,就连自己的亲人都是如此。
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去在意那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时间慢慢过去,随着治疗的一步步深入,我渐渐发现,那些在我们背后窃笑的眼神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
因为文昭的痛苦,远远比那些要可怕得多。
他变得越来越暴躁,有时候连句话也不能对我说,更别说去做运动、听音乐、跟其他病人互动。他只能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早到晚,来来回回重复无数次。他坐不住,也安静不下来,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只有吃了镇静剂之后,他才能平静下来,稍稍睡一会儿,可镇静剂的副作用也越来越厉害。他经常头疼、幻听、心慌、恶心、呕吐,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
身体的不适自然会影响情绪,当踱步已经不能缓解问题的时候,他开始用力摔东西。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他都能把屋子里可以砸的东西砸得粉碎,连一个小小的牙签盒都不放过。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很有默契地自动分开。我会躲到另外一个房间,给文昭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发泄。不是不担心他会弄伤自己,而是我知道,比起肉体的痛苦,他更无法忍受在我面前丑态毕露的精神折磨。
他就是这样,这样爱面子,又这样的孩子气。他不让我看,我就不看。有时候尊重一个病人的意愿,比日夜不停地照顾他更加重要,也更加艰难。
尤其是隔着两道薄薄的门板,听到对面的文昭像只深陷囹圄的野兽痛苦哀啸,我都是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抖得像窗外的树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怕到不行的时候,我就坐在地板上,用手绢蒙住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将那个跟了我多年的魔方转得飞快,在心中默念那些复杂的口诀,将魔方一次次打乱,再一次次拼好。我用这样的方法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忽略那些在寂静的夜里尖锐得让人心慌的碎响,忽略文昭痛苦的哀号。
实在害怕到忍不住了,我就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背,然后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楚夏,不要怕,你要坚持住。你胜利就是他胜利,你失败就是他失败。你们现在只有彼此,他只有你,你也只有他,你要坚持住……
等到对面安静下来,我就走进去,把筋疲力尽的文昭扶到另外一个干净的房间,将他手上的伤口清理干净,再用纱布包好,哄着他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不管多晚,多累,我都会把那间屋子清理干净,把家具重新摆好。因为我要让他醒来之后,看到一个干净整齐的环境,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的痛苦还要延续多久,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只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来,我们的日子还要继续。他还是会痛苦,还是会难受,还是要吃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片,还是会砸东西,甚至会失去理智开始骂我,打我。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好起来,他也一定会好起来。
每天早上,当我抱着文昭,看着初升的太阳,我都深深地感觉到,除去那些老天安排的出身和与生俱来的差距,原来我们真的没什么不同。
我们小时候需要吃饭和穿衣,需要学习和成长,需要爱护和温暖。长大之后,我们懂得了欲望,也学会了爱、坚持、责任、勇气和痛苦。
当我把这些话说给文昭听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身边。我说什么,他就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轻轻地点头。
他已经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可是为了维持体力,他又不能不吃东西。我无法想象,当吃饭也变成一种折磨的时候,他还有什么痛苦是不能承受的?
可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他忍不住恶心,把刚吃进去的食物吐在床单上,那种羞愤又无力的表情时,我那颗痛到麻木的心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感觉。我只是难受,难受得无以复加,难受得不知所措,难受得想哭,却又不敢哭。
所幸的是,这种痛苦已经无法折磨他太久。因为药力很快又会发作,他再怎么要面子,再怎么不愿意服输,也只能像头受伤的小动物靠在我怀里一阵阵抽搐,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像那是唯一可以挽救他的稻草。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用仅有的力气,小声哀求道:“小夏,跟我说话,跟我说说话……”
第一次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又急又傻地问:“你要我说什么?你想听什么?”
