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恕一说:“两个人各有一次击倒,你堂哥第一局表现不好,点数还是落后。不过按照TOPONE的惯例,有可能会加赛一回合。”
“为什么?”
“顺应民意,不信的话,你听听周围的观众都在讨论什么。”
恕一为难,“可是堂哥受伤了,还能接着打吗?”
“不能,你得让他下来。”
“我怎么让他下来?”
我看着屏幕上的韩棠,汗水顺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落在擂台上,人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写着疼痛,那双黑眼睛却依然熠熠生辉,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里面写满了顽强,还有对胜利的渴望。
“去告诉他的师兄,弃权,丢毛巾吧,没有别的办法。”
“丢毛巾?”恕一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个分贝,“小堂嫂,现场有一万多观众,这个比赛十几个国家在转播,以后出了视频,全世界几亿拳迷都会看到。这是你对我说的!现在丢毛巾?我们走得出去吗?会不会被现场的观众骂死?还有,堂哥会怎么想?等他下来,我们怎么跟他解释?”
他说的句句都对,可我依然坚持,“你是想让他在擂台上英雄三分钟,最后丧命,或者落得一身残疾?还是想让他完整无缺地回家?面子丢了他顶多难受一阵,身体垮了就是一辈子。他是你的亲人,你自己衡量。”
“可是……我看安东尼也快不行了,三分钟而已,说不定堂哥能坚持?”
“安东尼不是软茬子,他不会放弃。你看看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打红眼了,再继续下去就是两败俱伤。真有个好歹,就是拿了冠军又有什么意义?职业搏击本来就是危险系数极高的体育项目,擂台上是一秒万年,上面下面是两个世界,他们的三分钟跟我们的三分钟可不是一个概念。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拳手死在擂台上?职业拳手打死人,只要位置对,一秒都用不了。别看他们攻击力强,身体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不是铁打的。”
我正说着,终场铃声响了,拳证喊停,两个拳手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一左一右站在拳证的两侧,等待裁判宣布结果。
全场的观众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连曼谷夜晚的微风好像都静止了。
我对恕一说:“你还有大约三十秒的时间考虑,输一场比赛没什么,你堂哥不缺那点冠军奖金。人要是废了,就输了一辈子。他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会理解的。”
恕一终于松口,“好吧,我……”
他的话没说完,那边就有了结果。裁判宣布,安东尼获胜!
全场哗然!
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这个裁定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但从现场的反应看,观众并不买账。擂台下面嘘声一片,很多人喊着韩棠的拳名,群情激奋,民意汹涌。
背景太嘈杂,恕一只有扯着嗓子对我喊:“我周围的观众都在喊,裁判不公平,应该加赛一回合。或者直接判堂哥胜,他们觉得堂哥的表现比安东尼好。”
我惊讶,“你堂哥还真是有人缘,那第一回合怎么解释啊?”
“他们说,堂哥因为心里内疚,故意让了安东尼一回合,还有人说是战术。他们还说,最后一回合堂哥的表现比安东尼好,点数也不输,怎么也不该是这个结果。唉……总之一群老外巴拉巴拉争得脸红脖子粗,泰国拳迷又叽里呱啦地说泰语,我听不懂。不过从他们的表情看,我觉得他们大约在为堂哥抱不平。周围乱糟糟的,你看转播是不是更清楚点?”
我叹气,“我什么都看不到,转播很和谐,压根不给下面镜头,只能看到擂台上的情景。”
我们正说着,主办方的几个领导上台,准备给安东尼颁奖,摄影记者开始拍照,闪光灯此起彼伏。
从我的角度看,韩棠的表情很淡定,似乎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擂台上的和谐平复不了观众的愤怒,底下越吵越大声,甚至有人用英语大喊,骂裁判不公平,要求组委会取消结果,重新算分。
“小堂嫂,我看场面有点控制不住了,场边的保安都过来了,他们会不会改判?”