他把脸埋在我怀里,声音却像刚学说话的婴儿,又低又小,模糊不清。我贴在他唇边,才听到他在说:“跟我说说我们的未来,假的也……”
我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摸着他已经瘦得硌手的肩胛骨,点点头,“好,这有什么难的……我最会讲故事了,我说给你听。”
我抱着文昭,微凉的手心贴着他的侧脸,看着落地窗外慢慢飘零的秋叶,还有树叶缝隙间那一点点微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像窗外的秋色一样朦胧。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声音也可以这样动听。可是因为太过美好,从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不真实。
“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儿,到新西兰去。你不是很喜欢新西兰吗?听说那里的天空很蓝,阳光很好,冬天也不会太冷。没有明显的雨季,所以全年都会下些小雨。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那种不冷不热,带点微微小雨的天气。我们买一个小小的庄园,在园子里种一些蔬菜和水果,养些小猫小狗。我们还可以养些绵羊,你挤羊奶,我剪羊毛。白天我们就自己下地去干活,种菜,施肥,照顾那些动物。晚上就关好门,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那是文昭和楚夏的世界,不需要任何人来打扰。
“我还要在我们的院子前面种上一大片向日葵。我记得我们以前说过,仙人掌和向日葵都是很好活的植物,我喜欢仙人掌,可是你更喜欢向日葵,你说你喜欢它永远面向阳光,圆圆的样子还特别讨喜,不像仙人掌长得那么丑,刺又太多。这次我听你的,我们就种向日葵,要种得满满一院子都是。以后我们每天看着它们,跟着它们一起面向阳光。”
我畅想着梦境一般的未来,却越说越无力,我不是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女人,也从没幻想过可以到一个那么遥远的国家去生活。
有些人可以轻易就改变他们的人生,我却只能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个荒凉的角落漂流到另外一个荒凉的角落。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这就是我。
但这是文昭的梦想,就算我说得不对,他也不会笑我。而且,他也没有力气笑话我了。
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已经没有精力去听我在说什么。他只是侧着身子蜷缩在我怀里,像一个聆听神音的孩子,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那是他梦想中的天堂。
最后还是说不下去了,我开始讲笑话给他听。
“猫和猪是好朋友。一天,猫掉进洞里,猪拿来了绳子,猫叫猪把绳子扔下来,结果猪整捆扔了下去,于是猫很郁闷地说:‘这样扔下来,怎么拉我上去?’猪说:‘不然怎么做?’猫说:‘你应该拉住一头绳子啊!’结果猪就跳进了洞里,拿了另一头绳子对猫说:‘现在可以了!’然后,猫哭了。”
文昭没有反应,我忽然想起来,他一直都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
于是我又开始讲故事给他听,“这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在老虎王国有一对兄妹,他们各自身怀特殊的能力。哥哥有一对千里眼,能够看到极远方的微小事物;妹妹有一对顺风耳,能够听到极其细小的声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快乐一起悲伤。闲暇时候,他们总会跑到后山的山丘上,哥哥眺望千里外的遥远国度,对妹妹述说那里各种千奇百怪的事物;妹妹聆听微风传来的讯息,对哥哥吟唱远方教堂传来的天使般的歌声。或许是长时间在一起的缘故,他们爱上了彼此。虽然他们知道这段爱情是不被允许的,但他们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父亲大发雷霆,母亲以泪洗面,街坊邻居对他们指指点点。为了证明对彼此至死不渝的爱,哥哥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妹妹弄聋了自己的耳朵。很久很久以后,有个音乐家听到了这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大受感动。百感交集下,他谱出了一首感人肺腑的曲子。那首曲子是那样凄凉,令听过的人不禁悲从中来。歌词是这样唱的……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我笑起来,可不知怎么,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睫毛上,挂在上面欲坠未坠,那情形就好像是他在哭。
药力又开始发作,他在我怀里一阵阵痉挛,之前因为面子,他一直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也不肯喊疼。可这会儿,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我紧紧抱着他,忍着眼泪哽咽地说:“你不喜欢听这个故事,是不是?你过去就总是说我不学无术。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多读一些书,也不会弄得自己像傻瓜一样。”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亲了亲我的手指,好像冬天的雪花,又像春天从指间飘起的蒲公英。深秋的世界是这样的冷清,这一瞬间,却犹如千树花开,满世婷芳。
我用泪湿的脸贴着他的侧脸,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软弱,“文昭,我们回家吧。只是性瘾症而已,又不是毒瘾,我让你在这儿遭这份罪干什么?我不在乎你去找其他女人,你对着我发脾气也没关系。我们就跟以前一样,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让你难受了,只要你好好的。咱们不治了,咱们回家吧……”
我认输了,这次我真的认了。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但是医生对这个问题却有另一个看法。
他一再地强调:现在是治疗最关键的时候,他或许很难受,但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这种感觉就像脱毒期的急性戒断症一样,只要能熬过去,之后的治疗就变得容易多了。但是如果中途放弃,等于前功尽弃。
道理我都懂,我心里明镜一样。但我是人,不是机器,我真的很难受。我没办法把自己变成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看着他忍受这种非人的痛苦,自己却在一边看着他水深火热。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文昭亲了亲我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头,颤颤地伸出手,一点一点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看着他的嘴型,跟着他小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微地、颤抖地、缓慢而若有若无地说:“不要哭……”
听到这句话,我的喉咙像被刀割一样疼。我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越是这样,眼泪越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砸在他手上,我根本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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