“改判?那不是打自己的脸?”我长叹一声,“裁判其实挺冤枉,你堂哥虽然只是输了一点点,但他真的是输了。”
不过,一般遇到这种一定会有争议的结果,主办方都会选择加赛,这几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次直接判安东尼赢,主办方的本意应该是为了保护拳手,尤其是安东尼,韩棠打完这一次就不玩了,可安东尼还年轻,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为TOPONE赢来不少人气。韩棠要是真把他给废了,TOPONE等于少了一根台柱子。
主办方也算是好意,可惜他们错估了韩棠的影响力,弄得现在收不了场。
我有点可怜安东尼,好好的一个颁奖典礼,对一个拳手来说,这本是最荣耀的时刻,他应该被大家像个英雄一样高高举起,被拳迷敬仰,接受现场所有观众的欢呼。
可是现在,擂台下面闹成了一锅粥,说什么的都有,别说欢呼,就连他辛苦拼来的冠军头衔,似乎都名不正言不顺了。
就算主办方处理不当,但拳手是无辜的,他所有的努力不该就这样被抹杀了。作为看客的我也只有一声叹息,想着主办方该怎么收场。
就在这个微妙的当口,我看到韩棠,万人瞩目的Leo,在TOPONE的领导把冠军奖杯颁给安东尼之后,走过去,肯定地、赞许地、惺惺相惜地拥抱了这个可敬的后辈。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握着安东尼的手,帮他举起了冠军奖杯,绕擂台一周,面对四方观众。
全场安静了,大家似乎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也瞬间理解了什么。
擂台下面不再吵闹,大家齐声喊着两位拳手的名字,主持人慷慨激昂,用我听不懂的泰语说了几句话,英语主持又翻译了一遍。
我能听懂一些,大概意思是说:这就是搏击精神,永不妥协,永不退让,却又像海洋一样宽广辽阔,高山一样坚毅从容。
我看着擂台上的韩棠,忽然明白了很多东西,也想起他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擂台上没有恩怨,只有胜负。
这一夜,他不是冠军,却胜似冠军,他用自己顽强的意志,拼搏的精神,从容的态度,让所有人都记住了Leo,记住了这一刻。
这一夜,也成了我孤独而漫长的生命中最闪亮的记忆。
我透过宅子的落地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朗朗夜空。
在那之后,每次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这个夜晚,想起擂台上那个虔诚的身影,想起他——韩棠,想起那个词——英雄。
安东尼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礼遇,直升机向擂台洒下无数金色的亮片,烟花升腾而起,嫣红,明黄,靛蓝……如同一朵朵美丽的鲜花,刹那间照亮了曼谷的夜空。
双方团队的人彼此拥抱,相互祝贺,似乎在庆祝共同的胜利。
“真感人,可惜……堂哥还是输了,咦,他在做什么?”恕一好奇地问。
我收回心思,看着擂台上那个人,只见他双膝着地,合拳,头点地。
我说:“这是一个重要的礼节,他在跪谢四方观众。”
恕一惊讶,“真跪啊……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笑了,“不然你以为呢?蹲着?很多泰拳手都这么做,不止你堂哥一个人。”
恕一沉默片刻,对我说:“小堂嫂,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现场这一万多的观众这么挺堂哥。在这个擂台上,他真的很虔诚,比任何人都虔诚。”
我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也颇有感触,正想说什么,就看到安东尼的教练给了韩棠一个重重的熊式拥抱,肥壮的胳膊不断拍打他的背,粗犷的脸上是满满的激动。
我叹了口气,对恕一说:“咱们还是等一会儿再感慨吧,在你堂哥没被人拍死之前,你还是快点把他从擂台上拉下来,带他去医院看看,别让那些人再折腾他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一直在等恕一的电话。
比赛结束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他告诉我,韩棠已经做完了检查,两根肋骨骨裂,医生已经做了处理,他需要住院,等骨伤稳定了才能回来。
我说:“你没问问他,第一回合究竟在干什么?思考人生?”
“没问,就是问,他现在也听不清。医生刚才对我说,除了肋骨,堂哥左耳的耳膜也有裂伤。不过你不用担心,医生说这属于轻微伤,只要不沾水,可以自行修复。”
我听完之后,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叹道:“等你堂哥回来,咱们一定要好好劝劝他,还是安静在家做一个美男子吧,别再折腾了。”
恕一笑了,又说:“对了,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安东尼?”
“就是他,他跟堂哥住同一家医院,你说多巧?”
我不觉一笑,“是啊,他们要是住在同一间病房,那就更好玩了。”
“怎么可能?两个人住的都是高间,自己一个病房。”
我有点小激动,对恕一拜托道:“既然这样,你能不能过去帮我跟那个金发小帅哥要个签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小心点,别让你堂哥看到。”
韩棠在那家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期间我们一直没联系。恕一倒是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他一直在曼谷照顾韩棠。
恕一曾经问过我,要不要跟他堂哥通个电话?或者他代我问候一下?
我想了想,说,算了吧,等他回来再说吧。
仔细想想,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七月中旬,如今四个多月过去了,我们一直没联系,连句话都没说过。
我记得他离家之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别人替我转达的。我亲眼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感受到了一些从没感受到的恐惧,心烦意乱,惊惧交加之下,我让他滚,然后他就真的“滚”了,这一“滚”就是四个多月。
从我住进韩家老宅到现在,他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
有一天小蓝问我:“小夏姐,你是不是真的不想韩生?”
我正在复习老师上节课讲的语法,抬起头看着她,“我应该想他吗?”
“应该啊,他对你那么好。”
我放下功课,颇为认真地问:“他哪里对我好?”
小蓝错愕地看着我,“他管你吃,管你住,你生病他帮你治,你想学什么他都让你学,你的日常生活都是他在照顾,这还不是对你好?”
我点点头,“他是对我很好,所以作为回报,他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应该关心他;他发脾气的时候,我应该体谅他;他行为出现偏差的时候,我应该提醒他;他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应该竭尽全力去帮助他。可是,这不代表我就要每日每夜地想着他,因为想念是恋人之间才有的行为,而我们不是恋人,你明白吗?”
小蓝愣了愣,没再说什么,悻悻地回到厨房,做饭去了。
时间辗转到了十二月中旬,港岛的天气越发清冷,虽然比不上北方的冬天凛冽,可是早晚出门的时候,不多加件衣服是不行的。
韩棠离家已经满五个月,小半年的时间。
这段日子,我认真学习,刻苦训练,规律生活,每天晚上十点钟睡觉,早上六点钟起床,时刻让自己的状态和体能保持在最佳状态,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我对自己说,等韩棠回来,我就对他说,感谢他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有的过往早已尘埃落定,我真的要离开了。
有人照顾的生活固然轻松,连小蓝都知道,自己去买菜,跟有人把菜送到家里是不一样的,省时省力,还特别有面子。
可我不能轻松一辈子,趁我还有斗志,趁我还不老,趁我还没有被安逸的生活腐蚀掉,趁告别……还没那么难以开口。
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在这三年里,我不记得自己陪他下过多少次棋,喝过多少次酒,在老宅的台阶上多少次促膝长谈,多少次莫名其妙地被他训斥,又多少次无缘无故地和好。
可人这一辈子,月会缺,人会散,仇会浅,爱会淡,相聚离别都有时候,没什么永垂不朽。
我在电话里跟夏荷说了我的想法,她在那边沉默了很久,对我说:“小夏,你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顺利。”
我困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她却换了个话题,“韩棠快从泰国回来了吧?”
“应该是,都一个月了,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对了,你有没有看他这次的比赛?”
夏荷笑了,“没有,我只知道他输了。”
“输了,不过虽败犹荣。这场比赛……”我揣摩着形容词,“对手很强大,过程很艰难,精神很顽强,结局很震撼。你前夫跟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样生猛,如果你看,他会高兴的。”
“是吗?可惜我不敢看,过去就不敢,他也知道,我看不懂。”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小夏,你要走这件事,等他回来,你跟他好好谈谈吧。但我觉得,你别抱太大希望。”
我有点失望,我还以为夏荷会支持我,“因为文家?他担心我出去会惹事?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说,我……”
夏荷打断我,语气平淡,“小夏,我很想帮你,可我真的帮不了。”
我一下愣住,我的好姐妹,居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如果这件事连夏荷都说不上话,我还能指望谁?
我犹豫了一下,艰涩地开口:“我也知道,让你开口求他,是件挺为难的事。夏荷,如果我还有其他办法……”
“小夏,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叹气,“我看,你还是等韩棠回来,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我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恕一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们已经准备启程,如无意外,比如航班突然失联什么的,下午就能到家了。
小蓝听到这个消息比过年还高兴,早早就去准备晚餐,午饭就让我吃鸡蛋柿子面,完全敷衍了事,门口的守卫更加精神抖擞,整个宅子似乎只有我萎靡不振、惴惴不安。
我已经不知道,我究竟是期待韩棠回来,还是怕他回来,但不管我的心情如何忐忑,他还是会回来,这里是他的家,他不能“滚”一辈子。
韩棠跟恕一进门的时候,我正在健身室练器械,听到他们回来,赶紧放下哑铃,拿起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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